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偷懒但也不上进是我家的传统,这个传统之所以能够传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爸常年在外忙碌,我妈统领着孩子,不生病,不留级,便万事大吉。我爸13岁就加入了革命队伍,倒不是因为他觉悟多么的高,一个13岁的孩子不懂马列主义,主要是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红军长征后刚到陕北,急需兵源,我爸个子高,撒谎把自己改成17岁,便混进来了。从此后,党和部队就是他的一切,若他常年在我们身边,再懒于进步都得让他唠叨的不得不进步。我妈生养了六个孩子还是全职,没时间操劳进步事宜,全家除了老二,统统不靠近组织,上辈子都是散仙,我则是最散漫的那个。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正值左得火红,厂里从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有会,星期五是党团活动,唯一没会的是星期六,简直是不顾人死活。那时全北京也没几辆公交车,有的全是人,每天上下班路上的挣扎艰难漫长,劳累了一天还必须开一个小时的图财害命会,到家已是月上柳梢头,饥肠黄昏后,因而我非常享受自己不党不团,至少星期五不被捆绑,可惜好景不长,好景就从来没有过长的!
玉华,耿姓,个子不高张口就笑,笑得真挚坦率,像个小弥勒佛。她脸上散着星星点点的雀斑,本应是个俏女子,坏就坏在姓耿。小弥勒是当时的团支部书记,党指哪儿她打哪儿,绝对的忠实耿耿,党说要拉拢落后青年,她马上就相中了我。若只她一人还可以应付,另一个团领导朱爱冬与她紧密搭配,和风细雨用革命道理哄我,让我觉得不开星期五的会倒欠了人情一样。
爱冬的名字我觉得很诗意,顾名思义一定是腊月生人,加上她的朱姓,白雪红梅成了她的肤色。记得我进厂第一眼看见她非常惊讶,天下竟有这等白红粉之面容。她不仅颜色出众,皮肤稚嫩得如幼童,初来德国,在柏林裤裆大街上,看见一个女人推着童车,车里睡着个童宝宝,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嫩的一碰就要流水儿似的,我当时就想起了爱冬,她出身不正,祖上定有西域血统。
面对两位团领导,我唯一的武器是骗人,这等事我一般不屑,因为太麻烦,说来也怪,我这么个自由散漫之人,对待骗术却非常认真,要骗就得骗得滴水不漏。我提前几天就开始编故事,还得换着样编,尽可能的源于生活,叫人不得不信。常常的,我请朋友往厂打电话,我被紧急需要,党团活动就免了。其实,有几人愿意开那些会,只是没我会骗人而已,我当时看见她俩就心生恐慌,我们前世定有过节,很可能是我和她们过不去。
那时我爸被放回家但没有工作,正值中年却闲置在家,他目睹我远离组织很痛心,但又不肯公开指责。有一次,记得是在厨房,不知因何事而起,他问了我一句:“为什么就不能入团呢?”
至今我都忘不了老爸当时的表情和语调,我一下子被感动了,心里好酸,为了我爸,我豁了。
1974年,我参与了和北大中文系的师生一同编写新的,革命味道的中国小说史一事,厂里为我们提供技校的教室作为活动地点,在那个教室里,我隔几天就写份思想汇报,一写就是好几张信纸。学生们知道我在写思想汇报时,啧啧赞叹,他们都是被选中入学的工农兵学员,都懂得思想汇报是进步的阶梯。玉华拿着我的汇报满脸笑容,我终于向进步低头了。我想的则是,满纸荒唐语,她看得进去吗?
就这样,眼看就要敲进团的大门了,一件突发的事情打乱了我的阵脚。我班里的青年好友福华,突然出现在技校的教室门口,我迎了出去,她紧张兮兮的把我拉到墙角说:
“厂里有人反映,你在莫斯科餐厅和人一起吃饭,还抽烟喝酒。”
福华知道那就是我,我做事不瞒着她,老莫我们常去,一有人过生日就在那里请客,我的那点工资,除了买书剩下的都吃了,烟嘛,抽起来还讲究些派头。要不是我正准备入团,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现在半扇团门都开了,我不能前功尽弃。
“别紧张,你们开团会讨论时,你就强调要以事实为根据,不能听信谣言。那个在餐厅看见我的人,自己也是去吃饭的,肯定也不是好鸟,不会说
是在吃饭时看见我的,既然没抓住现行,我就一口咬定被人陷害。”
我一口文革语言风格。
我始终不知道组织上是如何对待那个“谣言”的,时隔不久。车间的宣传栏里贴出一张大红告示,我,光荣加入了共青团!北大的学生那两天正好下厂实习,纷纷走来恭贺我,“光荣入党!”瞧他们啥眼神!
终于,为了老爸我把团入了,他得知后高兴得孩子般喜形于色,我深叹一口气心里说,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啊。入团没几天,厂里开团代会,段里把我选出来参加,与会者还得了一个漂亮的绿色的笔记本,扉页上煞有介事的印着第几届团代会的红字。我把本子给老爸过目,他爱不释手,在本子上工整题字,某年某月某日,他女儿我作为代表出席。我当时如果入的是党,我爸肯定敲锣开路拉着我游街,如同中了状元一般。
虽然入团是为了父亲,我还是很感激玉华和爱冬,她们从未为难过我,诚心诚意拉我入伙。回国时我和大家聚过两次,说啊笑啊亲切热闹,玉华还是老样子,笑起来仍旧小弥勒佛;爱冬呢,几十年过去了,看起来精神不减,只是淡了当年的白里透红,红里藏粉的稚嫩。我不认识她的夫君,却为她感到遗憾,他没有目睹过爱冬十八岁时的模样,和那来路不纯的肤色。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