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的记忆

 转发 乔虹

从广播大楼西门正对的那条小马路一直往西走,是多数中央 广播事业局职工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途经铁道部宿舍、北 京人民广播电台、粉楼(广播文工团、卫生室、对外部食堂 等)、育民小学,有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广播局家属院——老 302宿舍。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小马路的两侧搭起了草席的大蓬, 上面贴满了大字报和漫画。当时我还是三年级的小学生,经 常混在大人中间看这里贴的东西,文字基本看不懂,漫画可 以看个大概意思,有丑化刘少奇王光美的,也有批判广播局 领导的......不论看得懂看不懂,只要从这条路走,视线都会 被其吸引。
文革初期,全国的大、中、小学都开始停课闹革命,大点的学 生参加红卫兵闹革命去了,作为小学生的我们,天真无邪,单 纯无忧,每天除了玩还是玩,也捎带着用我们的视角观看这 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
我跟着院里的孩子们,在小马路南侧的粉楼里看批斗侯宝林 ,会场时不时被他搅得轰然大笑。有时在小马路北侧看批斗 资本家,红卫兵给他剃光头、抽钢鞭,那人被抽得嗷嗷叫。有 次对外部食堂大门里面悬挂了一双高跟鞋,据说是广播局工 作的美国人李敦白夫人穿的,我们这些好奇心极重的小孩少

 不了跑去观看,高跟鞋被拦腰切断,悬挂在门框上方。最后听 说李敦白夫人提溜着高跟鞋、哭着、光脚走回了家,她的家就 在我们居住的院——老302宿舍北院。有一天听我妹妹说,院 门口和食堂门口都有红卫兵把守,进出都要背诵一段毛主席 语录。当时我姥姥紧张得要命,她岁数大了怕背不下来,我 们赶紧教了她几段字数少的语录。然后我就去院门口试验一 下,果然,那里有大哥哥大姐姐一样的红卫兵把守,已经有人 在背语录了。我走到那,用我那又尖又细的嗓子和极快的语 速说:“要斗私批修”,红卫兵就让我出去了。我转了一圈又回 来了,“要文斗不要武斗”,马上就进来了。回家看见我姥姥还 在断断续续的背语录,就告诉她:不用紧张,进出都背“要斗 私批修”就行了。
那时我们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广播局的“黑帮”:梅益(广播局局 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译者)、丁来夫、李哲夫、李伍、卢 克勤、康普(卢克勤夫人)......,他们排队走在那条小马路上, 有几位被剃了阴阳头,女士为了遮盖被剃的乱七八糟的头发 ,只好戴着帽子。广播局还有一个“牛鬼蛇神”队,有侯宝林, 白凤鸣、刘宝瑞、郭起儒、马增芬......文艺界名人。这些“黑 帮”队经常从我家阳台下走过,在小马路两侧吃力地挖坑种 树。文革之后,我跟爸爸提起看见他们挖坑的事,爸爸讲了 件有趣的事:这些老干部、老知识分子挖坑种树非常吃力,一 镐抡下去一个白印,半天挖不出一个坑。他们中的卢克勤(原 来是技术部门的领导,后来是广播局副局长,夫妻俩和我爸 妈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头脑聪明,动手能力还特强,他当时发 明制作了挖树坑的机械,大家像推磨一样,随着钻头的旋转, 一会儿挖一个坑,省力省时,效率大大提升,就连监督他们的

 造反派也被这神一般的速度惊呆了。听了爸爸讲的趣事,我 哈哈大笑,对这些叔叔阿姨敬佩得不得了,在文革这么黑暗 的时期,他们还能乐观地面对现实,开动脑筋,利用科技,解 放自己。让我们看到了“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那时经常听到,谁的父母挨了批斗了,谁的父母隔离审查了, 谁的父母是“反革命”,谁的父母是“特务”。广播局华侨特别多 ,所以“特务”也特别多,我和妹妹的同学里有几位的爸妈都被 抓了,不是“苏联特务”就是“日本特务”。
我爸妈也经常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话,生怕我们听到。有一次 我问爸妈:你们挨过斗吗?他们赶紧说:没有!没有!我说 “谁敢斗我爸爸、我妈妈,我就跟他拼了!”我还挥动着拳头。 爸妈吓得齐声呵斥我:不许胡说!要不要命了!我还不服气 ,跟他们顶嘴,他们晓以利害,我才冷静下来。
停课闹革命让院里的孩子们天天在一起玩,小孩嘛,免不了 打打闹闹,吵吵嘴,一会儿你跟我好,一会儿我跟她好,这些 都是家常便饭。有一天,我们楼里的一个女孩跟大家闹了意 见,开始是女孩间的吵嘴,后来就变成了互相攻击对方的家 长。那个女孩说某某的父母是反革命,立刻就有人反驳她说 :你爸爸是叛徒!女孩突然愣住了,她应该是不知道这事,看 样子这事对她影响不小。我是多数孩子一方的,但吵架的事 从来不敢往前冲,因为嘴巴跟不上。那个女孩愣了一会儿突 然看见了我,说:你爸爸也被打倒了,广播大楼北门,一进大 厅正前方的墙上就写着“打倒乔明恒”!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 这种说法,顿时愣住了,而且还傻了,脑子里都是想象中的墙

 上用黑色的墨汁写着的“打倒乔明恒”!(50多年过去了,这个 画面仍然刻在脑子里)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静静地等着父 母下班。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他们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 ,招呼孩子们吃饭。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趁只有父母在他们 的房间时,我赶紧钻了进去,把楼里女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爸爸很轻松地说:“嗨!这不算什么事,墙上一会儿写打倒这 个,一会儿写打倒那个,他们愿意写,就让他们写去吧。”我对 父母的不在乎感觉有点疑惑,还是有些担心地问:你们到底 挨过斗没有?爸爸说:我主要是陪斗。我问:什么是陪斗?爸 爸说:“就是陪着主要人物一起挨斗呗!一般站前排的是主要 人物,级别比较高,问题比较严重,以批斗他们为主,站后排 的多数是陪斗人员,大于90度的弯腰,一直到批斗大会结 束”。我又问:那为什么要你去陪斗?爸爸说:我也有错误,工 作没做好呗。比如只抓业务,不抓政治,搞修正主义那一套。 爸爸看我没再追问,说我给你讲件逗事:“有一次陪斗,那是 下过雪之后,台上台下都是踩的溜光的雪。台下的群众发言 踊跃,群情激愤,喊着口号,一位革命群众越喊越激动,说: 把乔明恒揪到前面来。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冲上主席台,刚走 到我前边,冷不防脚下一滑,跐溜摔了个大屁墩,四脚朝天, 非常狼狈,后来我把他拉了起来,他的气势立刻全无,不好意 思再揪我,自己灰溜溜地下台去了。”听了这件事,我轻松多 了,父母又极力安抚,证明他们确实没什么严重问题,我心中 的阴霾才全部散掉。
爸爸还给我讲了一件发生在文革中的事,有一次要求干部下 放到基层劳动。他是中控室副主任(文革中必须由军代表担 任正主任),近水楼台,他就下放到了中控室的录音科。文革

 中经常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中央两报一刊的社论,新华社 的消息等发表,通过电台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全中国、全世 界。这类重要文章都不是由播音员直接播出的,而是先录到 磁带上,保证没有任何错误,再用磁带对外播放。那时毛主 席、党中央的指示总是突然下达,从新华社取来稿件后,就要 用最快的速度录制出来,播放出去。
在那个年代,录音设备的体积都是很大的,电台使用的都是 进口设备,有德国的、美国的,旋钮、按键上都是外文。有一 天,新华社的稿件突然传来,需要尽快播出。我爸爸正好值班 给葛兰阿姨录音,第一盘顺利录好了,第二盘正要录制。平时 电台为了抓紧时间播出,经常采用这样的方法:播音员在录 第二盘的时候,那边就把第一盘拿去播放了,这样可以提前 很多时间把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传达出去。这个方法对播 音员的要求高,对录制人员的要求也高。我爸爸正好下放在 这个重要的岗位上,他平时在中控室不具体操作,真到操作 的时候,一个机器一个样,外文又不熟。当时,我爸爸录第二 盘时,按错一个键,心里就慌了,越弄越糟糕,此时第一盘已 经开始播放,第二盘如果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录制好,就无 法在第一盘播放完毕时正好衔接上。此时时间已经不够了, 葛兰阿姨果断地说:“不录了,一会儿我直接播。”葛兰阿姨沉 着冷静,直播了30多分钟,一字未错,顺利完成。我爸爸悬着 的心才落回原处。现在的人们可能不能理解,在文革中,录 制、播出这些重要文章是不能出错的,出了错就是大错!是 政治错误!上纲上线那就是现行反革命。葛兰阿姨的人品、 专业技能,太让人敬佩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妈妈的年轻同事来我家做 客,他们无所不聊,一会儿聊到了文革。一位同事对我妈妈说 :听说您在文革中挨斗还做了飞机。我妈妈说:嗯,主要是因 为父亲的问题。此时,我的耳朵特别尖,挨斗!还做飞机! (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做飞机”,就是由两位红卫兵 ,他们每人用一只手从后面拉起反革命的手,从后面使劲向 上掰,红卫兵的另一只手按住反革命的后脖颈,使劲向下按, 使反革命的头低到接近脚面,屁股撅着。这是押解反革命常 用的一种方法。)等同事走了,我立刻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 妈说主要是姥爷的历史问题,现在都过去了,你们孩子就不 要再打听了。为了尊重妈妈的意愿,我只好不再追问。
有一天爸爸在收拾家里的废旧报纸图书杂志,准备把没用的 卖掉,其中有一小捆,捆的都是笔记本、信纸之类的东西,大 约有七、八寸高,爸爸打开翻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捆上说,这 捆不要了。我说这是什么?伸手就去拿这捆东西,爸爸急忙 抢过来说:这是我写的检查。我说可以留纪念呀。爸爸说:再 也不想看到它们了。于是,我也不再抢这捆东西了。我想,爸 爸很不容易,有很多事情,他不告诉我们,他和妈妈都自己承 担了。我只能从粗浅的认识中去理解他们:中控室是广播电 台的要害部门,爸爸几十年在这里工作,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文革又让他们这些热爱工作,兢兢业业工作的人受到了政 治、精神、肉体等多方面的迫害与折磨。现在文革终于结束, 他真想把这些忘掉,再也不想回忆起这些惨痛的经历了。
随着改革开放,爸爸妈妈也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爸爸在76岁时得了肝癌,他做事严谨,性格坚强,配合医生, 积极治疗。他用技术人员的思维、用科学的方法统计、分析 自己的检测数据,确定治疗的最佳时机,与癌症作斗争。当然 ,人类在许多疾病面前还是无能为力。爸爸在78岁时进入了 肝癌的晚期,也慢慢进入了肝昏迷的阶段,他大部分时间已 经不能说话或含含糊糊,别人很难分辨他说的是什么。有一 天,他坐在床边,突然很神秘地对我说:“某某某是坏人,他斗 人,他还打人。”爸爸看我的眼神像个孩子,特别认真,说话声 音不大,但能听清楚。我把耳朵凑近,他又说了一遍,我说“嗯 ,他是坏人!”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会难过的流眼泪。文革对人的打击怎 么这么大!几十年都过去了,文革后的经历也是丰富多彩, 但人在弥留之际脑子里闪现的居然是文革中挨斗和挨打的画 面!爸爸带着这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当然也有世间的美好, 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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