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罗贯中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新安虞氏本的《三国志平话》,其不同的地方,便在:虞氏本是民间传说中的《三国志》故事的一个结果,罗氏本虽题着「通俗演义」,却是抛弃了民间传说,而回转到真实的历史中去的。因此,罗氏本与虞氏本便有了很不相类的几点:第一是削去了流俗传说中太过荒诞不经的事实,如张飞打段珪让,杀太守,诛督邮;曹操劝汉献帝让位于其子曹丕;庞统既投了刘,不得意,又去劝说沿江四郡,皆起叛刘之类。这些事实,实在离开历史太远了,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一见便可知其为荒谬,所以罗氏也不得不将他们逐一的削去了,免得贻通人以口实,免得这部「演义」,只能流行于民间,而上不了士大夫阶级中的「台盘」。最大的刊落便是将司马仲相断狱的一大段入话及孙秀才发见天书的故事完全删去了。这颇使我们的眼界为之一清。本来历史小说以因果报应为起结实是太幼稚、太可笑的。罗贯中氏毅然舍弃了这些「入话」,而单刀直入的即以「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时,年十二岁」开始,诚是很有眼光、很有胆识的。
第二是增加了许多历史上的真实事实。虞氏本只是一个壳子,叙事既疏,所收罗的三国故事也极不完备;一方面既收集了许多的民间的传说,一方面却又遗落了《三国志》上的许多绝好的资料。罗氏本在一方面确尽削除之力,在别方面便自然的要加上了许多的历史上及其他方面所给他的好材料。这些增加的东西,约有三方面:(一)历史故事,如何进诛宦官,祢衡骂曹操,曹子建七步成章,以及姜维的许多故事,钟会、邓艾的取蜀等等。(二)诗词,《平话》诗词,寥寥可数,罗本则搜罗「后人」、「史官」、「宋贤」、「胡曾」等等的诗词,在四百余首以上,诚是洋洋大观。(三)表章书札,罗氏本也依据陈志裴注及本集,搜入不少。《平话》对于当时往来信札表章,往往出之于伪造,极多鄙陋可笑的,罗氏本则一扫此种俗文,大多数改用原作。
第三是改写了许多虞氏本所有的故事。这一点最多,罗本原是全部改写的,特别是许多虞氏本太过谬诞不经的地方,例如张飞独拒当阳长坂桥一段,虞氏本以为张飞大喊一声,竟喊断了长坂桥,喊退了曹军,这是很可笑的传说。罗氏知其无理,便将其改作了张飞大喊一声,吓破了曹操身边的侍从夏侯傑之胆,跌落马下而死,曹军为之惊退者三十里。这一点是比较有可能性的。
就这三点看来,可知罗氏本对于虞氏本,其进步是如何的巨大。罗氏在卷首大书着「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这诚是「言副其实」的标示。我们与其说,罗氏本是出于虞氏本,不如说他是出于陈寿的史书更为妥当。真不愧为第一个「按鉴重编」的演义小说作家。
但第四,罗本的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保存了一部分《平话》的旧事而大加增饰,将原来一页的东西,变成了好几十页。例如:刘备三顾茅庐的一段,在《平话》里只是寥寥的如下的一段:
话说中平十三年春三月,皇叔引三千军同二弟兄直至南阳邓州武荡山卧龙冈庵前下马,等候庵中人出来。却说诸葛先生庵中按膝而坐,面如付粉,唇似涂朱,年未三旬,每日看书。有道童告曰:「庵前有三千军,为首者言是辛冶太守汉皇叔刘备。」先生不语,叫道童附耳低言,说与道童。道童出庵对皇叔言:「俺师父从昨日去江下,有八俊饮会去也。」皇叔不言。自思不得见此人,便令人磨得墨浓,于西墙上写诗一首。诗曰:
独跨青鸾何处游,多应仙子会瀛洲。
寻君不见空归去,野草闲花满地愁。
太守复回辛冶。至八月,玄德又赴茅庐谒诸葛。庵前下马,令人敲门。卧龙又使道童出言:「俺师父去游山玩水未回。」先主曰:「我思子房逃走圯桥,遇黄石公三四番进履,得三卷天书。又思徐庶言,伏龙胜他万倍,天下如臂使指。」皇叔带酒闷闷,又于西墙题诗一首。诗曰:
秋风初起处,云散暮天低。雨露凋叶树,频频沙雁飞。
碧天惟一色,征棹又相催。徒劳二十载,剑甲不离身。
独步辛冶郡,寒心尚未灰。知者十余辈,谒见又空归。
我思与关张,桃园结义时。故乡在万里,云梦隔千山。
志心无立托,伏望英雄攀。卧龙不相会,区区却又还。
皇叔与众官上马,却还辛冶。张飞高叫言:「哥哥错矣。记得虎关并三出小沛,俺兄关公,刺颜良,追文丑,斩蔡阳,袭车胄,当时也无先生来。我与一百斤大刀,却与那先生论么!」皇叔不答。却说诸葛自言:「我乃何人,使太守几回来谒?我观皇叔是帝王之像,两耳垂肩,手垂过膝,又看西墙上写诗,有志之辈。」先生日日常思前复两遍,今正虑间,道童报曰:「皇叔又来也。」诗曰:
世乱英雄百战余,孔明此处乐耕锄。
蜀王若不垂三顾,争得先生出旧庐。
〔三谒诸葛〕话说先主一年四季,三往茅庐谒卧龙不得相见。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司马仲达曾道:「来不可×,×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今被徐庶举荐,先主志心不二,复至茅庐。先主并关、张二弟,引众军于庵前下马,亦不敢唤问。须臾一道童至,先主问曰:「师父有无?」道童曰:「师父正看文书。」先主并关、张直入道院,至茅庐前施礼。诸葛贪顾其书。张飞怒曰:「我兄是汉朝十七代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今折腰茅庵之前,故慢我兄!」云长镇威而喝之。诸葛举目视之,出庵相见。礼毕。诸葛问曰:「尊重何人也?」玄德曰:「念刘备是汉朝十七代玄孙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见辛冶太守。」诸葛听毕,邀皇叔入庵侍坐。诸葛曰:「非亮过,是道童不来回报。」先主曰:「徐庶举师父善行,兵谋欺姜吕。今四季三往顾,邀师父出茅庐,愿为师长。」诸葛曰:「皇叔灭贼曹操,复兴汉室。」玄德曰:「然。」
但在罗本,便演成近五倍之多了:
次日,玄德同关、张二人,将带数十从者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上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者,高眠啸不足。
玄德闻其言,勒马唤农夫而问之曰:「此歌何人所作?」农夫曰:「此歌乃卧龙先生之所作也。」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于何处?」农夫遥指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岗,乃卧龙岗也。岗前疏林内茅庐中,即孔明先生高卧之处也。」玄德谢之。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岗,果然清景异常。后人单道卧龙居处遂赋古风一篇……
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扣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见屯新野,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玄德曰:「新野刘备来访。」童子曰:「今早少出。」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不准,或三五曰,或十数曰。」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便了。」玄德曰:「更待片时。」云长曰:「不如暂回,却再使人来探,未为晚矣。」玄德曰:「然。」乃嘱咐童子云:「如先生回,可言刘备专访。」遂上马,别茅庐,约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称羡不已。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泉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松篁交翠,猿鹤相亲。观之不已。忽见一人神清气爽,目秀眉清,容貌轩昂,丰姿英迈,头戴逍遥乌巾,身穿青衣道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玄德曰:「此必是卧龙先生也。」慌忙下马,趋前施礼。「先生莫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玄德曰:「豫州牧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是也。」玄德曰:「久闻先生大名,请席地权坐,少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石之间。关、张侍立于侧。州平曰:「将军欲见孔明何为?」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盗贼蜂起,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州平笑曰:「公以定国为主,虽是良心。但恨不明治乱之道。」玄德请问曰:「何为治乱之道?」州平曰:「将军不弃,听诉一言。自古以来,治极生乱,乱极生治。如阴阳消长之道,寒暑往来之理。治不可无乱,乱极而入于治也。如寒尽则暖,暖尽则寒,四时之相传也。自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兵,袭秦之乱而入于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由治而入乱也。光武中兴于东都,复整大汉天下,由乱而入治也;光武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起干戈,此乃治入于乱也。方今祸乱之始,未可求定。岂不闻天生天杀,何时是尽;人是人非,甚日而休。久闻大道不足而化为术,术之不足而化为德,德之不足而化为仁,仁之不足而化为俭,俭之不足而化为仁义,仁义不足而化为三皇,三皇不足而化为五帝,五帝不足而化为三王,三王不足而化为五霸,五霸不足而化为四夷,四夷不足而化为七雄,七雄不足而化为秦汉,秦汉不足而化为黄巾,黄巾不足而化为曹操、孙权与刘将军等辈,互相侵夺,杀害群生,此天理也。往是今非,昔非今是,何日而已,此常理也。将军欲见孔明,而使之斡旋天地,扭捏乾坤,恐不易为也。」玄德曰:「深谢先生见教。不知孔明往于何处?」州平曰:「吾亦欲寻去,未见耳。」玄德曰:「请先生同往敝县若何?」州平曰:「山野之人,无意于功名久矣。容他日再会。」长揖而去。玄德与关、张上马而行。云长曰:「州平之言若何?」玄德曰:「此隐者之言也,吾固知之。方今乱极之时,圣人有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无道则隐,此理固是。争奈汉室将危,社稷疏崩,庶民有倒悬之急,吾乃汉室宗亲,况有诸公竭力相辅,安可不治乱扶危,争忍坐视也。」云长曰:「此言正是。屈原虽知怀王不明,犹舍力而谏,宗族之故也。」玄德曰:「云长知我心也。」遂回至新野。住数日,时值隆冬,玄德使人探孔明。回报曰:「诸葛亮已在庄上。」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使人唤来便了。」玄德叱之曰:「汝不读书。岂不闻孟子有云,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而不往也。今见贤不以其道,是欲入而自闭其门也。孔明此世之大贤,岂可召乎。」遂上马来谒孔明。未知见否?还是如何?
玄德风雪访孔明
建安十二年冬十二月中,天气严寒,彤云密布。玄德同关、张引十数人前赴隆中,求访孔明。行不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且回新野以避风雪。」玄德曰:「吾正欲教孔明见吾殷勤之意,如兄弟怕冷,汝可先回。」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玄德曰:「汝勿多言。」相随同去,将近茅庐,见路旁酒店中,一人作歌。玄德勒马于酒旗下,听其歌曰:
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又不遇阳春。
君不见──
东海老叟辞荆榛,石桥壮士谁能伸。
广施三百六十钓,风雅遂与文王亲。
八百诸侯不期会,黄龙负舟涉孟津。
牧野一战血漂杵,朝歌一旦诛纣君。
又不见──
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中隆准公。
高谈王霸惊人耳,二女濯足何贤逢。
入关驰骋跨雄辩,指麾众将如转蓬。
东下齐城七十二,更有何人堪继踪。
二人功绩尚如此,至今谁肯论英雄。
又一人击桌而歌曰:
吾皇提剑清寰海,一定强秦四百载。
桓灵未久火德衰,奸臣贼子调鼎鼐。
青蛇飞下御座旁,又见妖虹降玉堂。
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万里皆鹰扬。
吾侪大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
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万古名不朽。
二人歌罢大笑。玄德曰:「此必是卧龙先生。」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桌对坐饮酒。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曰:「二公何者是卧龙先生也?」面白者曰:「将军欲寻卧龙何干?」玄德曰:「刘备乃汉左将军领豫州牧,见居新野城。今欲访见先生,求济世安民之术。」面白者曰.「吾等非是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吾乃颍川石广元,此是汝南孟公威,皆隐居于此。」玄德大喜曰:「备随行有马匹,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共语。」广元曰:「吾等皆山野墉懒之徒,不省治国之事,空在世无益。君请上马,可见卧龙矣。」玄德辞二隐者上马,投卧龙岗来。至庄前,下马扣门。童子出。玄德曰:「先生在庄上否?」童子曰:「见在堂上读书。」玄德遂跟童子入,见草堂之上一人拥炉抱膝,歌曰:
凤翱翔于万里兮,无玉不栖。吾困守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自躬耕于垄亩兮,以待天时。聊寄傲于琴书兮,吟咏乎诗。逢明主于一朝兮,更有何迟。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镃基。救生灵于涂炭兮,到处平夷。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玄德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到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见仙颜,实为万幸。」那个少年慌忙答礼而言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而问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其人曰:「卧龙乃二家兄也,道号卧龙。一母所生三人。大家兄诸葛瑾,见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二家兄诸葛亮,与某躬耕于此。某乃孔明之弟诸葛均也。」玄德曰:「令兄先生往何处闲游?」均曰:「博陵崔州平相邀同游,不在庄上二日矣。」玄德曰:「二人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僻之中,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嗟呀不已。均曰:「少坐献茶。」张飞曰:「既先生不在,请哥哥上马。」玄德曰:「吾已亲诣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玄德请问曰:「备闻令兄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之曰:「汝岂知玄机乎?」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去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来临。数日之后,备当又至矣。愿借纸笔,留一书上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也。」均遂具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其书曰: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司隶校尉领豫州牧刘备,岁经两番相谒仙庄,不遇空回,惆怅怏怏,不可言也。切念备汉朝苗裔,忝居皇叔,滥当典郡之阶,职系将军之列。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当群雄乱国之时,恶党欺君之日,备心肺俱酸,肝胆几裂。虽有匡济之忠诚,奈无经纶之妙策。仰启先生仁慈恻隐,忠义慨然,展吕望之良材,施子房之大器,备敬之如神明,望之如山斗,恳求一见而不可得。再容卜日,斋戒熏沐,特拜尊颜。乞垂电览鉴察,幸甚!建安十二年十二月吉日备再拜。
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均送出庄门外,玄德再三殷勤致意。均皆领诺入庄。玄德上马,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被体,骑一驴,后随带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诵《梁父吟》一首,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空中乱雪飘,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太虚,想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白发银丝翁,岂惧皇天漏。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玄德闻之曰:「此必是卧龙先生也!」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进前作揖。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问曰:「适间所诵之吟,极其高妙,乃系何人所作?」黄承彦曰:「老夫在女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却才过桥,偶望篱落间梅花,感而诵之。」玄德曰:「曾见令婿否?」黄承彦曰:「便是老夫径来看拙女小婿矣。」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行。正值风雪满天,回望卧龙岗,悒怏不已。……玄德回新野之后,荏苒新春,命卜者揲蓍择日已定,遂斋戒三日,熏沐更衣,准备鞍马车仗,再往卧龙岗谒诸葛孔明。时关、张闻之不悦,乃挺身拦住而谏之。未知其言还是如何?
定三分亮出茅庐
却说玄德因访孔明二次不遇,再往南阳。关、张谏曰:「兄长二次亲谒茅庐,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虚闻其名,内无实学,故相辞也。避而不敢而,遁而不敢言。岂不闻圣人有云:毋以贵下贱,毋以众下寡。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汝读《春秋》,岂不闻桓公见东郭野人之事耶?齐桓公乃诸侯也,欲见野人,而犹五返,方得一面。何况于吾欲见孔明大贤耶。」关公闻此语曰:「兄之敬贤,如文王谒太公也。」张飞曰:「哥哥差矣。俺兄弟三人,纵横天下,论武艺不如谁。何故将这村夫以为大贤,僻之,僻之甚矣!今番不须哥哥去罢。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就缚将来。」玄德叱之曰:「汝勿乱道。岂不闻周文王为西伯之长,三分天下有其二,去渭水谒子牙。子牙不顾文王。文王侍立于后,日斜不退,子牙却才与之交谈,乃开八百年成周天下。如此敬贤,弟何太无礼。汝今番休去,我自与云长去走一遭。」飞曰:「既是哥哥去呵,兄弟如何落后。」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礼。」张飞应诺。于是领数人往隆中来。比及到庄,离半里下马步行,正遇诸葛均飘然而来。玄德慌忙施礼,问之曰:「令兄在庄上否?」均答曰:「昨暮方回。将军可与相见矣。」均长揖一声,投山路而去。玄德曰:「今番侥幸得见先生也。」张飞曰:「此人无礼!便引哥哥去也不妨,何故别之。」玄德曰:「他各有事,汝岂知也。」来到庄前,扣柴门,童子开门。玄德曰:「有劳仙童转报,刘备专来请见。」童子曰:「虽然师傅在家,草堂上昼寝未醒。」玄德教且休报覆。分付关、张:「你二人只在门首等候。」玄德徐步而入。纵目观之,自然幽雅。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榻之上。玄德叉手立于阶下。将及一时,先生未醒。关、张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与云长曰:「这先生如此傲人!见俺哥哥侍立于阶下,那厮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庵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也不起。」云长急慌扯住,飞怒气未息。却说玄德凝望堂上,见先生翻身,将及起,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报。玄德曰:「且不可惊动。」又立一个时辰。玄德浑身倦困,强支不辞。孔明忽醒,口吟诗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孔明翻身问童子曰:「曾有俗客来否?」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等多时。」孔明急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孔明转入后堂,整衣冠出迎玄德。
《平话》原文是极为粗糙,不堪一读的,但一经过罗贯中的手下,这同一的材料却成了一篇绝隽绝妙的文章了。全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象这样结构奇幻,意境高超,可以自成为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的原也不多。故不避引用繁重之嫌,将这段全文都引了来。三顾茅庐的事是颇容易写得重复的,象《平话》的一段,便是很不高明,一点生气也没有的文字。然罗氏却极意经营,竟将这三节易于雷同的故事,写得象生龙活虎般的活泼生动。先是,刘备去访孔明,第一次见到山水之美,从农夫口中见出卧龙先生来。又见到崔州平的来到,备却误以为孔明,不料却不是他。第二次去访时,是严冬天气,大雪纷飞之时。备冒雪而去,在茅庐左近酒店,见二人饮酒作歌,词意不凡,他以为二人中必有一个是卧龙先生的了。不料又扑了一场空。到了茅庐门口,问童子先生在家否。童子说,在堂上读书。备以为这一次定可遇见孔明了,读者至此,也总以为备可以见到卧龙了,不料又扑了一个空。在堂上的却是孔明之弟诸葛均。备别均而回去时,见一人骑驴冒雪而来,童子呼之为老先生。备以为这一位一定是卧龙了,读者也以这一位一定是卧龙了,不料他却是孔明之岳父黄承彦,又不是孔明!但写备第三次再去的事时,作者的笔调却完全一变了,他觉得象上面两次的故布疑阵,已经足够使人心满意足,再写下去,便要犯厌了,所以直率的使刘备终于见到了卧龙。但他还不肯就此平平凡凡的结束了,却反另增波澜,加上孔明酣睡不醒的一小段事。作者的笔锋,真可谓活脱到极端了!象这样的迷离惝恍的布局,欲擒故纵的情调,在中国小说之中,虽不能说是绝后,却实在是空前的。颇有人看不起罗氏的文章,以为过于朴质通俗,然而我们看这一小段文字,却颇觉得罗氏实不仅以作素朴的「演义」与粗枝大叶的英雄传奇自限的。
以张飞的不耐烦来反状玄德的谦抑下士,也是作者有意造出来的烘托之法。一部《三国志通俗演义》虽说的是叙述三国故事,其实只是一部「诸葛孔明传记」。除了前七卷,后三卷,孔明未出及已死之外,其余的十四卷文字中我们所看见的只是孔明在那里活动着罢了。那末重要的一位中心人物,其出场时当然是要用了千钧之力来写的。全书中写孔明的地方,未必处处皆好,有时竟将这位「谨慎小心」的大臣写成一位施弄小聪明的术士了。然在这一段文字中,所写的孔明却是极足以仰慕的一位高人。不仅孔明,连他的朋友、岳丈,弟弟,都是极高雅的人物,连他的应门童子也是极可爱的。当玄德第一次去时,玄德对童子说道:「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见屯新野,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这真给热心功名利达者以一瓢冷水当头泼将下去。在热热闹闹,我争你夺的「三国」场面,忽有了这一幕,真不啻暑天奔波于炎日之下者的忽然见到一株大树,足以荫蔽,且又有一泓清泉,涌出于左近地方一样的爽慰。象诸葛孔明这样的人物,真是足以当于这样的一个出场的。只可惜全部的对于他的描写,未免时时显得太术士化,太「军师」化了耳。「羽扇纶巾」的诸葛,结果竟成了一位绝类替天行道的山大王伙伴中的军师,其作俑当始于罗氏的此书。「诸葛一生惟谨慎」,谁还想到了这一句话呢!──当他们读完了《三国志通俗演义》之后。
《平话》原文意境颇妙的,在罗本上也完全保存着,如「秋风五丈原」的一段文字,在《平话》上本来写得不坏,罗本则改写得更为动人:
孔明听知,长叹一声,昏倒地上。众皆急救,半晌方甦,而言曰:「吾心神昏乱,旧疾忽发。寿死必不远矣。」是夜,孔明遂扶疾出帐,仰观天文,大慌失色,入帐,乃与姜维曰:「吾命在旦夕矣!」维乃泣曰:「丞相何故出此言也?」孔明曰:「吾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列曜,以变其色。足知吾命矣。」维曰:「昔闻能禳者,惟丞相善为之。今何不祈禳也?」孔明曰:「吾习此术年久,未知天意若何。汝可引甲兵七七四十九人,各执皂旗,身穿皂衣,环绕帐外,吾自于帐中祈禳北斗,七日内,如灯不灭,吾寿则增一纪矣。如主灯灭,吾必然死也。一应闲杂人等,休教放入。」姜维得令,凡用之物,只令二小童搬运。时值八月半间,是夜银河耿耿,秋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姜维在帐外引四十九人守护,孔明自于帐中设香花祭物,中布七盏大灯,顺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于地上。孔明拜伏于地曰:「亮生于乱世,隐于农迹,承先帝三顾之恩,托幼主孤身之重,因此尽竭犬马之劳,统领貔貅之众,六出祁山,誓以讨贼。不忆将星欲坠,阳寿将终,谨以静夜,昭告于皇天后土,北极元辰。伏望天慈,俯垂鉴察。」祝告已毕,乃读青词,曰:
伏以周公代姬氏之厄,昱日乃瘳,孔子值匡人之围,自乐不死。臣>亮受托之重,报国之诚,开创蜀邦,欲平魏寇,率大兵于渭水,会众将于祁山。何期旧疾缠身,阳寿欲尽,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曲赐臣算,上达先帝之恩德,下救生民之倒悬,非敢妄祈,实由恳切下情,不胜屏营之至。
孔明祝毕,俯伏待旦。次日,扶病理事,吐血不止,醒而复昏,昏而复醒。日则计议伐魏,夜则步罡踏斗。却说司马懿夜间仰观天文,忽大惊,乃唤夏侯霸曰:「我见将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矣。汝可引一千兵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乱不战者,必有病。若奋然突出者,则无事矣。」霸听令,引兵而去。
却说孔明在帐中,乃祭祀到第六夜了,见主灯明灿,心中暗喜。姜维入帐,正见孔明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忽听得寨外呐喊,欲令人问时,魏延入帐报曰:「魏兵至矣!」延脚步走急,将主灯扑灭,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主灯已灭,吾岂能存乎!不可得而禳也。」姜维大怒,急拔剑望魏延便砍。未知延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孔明秋风五丈原
却说姜维拔剑在手,欲斩魏延。孔明急止之曰:「是吾天命已绝,非文长之过也。」维方免之。于是孔明吐血数口,卧于床上。乃与魏延曰:「此是司马懿料吾有病,故令人来探虚实也。汝可急出。」魏延遂上马,引兵出寨时,夏侯霸见了魏延,慌忙引兵而退。延奋赶二十余里方回。孔明乃与姜维曰:「吾本欲竭忠尽力,恢复中原,重兴汉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亡矣。吾平生所学,已著于书,共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内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吾遍观诸将,无人可授。独将军可授之,切勿泄漏。」维哭拜而受。孔明又曰:「吾有连弩之法,不曾用得,汝后必用。以铁折叠烧打而成,铁矢长八寸,一弩可发十矢,皆画成图本。汝可如法造之。」维再拜而受。孔明又曰:「蜀中诸道,皆不必多忧,惟阴平之地,切要子细。虽然险峻,久必有失。」又唤长史杨仪入帐,授与一锦囊,便分付曰:「久后魏延必反,若反时方开之。那时自有斩延之将也。」
此日,孔明一一调度已毕,人事不省,至晚方甦,病加沉重,是夜昏绝数番。孔明连夜表奏后主。后主急遣尚书仆射李福,星夜径到五丈原。入见孔明问安。孔明令坐,而言曰:「吾不幸,中道而亡,虚废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也。吾死后,自有遗表上奏天子。你公卿大夫,皆依旧制而行,不可改易。吾所用之人,不可废之。马岱忠义,后当重用。吾兵法皆授与姜维。他日能守西蜀也。」李福辞去。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视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凉。孔明泪流满面,长叹曰:「吾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攸攸苍天,易我其极!」叹息良久,回到帐中,病转沉重。乃唤杨仪曰:「王平、廖化、张嶷、张翼、吴懿等,皆忠义,久经争战,多负勤劳,堪可委用。吾死之后,凡事皆依旧法而行,可缓缓退兵。汝乃深通谋略之人,不必多嘱。姜伯约智勇足备,可以断后。魏延后日反时,汝只依前付锦囊行之。」杨仪泣拜而领谢。孔明令取文房四宝,于卧榻上写遗表,以奏后主。其表曰:
丞相武乡侯臣诸葛亮,稽首顿首谨表。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念臣赋性愚拙,时遭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在膏肓,命垂旦夕,伏愿陛下清心寡欲,薄己爱民。遵孝道于先君,布仁义于寰海。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除奸谗,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先帝陛下也。臣亮,临楮不胜涕泣激切祈恳之至!
孔明写毕,分付杨仪曰:「吾死之后,不可发丧。若司马懿来追,将吾先时木雕成吾之原身,安于车上,以青纱蒙之,勿令人见。汝可一顺一逆布成长蛇之阵,回旗返鼓。若魏兵追来,令人马不许错乱。却将吾原身推出,令大小将士左右而列。懿若见之,必急走矣。待魏兵退去,方可发丧,丧车上可作一龛,坐于车上,用米七粒,少用水放于口中,足下安明灯一盏,置柩于毡车之内。军中安静如常,切勿举哀,则将星不坠矣。吾阴魂自起镇之。先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汝等文武皆尽心报国,不可负职也。」杨仪听令曰:「丞相少虑。仪并不敢有违丞相之言也。」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观北斗,遥指之曰:「此吾之将星也!」众视之,只见其色煌煌欲坠。孔明以剑指之,口中念咒。咒毕,急回帐中,不省人事。忽李福又到,见孔明昏绝,口不能言,乃大哭曰:「我误国家大事也!」须臾孔明复醒,开目视之,见李福立于榻前。孔明曰:「公此一来,必是天子问谁可任大事,蒋公琰可矣。」福曰:「公琰倘不在,谁可继之。」孔明曰:「费文伟可以继之。」福欲又问,孔明不答而逝。时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寿五十四岁。
这诚然是「一个英雄的死」!满目凄楚,使人不忍卒读。《平话》竭力的写张飞,我们只见一个张飞在活跃,罗氏的《通俗演义》则最活跃的只有一位诸葛孔明而已。张飞写得不大有生气,关羽也未必描状得很好。惟写孔明,随带术士气,究竟佳处较多,特别是关于他的出场及他的结束的二段,如上文所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