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 米鹤都:伊林涤西事件始末

[拾年] 米鹤都:伊林涤西事件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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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11月05日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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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米鹤都,1952年生,北京人,祖籍陕西。1968年毕业于北京师大一附中;1968年到陕北地区上山下乡;1972年应征入伍,于陆军第47军服役;退伍后做过工人。1978年3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专业;毕业后在中央机关从事理论、政策和现代史研究多年,参加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等专项研讨。1988年后,先后在美国南伊大、斯坦福等多所大学做客座研究,后从事科技研发的管理工作。

 

原题

伊林涤西事件始末

 

 

 

口述:伊林、涤西

整理:米鹤都

 

 

写在前面:文革初期轰动一时的“伊林涤西事件”,主角是北京农大附中的两个高三毕业生刘握中、张立才。今年4月,张立才已经去世。7月以来,刘握中又病不起,住在深圳景田一家医院的康复病房……

本号在此转载一篇旧文,让读者朋友对“伊林涤西事件”有一个粗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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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北京长安街上的宣传画。翁乃强摄

“致林彪同志的

一封公开信”的诞生

 

伊林①:我那时没有出去串联,一直在关注着文革的理论动向。1966年10月份的时候,我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里碰见一个人,那人个子不是很高,但脑袋比较大。我并不认识他,但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邂逅的聊天,还经常会遇到知己,不像现在首先怕对方是个骗子什么的。我们在一起聊了三个小时。他说要林副主席接班可不行,林副主席不可能像恩格斯那样。他认为林彪有Fascist倾向。我当时没有这想法,但是我对红卫兵打人这套东西很反感,林彪不是煽动这个吗?所以对他说的这点也容易接受。再一个起因是,当时有一种怀疑一切论,怀疑一些理论思想、怀疑一些观点,这种思潮对我也有影响。我那时还写了一篇文章,寄给武汉的《长江日报》,就是论怀疑一切,写了大概有一万多字。

为什么起草那封《公开信》,关键的是受到北京师范大学的李文博和北京大学的乔兼武的影响。乔兼武1966年8月26日写了“造三个大反——用毛泽东思想改造旧世界,创建新世界”的大字报,李文博1966年10月17日写了“公社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国家了”的大字报。我为此找过李文博,认识以后跟他们聊过。他们在大字报里鼓吹一种大民主、国家体制改革的新思潮。所以,我们那个《公开信》里头有这个“公社”和那个“大自由”的思想。

张立才那会儿串联去了,他回来后也和李文博、乔兼武认识了。我和立才的基本观点是一致的,他在武汉看到林彪的“九·一八”讲话,林说毛比马恩列斯的水平都高,很是讨厌。我也讨厌那个讲话,觉得吹捧得太过分了。我们俩是一拍即合。虽然我先起草了个草稿,但还没有完全成形,于是,我就把草稿拿给立才看了。

这篇大字报确实有很多目的,但有人说主要是反林彪的,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写公开信的目的是为了实现监督——广大人民监督和批评国家领导机构和国家领导人的权利,这在大字报里是公开讲到的。我们不是反林彪,只是对林彪有批评意见。这中间有个很大的误会。

涤西:10月份,我带着我那红卫兵里的十来个男生,到广州、武汉、成都、重庆转了一圈,回来又转回到武汉。我觉得继续跑也没什么意思,就一个人先回北京了。回来看到这些大字报已经在开始探讨国家改革、大民主的课题了,这对我们俩都有很大影响。这时,大家都在外地串联呢,宿舍里没有别人,我和刘握中就敞开了探讨,一晚上、一晚上地聊。

文革开始后,实际出现了一个机遇,就是激励我们去关心国家大事,去想一些过去肯定不敢想也不可能去想的问题,至少形式上是这样。譬如,是不是允许一般人监督党的领导人这样的问题?这个权利怎么确定?程序怎么确定?国家构架怎么确定?当时觉得这很有意义,很值得探讨。因为我们以前也看过一些探讨社会主义制度和体制的白皮书,也都有印象,有这个原始驱动。在探讨中,刘握中提到了林彪的“九·一八讲话”,这个讲话我是在武汉从大字报上看到的。当时看到后就觉得很不舒服,完全是个人吹捧。我们俩对这个“讲话”的观点都是一致的。聊着聊着,他就说,咱们能不能就这个问题写一张大字报啊?我说,写大字报有什么意思,给上面写信意义也不大。其实他在跟我聊之前,就已经写好初稿了。这时,他把那个初稿拿了出来。但他还是胆子小,他说,干与不干,都由你决策。历史就是这样,最后决策干还是不干,是他推着我说出来的。

我看了稿子以后说,先不说干还是不干,斟酌一下再说。先把其中一些激烈的文字去掉,换上温和的语言。改动最大的就是批判对毛泽东个人崇拜的第四条。刘握中的初稿列上了“毛主席这样的天才,全世界几百年,全中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这一句话,但是我把他批判这段话的内容全给删了。因为我一看脑袋就大了,我说这条不能批呀。毛泽东不是说,“唐宗宋祖、略输文采”吗?他多伟大啊。我说,虽然文章我还没细看,但这条一定得拿下来。当时这条一个比较牵强,另外一个就是再温和也不行呀,因为必须直面毛泽东了,这一面对就越线了。最后的一段文字是我加的。

修改完后,我就决定了:干。我说,要干就公开干,不能寄信,寄信是扯淡。公开就得按大民主的方式写大字报。我的毛笔字比他强,大字报由我来抄。落款,我起了个名字“涤西”。这是我在学校写大字报一直用的名字,农大附中的同学都知道是我的笔名,取意是“荡涤西方一切污泥浊水”的意思。其实,“涤西”还确实是毛泽东用过的笔名,我不愿意粉饰历史或再编造,我说的都是挺真实的。我对刘握中说,你快点起个名字。他就翻《列宁选集》,翻着翻着,翻到一篇文章,看底下中文译名是伊林。他说,那我就用伊林吧。我们把大字报贴到了清华大学小礼堂旁边的科技馆那里,那里是贴大字报最密集的地方。那天是十一月十五日,我们早晨六点钟跑过去,七点钟贴的。对我们这笔名,后来解释就多了。“涤西”跟“泽东”对应,这还真是挺巧合的事情。

贴完大字报以后,我就回家了。晚上,我返回学校时,刘握中告诉我,蒯大富派人把我们的大字报给撕掉了。大字报被撕了,我们就有说法了,就又写了一份,贴到北大去了。这两篇大字报抛出去之后,就有人对那篇大字报表示支持,也有来串联的了。但蒯大富他们政治敏感性还是挺强的,说我们这是反革命的大字报,反对我们。这时,刘握中闪开了,出去串联去了。后续工作都是我来做了。

《公开信》的真正公开

涤西:大字报被撕掉后,我感到事态严重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就组织人印传单。我找了班里一个同学刻蜡板,刻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女朋友来了,认为这事危险,不让他干,把他给拉走了。我只有自己继续刻下半部分,并且随笔写了《公开信》后边的那段文字,还加了两个后缀。现在一般看到的是传单上的文章,这最后部分的文字是原来的大字报上没有的。后来在社会上引起震动的也是这张传单。一张蜡纸一般也就能印个四百份到八百份,我亲自推油磙子,推得非常仔细、小心,生怕这蜡纸破了。我那派的红卫兵是同意我的观点的,我们实际上是一个团队。传单用的是十六开的纸,共四页,其他人负责叠页子,装订。我拼命地印,印了一千二百份,直到那张蜡纸已经不能再印了为止。

传单印好后,大家轰地跑出去,分别到各大专院校、各军队和机关大院的门口,一路走一路贴,满世界散发传单。传单的影响实际上比大字报大多了,贴出去后,立即引起社会震动。中央文革、江青要去看的也是传单。我们在大字报上落款写了农大附中伊林、涤西,也直接签上了刘握中、张立才的大名。而传单的落款只写了农大附中伊林、涤西,因此知道我们真名的人并不多。

现在回头看这篇文章,当然很幼稚。那时候年轻,刘握中十八岁,我十九岁,而且我们当时对林彪这人物并没有多少了解,也没法了解。为了澄清我们并不是刻意反对林彪,更不是反对文化革命,只是不满意林彪的讲话内容而已。在一种幼稚的担心下,我们提出林彪要改正缺点,不改正缺点的话就要“靠边站”,其实是很感性的东西。这里面分量最重的一个词就是“靠边站”。对这个“靠边站”,我写大字报时就觉得有点忐忑不安,印传单的时候,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道个歉吧。所以,我在传单最后特地加了一句话:如果有人指责我们说,靠边站是过分针对个人的话,我们一定接受批评。结果,传单上最后就出现了三个“靠边站”。

实际上这也是我们当时真诚的表示。后来有很多史书、史评都把伊林、涤西事件说成是反林彪了。当时真要是反林彪,首先我就不干了。我们主要是提意见。

伊林:对这篇文章,我们俩是一起讨论、修改的。我起草那个文章时,摘选了林彪讲话中的四条进行批驳。第四条是,林副主席讲,中国几千年,世界几百年才出现一个像毛主席这样的天才。我当时就对这个有怀疑,可是《公开信》中对于这一条的批驳没下文了,后来朋友问为什么没有下文。其实,原来有一段进行批驳的评论文字,被立才给删掉了。他认为这条太尖锐,因为直接触犯到毛泽东了,而且又不好驳。那文章里面已经涉及到毛的权威了,包括毛主席对社会主义革命的理论贡献等,实际已经给推翻了,这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再往下论毛泽东的事,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去碰。这是立才最担心的。但是,这实际上又是一个大的问题,所以留下题目没内容,这叫立而不论。就留给他老人家自己去猜,去论吧。毛泽东对《二十四史》倒背如流,他能不明白这个?

《公开信》是立才决定要公开的。他说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寄过去,那这封信就不能叫做《公开信》了,另一个方案是公开。他最后选择了公开。

立才还搞了一个笑话,原来《公开信》正文里有两个“靠边站”,这已经够恶心人的了,两个毛孩子公然敢“狂吠”林副主席两次“靠边站”。嘿,立才担心这两个“靠边站”可能被人家误会,就又加了一个“靠边站”。这可是天大的笑话。文章里的第一个、第二个“靠边站”是我写的,第三个是他加的。他加进去的意思,是好意,是想说他们的批评不在理。后来,人们开始批判《公开信》,到处都说我们猖狂攻击林副主席到了极点,居然“狂吠”三次,要林副主席“靠边站”。但是,没有几年,林副主席确实“靠边站”了。

《公开信》带来的风风雨雨

涤西:没想到《公开信》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我们农大附中一下子跟开了锅似的,热闹起来了。其实,当时支持我们观点人是很多的。整天学校里人山人海的,络绎不绝。

北京各大专院校的、政府机关各大部委的、各大军区的军人,都有来我们学校串联的,好多都是成年人。同学都说,这回咱们学校可出名了。我记得当时万润南②也找来了,他说观点可以讨论,而且你们提的也有积极意义,但是应该采取寄信的方式,不应该公开。你这一公开不就伤害林副统帅了吗。还有一个人给我的印象最深了,他穿着呢子大氅,倍儿干净,白衬衫也是新的,皮鞋也特别亮,骑着一辆锃光发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这人50来岁的样子,一看就是局级干部的派头,说出话来也不一样。他专门来找我要《公开信》的传单,还问我们为什么要公开化?还跟我聊了聊思想背景,看过些什么书?我估计这人是中央文革或者是毛泽东派来的。

我当时有一个习惯,对每一个人的态度、观点,我都记录在小本子上。对不同意我们观点的,大体上不记录,但对表示感兴趣的,我都有记录。

引起我警惕的有这么一件事:这张大字报发表以后,北京航空学院的曹XX找来了,他是军队干部子弟,是北航“中国国际红卫兵”组织的头头。他表示支持我的观点。当时跟他们聊聊,很有意思。他们搞得声势挺大,据说参加者有不少中、下级的现役军人。我也到他们那里看了看,有个白晓宏,原来是反工作组的头儿,是北航红旗第一任的头儿,也是顶尖的人才。他用隐喻的、含蓄的文字,让你能意会不能言传,全都是含沙射影地指向林彪的。而且他也操纵着北航“八一纵队”。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激烈凶猛,接连贴出了一问、二问、三问、也问中央文革的四篇大字报。

我没有主动靠拢他们,但我与他们保持关系,旁观他们的动态。我看到他们确实在反对林彪,心里也是有些恐慌,相对感觉到安全问题了。刘握中对我说,立才,咱们碰到大个的了,有一群人在反林彪呢……我说,我们跟人家不一样,咱就是给林彪提个意见,咱咋能反林彪呢?反林彪可不是咱们的观点。我马上否定了说我们反林彪,在这问题上还是不一样的。

我真正意识到我们行为的实质,还要感谢这样两位姐姐。当时来找我们的有一个化名“红匕首”,一个化名“向阳”的两位北航的女学生,她们的真名我一直不知道。她俩都是将军的孩子,看起来都很精干。她们表示同意我们的观点,但是临走时说了一句话:你们实际上是站在刘少奇的政治立场上的,是右的,是反文革的。这句话“铛”地把我敲醒了,我心一下子就凉了。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被她们点醒了以后,我就开始思考了——这大字报是不是右了?这才开始警觉了。

在这前后,刘少奇、邓小平虽然还没被点名,但是大家已经心知肚明了。我们闹了半天落成右的了?这都是当时的实际思想。我没有反省,只是思考,从政治上判断,我的政治立场站到哪里了。我本质上是拥护文化革命的,认为文化革命是在推进大民主,在往国家政治的机构深层改革上面推进,另外,我们反对个人崇拜,于是,我们就开始往这方面探讨。

伊林:白晓宏是在11月20日找到我们的。他们和部队有着很深的关系,据说曾联络了数百上千的青年军官。对于我来讲,基本上属于被白晓宏他们支配着的。我觉得跟他们待在一起有种安全感。立才跟我还不太一样,他主要是自己思考,保持距离。

我们的大字报是11月15号贴到清华的,让蒯大富给撕了。第二天,我们在北大三角地又贴了一份。传单是18号散发出去的,印传单全是立才做的事。他是红卫兵的头嘛,有一帮哥们,有抄大字报的、有刻蜡板的、有印传单的、有抄传单的、有发传单的,一套系统。还有我们学校高一的一个学生,叫瓦罗佳,他爸爸是老布尔什维克,娶了个苏联媳妇,生下了瓦罗佳。他是半个苏联人,瓦罗佳就把这个传单递给了苏联大使馆。这令我们有点害怕。

有不少人告诉我,《公开信》引起了一连串的“炮打司令部”,这是我们哥俩没想到的。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瓦罗佳送出去的传单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本来只是林彪在一个军事学院的讲话,没太多的人知道。这一下子世界各国的共产党都非常恼火。你们中共也太狂了,说百分之九十九已经够恼火的了,你还要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高得多,比共产主义的始祖还要高得多,不是站到我们头上拉屎吗?这给了各国共产党一个证据,一连串地群起攻击中共,连阿尔巴尼亚也不买账了。这是瓦罗佳的功劳,也把老毛的火拱起来了。从后来披露的资料看,林彪大概自己也知趣,此后再也没有重复过“百分之九十九”和“高得多”“几百年”这样的说法了,从此,全中国的吹捧就停留在这个层次上,没有“更上一层楼”。

毛泽东是看过这篇文章的。有人说毛泽东给江青的那封信是假的,我们的体会,那封信是百分之百存在的。韩爱晶后来告诉我,当时,江青对蒯大富、韩爱晶说到这件事时,是这么讲的:这两个小家伙名字有点怪。你们对这两个小家伙的批判,不要搞得那么激烈嘛,盖上就是了。你们怎么这么傻,把这大字报撕了。撕了人家就有理由了,他们就开始到处发传单了。还有一次她在北航还说,那篇文章很有文采嘛,你们要文斗。那意思就是要对我们客气些。从后来毛泽东让他们放我出来,也印证了毛泽东跟林彪的分歧时间。他说:改善无产阶级机构是可以的,彻底改善是不行的。这是毛泽东原话。

后来,毛泽东在1970年庐山会议果然对“天才论”发怒了,这全记到陈伯达、林彪身上去了。林彪拍马屁拍过了,如果他当初能听进去我们忠言逆耳的话,收敛一点,也许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当时有句话最清楚了,什么毛主席缔造的军队,林副主席指挥的军队。毛主席对这些事,警惕性高着呢。吹捧得太离谱了,连两个中学生都看得出来的问题,毛泽东心里怎么想?我们这件事,多少都会刺激他提防林彪篡权的警惕性。

那年12月2日的傍晚,我和立才正在附中宿舍楼三楼北头的宿舍看书,两位穿着没有帽徽领章军装的女学生,推门进来,自我介绍说:“我们两个是北航的大学生,一个叫向阳,一个叫红匕首,我们赞同你们《公开信》的基本观点。”听到有支持者,立才与我便高兴起来,和她们你一句我一句随便聊了起来。文化大革命时期,观点相同的,一起讲话就和气,你一句我一句还抢着说话。要是观点不同,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八点多,她们站起来要走。突然,俩人绷起了脸,对着我们严肃地说:“你们要知道,你们实际上是站到了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司令部一边!”立才和我听了吓了一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原以为她们会亮出反对者的真面目,她们则又说:“刘少奇、邓小平有什么不好,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没有什么错。” 俩人不告诉我们真实姓名,却重复说了她们住的宿舍,要我们有事就去找她们。我们感到惶恐,向阳、红匕首她们那一句话,让我们开始认识到,自己那封《致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的言行,在行动效应上,实际上是站到了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边,站到了刘少奇、邓小平右的一边。

“革命群众”抓捕“反革命”

涤西:《公开信》发表后,江青、康生、陈伯达都公开讲话了,把我们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等于是要画句号定性了。局势明朗了,我们就想做些防范措施了。可是我们往哪里躲呢?我们俩分工,他在校外活动,我在学校看情况。我的几个同学,利用学校已经停用了的浴室,修建了一个密室。你一眼看去,屋子里好像塞满了各种旧家具,实际上有个通道可以钻进去,有一块空地,有张课桌,开开窗子就可以跑到外面去。里面还有床可以睡觉。他们出于同学之间的感情,搞了不少花招。要是没有这个密室,我早就被人抓走了。

好像是12月17号,学校里没什么人,我就在密室外边溜达。刚走上学生宿舍的台阶,一个同学就拉着我往浴室跑,把我给推到密室里,然后把门倒锁上。他刚锁好门,北航“红旗”的人马和我们学校“红旗”的人就过来了。我听见他们在外边打我那个同学,让他开浴室的门,他就是不开。可是我们学校“红旗”派了人盯梢,看见我跑进来了。我想这样不行,打开窗子就跳了下来。这一跳,被操场上的那帮人看见了,大喊“抓住他”,就追过来了。我那时候腿还没有因为坐牢被弄坏,跑得相当快。一米多高的栅栏,我腾地就蹿过去了。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躲到一个角落的阴影里,那些人从身边跑了过去,没抓到我。

第二天,我先去了北航,了解到白晓宏、曹XX都已经被捕了,是中央文革指示韩爱晶以群众组织的名义扭送到公安局去的。我去了北京图书馆找刘握中,恰好碰见他出来。我一看见他就问,你怎么变样了?他说是北航那两个女生向阳、红匕首给了他化妆的用品,还给了钱和全国粮票,让我们赶紧逃跑。我说他们已经到学校抓咱们了。我们商量,这样抓我们是违反《十六条》的啊。所以,还得再写一张大字报,贴到中南海附近去,然后再往外地跑。于是,我们先到了北京市委,那时候市委很乱,有不少空房子,可没暖气,冷得呆不住人。这时,已经是凌晨了。刘握中就说,上我姑姑家去,没人知道哪里。

刘握中姑姑住在东四。我们进了门,刘握中就倒在床上睡觉了,他姑姑家的人也都睡着了。我在写字台那里起草大字报。大约还不到半小时吧,一道电光就从窗外照了进来。我知道是抓我们的人来了,肯定是跑不掉了。于是我对外边说,你关上手电筒吧,别闹大了。等外面的人关上手电后,我就把记录着那些同意我们观点的人的小本子掏出来,塞到炉子里面烧掉了,否则,将牵扯一大群无辜的人。万润南他们也就这么被保护下来了。外面带人来逮我们的,就是以前我们班经常一起读书讨论的一个同学。他知道这里,这次是他带着北农大“东方红”的人来的,开了两辆汽车。我烧了那小本子后,就把刘握中叫了起来,开了灯,一块出去了。

他们把我们一直抓到北农大,天亮后就被警车送进了“半步桥”监狱。我并不恨那个来逮我们的同学,客观上,逮进去倒是少受了很多罪,关在里面多少还有一定的保护作用。和我们一批被抓的还有李文博、乔兼武。随后,中央颁布了一个所谓的《公安六条》,这跟我们这件事是有很直接的关系。

这个事件前后也就30多天。时间虽然很短,但事实上,它导致了反中央文革、反康生的“十一月黑风”“十二月黑风”,这股风是由下而上的,使正在按部就班前进的文化革命节外生枝地受到阻滞。

伊林:白晓宏他们被抓后,1966年12月19日,听到学校的“联动”们说,要狠狠打击敢于反对林副主席的人,我便悄悄离开北农大附中,傍晚时分来到北航女生宿舍24楼二楼右边第二间房门口。敲开门,只有向阳、红匕首她们俩个人。她们见是我,赶紧将我拉了进去。向阳说:17日夜里,韩爱晶的红旗将13号楼军队接待站抄了,将白晓宏、曹伟康他们几个人都抓走了。这时窗外的喇叭里正慷慨激昂喊着:“砸烂白晓宏、曹伟康狗头!”“打倒反对林副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她们又反复谈起了两个司令部的事,说你们别犯傻了。她们翻出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十五元钱放到我手中,要我快点逃出北京。像姐姐嘱咐弟弟那样,再三叮咛,一定要逃出北京,也不要在外省的城市里,逃到外省农村去,越远越好。她们到楼道里看了看没有人,给了我一顶棉帽子,我就遮着脸很快溜下了楼。但是,与立才正准备第二天离开北京时,半夜在国子监官书院被捕。

1968年8月1日,我走出功德林监狱的大门。管理监狱的士兵将入狱前搜去的物品归还我,向阳、红匕首送给我的人民币和全国粮票,仍然在小包里边。说起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危难时的救助,我怎能忘记呢。以后好多年,我多次找寻她们,但不知真实姓名,找了好几年没有找到。

① 伊林,真名刘握中;涤西,真名张立才。

②时为清华大学学生,后为四通公司董事长。

 

本文根据米鹤都:伊林、涤西口述史《草根政治——一条至死不渝的道路》节录

所有跟帖: 

胡锦涛也关了一批要求修宪,法制,或者言论自由的人。这个制度下,无语啊 -哪一枝杏花- 给 哪一枝杏花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6/2024 postreply 11:40:25

记得那时候有个”不锈钢乌龟“被抓。 -chufang- 给 chufang 发送悄悄话 chufa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06/2024 postreply 12:38:05

“不锈钢老鼠”,老记者刘衡的孙女 -萧嵐- 给 萧嵐 发送悄悄话 (60 bytes) () 11/06/2024 postreply 12:56:16

啊,老鼠成了乌龟。 -chufang- 给 chufang 发送悄悄话 chufa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07/2024 postreply 08:20:27

说要改宪法就进监狱怪不得蒋闻铭网友怀念允许讨论立宪的慈禧太后老佛爷 -rmny- 给 rm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6/2024 postreply 16:43:13

锦涛同志被架出会场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能不能自由活动? -youtub- 给 youtub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6/2024 postreply 23:5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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