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文《中共台湾省工委覆灭记——蔡孝乾、吴石系列潜匪案侦破始末》(四)
《光明报》事件
约谈四名台大学生的过程之前,我必须预先表明当时我对台共分子的态度。
「在台湾,真正了解共产主义的人很少,年轻人加入共产党,往往只是一种盲目热情的产物。」这是我依据自己的经验所做的一个假设,而假如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我就有把握将未来的敌人一一变成朋友。化敌为友,是我在国共情报战场最常使用的一个方法,我甚至认为,它是情报工作上唯一的一条游戏规则。
当四名学生知道还要再度被约谈,反应都是一样的:「我不是说过,报纸是捡到的嘛!」
「捡到的?去哪里捡?」
「校(台大)外马路上。」
「路上就有得捡,那么带我去捡一份怎样?」
四名学生听了这句话,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只得无奈地坐上我们的侦防车。回到延平南路一三三号新办公处,学生们变得比较镇定,也许,他们在车上已经想好应付的办法了。
当时我并未采用隔离侦讯,因为我认为他们只是四根鸡毛,无须急于笔录犯罪口供,然后将他们移送邀功;相反地,我甚至想替他们脱罪,如何顺利破案而又同时保护这些年轻人不受伤害,便成为我所面临的最重要课题。我明白告诉他们:「假如我们是朋友,我想我很清楚如何帮朋友忙,说明白一点,我有把握让各位度过这一次灾难。」
「谷先生的话说得严重了,捡到一分敌人的宣传刊物不应该算是一种灾难吧?」率先答话的学生叫做戴传李,在四名学生中,他的资格似乎比较深,从一开始,三名学生的眼神便经常不自主瞟向他的身上。
我简单翻阅了一下他的资料,知道他是台大法学院学生,台北市人,二十四岁。接著,我决定采取聊天的方式进行侦讯,这种方法至少可以模糊敌我意识,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从对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某些话题切入,掌握住重要线索。
「在台湾,能够考上台大,很优秀。」我藉著「台湾大学」个话题探知戴传李的家庭背景,他来自台北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亲是实实在在的小生意人。他有一个妹妹从小被送入蒋渭水家中当养女,叫做蒋碧玉,另外,还有一个妹妹戴芷芳在基隆中学合作社当僱员。
「你们都看些什么书?看不看共产主义的东西?」
「不看,看那有什么好。」
「年轻人不应该心存偏见,我倒认为各位应该找几本马克斯或者恩格斯的重要著作来看看。」
四名学生都把我当做三流的侦讯人员,以为我要用这几句话来套他们。不过,他们却不明白,自己将面临一次长达十多小时的无边漫谈。
「各位不看马克斯,那么,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戴传李表示,他最爱读施耐庵的《水游传》。这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把早年在中央政治学校从法学教授萨孟武那里听来的一则有关《水浒传》的分析拿出来活用。
「你记得《水浒传》第十六回的回目吗?」我明知一般人读章回小说,不可能熟记回目,因此,我故意这样问,只是想让对方陷入一种头脑空白的状态。当一个人头脑空白的次数越多,那么他的警觉与机智便会相对地减少。
戴传李很费力地记忆著,但最后终于放弃了,他说:「想不起来。」
于是我说:「《水浒传》第十六回:杨志押解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所讲的就是一种很典型的社会现象,而这种社会现象,在故事发生的时代──宋朝;在作者生活的时代──元末;乃至于现代,几乎都不曾改变过……」
正当我想切入重点的时候,坐在我正前方的法学院学生许远东忽然放了一个大响屁,然后双手抱肚,脸色极为难看。
另一名法学院同学吴振祥替他求情说:「许远东感染痢疾,能不能让他休息休息?」
此时,我已将心理攻势的焦点摆在戴传李身上,因此,并不介意许远东病遁。
我说:「青面兽杨志是一个有才艺而且为人正派的青年,算得上是一个社会中的优秀人物,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出头;智多星吴用学问很好,点子也多,遗憾的是,这个文弱的知识分子一直没有足够力量去执行他心里的点子,顶多只能开个学馆,教教学生。然后是赤发鬼刘唐,这个人消息非常灵通,同样地,他也无法独力劫取十万金银。但是,这些『没有用的人』,一旦结合在一起,竟成为一股令官方十分头痛的力量……。」从讲起《水游传》之后,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多,我们都没有再谈到任何有关《光明报》或者共产党的事。
十二点半,服用抗生素后,许远东又被送回侦讯室,他的精神显然已经恢复。
经过六、七个钟头的漫谈,学生们的戒心已经鬆懈下来,显然地,我终于可以切入主题了。
「我不清楚各位是隶属于共产党哪个支部,不过,我倒很明白,各位仅仅是杨志、吴用、刘唐罢了。」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我用非常肯定的语气,指出四名学生皆是共产党员。
除了许远东的表情比较凝重外,戴传李、王明德和吴振祥都同时流露出颇有同感的笑容。
我的漫谈攻势发生效果了,接下来,我便可以大大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跟学生们讲述当年对共产主义由热情转为失望的过程,然后说:「各位都是优秀青年,在人道上我无权主宰你们的生与死,但以法律而言,我不得不提出警告,诸位目前确实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地位,我看只有你们自己能够帮助自己了。」
这时候,已经凌晨五点钟了。
「你给我一个可以信赖的印象,这点和前一次那批政府特务(指警备部)给我的印象很不一样。」戴传李说著,同时向王明德、吴振祥瞅看了一下,在得到他们认可的眼神之后又说:「我们并不想死!」
「只要你告诉我《光明报》是怎么来的,我自有主张。」我告诉戴传李等人,我将从笔录著手,让四人不受重罪:「我不敢说你们可以完全无事,但顶多只是交付感训,两、三个月的日子并不会太难过。」
「好。」戴传李说:「不过,你也要帮忙我妹妹戴芷芳脱罪。因为,《光明报》就是她拿给我的。」
经过戴传李的自白后,我大致明白基隆中学校长钟浩东本身就是一名资深共产党员,他担任基隆市工作委员会书记,并在该中学里安插了许多随国府撤退来台的共产党员担任教师,如罗卓才、张奕明,此外还积极在校内外吸收成员。而《光明报》便是基隆市工委会的宣传刊物。
我依照承诺,在笔录上将戴传李等人加上了「涉世未深,误信共党宣传,经约谈后幡然悔悟,态度诚恳,并提供具体线索协助破案」数笔,俾使四人逃过这次灾难。
第二天,八月十四日下午,我到局本部报告侦办成果:「四名学生已经招供,明天凌晨行动,明天一早就可宣告破案了。」
「听说你把四名台大学生释放掉。」坐在毛人凤右前方的副局长潘其武说话时,故意以他浓重的福州腔讥讽我自作主张:「不合适,这样做不合适哪!」
毛人凤并不理会他,而为我打气说:「别叫这只大公鸡给逃掉。」
凌晨三点五十分,天色黑鸦鸦一片,我亲率三个行动小组荷枪实弹冲进基隆中学,第一小组由我带队,直捣校长宿舍逮捕钟浩东;张西林和牛树坤分别带领第二、第三小组搜查印制《光明报》的器材及其他共产党宣传资料。
二十分钟后,我将钟浩东太太蒋碧玉带到印报器材前面,钟太太眼见大势已去,并未进行反抗与辩驳,只是淡淡地说:「这次我们输了,我想我是难逃一死,不过,能够为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在台湾流第一滴血,我会瞑目的。」
经过三天三夜的侦讯,我们一共先后逮捕了四十四名共谍及涉案分子。其中共有钟浩东、罗卓才、张奕明等七人被依「蒐集军政情报,开展兵运工作,俾便于匪军来犯时阵前策应,协助登陆」之叛乱罪名处以死刑,其余三十六人则分别被处十五年、五年、一年及交付感训的判决。
令我颇感安慰的是,戴传李兄妹及其他三名台大学生仅被处以交付感训最轻的处分,而且并未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