吴韶成:忆父亲吴石最后的日子

来源: 2025-10-10 17:22:4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中国14年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举国上下无不欢声雷动。当人们正期待民族振兴、国家富强之时,内战阴影却逐渐笼罩中华大地。我们全家陆续回到久别的南京,租住于湖北路翠琅村1号,与父亲的挚友胡雄 ( 时任江宁要塞司令 ) 为邻。国民政府国防部改组,父亲任史料局局长,负责修战史,拟脱离内战干系。父亲在其《自传》中曾自我检讨说:“会性忠厚,待人以诚,一生成败皆系于此。以能尽力为人助,故能得生死患难之交。以待人诚笃,故或见款于小人,颇受其累 !”回到南京以后,家中依然亲朋不断,父亲在客厅边通廊围一小客房,甚是简陋,但路过的南京同乡同窗,宁可不住旅店,也要在我家小住几天。如王冷斋伯伯 (七七事变时的宛平县县长、福建闽侯人)、陈长捷伯伯 (同里同窗、傅作义旧部,天津战役被俘,后特赦)、李黎洲伯伯 (福州名士)、施秦祯伯伯 (同乡同学,上海巨商)、吴仲禧伯伯 ( 同乡同学 ),等等。

 

 
仲禧伯伯因被诬告遭扣押,父亲愤而去找监察局局长讲理,并亲自派车接到家里住下。父亲不仅对友以诚,对晚辈也十分关爱。我的高中同学好友罗伯鹏是个孤儿,毕业后无家可归,深得我父母的帮助,和我一道从贵州回到南京家中,和我同吃、同住、同游、同考大学,直到他北大物理系研究生毕业,当了国防科技大学教授。浙江大学农学院贝时璋教授的助手陈柏林,也是我在湄潭浙大附中读书时的好友,被诬中共地下党嫌疑,扣押于贵阳监狱。父亲不顾一切连电贵州省主席杨森,请求保释,方免于难。父亲自诩,此生救人危难之事不知凡几。

 

 
抗战胜利,内战爆发,接收官员巧取豪夺,贪污腐化泛滥成灾;滥发金圆券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父亲以爱国爱民赤子之心,极感焦虑,在家与挚友交谈,不断喟叹:“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他对蒋政权似已彻底绝望。李以劻 ( 原国民党将领 ) 在回忆文章中有关于蒋介石通过与亲信个别谈话调查下属的片段表达:

 

 

 

蒋问:福州绥署副主任吴石由国防部史料局长调回福建以来,据报有厌战言论,曾多次向人说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你听他讲过这些话吗?他在陆军大学任教时,你在陆大肄业,听过他的课吗?你可谈谈他的情况?

 

李答:我 1940 年考陆大时,吴已调任第四战区参谋长,没有听过他的课。1942 年陆大毕业回九战区见过几次面,他是从战略上来谈战乱问题,长期打下去会把我们拖败……今年 5 月底他来福州,邀我到温泉路家中吃饭,说福州易攻难守,福建是山岳地,便于打游击,从三年国共战争来看,今日之国民党无可战之将,也无可战之兵,他这个绥署副主任心有余而力不足,同样也是饭桶。当今之计,从政略、战略、战术、战斗的诸方面看,一线之望可以持久者是守岛屿,因共方无战船,不能水战。

 

虽长期在外,父亲仍关怀桑梓,始终情系家乡父老。1948年6月,福州地区遭遇大洪灾,10万灾民无家可归。父亲邀在南京供职的闽籍友人商讨急救之策。除请求中央拨粮外,还发动捐资赈灾,他自捐一月薪资,并派专人赴沪找挚友施泰祯捐1万元,购置粮食衣被等,用轮船运至福州济灾。1948年底,父亲奉调回福州供职,他十分高兴,觉得可以为家乡做点事了。当时福州已处在战争前沿,为了保护市民,他设法尽力阻止在福州周围建半永久性工事。他私下曾对部属亲信吴思敏说:“福州千年古城如遭破坏,将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另外,父亲在离开福州前夕交代部属,妥存史料局保管的军事绝密档案298箱,其中有价值连城的“末次资料”,计775辑。
1949年2月,父亲初到福州,当时正值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代总统和中共和谈。一天,父亲突然接到李宗仁电召他回南京并拟调任总统府参军长之职。正好学校即将开学,我跟父亲一道坐飞机回到南京中央大学报到,父亲则住在太平路安乐酒店。4 月 1 日,南京学生举行大游行,警备司令张跃明下令开枪,发生惨案。第二天,我和几位老同学去酒店看望父亲时谈起此事。父亲对同学深表同情,说:“日子不会太久了。”同时还告诉我:“李宗仁下不了决心,他不接中共八项条件,我在南京没什么事好做了,明天就回上海。”他给我留下身上仅有的 20 元美钞。这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4 月 20 日,父亲从上海来长途电话,一再要我回上海暂避,他怕“子弹不认人”。我说:“几千个同学都留校应变,请父亲放心。”他说我来上海,可以转香港,也可以转北平念书。我仍坚持以不变应万变,迎接解放。我大哥美成于 1946 年夏从武汉大学放假乘船(东亚轮)沿长江东下回南京,不幸轮船失事沉没,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因此,父亲对我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4 月 22 日下午,解放军开始攻城,父亲又让江宁要塞司令胡雄在撤退时开吉普车拐到学校找我,要我立即随车撤离。我一再感谢胡伯伯在如此紧急关头还关心我,但还是婉拒了他。从此我们一家骨肉分离各奔东西,一晃就整整一个甲子。第二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响彻南京全城!4月 24 日,也就是南京解放的第二天,我去位于中山北路的原国民党海军部拜访了林遵伯伯 ( 他在南京解放前夕率领国民党海军第二舰队起义 )。林伯伯是父亲的挚友旧交,常来我家与父亲闭门谈事。当时,由于形势还比较紧张,我在林伯伯那吃了午饭就匆匆告辞了。

 

 

 

福州解放前夕,父亲受命与母亲、小妹学成、小弟健成飞台后,两岸隔绝,再无音信。1965 年“文化大革命”前夕,我走访在北京白塔寺寓所的何遂伯伯。老人谈起 1949 年底逃离台北情景时声泪俱下。当时台湾风声已经很紧,情况很不好,父亲一再催促他赶快离开虎口,以防不测。

 

 

 

父亲对他说:“我不要紧,有国防部参谋次长这块牌子掩护,你快走 !”就这样,父亲替他买了去香港的飞机票,第二天亲自开车把他送到飞机场,直至上了飞机才离开。老人说:“你父亲和我 40 年之交,情同骨肉,非同一般。他关心我胜过关心自己,不料从此竟成永别 !”1950 年 6 月 10 日,父亲在台北牺牲两个月后,母亲被释放。她和 16 岁的小妹学成遵从父亲嘱托,含辛茹苦抚养年仅 6 岁的小弟健成。健成从幼稚园、小学、中学直至大学,最后考取赴美研究生,依靠自己的奋斗,取化学硕士。直到1980 年 5 月,他才有条件把母亲接到美国洛杉矶定居。

 

 

 

我和留在大陆的大妹妹兰成,大学毕业后接受统一分配,一个到东北、一个到边疆工作。“文化大革命”中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于 1972 年向中央申诉。幸得周恩来、叶剑英等领导直接干预,有关部门特派专人来河南说明情况。1973 年11月15日,由河南省革命委员会以函件形式“追认吴石将军为革命烈士”,并发给抚恤金 650 元人民币。我以党费名义全部上交。1982 年,我和兰成得以赴美探望老母亲,学成也从台北同时赶到。全家历经 32 年磨难,终于在异国他乡团聚。母亲取出父亲在狱中写在画册背面的遗书。遗书概述生平抱负,对亲人的眷恋,对友人的感恩,交代对遗作存书的处置等,最后犹不忘记对儿女谆谆告诫,曰:“余素不事资产,生活亦俭朴,手边有钱均以购书与援助戚友……所望儿辈体会余一生清廉,应知自立为善人。谨守吾家清廉勤俭家风则吾意足矣!”结尾赋诗曰:

 

天意茫茫未可窥,悠悠世事更难知。

 

平生殚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

 

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

 

 

 

吴石丹心永存,无愧于中华民族,无愧于家乡父老,无愧于列祖列宗!

 

1991 年 12 月 10 日,负责国家安全工作的罗青长同志,在北京西郊燕山饭店亲切接见我和兰成,在座的还有何康和谢筱迺。他说:我们对你们父亲的事一直念念不忘,我当时是当事人之一。1972 年,接到你在“文革”期间蒙受不白之冤的申诉报告,周总理、叶帅都亲自过目并作了批示,派人去河南专门处理此事,落实政策,确实是很不容易的。总理弥留之际,还不忘这些旧友,专门找我作过交代。你们的父亲为了人民解放事业和祖国统一,做过很大贡献,这有利于加速军事进程,避免重大伤亡,最终他献出生命,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1992 年,小妹学成偕妹夫夏金辰来郑州,捧回了父亲的遗骸,在我家中供奉近三年,每年父亲生日都焚香拜祭。1994 年 4 月 22 日,小弟健成从美国捧回母亲遗骸,我们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举行了隆重的父母合葬仪式。来自海内外亲属好友百余人参加。何康在仪式上回忆往事,唏嘘不已。他说:“吴伯伯爱国爱民,渴望中国有一个光明前途。不满国民党的贪污腐化,蔑视降日将领,曾表示绝不直接参与内战指挥,不为蒋介石出一谋一策。他反对内战,致力于全国解放和祖国统一大业,功垂千秋。他博学多才、廉洁奉公、忠厚待人、爱憎分明、两袖清风,在那个时代实在是难能可贵,这是我们亲自看到和亲自受到教育的。”公墓墓碑上刻着“吴石将军 王碧奎夫人之墓”,碑文经罗青长同志审定,由父亲生前秘书郑葆生题写。碑文全文如下 :

 

吴石,字虞熏,号湛然。一八九四年生于福建闽侯螺州。早年参加北伐学生军。和议告成后乃从入伍生,而预备学校,而保定军校,嗣更留学日本炮兵学校与陆军大学。才学渊博,文武兼通,任事忠慎勤清,爱国爱民,两袖清风,慈善助人。抗战期间运筹帷幄,卓著功勋。胜利后反对内战,致力于全国解放及统一大业,功垂千秋。台国防部参谋次长任内,于一九五零年六月十日被害于台北,时年五十七岁。临刑遗书儿辈,谨守清廉勤俭家风,树立民族正气,大义凛然。一九七三年,人民政府追赠革命烈士。夫人王碧奎,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逝于美国,享年九十岁,同葬于此。

 

忆昔抚今,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禁潸然泪下。亲爱的父亲、母亲,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