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 之一? 梅志/文

雪花为我送行

  自从1967年11月初胡风被带走后,我和他就断了音讯,他究竟在何处,没有人告诉我。我一直滞留在苗溪茶场,先是在劳改医院洗血绷带,直到双手手指溃烂,才让我改做针线活。三个月后,军宣队的连指导员送我回“家”。那两间和胡风同住过的家。已全被贴上了四川省人保组的封条。我被安排在隔壁大院的一间厕所旁七八平米大的小屋里。同时叫我开出窗前的一块土地,自种自食,算是劳动改造吧。场部每个月拨给我应得的粮食和一张肉票。看守我的是造反司令部的一个队长,他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占了两座大院,养了几十只鸡。我就经常一人在屋前看看小鸡刨土、捉虫、打架,倒也是一种生活情趣。
  后来又陆续换了几个干部看守我,1969年冬,场部通知我要我到别处去。临走前夕,我向已被结合到革委会的前书记夫人提出,今后我的生活将怎么办?因为留给我的那存折上的300元,两年来已所剩无几了(在医院的三个月,我是自付伙食费而没有工作报酬的),到别处去我就拿不出伙食费了。这样,第二天书记夫人又通知我暂时不走了,等领导研究后再决定。我在那儿又耽误些日子。直到1970年8月底才正式向我宣布,在女二队劳动,按就业人员领每月21元的生活费。于是,我就到了山上女队劳动改造(他们说是锻炼)了。
  到1972年底,我在这个苗溪茶场犯人刑满就业队参加劳动已经两年多了。正准备在此过第三个新年。一天,我们正在地里砍菜,队部在准备杀猪,大家心里都为新年那难得的好饭菜而兴奋。忽然,有人从上面传下话来,说队部叫我回去,有事情。我就赶快收拾好还未砍完的菜,背着背兜向队部走去。
  我刚走到台阶上,小厨房的炊事员就向我叫喊了起来:“快去给我弄点细莱来!来客了。”看我不理他,就很不高兴地恶狠狠地说:“听到没有?快下去弄菜来!”
  这时,我发现坝子里停了一辆吉普车。我径直走进了办公室,那里除了队部的干事外,还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很客气地叫我坐下并问我,最近生活怎样,家里有信来吗?我一一做了回答。其中一位,可能是负责人吧,很严肃地对我说:
  “我们想调你去胡风那里,他不是已经70岁了吗?”
  我点点头。
  “我们看他年岁大了,想让你和他在一起,照顾他。我们是讲革命的人道主义的。你回去收拾一下就离开这里。”
  另一位干部问我:“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能告诉他们,我是多么地惦念着胡风想和他在一起吗?过去连他的死活都不肯告诉我!这时,我只轻声地说:“我没什么意见。不过,他在哪儿?我怎么去呢?”
  他们说:“这你就别操心了,我们会妥善安排的。一切你放心好了。”
  队部的管教干事很和气地说:“那你回去吧,快收拾一下东西。”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叫我放心,可我真能放心吗?胡风到底怎样了?又要把我送到哪儿去?……显然,这不是恢复自由,而是转移地方。此时此刻,我感到最宽慰的是,胡风还活着,他们还让我去照顾他,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办公室。
  小厨房的炊事员还在命令我去给他找菜,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住处,爬上了阁楼。这个20多人住的大房间,此时只我一人。我坐在靠窗的我的地铺上,望着我的箱子和被褥,还有一些乱塞在地铺角落里的零碎东西,心里乱糟糟的,真不知怎么整理这些东西。一些很旧甚至已经破烂了的东西,也得带走。谁知将来又会怎样呢?也许会弄得一贫如洗。什么都要考虑到的。我曾听说,有一个犯人被叫走时,以为自已是去办手续要释放,就将所有的东西都送了人,谁知却是去反省,几个月后加了刑又被送回来了,结果不但连吃饭的碗都没有,而受他东西的人睬都不睬她。这对我是一个教训。没有什么可乐观的,现今世事什么都可能发生,我要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这一想,我倒有点舍不得我在这里刚刚建立起来的和大家和平共处的日子了。我曾在不平静的浪涛中漂荡,好容易小舟靠了岸,在这荒山中活了下来,现在我将再一次伴随着我的亲人去迎接汹涛骇浪。又悲,又喜,又惊,又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我无心收拾东西了,只想倒头大哭一场!
  已有人陆续下工回来了,有的从前面知道了消息,就来向我搭话,问长问短。我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几句。有的人对我表示羡慕:“你熬出头了,可以出去了,我们……”有的还说:“你出去后定会恢复工作又当干部的。”我只好苦笑笑。
  指导员来了,告诉我不必着慌,明天一早派人送我去场部。
  这就是说,我还得在这里住上一夜。
  我去打晚饭,炊事员对我笑脸相迎,给了我满满的一勺菜。他们都说:“不要忘了我们呵。”我说:“忘不了的,这儿的玉米粑粑多香啊!”不知怎么地,这时我一点也吃不下去。倒不是我一下子就变娇了,而是心里实在堵得慌。
  我们蔬菜组的伙伴们差不多都回来了,大家在卧室里闹哄哄地。她们知道我要走了,就都拥到我身边,向我亲切地表示祝贺。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二三年,虽然有人曾对我不友好,但今天我对她们每个人都感到很亲切。这可能也是我吃不下饭的原因。这二十来个人,每人都有一部辛酸史。种种原因使她们走向了犯罪的道路,坎坷的命运甚至使她们的人性被湮没,其实她们都曾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普通女人。在和她们长期接触的过程中,我感到了她们还有着不少善良的、真诚的感情,可惜那时的政策是刑满了并不能释放,因此她们仍是有家归不得。今天得知我要走了,她们当然以为我将一家团聚了。她们的祝贺我是理解的,也是感激的,只是我不能告诉她们,我的前途实际比她们的更渺茫!
  这一夜,我在地铺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伙伴们的呓语声和各种声响,听起来是那么清晰,使我更睡不着了。周老娘忽然大声地叫着她儿子的名字,又嘟嚷地说着什么。我知道她在想儿子。她已经70多岁了,一心想回家同儿子相聚,我曾代她写过不少次家书。明天我将怎样安慰她?是不是再替她写封家书?这能使她今后睡得安宁吗?……
  我朦朦胧胧刚睡着,就听到了喊起床的哨子声。我习惯地一掀被子爬了起来。等我将一天内唯一的四两米饭拿回房时,看到周老娘在门口站着。我很奇怪,她平日总是第一个独自上工的。原来她是在等我。我说:“要我写信吗?”“不,不是,我留下送你的。我就知道你会早走的,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干部吧?”我不好回答她,只将碗里的饭拨给了她一多半。我说:“周老娘,你给我打的草垫子你拿回去自己用吧。你待我真好。”
  喂猪班的陈××来了。她快生小孩了。我曾答应她找几件破衣服给小孩做尿布的。这时我就找出来给了她。别人都在望着我清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这时派来给我背行李的人来了。他们每人抱了一件,还剩一堆东西就又找了个茶篓来一起装上。还没等我看清,他们就都背走了。原来这是一个美差,背的东西不重,赶早到场部,还可以在那儿玩玩买买东西。我本来想叫同组的战××背一件,一路上可以和她说说话安慰她几句的(她和我一样是外省人,5个儿子的母亲,可是现在没有亲人认她了),但这已由不得我了。战××依依不舍地一直送我走到大路。天上正在飘着雪花,许多去上工的人都向我点头含笑。一直住在工地的黄家婆赶来了,她高兴地握了下我的手,轻声说:“我特意赶来送你的,你将来过上好日子,不要忘了我们啊!”我说:“你好好保重,你也会有好日子的。最好提出回去探亲看看老母亲吧!”她听了我这话,黯然神伤,只默默地向我点点头,就走了。她是一个去台湾的国民党中级官员的妻子,今天这一握手,尚不失贵夫人的气派。这个和我同岁的能干女人,我一直不能忘怀。
  雪越下越大,我一个人往山下跑着。路两边的竹林和青草被白雪覆盖,虽然不像北方的雪那样一片纯白,但是白里透青,尤其有红红的水杈子傲然挺立其中,分外显出色彩的悦目!空气是那么的新鲜,我一点不觉得冷,只是沐浴在这清新中,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转移驻地的特殊“犯人”,完全像过去一样沉醉在这难得的山乡美景中了。
  到了场部,美景消失了,雪也停了。我被安排在场部的招待所里,一人一间房。送我的人将东西丢下早就走了,我清理了一下杂物,独自在那儿呆坐着。我已有五六年没到场部来,这招待所是后来盖的,过去没有。想起那个深夜,我和胡风来到这深山的情景历历在目,只是已如同隔世。如今,胡风,你在哪儿呀?
  房门打开了,书记夫人带着一个矮个子干部进来了。她告诉我这是来接我的×干事。他客气地向我打了招呼,我问他什么时候能走,最好早点走。他说正在联系车子,可能很快,叫我不要着急。他还好意地告诉我:“张光人身体很好。”午饭时,书记夫人陪我去食堂买饭菜,并特地关照炊事员我不用排队。那两个老炊事员从窗口伸出头来,看到了我,点了点头。我们刚到场部时,我常来打饭买菜,是老相识了。
  三天后,已是元日。我在这个苗溪茶场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7个年头了(1966~1973)。我一个人上食堂买了些过节的饭菜,索然无味地吃着。心里想着,我们的队里现在正分着麻辣鸡、炖肉和炸素丸子,这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是用一年辛勤的劳动换来的,我的伙伴们现在正高兴地吃着、说笑着。可我一个人在这里,举目无亲,甚至不能和伙伴们在一起。那个来接我的人已不在食堂吃饭了,听说他先走了。那么,我还要在这儿住多久呢?日子可真难捱啊!书记夫人曾严肃地嘱咐我,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跑。我就只好在房里看那仅有的一份《四川日报》和呆坐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书记夫人把我叫去,说是要清理胡风的衣物,原来是要没收他的衣物书籍,所以要将我的东西拣出来,每一件都要写上清单。这是怎么一回事?1965年判决书上并没有没收胡风财物这一条啊。这时,我当然不好发问,但我多了个心眼,尽可能多要点东西算是我的。我要冷静地应付这不合理的决定。我提出,有许多书籍应该属于我。如《鲁迅全集》有一套是许先生送我的;马列主义方面的书是我要学习的;有些外国作家的名著是我买的,上面有我的签名,……他们只好答应了。衣服,则说是旧的可以给胡风。那我也尽可能地多要了几件。其实说来也可怜,胡风实在没有什么家当,只有一套解放后我为他做的西服是新的,还值几文钱。还有许多零碎东西,我真不想要,但又不允许我将它们留下,就只好一起归我,由我带走。
  听书记夫人说,这里要开三级会议,招待所人多不够住,更急于要送我走。但那边又不来人,最后只好由场部派车了。
  一天清早,所有的东西装上了一辆大卡车(书籍没有装)。书记夫人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公安制服,坐在司机这边。有一家人硬要搭车和我坐在后面,但那里已坐了两个解放军,实在坐不下了。这样,就发生了纠缠不清的纠缠。那家属在争吵中甚至说:“犯人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他们拦住车不让开。那男的还是一个队级干部呢,也和他家属一样不讲理,硬说他老婆要赶回乡下去,非坐这车不可。书记夫人的威风也使不出来了。这场闹剧耽误了我们两三个小时,最后让他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孩上了车,他和三个大的留了下来,我们才能开车。
  汽车飞快地向山下冲去,芦山县城一闪而过。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那年深夜来接我们的姜场长和别的熟人。当然我没有告别的资格,但我在心里还是向这我住过近七年的山山水水告别:“再见了,再也见不着你们了!我在此逝去的年华!”
  到成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住进了公安厅的招待所。
  我和书记夫人在食堂吃饭时,那位家属也来吃饭了。书记夫人说:“你一个人。孩子呢?”“他睡了,我才赶快来吃。”书记夫人有意地说了一句:“你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多不方便!叫你等两天全家一起走多好啊!”她不敢顶嘴,只低着头吃饭。我买了一个肉菜一个蔬菜,但吃不下,只吃了几块瘦肉,书记夫人也不能吃。我就将剩下的都拨到那家属的碗里,说:“你带孩子,多吃点吧!”她感激地对我笑了笑。我心里舒服多了。
  第二天一早,冒着毛毛细雨我们就动身了。车上除了两个不带枪的解放军外,添了一个小青年。这是公安厅一位干部的亲戚。那个家属留在招待所了。车开到成都郊外,开始下大雾,几米以外几乎看不清路。车开大黄灯慢慢地前进。不久又下起了雨夹雪,路滑得很,司机不得不下来在轮胎外挂上铁链条。这次行程真困难啊!我坐在车上,任雨雪淋着,眼望着空无一人的大路,真是只有雪花在为我送行。
  天快黑时,到了南充城。那青年高兴地跳下了车。向司机叔叔、书记娘娘道了几声谢就消失在人丛中了。可我们还得等渡轮。渡到对岸,直到八九点钟,才开进了第一监狱的大门。我心里一惊,以为是到了地方。但是司机叫我们下车,要我们好好休息,说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还要赶路?那赶到哪儿去呢?
  在门外的会客室里等了好久,监狱的书记才从家里被叫了出来,把我们让进了里面。知道我们还没吃晚饭,他又忙着张罗饭菜。吃了顿很简单的面条后,司机和解放军走了,留下了我和书记夫人。这监狱的书记将我们送到客房休息。因为惦记着第二天要早起,直到1点多我才睡着。刚5点,司机就来叫我们了。我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
  在这大监狱,我没有看见一个犯人。早上监狱书记陪我们往外走的时候,我才看清,脚底下是水泥的小道,四周是花圃,还有凉亭。那个书记是河北省口音,看去有50多岁,和我们的书记夫人似乎是老朋友,他们谈得很热乎。他又特意转过头来问我:“昨夜休息好吗?吃饱了吗?”这么和蔼的问话,使我不得不向他表示谢意。我用普通话回答他说:“很好。我十分感谢你的招待。”他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他的话语和态度,都使我想起了那位姜场长。
  这该是最后一天了。但天气仍然是雨夹雪,道路泥泞得很。又正值赶场天,人特别多,中午只匆匆在路旁面馆里吃了碗肉末面。下午5点多,我们到了渠江边排队等船摆渡。好容易进了渠县界内,正不知往哪儿走时,忽然从旁边车上跳下几个人,向我们司机问话。跟着,他们就跳上了车。一个为司机带路,另两个跳到后面,挤到我旁边来代替了解放军的位子,似乎是来接管我的。又走了好久,总算开进了大竹县第三监狱的大门。书记夫人和两个解放军下了车,我仍在车上,由司机向旁边小道开去,在一小门前才停下叫我下了车。
  拐弯抹角地引我进了一处小院,有三四间平房,大约是办公室了。知道我还没吃晚饭,就有-一个负责干部给我端来了一碗米饭和一大盘水煮洋白菜。饭是冷的,菜也没味,我只扒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了。好半天也没人来过问我。最后,书记夫人由一个女干部陪着进来了。她一看见桌上的饭菜,就很歉意地说了一句:“忘了叫你和我们一道吃晚饭了。”又说:“明天我要回苗溪了。你还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那你就放心好了。留在那里的书籍,我们会妥善地按政策处理的。”打过招呼后走了。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女干部留下来陪我。她好像随便闲聊似地问了我一些情况,从家庭到个人学业,这几年的经过等等。我想,这大概是客气的审问吧。就毫无保留地一一向她交代。
  那位负责干部进来领我到住处。那是一个小院,有三个房间,小天井被五六米的高墙隔着。房间两面有窗,光线可能还好,只是窗上都有着粗铁条。只要把房门一关,就是一间小牢房。我要开始领略铁窗风味了。
  我们的东西已放在那儿。我们住中间的一间,大床已安上了。再旁边那间是厨房。干部说:“你今天将就睡一夜吧,明天再好好安置。”
  我实在太困了,就将铺盖打开准备睡下。干部又进来,给我提来一个尿桶,又拿来一暖壶开水。他并没有把小院门关上,看来我还没被当作犯人。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又冷又饿,匆匆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去后,才感到身上暖和些,胃里也好受了。
  躺在床上,我的眼皮沉重,眼睛发涩,但就是合不拢眼。关了灯,后窗的铁栏杆就像张开口的魔鬼的獠牙,那四面高墙也直向我挤压下来,真使我害怕!我的亲人他又在哪里?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可是还见不到他。他们为什么,什么都不同我说?他怎么了?还有没有这个人啊!越想越担心,心惊肉跳地,实在无法睡着。


真的是他吗

  天刚亮我就醒了,几乎以为是在做梦:怎么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了?抬头看到窗上那粗铁条,才记起了昨晚的事。
  听到外面有声音,我赶快起了床。门外放着一桶热水、一碗米饭和一碗煮洋白菜,和昨晚一样。我勉强吃了点,看来这儿的伙食比就业队的差多了。我不敢出去随便走动,就坐在床铺上望着铁窗发呆。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位曾到苗溪来过的干部来叫我了。我随他走到昨夜曾在那里坐过的办公室,只见一群人围着火盆取暖,有一个背影很像胡风,尤其是身上那件黑布棉大衣很像是我做给他的。只听他们说:“我们考虑你的岁数大了,需要人照顾,已经将×××调来了。今后你们两人在一起生活。这都是政府对你的特别照顾,你可要加强思想改造啊……”
  那黑大衣转过了头,偷偷地瞄了我一眼。是他!真是他!但一点过去的神采都没有,简直认不出他了。我呆呆地立在门口。这时,那位负责同志对他说:“你就和她一起去吧。”他站了起来,佝偻着背,看去比我都矮了。他的行李在地下放着,他只茫然地望着,干部们也都尴尬地望着。我一鼓劲就把它背起向小院走去。好一阵他才跟随干部们进来。干部们又是一番嘱咐,他只是双手垂直地听着。他们走了,他仍在阶沿上垂手而立。
  一向挺直腰杆,轩昂豁达,压不倒摧不垮的我的亲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儿?我真不敢相信面前这人就是他。
  “你怎么啦?坐下来吧!”我这一句话,他听后好像大梦初醒似地,望着我:
  “你真的来了。唉!这怎么得了?你不该来呀,我没有叫你来呀!怎么得了?……”
  我没法理解他的话,只有睁大眼睛望着他。
  忽然,他抓住我的双手,用哭声说着:
  “我该死,我该死!我已经判了无期徒刑,快要死了!我对不起你呀!——”说着就向我跪了下来。“你知道他们定了我什么罪?滔天大罪呀!什么重罪都加在我身上了,我承担不了啊!你这一来,可更不得了啦……我害了你啦……”
  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不但吓坏了我,也引起了我莫大的悲痛:好生生的一个人,几年不见就被弄成这样了!我忍不住俯在桌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窗外站着一位干部,他将胡风叫了出去。这时,我郁积在心头的悲伤和恐惧就像开了闸的河水都涌了出来,眼泪痛痛快快地直往外流。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了。只听得干部说,“还没有领到粮食,先给你们一把挂面吧。张光人,你可不能再吓着×××了。”
  他“唔,唔”地答应着,垂手站在一边,直到干部走了。
  看着他那样儿,我很不忍心,就赶快擦干眼泪,拉他坐下。一边就忙着升火做饭,因为已快12点了。我想起带的有鲜鸡蛋,就在挂面里卧了鸡蛋,作为久别后我给他做的第一顿饭。我想,他会高兴的。谁知他端着碗只是望着,不敢动筷子。我推他叫他快吃,趁热快吃。他却胆怯地说:“我不能吃。这不是我吃的东西。将来会斗我的。”我忍不住生气了:“你大胆吃吧,要斗你我担着!”“真的?你承担?”我用力地点了头。于是,他就迅速地,像过去一样地将一碗面吃得精光。
  我忙着收拾东西,布置住房。他坐在一旁,连看都不看,像一段木头。我叫他帮忙,他只向我摆摆手,好像是在专注地听着什么。最后,我将床铺好了叫他睡午觉。脱衣服时,我才发现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破烂:棉衣袖子烧得乱七八糟,呢制服的袖子被扯烂了,毛衣的袖子就完全没有了。可能是由于寒冷,双手筒在衣袖里,缩着头更暖和,过去两颗闪闪放光的眼睛现在只是耷拉着,连瞳仁都看不见!这副形象可真像是从哪个破庙里走出来的可怜的老乞丐!我的心抽搐着。
  等他睡好,我就开始翻捡我从苗溪为他争取来的衣物。我要让他穿整齐,我要让他穿暖和,我要使他活得像个人样儿,我不能让他……这时我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
  下午,我烧了水正帮他洗头,监狱长来了。胡风连擦都不让我擦干,就一下子站了起来,恭敬地垂着双手。倒是监狱长很和气地说:“坐下嘛,把头擦干。”然后我又将刚找出的帽子给他戴上,他却像被火烧着似地立刻把帽子取下。监狱长又说:“戴上吧,不要着凉。”然后问我:“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可以向Y干事提。”他指着给我们拿粮油来的干部说:“今后你要对他们的生活多关心点。”就很客气地走了。
  他一走,胡风又赶快把帽子取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戴帽子。他说,犯人不能戴这种干部帽,要将帽檐剪去,还有,不能穿四个口袋的干部服,也要将口袋剪去。我说:“你呢子制服上的口袋不是还在吗?”他说:“哼,你不知我为它吃了多少苦头?同牢的犯人就常常因此而骂我,甚至……”他不往下说了。
  我感到他经历了一段很不寻常的生活,但还是尽力宽慰他:“现在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不把你当犯人,你不必怕。”
  可是,到晚上,我就儿乎拿他没办法了。先是坐在床上不肯睡,不久就惊慌地说一会儿就有人来叫他,“你看,门都没关。”我说:“昨夜就没关,你安心睡吧!”“真的?昨夜就没关?”这样,他才睡下。开始还不敢脱衣服,硬说半夜里会来叫走他的。
  半夜里,他一下就坐了起来。我被惊醒了,按住他没让他跳下床。只见他两眼发直,嘴歪扭着,全身哆嗦。我怕他倒下,就抱住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大额头。他仍然在哆嗦。我将他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像哄孩子似地安慰着他。慢慢地他才安定下来。不久,他似乎清醒过来了,第一句话是,“真是你吗?不是在梦中?……太可怕了!”我说:“今后我一直陪伴着你,你别害怕。”“能这样,就好了。”
  他的这种种表现使我既难过又困惑,使我想起陀思妥也夫斯基。过去,在秦城十年后见面,他都还是那样地镇定坚强,怎么这次刚五年多就将他从肉体到精神都击垮了!不,不!我不能让他这样下去,我要让他从肉体到精神都恢复过来!
  清晨,我睁开眼,就看到他已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坐在房门口。我只好跟着起床,其实我还想再睡一会儿的。
  早饭,我又给他煮了两个荷包蛋,放了几勺蜂蜜。他先是对我直摇头,后来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了。吃完后还倒上了开水,连涮碗水都十分珍惜地喝了下去,这我是能体会到的,这几年外面糖不好买,他可能有好几年没吃着糖了,他又是爱吃甜食的。饭虽吃完了,但他还是责怪我:“给别人知道了,要开斗争会的。”我没有理他。
  慢慢地,我摸着他的一条规律了:他说他的,我做我的,我尽可能让他吃好睡好,他也就听从了。但就是这样,麻烦还是不少。
  他要我为他缝一床被子,还得用蓝布做成套子,他说,这样看不出脏。又要我做一双厚棉鞋和一件厚棉衣。这些我都答应了。但他催得那么紧(尤其是棉被),我就弄不懂了。无奈,只好准备做吧。
  等我将他的那包铺盖打开一看,可真令人心酸啊!这几年他是怎样过冬的啊!带他离开苗溪时,我们都充满了乐观,所以特地给他缝了床红绸被面。现在,那被面被里都成了破渔网,连棉絮都破了好几个大洞,用点破布补着。原先的那块灰包袱皮和包铺盖的粗布就勉强做成了被面被里(后来他告诉我,还是他的那个记录××帮他做成的)。看着这由于寒冷死命地裹扯成一个个大洞的破被子,我的心都碎了。
  找了几块蓝布,给他重新做成了一床被子。他这才安了心。他把铺盖打好,每天都在天不亮时就起床坐在铺盖上。一直等到我叫他吃早饭,他才把铺盖偷偷地放到床角。问他为什么这样,他总是说,得到通知要他再回大监去。平日除吃饭外,就一个人端坐在书桌旁,苦思冥想,有时想一天,有时想两三天。然后开始写交代材料。写完了,就匆匆走出小门,交到办公室去。这样似乎是安心了,但仍是端坐在桌旁,再想再写。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他交出之前,拿来看了。他很不高兴。我说:“你写这些干什么?什么启示、启示的?现在又不搞迷信。你的事早已交代完了,刑也判了,还有什么?谁启示你让你胡思乱想,交代这些没有的事?你一天到晚坐在屋里,怎么能到外面去放毒,使城里人生病?简直是笑话!不要写了!”
  “你,你知道什么!人家怀疑我是罪大恶极的大坏人,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你不晓得吧!说出来会把你吓死,你的丈夫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犯了……”
  什么罪名?怎么来的十恶不赦?我要问个清楚。他这才慢慢地告诉我:
  “那是1970年春节的前夕,我住在成都的看守所里。忽然,老冷来通知我,说要送我到别处去。一上汽车就给我戴上了铐子,两个解放军押着我。我从窗缝里往外看,走的都是山路,心想,可能送我到西安晓谷那里去罢。谁知第一站就是南充四川省的第一监狱。那里没让我留下,送我到拘留所。这时已是夜晚了,一间大屋里地铺上睡了许多人,一看到我进来,就蜂拥到我身旁,问是哪里来的,什么案情……问个没完。
  “一个小青年还说:‘前不久有一个白胡子老头也在这儿住过,自称可以使全国人都有饭吃,后来对他用了刑,连造反派都说没有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人。’又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来到我身边,他的手用绷带吊着,说是给打断了骨头。
  “你知道吧,这一切都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解放军给我送来了晚饭。是一碗白饭,筷子插在米饭上,连菜都没有。好像喂狗一样。第二天一早,叫我上车,就连早饭也没给我吃。中午到了一个地方,他们下车去吃饭了。半天老冷才来,说:‘你早饭没吃,多给你二两米饭。’算是给了一大碗饭,一点菜。
  “当天下午到了这里。第一夜就是住的这小院前边的一间屋里,给了我一碗饭和一碗白菜。第二天还是一样,但是不给水。我问他们要,就是现在负责的H干事,只这样回答我:‘等一会儿,喝水的问题就会解决的。’
  “12点半,把我带到大监。两个从成都来的干部,说是四川省人保组的,向我宣读了判决书。罪名是两条,一条是在改造期间书写反动诗词,另一条是在主席像上写反动诗词。因此改判无期,不准上诉。判决书没给我看,他的话我也听不大清,但是意思我是明白的。我说,‘决不上诉,叫我上诉我也不上诉。’这样,就将我收入大监。”
  “噢!原来又改判了!就只是这两条罪名?”
  “他们是这么说的。不过,1969年我14年刑期满了时,我曾同老冷说:‘我刑满了,该释放我了。’他故意表示惊讶:‘什么?你已刑满了?我们不知道。你打个报告吧!’我就给军管会写了报告,说已刑满,请求释放,我还有点钱可以先出去住旅馆,等梅志来后再安排生活。不久,军管会就来人找我谈话,说我可以给中央写报告,不管写给什么人他们都给转。我却说:‘这是你们的事,我不写。’”
  “噢,原来如此!你真是糊涂呀,1969年外面正乱得很呢,你出去让红卫兵造反派知道了还得了?你呀!你呀!”
  后来我又问:“你怎么又写起诗了呢?”
  “是这样的。他们把我从苗溪带出来后,又送到了成都,住在一所大院里。我一人一间小屋,有一个小卫生间。那院里像这样的小间可能有好些间。一日三餐有人推车送来,生活倒也还好。就是心里憋闷。虽然听得到人声,甚至街上的大喇叭声也能听见,可整天就是我一个人。于是,就像在秦城时那样想起吟诗来解愁闷。这次,他们没把墨水和笔收去,可是又不给我纸。我就把诗写在报纸的边上角上,但是都给老冷搜去了。我裁下来藏在鞋底里,也被他搜去了。一次,我写得兴起,就在报上主席像的空白处写上了诗,当然又被搜去了。这是阴谋啊!就是为了给我加刑改判的。他们不相信我,有人在陷害我,这不得了呀……”
  我看他越说越害怕,忙用别的话来岔开。但他还是继续说:
  “你听!”这时后窗外有人在咳嗽。“这就是给我的启示,要我赶快交代是我放了毒让他们感冒咳嗽的。”
  “你不是整天都在这里,哪儿都没去吗?”
  “人家哪管你这些!人家认为我有分身术呢!”
  我简直无法说服他。

  快过春节了。管理我们生活的Y干事送来好几斤鲜肉,还有猪油,又问我要买什么不要。我提出想买一只鸡,并且特别申明,一只小公鸡就行了。
  胡风到厨房里看到这些肉,就急了:
  “不得了呀,你害苦我了!将来要开我的批斗会,这些肉就都得挂在我身上,我怎么驼得起呀!”
  我说:“要批斗只能斗我,鸡是我买的。肉又不是我们要的。你怕什么?”
  “不行!你非得送回去不可!”
  我送回去了,并且将情况向干事们说了。
  H干事来了,对他又是开导又是训话。他不敢作声,只好留下了肉。
  过年时,虽然我们两人在小监里,但总算还有点节日气氛。不但多弄了几个菜,Y干事还拿来了糯米粉和一点汤圆心。胡风又吃到了过去爱吃的汤圆了。他平静了些,也有点高兴,至少是暂时忘了恐惧。
  热菜热饭使我全身都暖和了,心里也感到了温暖。两人的心情都愉快多了,想谈些什么。我问他这几年是怎么过节的,他却反问我:
  “你谈谈你吧!你一直还没告诉我你的情况呢。你以为我不关心不想知道吗?我常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只得把思念写在诗里。”
  我告诉他:“前三年一个人过,每到佳节时,那凄凉味就不用说了。1970年到了劳改队,和大家在一起,人多热闹,并且差不多都是和我一样孤苦的人,就不再为想你和想孩子们那么钻心地痛苦了。过年过节队部也尽量为我们改善生活,过春节有四个菜,还可以吃到麻辣鸡呢。”
  “什么?吃到鸡?六七年来,我可是今天第一次吃到鸡。有一年春节,还在成都看守所。那天吃面条。发到我已是最后的了。木盆里已看不到面条了。送饭的人刮呀刮地给我刮出了一碗面坨坨,连点热气都没有。总算是又拿来了一瓶热水给我冲上吃。这又凉又无味的‘面条’,我只吃了一口,就连心都凉了半截。至于在大监里,到春节可以分到几片肉、一个鸡蛋和几块豆腐。去年我由于有病,转到小监和几个未判刑的犯人(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是犯人)一起过年。倒弄了好几个菜,还有一瓶酒。我不敢吃,我怕以后成了算总账的材料。要罪上加罪!”
  我又问起他到这儿后的生活,从他的叙述中看得出他的记忆是清晰的:
  “到了大监,把我分在第三中队。管教干事领我到住处,那是一间大房,两边是长条床铺,中间空有一尺多宽地方行走。当夜我才知道,这两溜大铺要睡六七十人,是头脚岔开睡,每人只有一尺来宽的地盘。第一夜我就不小心踢了别人的头。还算好,我睡在记录(组长)身边,他旁边有一块一尺宽的木板放公共的报纸和学习材料。这样,他的地方宽裕些,又让给我几寸。到了这儿,我才深深体会到寸金之地的另一含义了,这是用钱也买不着的。
  “开始,我还挺高兴,庆幸我总算结束了独身房的生活。我毫无戒心地找人谈天。我们的记录原来是延安出来的,后来做了四川省民航局的领导,说是由于贪污了飞机油而被捕,又查出他有血债,就判了刑。他和我谈50号周公馆的一些事,连乔冠华和龚澎恋爱的情况他都知道。我把他当作可谈的人。这时,我那作家的老毛病又犯了,喜欢观察人,了解人。这一来可就成了他们的汇报材料,年终总结时成了我的一条罪名。加之我又写了好几万字的关于我写‘反动’诗词的解释,这都是我的罪状。从那以后,我就不爱讲话了,就只坐在浆子房的台阶上理乱麻。可是我的心比乱麻还乱。我不再看报,他们读报我听着听着就打瞌睡。
  “快到国庆节,要开奖惩大会了。有的人已经在当面骂我不好好学习对抗改造。在劳动中,有的人推我,说:‘老头,走开!’用力打我的背,打我的头。他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似乎在准备揭发我什么罪行。这时,我听到了启示,告诉我,我已经不是作家胡风,而是人家加给我的什么‘国特’、‘叛徒’、‘杀人犯’等等,还有种种我无法想到的罪行。我真害怕,到批斗会上会被‘坐飞机’,会被打死的。如真死了倒好,就怕死不掉,活受罪。没别的办法了,不如早死了好!我就在一次帮伙房洗菜时捡到一块砖头,用力向脑顶砸去,但愿能脑壳破裂而死。不料,这头还硬得很呢!”
  说到这里,他将头低下让我看,果然头顶心有一条疤痕。
  “脑袋流血了,我被送进医务室。我感到闯了祸,一定会枪毙我了。我一再交代,想说明情况,就是现在我也说不清呀!我只有等死了。我知道现在不让我死,甚至把你叫来,因为他们还没有研究出怎样使我死得最苦、最惨、最……的刑罚来。”
  他似乎沉醉在自已的恐怖假想中。我不忍再听下去,就制止了他,说:“都是你头脑糊涂了,乱想出来的。那是不可能的。”他当然不会听信我,我一时是纠他不过来的。但我总算弄清了他的病因。本来嘛,就算他的脑神经有麻绳般粗,但负担太重,时间太久,也会产生质变的。再粗的神经,也有崩溃断裂的时候。

  监狱当局找我到办公室去谈话。给我的任务是帮助他好好学习,并且对我说:“我们对他是宽大的,没有计较他的一些言行。我们还是要给出路的,你在这方面也要多帮助他。”最后,要我写一份思想汇报。我把一些看法和想法都如实地写了,并提出是不是可以让他保外就医,接他出去住医院治病?他们没给我明确答复,只是说:“我们不是不给他治病,是他从来不肯看病吃药。”
  他的情况,从春到夏,时好时坏。干事拿来了麻球要我们缠麻鱼子(是为了织粗麻布用的)。胡风高兴做的时候,可以安心一阵,但很快就又表现得悲观失望,说自己缠得不好,可能又要说他搞破坏,要加罪。我赶快把我缠的换给他,他这才放心。
  我们的住房正当西晒,午后简直热不可耐。整个夏天,我都坐在小门外的一条巷子里,那里挺阴凉。我一面看报一面缠麻鱼子,两三个小时可以缠五六个。听说,本地老太太一边烧火一边说话,还能缠,一天能赚块把钱呢。我想,我大约能赚四五角,也算是给监狱干了活。秋凉后,这活就不给我们了。
  大热天里,他要我给他赶做了一件二斤棉花的青布棉袄和一双厚棉鞋,还一定要在棉鞋上打上厚厚的前后掌。这些都办好了,他才安下心来等待。同时还在不停地写那可怕的交代。过两三天他又再写补充交代,申明自己没有下毒,连毒药有哪些都不知道。他的理由是:“如果承认了自己放毒,那就会追问我是谁让我这么干的,谁代我买的,等等,那将牵连不少无辜的人。所以我只能包我的罪行,没有任何人帮助过我。”这类翻来覆去的交代,使我看出了一线希望:他的思维方式还没有混乱,由于受外界形势影响,才产生这些恐怖的想象。如果外界情况起了变化,他还会好的。
  H干事曾和我说过,我可以上街。因为我不是犯人。但是一个月顶多一次,还得由一位女干部陪着。
  我曾在新华书店买到一本《虹南作战史》和一本《金光大道》。我读后就同他谈谈我的感想。我说:“我真佩服,主席语录居然可以写在小说里。”我又说:“这《金光大道》和早先看的《艳阳天》题材差不多。就是人物提高了。我的印象是,现在的小说里只有共性,没有典型性。”他好奇地拿来看。《虹南作战史》翻了儿页就放下了。《金光大道》只看了前面一两章。他同我说:“你看,高大泉一出场就与众不同,使你一下子就了解了这个人物的一生,‘高、大、全’嘛!他走到大道上,旁边沟里有一个人在挖土,抬头仰望着他,多高!背景是太阳照着的大道,多大!这样的小说,不用读下去就都知道了。”
  他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些呢?虽然我非常认真地读完了它,可是并不像他那样感觉敏锐。
  那天,闷热得要命。我们坐在高墙夹着的小天井里,没有开灯,只看见一线天空。就在这朦胧的夜色下,我和他谈着小说。后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想再看到像路翎小说那样的作品是不可能了。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毁了他可是对新文艺犯罪呀!唉!一想到他我心里就难受。他将写出多少好作品啊!……”
  在这暗淡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我听出了他的唏嘘声。我摸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说:
  “不要去想了。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我是这样想的。”
  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因为在这一时刻过去的他又回来了。他仍然依恋他的文艺,对文艺创作还保持着鉴赏力,对朋友还是充满了感情和怀念。他没有因自已设想的恐怖毁了这纯真的信念。我想他有朝一日会清醒的。光明仍在他的心头闪烁,他没有崩溃!他还有向往,还有理智,也就是说,……
  希望他快点从这噩梦中醒来,和我共同度过这铁窗之内人群之外的生活!不管怎样艰难怎样困苦,我都要尽全力帮助他保护他。十几年的屈辱生活都已经度过来了,现在两个人又能在一起,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愿你别再制造那些恐怖的想象了,为了自己,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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