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反”运动与“抗美援朝”(30)
以上是中共建政以前税收的情形。总的来说,中共建政前的税收原则大体上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贯彻阶级立场,在可能的条件下比较地优待贫苦农民而苛待富裕农民和工商业者。另一个特点则是以保证中共的需要为总原则,到了供不应求的时候,阶级原则也要放弃。这两个原则到了中共建政以后仍然遵行,而且在“五反”运动中得到最彻底的体验。
一九四九年一月底“三大战役”结束。四月下旬解放军渡过长江继续向南方进军。此时中共已掩有相对富庶的中国东部的大部分土地、城市。占领区的扩大,税收问题也马上被提上议事日程。五月二十一日上海解放前夕,毛泽东在华东财委的一份名曰《新区税收政策》的文件上批示:“要求各地充分注意此项经验”。华东财委的经验是什么呢?华东财委的经验是为了不使税收中断,凡新解放区的税收,一律按照国民党政府原有的各项税法执行。原有的各种票照,加盖图记继续使用,唯改以人民币计算。仅废除了具反共性质的如“反共戡乱捐税”等少数几个税项。这个批示所反映的本质是什么呢?反映的本质是中共的税收并不因为“人民政权的胜利”而减轻人民的税负,过去被他们攻击、诟病的国民党的“苛捐杂费”,中共非但基本上照单全收,而且还在此基础上提高税率、扩大税种、张大税网,进一步增加人民的税负。而这种税负大部分又是针对民族资产阶级的。
上海“解放”以后,为了因应当时中共财政极度困难的状况,以顾准为首长的上海市财税部门,在国民党税法的基础上对工商业者以调整税项和税率的办法进行改革:一方面废除了国民政府时期的十五种税项,另一方面新增了印花税,营业税等九种税项。这一减一加的结果是使征得的税额大幅度有了提高。薄一波在他的《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一书中透露:一九四九年“上海的税收原来每月四十五亿元(旧币),经重新研究,可望达到二百六十八亿元。”增幅几达六倍。薄一波在书中还说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九日,中财委第八次委务会议讨论弥补赤字的办法,究竟是多发票子还是多收税,权衡的结果,都不赞成多发票子,主张用多收税的办法争取收支的平衡。陈云同志风趣地说:‘世上没有点金术,也没有摇钱树,又要养活九百万人吃饭,所以路只有两条,印钞票和增税。靠印钞票的路我们不能走,稳妥的办法是在税收上多想办法,打主意’。”诚如陈云所言,世上没有点金术也没有摇钱树,要养活九百万中共队伍,不能再滥印钞票,那就只能从增加税收想办法了。可增加税收,向谁增收?还不是广大工商业者!而经过顾准对税务的“改革”,税收金额竟然一下子提高了差不多六倍,可以想象经过顾准改革后的税收政策有多厉害!若说国民党是“万万税”,那么中共简直可称“亿亿税”了!
一九五〇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共颁布《全国税收实施要则》。按这个新的税则,“从二月一日起,货物税应税品目五十一种,比一九四九年下半年增加了十八种。在原有品目中,有十多种的税率提高了百分之五到十。营业税扩大征收范围,并把税率提高了百分之三十到一百。如以大米折算,上海一九五〇年第一期营业税比一九四九年第三期营业税多收了百分之四十左右。三月一日起,印花税定额税率又提高一倍,同时免征点也提高了一倍,两者相抵,印花税仍然是增加的。”(《上海通史》第十二卷《当代经济》P43-44。)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中财委公布《关于统购棉纱的决定》,“为了配合对棉纱的统购统销,四月开征棉纱统销税,税率为百分之六,由此又增加了一笔财政收入。”(《陈云传》P735。)
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共军费急增。陈云提出“对支出用‘削萝卜’的办法,对收入用‘挤牛奶’的办法。”“‘挤牛奶’就是尽力增加可能增加的财政收入。具体办法是:适当地增加农业税,一九五一年农业税按照原来概算增加百分之十;对酒和卷烟用纸实行专卖;开征契税,增加若干产品货物税和进、出口税;加强征收管理,堵塞漏洞,把偷、漏的税统统收回来。”(《陈云传》P731。)也就是说,在原来扩大税种、提高税率的基础上再次增税和扩大税网。
由于抓紧了税收工作,“一九五〇年的国家决算中,城市税收占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五点八,已超过公粮而在财政收入中居第一位;公粮占总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九点三,降为第二位。(《陈云传》P660。)这里,要敬请各位读者特别注意:公粮占财政收入的百分比下降,并不是因为中共降低了农业税,如上所述是还增加了百分之十的农业税,所以在此情况下城市税收跃居财政收入第一,是中共在城市征收了比以前多得多的工商税才得到的“成绩”。
政府税收与工商业者的利润其实来自同一块大饼,这块大饼你多吃了,别人势必要少吃。所以上述中共的“多收”、“提高”,同时也就是工商业者利润的“少收”、“降低”。在这样的关系中,如果要说“进攻”两字,则谁处在进攻的地位,谁处在被进攻的地位,还不清楚吗?
而如此征税还算是“依法”的,此外还有“法外”和知法犯法的。据《顾准传》说:一九五〇年二月十三日至二十五日,中财委在京召开全国财经会议,上海是由副市长曾山和陈国栋参加的。“曾陈回来,传达财经会议决定的基本内容是,要在一九五〇年三月份内,通过公债税收各三千亿(旧币)来征集一大笔现金,以此平衡财政,稳定币值。公债的征集以工商联为主组织公债征募委员会,党内由许涤新负责。税收责成税务系统如数完成。”这里,书中所说的“公债税收各三千亿”,意思表达上有点含混和不准确;参照其他资料分析,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指中央分派给上海的胜利折实公债三千万分要完成摊派认购任务,同时要在原有征税二千亿元的基础上再加征三千亿元税款。因此,除了公债,三月份的税收总任务是五千亿元。由于完成这五千亿元税收任务的时间紧迫,靠修改税法或“民主评议”都来不及,因此税务局长顾准向下面工作人员面授机宜,要他们在“轻税重罚”的“重罚”上做文章。怎么个重罚呢?《顾准传》解释“其做法是:组织直接税局检查室的工作人员出去查账,查出问题,从严解释税法,从重课处罚金。”这“从严解释税法,从重课处罚金”,说穿了就是一切由税务人员说了算,说你违法就违法,罚你交多少税就得交多少。《陈毅传》的另一个说法是“鸡蛋里挑骨头”。在这样的指示精神下,税务干部们随心所欲地征税罚款。其中有的人甚至公然说:“什么政策不政策,把资本家搞光了也没关系,迟早我们还是要把这些企业收过来嘛!”《顾准自述》也承认,“这种逃税处罚和公债征募同时进行,即使确有税法根据,也可以把逃税户弄得破产。”由于重罚,最后实收税款竞达五千八百亿元,还超额了百分之十六。对这次征税,我们实可以将它看作是“五反”运动的一次预演。为了解救财政困难,中共是什么手段也使得出来的。
一九五五年三月中共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李先念在会上作《实现五年财政计划的几点意见》报告。李在发言中坦承:“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收入主要是依靠农业税。全国解放后,在恢复经济时期,工商税收曾经是国家的第一位收入。”(《李先念传 1949-1992 》P308-309。中央文献出版社。)“恢复经济时期”一般是指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二年,也就是毛泽东说的民族资产阶级向中共“猖狂进攻”的“三年”。中共在这段经济极端困难的时期主要是靠对工商业征收重税来度过困难的。所以说,工商业者——其中主要是民族资产阶级,实是对支撑中共政权立了大功的。民族资产阶级为支持中共政权做出了巨大牺牲,可毛泽东回过头来竟然还说是资产阶级在对中共“猖狂进攻”,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
在这里我要顺便说一下顾准的事。前面说过上海市“三反”运动开始时,市委第一批宣布的八只“大老虎”其中一只便是顾准。顾准是中共队伍中少有的精通会计学的财税专家,一九三五年加入中共,上海解放后被任命为第一任财政局长和税务局长,显见中共对他的重视。一九四九年五月他到上海后立即在国民党税制基础上进行改革,使中共大幅度增加了税收额。在一九五〇年三月上海额外征收三千亿元税收的过程中,顾准丧心病狂想出“轻税重罚”来敲诈工商业者,为中共立了大功。但是,顾准又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人,心中始终想要将税则规范化,并尽量公平化。他在改革税制,努力扩大税网增加税收的同时,发现由于十多年的战乱,币值连续下降,私营企业的帐面资本额已经降至微不足道的地步。由于所得税是按资本利润逐级递增计算的,帐面资本额越小,利润就显得越多,税率也越高。所以以旧的帐面资本额来征税,对这些私营企业是十分不合理的。为此他提出了应该“重估资本”的意见。一九四九年九,十月间,在他领导下的上海市财税局公布了一项规定,允许私营企业按当时人民币物价重估资产价值,改正帐面资本额使之接近实际情况。按顾准的想法,这个做法虽会使政府在短期内税收额减少,但有利于私营工商业的发展,长期而言对中共的税收仍是有利的。然而顾准的做法马上受到了中央财政部的严厉指责,说他“给上海资产阶级开辟了合法的逃税门路”。因此到了“三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他就第一批被打成“大老虎”,撤去一切职务。当时公布的罪名竟是同“贪污,浪费,官僚主义”风牛马不相及的“不听话”。一九五七年顾准又被划为“右派”,下放河南劳动改造,三年大饥荒中差点饿死在乡下。顾准改正上海工商企业的资本额受到中央财委批评以后资本额有否再改回去,我不清楚。但从这一件事,第一可看出中共在征税问题上的横蛮无理和贪婪,对民族资产阶级的刻薄无情,其税制的严苛和不公,形同变相的抢劫。第二可明了全国工商界,可能除了上海,都是按极不合理的资本额被课税的。
而顾准之所以会身陷此种悲剧,我以为并不是顾准的阶级立场出了问题,有同情资产阶级的倾向,而是因为他太相信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了,以为中国革命发展必须经过这个“革命阶段”,在这个革命阶段中需要利用和发挥民族资产阶级的作用,因此适当地、比较公平地对待民族资产阶级,让他们不仅能存活下去而且还能有所发展,归根结底对无产阶级革命有利。但结果他错了、上当了。对中共来说,什么都是假的,保住政权才是真的。在当时中共财政极端困难的形势下,能从民族资产阶级那里搜刮到越多钱越好,可你顾准却为了“合理”、“公平”,要让共产党少收税,那怎么行!不整你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