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片忆(二十一)

来源: 2024-08-31 06:51:38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二十一,练塘的方言

 

因为写《我的娘娘》,突然想起练塘有些特殊的方言。比如我娘娘说的“吃诎”,别的地方就好像很少听到。其实练塘地区有不少这样独特的方言。地方志书《章练小誌》(清·高如圭原编,万以增重辑。收“上海乡镇旧誌丛书”第八册),和《蒸里誌略》(清·叶世熊纂。收“上海乡镇旧誌丛书”第八册)中就录有不少。今我以这两誌书中记录的,结合我自己小时候使用过、听说过、而又记得的,重新辑录於下:

我们当地人谓打雷闪电为“雷响霍闪”。又称雷击为“天打”,被雷击中而死为“天打打煞”。称溺水而死叫“屈(读音Ue)煞”。河边的水桥叫“河滩头”。骂人吝啬或饶舌喋喋不休者为“麻鬼”(鬼读音Ju)。称那些小气而又十分顾家的人为“觅屑头”。形容某人坐不定,没有耐心,就说某人是“猢狲屁股”。骂人到处游荡不着家为“氽荡江”或“氽江浮尸”。称喜欢游荡在外很晚回家的人叫“夜勿收”。形容某人到一处就坏一处事,就说他是“白露里的雨,到一搭坏一搭”。形容某人强横不讲道理,就说人像“犟叫花”(叫花读音为Gao Hao)。说一个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就说这个人有点“面熟陌生”。说自己没有看清楚、确定不了某人某事,就说那天自己有点“腻眼腔”。称某人不负责任,说话不算数的为“黄伯伯”。凡物之呈垂下状叫“塌”(读Ta),如鼻涕垂下来叫“鼻涕塌(Ta)下来” ,冬天雪融后屋檐结的冰凌,叫“冰塌(Ta)子”。谓吵架收场为“罢休”,反之为“不罢休”。 称水或食物不冷不热状态为“温吞”,因而形容一个人脾气慢吞吞人急他不急,为“温吞水脾气”。称吃亏、受了委屈为“吃诎”,占了便宜为“相赢”。藏东西叫“囥东西”。人藏起来则叫“背起来”,因此捉迷藏叫“背野猫”。粘叫“搭”(读音de),因此粘住叫“搭牢”。睡觉似醒未醒叫“刺毛勿醒”。粗心大意叫“杜木郎戆”。忧心忡忡叫“忑忑忧”。道路湿滑或东西表面有油污粘液不易抓住,称“滑里滑塌”。称“绝不”为“滑腻”,如两人吵架后发誓绝交,会说今后我滑腻也不会再睬他。不要为“嚣伊”。有麻烦叫有“搞轧”。捣乱叫“搞乱碰”。等一下叫“等一歇”,时间不确定的等一下叫“尶尬歇”。做事情将完未完而一时又不能停下的状况叫“离奇头”。把事情搞砸叫“拆贡”。把水等东西倒掉叫“滑忒”。把火或灯熄灭叫“隐忒”。东西发霉叫“白花”。跑叫“邪”。不好叫“邱”。形容只会在家里横的人叫“扳门槛大阿哥”。此外,练塘人还习惯用“去(读成qi)”和“来”两个动词和形容词搭配来形容一种极端的状态。比如说天气非常热,就说天“热去热来”,说一个人非常好,就说这个人“好去好来”,说一个人坏到透顶,就说某人“坏去坏来”。此外还有不少,一时也记不全。                                                                            

各地方言都有一些特殊的用语,这并不奇怪。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年轻时曾粗略翻阅过几本关于音韵学方面的书。我已记不得是王力(中国著名语言学家,不是中共中央文革小组那个王力)著的《汉语音韵学》,还是其他人的书里,提到练塘地区语言发音的特殊性,说它在吴语系统中自成一格。因为这是关乎我家乡的事情,所以记忆特深。只是该书并没有详细说明练塘语音特殊在什么地方,于是几十年来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总想什么时候解开它。近日在网上读到上海复旦大学语言学教授游汝杰先生的文章《青浦、嘉善、吴江方言哪家强?不得不服,吴江方言有十一个声调》,其中说到青浦县城及大部分乡镇只有七个声调,但西部与吴江邻接的商塌、金泽、练塘一带却有九个声调。文章又引清光绪年间编撰的《青浦县誌》,说“泖湖以西类吴江”,指出练塘地区语言发音跟江苏吴江地区相似,似乎解开了练塘语音独特性的谜。但我以为仅这一点还是说得太笼统,而且在事实上练塘的语言发音与吴江还是有差别的。即游先生文章中提到的商塌、金泽、练塘三地都有九个声调,但我们当地人都清楚这三地的语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游先生文章举“我”为例,说青浦、嘉善都是说“吾”,吴江说“吾奴”。其实我们练塘人说“我”也不是都说“吾奴”,很多人是说“吾”或“吾啊”的(“吾”的发音与英文“ing”的发音相同,国际音标注音为“?”“吾啊”发音为“?a”);说“我们”则说“吾那”或“吾喀”。比较起来这个发音倒是更接近嘉善地区的发音。所以把练塘语言归类于吴江也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又将练塘、金泽、商塌三地语音作比较,商塌语音接近昆山,与练塘明显不同。金泽与练塘直线距离虽然不足二十里,但金泽口音较软,带有更重的苏州腔,而练塘口音则相对要硬一些,带一点浙江嘉善的口音。所以这三地的语音也是有差别的。

就我个人的感觉,江苏南部的苏州、松江地区和浙江北部的嘉兴、杭州乃至宁波地区,虽都属吴语区,但若以历史上的吴、越两国作分野,以苏州话为吴语的典型,以宁波话为越语的典型,在苏州和宁波之间拉一根直线,则沿着这根线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语音、语调从极软糯到极刚硬的变化。这两地语调软硬差别之大,使人发出“宁可与苏州人吵架,不愿与宁波人说话”的感叹。简言之,吴语的特点是软,而越语的特点是硬。练塘的地理位置处在苏、甬两地的中间偏近苏州的地方,因此在练塘话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吴语软糯成分,但同时也有一点越语的硬朗成分。

由此观之,地理位置对语言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然而,若以为地理位置是对语言唯一有影响的因素则也不尽然。有的地方语音、语调差别之大,单以地理位置来解释根本就解释不通。以前我有一个同事是浙江温州人,听他说温州地区语言差别非常大,往往隔一座山两地人说话就相互听不懂。福建闽南地区的语言差异听说也很大。何以至此,谁也说不清原因。这是语言差别大的地方。其实差别小的地方也有许多微细的不同,只是非当地人一般不觉察而已。即以练塘与金泽来说,两地直线距离很近,可是语音、语调也有明显差别。当地人是一听就可分辨出来的。再微细一些,就是我们练塘周围的村庄,他们的语言发音也有一些差别。我母亲以前帮我父亲做小生意的时候,各村来的客户我母亲一听就知道他是那个村的。所以,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我知道世界上别的语系不同地域的口音也有不同,但是否也能微细到如此程度则不知。《圣经·旧约》中说:人类语言本来是相同的,后来人类不听上帝教诲,妄自尊大,还想造一座高塔上天,上帝为了惩罚人类的这种罪恶,就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让人类不能团结起来造塔,于是这才有了各地各民族各不相同的语言。这种说法当然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以我之见,语言背后的根子还是文化和历史。所以所有语言、包括语音上的差异,背后一定有其历史和文化上的原因。只是要把这个原因探讨出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2020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