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外婆家在一楼,推开落地窗,跨过宽阔的樱红水磨石台阶,就进入了后面的天井。大约十几个平米,周围是红砖墙,地面是水泥砌成的小方格,两边的水沟通向弄堂里的排水系统。
天井靠外侧的一角,有个大水缸,缸底叠着几块发青的石块,缠着几根水草,缸里游着两三尾红鲤。我不时地捏几粒米饭撒入水缸,红鲤会很快游过来,小嘴一张一合,几下就把饭粒吃光。外婆在一旁轻声提醒:“少喂点,不要撑坏了它们。”
水缸的对面,外公用青砖砌了个花坛。春天里,他会拉着我一起翻翻土,撒下夜来香,鸡冠花和辣椒的种子。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一直盯着看,哪个发芽了,哪个长高了,天天跟外公外婆汇报。还猜测着哪棵会开红花,哪棵会开黄花。
夏天的时候,花坛里一片生机。繁茂的夜来香,浓艳的鸡冠花,常常会招来蝴蝶,偶尔还有几只蜻蜓掠过。辣椒则红着脸,安静地待在一旁。不时地有几只小麻雀在花丛间跳跃穿行。
傍晚时分,红红黄黄的夜来香张开了小喇叭。阿姨舅舅们会把桌椅搬到天井里,乘着轻风,伴着花香,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饭后,再开个大西瓜,边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乘凉晚会”。天黑了,晚会结束,大家都休息时,偶尔会听到几声蟋蟀虫鸣。
夏天的雨,来得猛,好像整个天空都倾泻下来。雨点打在叶子上啪啪作响,重重地落在积水的天井地面上,激起无数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我会呆呆地看上半天。
雨停了,有几只癞蛤蟆蹦出来。大舅捉一只逗我玩,教我用两根手指夹住蛤蟆身体两侧,小蛤蟆会手脚乱舞,模样有些滑稽。外婆笑着埋怨大舅,怪他把我带坏了。于是我把小蛤蟆放回花坛里,由着它蹦开去。
风渐渐凉了,夜来香花越开越少。花蒂下结出一颗颗小地雷样的籽,颜色慢慢由青黄转为褐色,等完全变成黑色时,就成熟掉落了。这时,我把花籽一粒粒捡起,一部分给外公,剩下的拿去打弹弓。外公会把各种花籽收集起来,用纸包好,放到第二年春天再种下。
有一阵子,我在天井里拿着大舅给的弹弓玩,可总瞄不准,也打不远。外公没说话,只在一旁看了一会。过了两日,外公在天井里敲敲打打,用粗钢丝给我做了一把弹弓。弯成手枪的形状,装好弹,拉好皮筋,一只手就能操作,而且指哪儿打哪儿,我爱不释手。外公只准我在天井里玩弹弓,那几天我甚至都不去弄堂里找小朋友玩了。外婆笑着摇摇头——这下,我是彻底被带坏了。
上海的冬天湿冷,偶尔有一两天晚上气温特别低。临睡前,外公会拿一个大盆装上一半水,水面上放一个小盆,里面压一块砖,使小盆半漂在大盆里。然后把它们一起放在天井的地上。第二天,太阳一晒,移去小盆,就能从大盆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盆。这时外公就叫上外婆和我,一起开开心心地看上好一会。
后来,外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株无花果苗,移栽到花坛里。春天时,又扦插下一棵蔷薇,还在土里插上几枝细竹。没几个月,蔷薇就爬上了竹架。几年后,爬满了半幅天井边的墙。那时,阿姨舅舅们也各自成了家。
每到春夏,红色的蔷薇花热热闹闹地开成了一大片,织成一道芬芳的瀑布,从墙头奔泻而下,墙里墙外都是花。风吹来,整片花墙便如幕布般微微漾开,层层叠叠的红色波浪带着花香飘到弄堂里。邻居们乘凉时,都爱坐在花墙边上。
这时候,外婆会煲上一锅无花果排骨汤,和外公一起坐在花下,慢慢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