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士弘:红八月的那个夜晚

[拾年] 潘士弘:红八月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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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10月10日 17: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介

 

潘士弘,笔名亦远。1946年生,1965年高中毕业,因海外关系高考落榜,成为北京海淀区花园村小学的教师。赶上四清和文革,种过地,当过装卸工,下过小煤窑。1973年被批准赴美。1979年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获统计硕士。曾在硅谷工作,以后在加拿大工程咨询公司从事信息工作。 现已退休,生活在加拿大落基山下。

 
原题

红八月的一个晚上

 
 
 

 

作者:潘士弘

 

我发小家的遭遇,说明了五十多年后的今天,社会暴力无论是形体的还是言语的都是有根源的。

我有几个很要好的小学同学都属于出身不好的。 我很惦念他们, 却不敢去探望,怕万一碰上红卫兵在他们家, 我一去就可能引火烧身了。

这样的红色恐怖大约有两三个星期。北京出现了干部子弟组织的红卫兵东城纠察队和西城纠察队。他们发表了一号通令、二号通令、三号通令,一直到七八号通令,算是稳定了形势。这些通令虽然是从没有任何注册手续的组织发出来的,在当时却比国务院文件还管用。人们纷纷抄下来,作为护身符。可能是到七号通令,下令停止一般抄家。人心才略微安定下来。

我决定在天黑之后到同学家探望一下。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在新华社附近的涭水河胡同住对门。一个同学, 张力千的父亲是老医生,皮肤科专家,但早就退休了。我估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决定去看看对面的李介庚同学,他的父亲是资本家,估计在劫难逃。

介庚住在一个两进四合院的后面,其实不够四合院了,只是西厢一个厨房,北屋两明一暗,有一个小院子,要穿过一个狭长的过道才能到这个后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大门贴着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我心知不妙,便揣揣不安地进去了。

李介庚同学是北京体育学院的学生,不在家,只有他的父母在。 看到我来,有些吃惊,就叫我坐在院子里。 一看,他们的正房已经贴上了封条, 显然被抄家了。李伯父告诉我,前两天他被红卫兵带到附近的34中审问, 一起被审问的有十来个人。他们跪在那里一夜, 不断地被拷打,当场死了两个人。他因为本人出身贫农,挨得打少一些,活了下来。

李伯母把头上的小帽子摘了下来给我看,原来红卫兵抄家时把她的头发剃光了。因为她被勒令每天扫大街,只好戴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帽子。两位“老人”说他们所有的财产不是被捣毁了就是被封在了屋里, 连把菜刀都没有。 他们要向邻居借菜刀把只准他们吃的腌萝卜切开。

我以后才知道,李老伯出身农民,是典型上海人。他在抗战胜利之后搞实业,做制版印刷业务。 因为中共建都北京,但北京缺乏工业,他五十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迁到北京。据说大部分技术工人都是他从上海带来的。来北京不久,赶上“三反五反”就挨了斗,关了几天, 没有查出奸商问题。公私合营时,他表现积极,主动把500多元的高薪减到150元。开始连定息都不肯拿。所谓定息就是资本家的固定资产按政府估价,作为股份,与政府合资,所以叫公私合营。资本家要放弃对其企业的管理,往往就成为一个普通工人。这位李资本家到文革时其实早就成了一名普通工人。他的全部罪恶就是给北京建了一个印刷厂。

作为上海人,李伯父和造寸的老板张造寸是朋友,都是当年听党话,接受改造的资本家,也都有个政协委员和工商联委员的头衔。现在, 1966年8月,他俩都厄运临头了。

抄家的时候,李伯父工厂也有工人来。 不过真正动手打人的是很少几个年轻工人, 从上海来的老工人实际上保护了他们过去的老板。两位“老人”只能在五平方米的厨房睡觉,还要随时被批斗。 一次红卫兵甚至要求我的同学鞭打他父亲,也是老工人给拦了下来。 过了一年, 李伯父因癌症死在这个小厨房,享年56岁。

那天我随口问了我另一个同学张力千家的情况,说:“他们没事吧?”

“不, 他的父亲几乎被打死。”李伯母回答说。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因为张伯父是一个已经退休多年的皮肤科医生,没有任何政治背景。李伯父说:“他的大儿子和大女儿不是在台湾吗?”

原来是海外关系惹的祸。张老伯的大女儿嫁给美籍气象学家张捷迁,1972年作为周恩来邀请的第一批美籍华人科学家访华。可1966年,这个身份几乎要了他老丈人的命。而老先生的长子长孙张信刚那时正在美国读书。后来是积极的保钓份子,在1972年也被周恩来邀请回国参观。张信刚一直是左派,经常在国内讲学作报告。他九十年代担任香港科技大学工程学院校长,后任香港城市大学校长(2007年退休)。由此可见一个人的政治态度很难仅用出身就能判定。但在红八月,最革命的口号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那个晚上天很黑,我一生也忘不了。

后来我的同学张力千告诉我:

“托从未谋面的大哥大姐之福,1965年高中毕业我不但未能升学,而且被分配到最底层的街道工厂,在一个对人身体有害的粉末冶金厂当工人。大哥张恩树一家在1948年迁居台湾,大姐张素坤1947年携子女去美国与在美国留学的姐夫张捷迁团聚,一台一美,海外关系之坏到头了。虽然父亲一生行医,与所谓的黑五类并不沾边,但有了这层海外关系,文革时恶运来到我们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抄家那天,我在丰盛街道下属的工厂上班。回家,只见院门大开,过道一片狼藉,家中东西屋除了床,己是四壁皆空,父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椐妈妈讲,当天上午冲進一批红卫兵(后来得知是34中的学生),凡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红卫兵在院里拷打父亲,先是说他里通外国,父亲说我就是一个医生,从不过问政治。那帮孩子又盘问他这个医生治死过多少穷人,父亲说我是皮科,没有治死过人。这些红卫兵就说他不老实,用带铜扣的皮带抽打。面对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他们真下得去手,一直到老人暈死到在地上,他们才扬长而去。

幸亏我父亲平日体质尚好,挺了过来。不过双耳被打失聪,人也呆傻了许多。妈妈和姥姥在北屋,红卫兵也要進去造反,总算妈妈机智,拿出早准备好的軍属证书(我二舅是軍医)才幸免于难。我家的东西拉到天宁寺,落实政策时从那里领回一些,但值钱的首饰黄金等都下落不明了。我估计是不错的东西,因为文革前王府井收购珠宝的师傅几次上门来要收妈妈的首饰。

想来这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家里没有死人。我上班骑车路过复兴门到阜成门的护城河,河边的柳树很多是倾斜向河面的,在那段时间,这里成为寻死者的圣地,我上早班路过此地,常常看到有前夜上吊者停尸地上。

不过1972年6月,大姐和大姐夫回国,又是一番景象, 竟然有红旗轿车来接我父母去机场。那时红旗轿车至少是中央委员一级才有资格乘坐的,所以引起胡同居民的轰动。我父母被先拉到北京饭店,告诫了一番,不准提挨打的事了。这些人都得到特别的礼遇,周总理也接见了他们。”

张力千不无感慨地回顾到。他是北京八中的学生,也是这所北京著名好学校里的好学生,可是他和我一样就应为有亲人在海外而不被允许受到高等教育。

1966年9月份,第一波红色恐怖减轻了些,我回到母校35中, 看到原来的书记、校长、班主任、语文老师都在操场拔草。但最令我震惊的是一位红卫兵告诉我:”在音乐教室,打死了12个人,有三个人看到尸体害怕了,趁人不注意跳楼自杀。”35中的音乐教室在五楼。这个教学大楼是1963年建的。想不到三年后就成了刑场。该楼至今尚在……

红八月全国各地都发生了红卫兵抄家,打人,批斗的事情。但是打死人的事几乎只发生在北京。我曾有过不完全的统计。最少的如四中,校内打死两人,最多的几十人。北京上百个中学,平均每个中学大约有十条人命。这包括老师、校长、书记和社会上各种人员。小学生和大学生也有参与,但不是主力。我教的学生中就有参与抄梅兰芳家的。

最高处就是有15条人命的音乐教室

 

1964年在这个教学楼门口拍摄的高中毕业合影,前排左起第六是校长朱丹, 第七人是王书记。红八月都被红卫兵批斗,罚做苦力。王书记是老红军,右臂因作战受伤成残。他其实只是挂名拿干饷,并不参与工作,我们当年很少见到他。红八月他也没能躲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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