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洗白自己的人,祖上是正黄旗
高峰:洗白自己的人,祖上是正黄旗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纳君是我的哥们儿,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认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家祖上不是八旗就是包衣,因为你这个姓儿太少有了,太有贵族血脉传承的味道了。”这是我知道他姓甚名谁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笑笑,不置可否。
关系走近了,我知道了不少有关他的家世。
他家祖上的确是皇族,还是级别最显赫的正黄旗。到了他爷爷那一辈儿,时代进了民国,八旗子弟不再是荣耀,铁杆儿庄稼也没有了。于是他爷爷经营个小店铺,勉强能维持一家老小的温饱。可就是这买卖,到了解放的时候,还出了磨咕,被政府给没收了,说是皇家孽产。
他爷爷只能靠一双手自食其力,至于那些被没收走了的孽产,提都不敢再提,就算是以财抵罪了。“老百姓得向当权的低头,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挣蹦只能是给自己找枷扛。”这是他爷爷离世前留给子孙们的金玉良言,称得上是非物质思想遗产。
除了思想遗产,他爷爷还给儿孙们留下了一副镣铐,那就是“资本家的出身”。“我爸爸从打明白资本家这三个字的份量那天起,就没断了找政府,他不敢去理论,只想求个公道:我家充其量也就算是个小业主,若硬说我家是资本家,那就请说出个一二三来,您们没收走的东西归拢到一块堆儿,够不够一个资本家的体量?”纳君说给我听。
“没得结果?”我颇有同感地问。因为我家也曾是穷得叮当响,可我的脑瓜上也有一顶资本家出身的桂冠。
“后来,文革来了,红卫兵抄了我们家,你知道他们抄出来什么了?金沙,一包袱皮儿的金沙!我爸爸知道,那些金沙是祖上几代人的心血,是眼跟前儿这一大家子人未来活命的根基。此刻的他,忘了爷爷的遗训,来了疯狂的胆气,他要和那些入户抢劫的人拼命。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把他带走了,五花大绑。我那时虽然只有十多岁,可我知道,我们家要败了,彻底地败了。没了我的爸,我家从此会断了一切进项,一家老小连窝窝头都没得吃了。”纳君说着,还挥挥手,像是赶走那些苦的记忆,就势抹去眼角的泪。
缓了缓,他继续说下去:“后来我父母都被轰到农村去了,带着我的弟弟妹妹,我那时候上初中一年级,咬死了就是不走。后来又赶上上山下乡,我这样的黑人儿更是责无旁贷,学校里的领导见天儿和我谈心,连动员带吓唬,说我这样的问题子女最需要去广阔天地接受改造,假若赖在城里不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扫帚,迟早会荡涤我这样的垃圾。可我就是硬扛着不去,反正你也不能因为这个把我枪毙了。其实,毙了就毙了,我这么苟活着还不如嘎嘣一声被毙了痛快。”他继续说。
“后来呢?”我问。
“上山下乡这事还真让我给扛过去了。直到我妈和弟妹落实政策又回到了北京,我们这个家才算是没散,可惜我爸爸没了。我不去下乡还有一个只有我和我爸妈才心知肚明的理由,那就是要保住我家的房子。我家有两间私房,要是家里的人都被销了户口,房子或许会被没收了去。以后想再要回来就万难了,那我们这一家子就真的无处栖身了。”
“后来不是都落实政策了吗?”我问。
“就是这个落实政策才让人憋屈死,照理说该把抄没的东西如数退还,我家那些破桌椅板凳倒是还回来了,可那一包袱皮儿金沙没了!说是丢了,就是因为有了那些金沙,我家才被坐实了资本家的政治地位。可如今金沙没了,空空地留给我们兄妹一顶资本家出身的桂冠!你说,还有地儿说理去不?”他愤愤地说。
我点点头表示同情,被抢了钱又被当作阔佬儿游街示众,是有点儿不划算。
“这往后好多年,只要一填表,不是有家庭出身那一栏吗?我就填小业主,你们说我家是资本家,凭据就是那一包袱皮儿的金沙,如今金沙没了,我们更不能认账自己是资本家了。这资本家出身的帽子,你政府不给我摘,我自己给自己摘了。我这辈子,不打算沾资本家的光,也不好意思丢资本家的人!”说着说着,他那个油嘴滑舌的劲头儿又来了。
“好在后来有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不再讲阶级斗争了,咱们这些黑几类的子女也不再黑了。后来又有了恩人邓小平,让咱们上了大学,过去那些被人涂抹的黑历史,也算是翻篇了。”我宽慰着他和自己。因为我知道,他1977年考上了名牌大学法律系,还在大学里当过老师。
“大学是上了。可你说咱们身上那些被人涂抹的黑事翻篇了,我告诉你,没有!这辈子都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颇有些不解,“我们念了大学,不再填写那些具有侮辱性的家庭出身表格,不就算是清白了吗?不就和那些红二代有了平等身份吗?”
“有没有平等身份我回头说给你听。不过大学念了,毕业时国家还包给找工作,这倒真是上面给的福泽。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可是香饽饽,各单位抢着要,尤其是公检法机关,你想想,名牌大学法律系,文革后第一届大学毕业生,稀缺人才啊!我特想去检察院或者是法院,可是没去成,最后,我被分配到青年进修学院。”
“那不错啊,按现在的话说,那里是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地方。你若是待下去,或许今天都混到副司长了呐!”我调侃他。
“狗屁副司长!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在那地方,哪些人能当副司长,哪些人只能一辈子当碎催,是早就划好道儿道儿的,除了看你的学历本事,还有一把内控的尺子,这就是你的‘遗传基因’。我说的不是生理学的遗传基因,你懂的。你知道是什么东西记载着你的这个基因吗?”他问我。
“什么?”我问。
“你的档案。你家祖宗八辈儿的事都存在那里边。你是个什么样的种儿,嫁接过什么样的外秧儿,那里面记得明明白白,只要有一张不干净的纸,你这辈子就算是脏了。”他点拨我。
我呆愣了半天搭不上话,我的档案跟了我三十多年,就是我今天给外国人做事了,那个档案也存放在一个叫“人才交流中心”的地方。假若我今天回到体制内,那它就会被放到某个机构的档案室里,那里面记录着我的全部历史,可它们是黑是白,我真不知道。
他接着说:“说起来我是在大学里当过老师,可待了三年没让我碰过讲义,我明白在这类地方得熬年头儿,至少得混上讲师才有机会。可是教研室从来不让我进课题组,不做课题我怎么发表文章,没有文章拿啥去申请讲师?我成了被打入冷宫的娘娘。不让我‘侍寝’,必定有原因。后来,我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了,那些有机会靠近龙体的人,都是经过组织划分的,都是红色的出身,都有当过工农兵的光荣历史。他们自己有一个圈圈,在圈圈里的,他们互称为同志。而我呢?非党非派白丁儿一个,脑袋上还顶着一个资本家出身的标牌。我,是那个被划在圈圈外面的人。后来在我的死乞白赖争取下,学校终于同意我进了一个课题组,是关于农村包产到户的。我带着学生们去农村搞调研,前前后后折腾了小半年,课题做完了,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发表的文章上没有我的名字!合着我就是个跟班儿打旗儿的。一场战役打胜了,名留青史的是军团长,把我这个马前卒给忘了!不是真忘了,是有意给抹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还是我家祖上的那点事儿在作妖。一人有渣儿,三代不清,你说说这合理吗?”他忿忿不平。
“是啊,一份你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你自己的人事档案,被别人写的,被别人把握着,人哪里还有自由可言。”我自忖。
“这人事档案起先只针对国家干部,和咱们小老百姓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可后来慢慢扩大,到如今已经延展到每个人,从你进小学填过第一张表格起,得,你就有了档案了。这个档案最大的毛病是背对背,别人往里装什么,你本人可是全然不知。这就成了个黑洞,给那些想害人的杂碎们留下了耍手段的空间。还有那个家庭出身,看出身打根儿起就是个歪理,因为它把新社会祖国的花朵们给分成了红二代和狗崽子,并且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如此,这社会就有了机会不均等,待遇不一样,就有了不公平。”他的语音特沉重。
国家和百姓,本该是爸爸与孩子的亲密关系。可在纳君这儿,我觉出来有些生份。
许多年后的我也做了父亲,更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家长把儿女分为嫡亲和旁系,那这个家庭就一定不会和睦,日后想让那被冷落、被薄待的旁系儿女孝敬爹妈,万难!
“假若有一天,我要是当了中组部长,头一件事就是改革这个档案制度。我要让它公开透明!就算是领导把我鉴定得一无是处,甚至是把法院的判决书搁进去也得让我看到。我人微言轻干不过权势,只能受着。但得让我知道您写了什么,得允许我说不认同!是这么个理儿不是?”他仰起头来,似乎是在问天。
“你说得可能有道理,但是就凭这一点,你就当不上中组部长。”我毫不留情地给他关了钉。
“我曾经看到过自己的档案袋,敦敦实实足足有一寸厚。人事干部掂在手里都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这历史够沉重的啊!’我猜得出,那里面指定是装着我家祖上是资本家的身份证书,从我家查抄出金沙的资产证明,我爸爸企图杀害红卫兵小将的犯罪事实,我抗拒上山下乡的反动行径……就是因为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我才不能去法院工作,因为他们不能让一个圈外面的人去掌管国家司法。”
“有这么一份宝贝东西追随着,你这辈子怕是难见晴天了。可你又能怎么样呢?”我表示同情又无可奈何。
“我要把那些给我抹黑的东西变成废纸!”他坚定地说。
“做梦吧!就算是国家给被冤假错案的人平反昭雪,那也得够级别,哪儿就轮到你了?一个小业主的儿子。”我讥笑他。
“所以我要自己解放自己。”他豪情满怀地说。
“自己解放自己,怎么个解放法儿?”我急于想知道他有什么招儿。
“我要把自己洗白了!”他像是在起誓。
“哈哈,说梦话呢吧?别人眼中的煤球是一辈子都洗不白的。”我冷酷地给他泼着冷水。
“等着瞧把。”他坚定地说。
后来,纳君运用超凡的智谋和胆识,完成了玄而又玄的壮举,让那包档案中的不实之词真的变成了一堆废纸。
我忘不了他告诉我这一消息时的表情,呆呆地、痴痴地盯着前方,仿佛在凝视一个纯洁的新生命。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哥儿们,我做到了,真的把自己解放了,我终于和别人一样了。”
再后来,他考外语,递申请……最终拿着一纸旅游签证,去了南斯拉夫,投身于那里的建设。
我没办法评判纳君做得对或不对,但是,我理解他。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想要得到的,不过就是能和别人一样的平等。
2024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