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龄童”
我想,凡在我们镇上长大、现年七十岁以上的人,大约都还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七龄童”的人。他不像陈云、吴开先那样因为做过共产党、国民党的高官而被人知晓;他只是一个平民,但受到镇民普遍的尊敬。因为他从小就习得一手好字,七岁就被父亲带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去卖字,被镇民目为神童。
据镇上大人们说,“七龄童”的名是这样得来的:“七龄童”的父亲也会写字。常常父亲写字时年幼的“七龄童”就在旁边观看,等父亲离家出门去后他就也拿了支毛笔学着父亲的样子写字。对此,父亲一直不知情。五岁那年,有一次父亲出门去后“七龄童”又拿起笔学写字。不料父亲因事突然又回家,隔着窗子看见小小年纪的儿子竟然也拿了毛笔在写字,且似模似样,心中就暗暗赞许;及至进去一看,这字居然写得颇有章法,大为惊奇,直觉这个儿子在这方面有天才。从此,父亲就开始有意识地教他书法,到七岁,已经卓然有成。于是父亲将他带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去“卖字”。当然,“卖字”只是一个借口,实在是以此来显扬儿子的才能。而这个孩子居然也由此一举成名,蜚声沪上,从此得了一个“七龄童”的雅号。
我小时候见过“七龄童”本人,是一次在街上看到的。那时他大概已有五十来岁。印象中的他好像穿一件浅颜色的长衫,一张端正清癯的脸,斯斯文文,一看就是个谦谦君子,但神情落寞。在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他曾来我们学校当过一天代课老师,可惜不是教我们年级。那天消息传出,整个学校学生都轰动了。中间课休的时候大家都拥到教师休息室去看他,但没有看到。有人说他今天教课快下课时,有学生要他写一个一笔“虎”和一笔“龙”,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给学生看了。于是我们又拥到那个教室去看字,可是黑板已被擦干净。大家失望得很,期望着第二天再能见到他。可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
虽然,“七龄童”的字我在学校没有见到,但他的字我是确确实实见到过的,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毛笔字而不是粉笔字。那就是挂在我家附近隐真道院大门西边的“中区救火会”的那块匾。那时我们镇上设有东、西、中、南四个救火会,里边放有水泵、水枪等消防设备。这“中区救火会”五个大字就是他写的。那是颜体大字,笔画浑厚有力。听懂字的大人说,“七龄童”写这块匾的时候正值年轻力壮,所以字字中气十足,笔力千钧。从这块匾上的落款和盖的印章,我还知道了“七龄童”的本名叫钱能夏。除了这块匾,据说镇西湾塘附近大酱园外墙上用砖砌成的“酱园”两个大字也出于他的手笔,但不能确证。这个墙至今犹在。据说来镇上旅游参观的人见到这两个大字,都会由衷地赞叹。
然而,大约在一九五五年下半年或五六年的上半年,“七龄童”被政府逮捕了。听人说,这次逮捕的行动是在半夜进行的,全镇一下子逮捕了好几十人。大逮捕的第二天,我在街上看到几大张用毛笔写在整张白色油光纸上的布告,上面公布了我们镇上在这次行动中被捕的四十多名“反革命分子”的名单,以及他们主要的罪行。钱能夏的名字也在布告上。逮捕“七龄童”的理由,“布告”上怎么说的我已记不得,但对当时镇上大人们怎样说的还记得一些。据大人们说,“七龄童”在抗战时期曾去南京汪精卫政府做过事,属于“汉奸”。也有的说,“七龄童”是因为毛笔字写得好,被南京政府请去当抄写文件的文员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又有的说,“七龄童”去南京做事不过是为了谋一口饭吃。他字虽好,但光靠卖字养不活家,正巧南京政府招聘抄抄写写的文员,他去应聘,就被录取了。至于真实情形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
关于这次大逮捕,后来我长大了见到了一些有关资料,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比较清楚了。说起来,这次大逮捕不过是一九五〇年“镇反”运动的继续罢了。一九五〇年,中共曾发动过一个“镇压反革命”运动,杀了、捕了许多属于旧政权的人。因为那时正在搞“土改运动”,“土改”也杀了许多人;还有“朝鲜战争”又在那时爆发,一时间人心惶惶。其时中共政权初建,还未稳固,为了安定人心,毛泽东指示不宜“四面出击”。因此之故,中共决定对那些罪行不严重的,还有过去为汪伪、国民党政府做过一般性事务的人,暂时不予处理。中共对这些人说,只要主动向政府登记坦白,一般都会获得宽大处理,既往不咎;但若隐瞒不报,一旦政府查明,则必将严惩不贷。估计“七龄童”这些人在那时都向政府登记坦白过。孰料几年后中共政权稳固了,“无产阶级专政”也有了余力,就开始重翻这笔老账。一九五五年毛泽东发动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把几个本来也是中共队伍中的文人,因为对毛泽东的文艺政策有不同看法,就把他们打成“暗藏在革命阵营的反革命派别”,随后趁势开展全国性的“肃反”运动。于是“七龄童”这些人就在劫难逃了。其实,“七龄童”等这些被捕的人,在中共执政后绝大部分都是老老实实做人,不敢乱说乱动的。比如在那批被捕的人中,我还认识一个姓李的修理无线电收音机的。他就在我小学上学必经之路的芮家浜桥边开一家修理电器的铺子。那时我家有一架五灯收音机,有几次坏了就是我拿去交他修理的。看“布告”上公布的原因,他被捕是因为他以前在国民党军队内当过少尉衔的电报员,此外就好象没有其他罪行了。对于中共这样出尔反尔、自食其言的做法是否符合道义,这样做是否必要,我现在不想辩说。但我想中共若是真如他们说的,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是为了社会治安,处理这些人是为了将他们“改造成为新人”,则完全没有必要逮捕他们。即使需要“改造”,难道留在社会上就不能改造,非要将他们逮捕判刑不可?另外我还一个疑问:像“七龄童”那样的一个伪政府小文员都不放过,似乎是体现了中共的“执法严正”、“除恶务尽”;但是,另有一些真正罪大恶极的坏人却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有一个叫吴化文的,他本是封建反动军阀,日本人来了投降日本成了大汉奸,后来还参加汪伪政权,做到汪政府的军事委员会委员,日本战败后他又投靠国民党,一九四八年九月国共济南战役时,他又率军阵前叛变投向中共,导致国民党军队失败。似这样一个民族败类、“变色龙”,一生不知残害过多少人民,可是中共建政后非但不清算吴化文的汉奸罪,还让他担任政府高官,试问这根据的又是哪一门子的“法律”?公理、公正何在呢?难道就因为吴化文有这点阵前起义的“功劳”?(我之所以举吴化文为例,不是因为只有吴化文一例可举,而是因为我认识吴化文在美国纽约的女儿“邓太”,比较了解吴化文的历史。)这不又是“窃国者侯,窃钩者诛”的历史重演!当权者让“窃国者侯”,并不是当权者真的大度,那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为了一己或一党的私利;但“窃钩者诛”,则纯粹是出于当权者小鸡肚肠的报复心理,甚或乃是出于一个十分肮脏的阴谋。如凡心术不端的人往往会装得比君子还要君子。中共也是这样。他们在这些方面故意表现得民族大义凛然,就是想让人们产生错觉以为中共是坚决抗日的,从而掩盖他们在抗战时期勾结日寇,夹攻国民政府军的卖国罪行。
到了六十年代初,那正是所谓“三年大饥荒”的时候,听人说“七龄童”已瘐死狱中。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无从证实。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益的,那就是从“七龄童”被捕的那一天起,他就永远地在我们小镇上消失了。
“七龄童”的夫人我也见过。那时候“七龄童”已经被捕在劳改,他的夫人在镇东红木桥堍一个原来叫“公诚染坊”的大门口摆一个香烟摊,靠卖烟谋生。这种生活自然是十分清苦的。但“七龄童”的夫人仍十分注意仪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无形之中透出一种尊贵来。
“七龄童”有一个弟弟在镇上颜安中学当校工,因为上班要经过我家门前,我倒是常看见的。他戴一副眼镜,虽然跛一足,也是十分斯文的样子。我不是颜安中学学生,但听说他在学校的职责主要是刻各种课程试卷的蜡纸和印刷试卷,工作从不出差错。尤其他不懂英文,但从不刻错英文试卷,而且刻的英文字母十分漂亮。由这点来看,“七龄童”的弟弟其实也有点书法天才,且做事细心认真。
一代英才就此淹逝,不能不令人伤怀。近读《章练续志》(曹修伦汇订、石中玉整理,收入《上海乡镇旧誌丛书》第八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8月第一版),其中“寓贤”类中有“钱景宣”条,细读之下才知道钱景宜者即“七龄童”之父,亦为善书兼有德之人。始悟“七龄童”幼年即有杰出书法才能,除了天分,与其父亲的教导绝然有关。所谓家学渊源,成功岂侥幸哉!往往人才之成,固非一代之功。然所谓人才者,亦并非刻意培养就可成功,更多的要靠天赋。不信,我们可以选十数几十名小孩,从四五岁起就教其书法,到七岁甚至十七岁,看看能有如“七龄童”成就者否?此人才之所以可贵也!古人说“得英才而教之,不亦乐夫!”。以“七龄童”为例观之,为师者第一需善教,第二需慧眼识英才,两者缺一不可,始能育出英才来。而具此两条件者,钱景宜者当之无愧。今将《章练续志》上之“钱景宣”小传附录於下,以表对钱景宜和“七龄童”父子的敬意。
钱景宜,字仲陆。世居钱盛村。幼时随其父青浦岁贡晓洲先生侍读横溪。过目成诵,年二十一,入学松江府庠。科举废,家居课徒,四方来学者,书舍不能容。兼研岐黄,又精地理,布施医药,岁有常期,盖以服务人群为宗旨也。为人潇洒,尤善书法,凡颜柳欧褚,能得其髓。是以求书者踵相接。民国六年,父殁,景宜呼天抢地,哀毁逾恒。自是岁时祭祀,常动风木之悲,涕流不止,终身如是。其长子七岁时能书擘窠大字,名噪一时。人但知七龄童之书法精劲,而不知出自家学,大有渊源在也。厥后乡间盗贼横行,掳人劫物,不能安居。为避地计,遂于十七年之秋,迁居练塘镇。性仁厚,凡属公益事,无不热心扶助。在鄉三十余年,操履严明,遇贫苦亲朋,极肯週恤。而乡中寡居,赖以全节者,时有人焉。村间茶肆赌博,相戒弗起。而农人亦安耕度日,无逋租之习,皆景宜感化之功也。其走入歧途之乡人,即用好言规劝。其贫苦而无告者,资助之;不足,则为其尽力劝募。故移家之日,村人至涕泣相送,而依依不舍者。二十二年初冬病殁,年五十七岁。有诗文、尺牍、医案各一卷。元和庠生曹漱石为撰序。父讳步瀛,行事节略,已载青邑《续志》。亦有遗著一编,皆进德修业之语,亦由曹漱石序之,是可补邑志之遗也。
2020年6月2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