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汉奸、空战、百姓:淞沪战场剪影(摘自《鸢飞戾天:一位国军少将的抗战军旅实录》)

按:本文节选自摘自壹嘉新书《鸢飞戾天:一位国军少将的抗战军旅实录》,原题《在东战线上》。这是一部罕见的由抗战军人亲笔撰写、发自前线的战地报道集。作者吴鸢,1927年投身北伐,1934年起追随王耀武将军,加入后来被称为"国民革命军五大主力"之一的第74军,经历了从抗战第一战(淞沪会战)到最后一战(湘西会战)的全过程,并以长衡战役、湘西会战中的优秀表现,获颁干城甲种一等奖章、光华甲种一等奖章(后者为奖章中的最高级别)。

战火纷飞之中,吴鸢将军(吴鸢抗战时期的最后军职是第四方面军司令部第一处少将处长)还担任了范长江创办的国际新闻社的特约记者,以及《民国日报》、《前线日报》等众多报刊的特约记者,写下和发表了众多战地报道,为抗战史留下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本文原载民国26年(1937年)116日《抗战》周刊第1卷第9期、

19381月《战地通讯,在火线上——东南线》,署名戾天

 

到达前线第三天,我们奉到总攻击的命令,我们一共编了三个支队,向罗店以北的潘家桥、长桥(沪大公路北段)之敌攻击。我们三〇六团六连连长程权同志,他勇敢地向敌冲击,收复了长桥,另外我们刘营长振武,詹营长文,不幸殉国。

天明了,程连长这一连人在新阵地的工事还没有完成,这时,敌机不断轰炸,四面包围,我们几次增援,都受了挫折。黄昏时,派队再度还袭,里应外合地粉碎了敌人的重围!意外地,天明只有十五人负伤。相反的,倒是我们怅望着飞机的轰炸而干急。他们告诉我,沿村缘死守,一天到晚敌人冲击了十几次,有几柄刺刀都弯曲了,大家忘记了饥饿与疲乏。可是在晚上继续攻击时,这位程权同志和那一连忠勇的弟兄们,又鼓其余勇坚决地要求前进,不幸实践了“死在阵头上”的诺言,而这晚,经全线总攻的结果,将敌人驱出罗店。

敌人在我们意料中反攻罗店了,街市成了焦土,一切失去凭籍,友军苦守几天退出,我们仍然是正面第一道防线,每晚都派队出击,可是给与我们的教训是“易攻难守”。白天是敌人的世界,而我们却利用黄昏去报复!每每晚上攻占的村落,白天变成了焦土,工事无法加强。这样伤亡数字,是随着时日增加,而敌人的死亡至少要比我们加二倍。

二个星期飞快地过去了,一切都成了习惯,自然,中国民族的天赋才能,是不知亦能行的,经验优于学理,种种困难在试验我们,都得到很好的答复,像工事我们已经逐渐加强,一切都合着纵深配备的原则,我们绝不拿人去做无谓的牺牲,但是,使我们感觉困难的,就是侦察敌情机关。同时,自己的企图,不能秘密,活动的痕迹,时常给敌人的飞机和气球探得一清二白。

这时,我们正面的敌人经几次的换防,现在又是敌人的正规军了,经我们探明之后,马上夜袭几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家绝不放松一步,而他们“皇军”的技术,只是那些。我们哪怕是一个新由后方补充来的士兵,也都知道利用低姿态和地形地物,力求接近敌人,这样获得了好几次胜利。

然而,他们也是死不甘心的,当我们出击以后也“反攻”了。这是战场上“你不打我,我便打你”的原则。他们也用小部队三五百人,攻击我们突出部分的阵地,我们弟兄们照例不打一枪,待他走进阵地铁丝网时,手榴弹的接近战,把“皇军”的胆子都吓破了!他们假如聪明一点的,一定会想“支那马鹿真勇敢”绝对不是“军部”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痛惩”“屈膝”是绝不可能,至少他们是被出卖了。

一个月又走过了,秋雨的季节又在开始,战事的重心,已由我们左翼移到右翼,一切都休止状态中,大家都觉得有点乏味。可是战争又开始了,那是雨后初晴,敌军有二班人在雨中构筑交通壕,已离我们不到一百米,并且筑了一个据点,晚上,我们使用二排人去包围。可是,我们侦探班长沈传发同志(二十三年代表江西在武汉参加华中运动会得万米冠军者)他自告奋勇首先前进,利用运动上的技巧,潜伏地接近敌人掩蔽部,用两个手榴弹抛进去,这样一班“皇军”解决了。等到敌人支援部队前进的时候,这位勇士已经背了五支步枪安全回到阵地了。——不幸这位勇士,已在十月十九日殉国,真是我们一个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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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敌人在全线一次、二次,乃之几十次的主攻或助攻和四次总攻,都遇到极强韧的抵抗。我们宁肯全团的同殉阵地,决不退却一步,这种肉弹的精神,至少,惊醒了帝国主义侵略的迷梦。而我们在最近的将来,无疑的要取攻势了!

两个月便轻轻地从我们身边溜走了。这其中我们始终坚守着阵地,看到许多的友军换防与接防;许多亲爱的战友负伤与殉国。另外,发生的事件也不少,像:汉奸的活跃。辎重、补给地或是炮兵阵地,高级司令部(初到达时)附近,往往会发现怪信号弹,指示敌人明显的目标,怎样也捕获不着;好几晚,较长一点的电话线都发生故障。有一次,通讯兵查线回来时,押来两个破坏电线的汉奸,证据是一把尺来长的大剪子,他们都是上海的苦力。问他受谁的驱使,说是姓叶的“头脑”。这“头脑”是介于他们与敌人的中间层。代价是每人每天出发时一元,休息五角,为了低微的代价,不惜去做汉奸,真是痛心极了!可是,他们是最小的汉奸,而厉害的是到处都有汉奸,而且并不限于这“苦力”的阶层!这真是唯一心腹大患。

另外,我们有一位李排长,他是辽宁新民人,新由中央军校毕业分发的。一天他在掩蔽部里打电话,意外的,对方的步哨答起话来。这是听去生疏而又熟悉的东北口音。他和李排长对话式地谈到家乡了。他告诉我们,他是新民人,那地方离李排长家还不到三十里。他说:来了好几天了,今天换防到这儿,队伍是台湾,朝鲜,东北人混合编成的。日本人只占三分之一,那是班长以上的军官和轻重机关枪手。他们这次征来,由九家亲友连环担保不“反水”,他们都是一些有“良心”的,所以步枪都朝天放,末了,他加上一句:“凭良心说,你们受伤的弟兄,是不是机关枪和炮弹破片炸伤的?”在本国领土上,让自己的同胞在异族的鞭策下来做屠杀自己的工作,还在讲“良心”,这是如何难堪的事!同时,这也是中国民族不能牺牲小我利益的毛病,“所以”“只好”屈服了!然而,责任在我们身上,我们要坚决地抗战,要将他们从敌人铁蹄下解放出来。

为了职务的关系,在一个下午,我和几位同事——晓村,启勳,耀东他们,到前线视察工事。天是一张阴晦的脸,愁苦的同情?失望的忧虑?我们在纵横的交通壕里奔走,水到膝盖上,谁也不觉得,一些掩蔽部上已长出小小的谷芽和蒜叶了,想到时间是这样的快,而敌人还在我们的面前,脸上还是真有点“发热”!

掩蔽部是一个土堆式的错综在大地上,士兵们在里面是很安逸地谈话或是睡眠!——除开哨兵以外,他们是那么的幽闲而镇静,这便是第一线的士兵生活,可是他们对于敌人和工事,一点也不含糊,他说:“参谋,放心啦!我们绝不会丢人的!”真的,过去雨下好几天了,里面还是干燥的。

空    战

这仅有的一天,(九月二日)看到敌我两军空战。事先,由总部电话:“我空军九架,本日来罗店轰炸敌人。”大家都在企望。那是午后的三时许,敌机三架在嘉定新泾桥间轰炸,突然我们英勇的空军出现了,马上将敌机包围,“我们的飞机来了”这句话在到处耸动着,许多人都站在空地上翘首,忘了危险。几架飞机高高低低的兜圈子,机关枪的响声很尖锐的传播,慢慢地离开我们的视线,突然一架飞机向下倾斜,不多远便堕地了,其他两架,加速地往东奔逃,无疑的这是“膏药”商品,这时大家在欢呼鼓掌!晚上,接到电话,那架敌机毁于南翔广福间。可惜这儿被敌人占领了制空权,我们的空军很少活动了。

战 区 种 种

现在的淞沪战区曾是国人口中的“天堂,一望无际的江淮平原,金黄的稻穗,栽遍了原野,到处是港汊,没有水灾和旱灾。三五百步或几十步,便有一个村落,而每个村落里都有茂盛的竹木,小溪像围带似的做了天然的防御,只要将主要的桥梁破坏了,是无法通过的(水虽不深,因为是泥灰层,不能徒涉,与防御上不少的便利),在往日,他们过着平安的生活,可是现在的乡村,在前线上的,完全逃了。我们初到时,还看见三五成群的难民,扶老携幼地往后方奔逃,一幅悲惨的流亡图画摆在我们的面前,其实整个的国家,都陷入战争的恐怖,哪有前后方之分呢?

空洞的房子,印上蜂巢般的弹痕,门板多数搬去做工事了,乡村是死寂的,没有人影,野狗瘦饿得看到人来时,再也不会狂吠,曳着无力的尾巴跑走了。而现在敌人为减除我们攻击起见,将那些残余的村落,付之一炬。这一带的居民,因国难所受损失,确实不小了!最近秋深了,胆大一点的回家寻觅寒衣,用欣慰和咒骂,去答复希望。但,稍为较后方的镇市,还是有早市,香烟,酒,鸡,肉,一切供不应求,价格在飞涨着,然而没有谁在吝惜金钱!至于乡村的农人,他们还在收棉花,割晚稻,但是当敌机袭击的时候,他们又很迅速地匿伏着,战争将他们教训得很聪明了!看到这些劳苦的群众,再加以组织和训练,说句时髦话:“有民如此,中国不可亡也”。

至于战区的党政机关,像嘉定县城,到现在还不知道下落!

尾 声

写来觉得太长了,似乎还没有写到什么,我能写些什么?详细战况的报告,早有报纸,我不能做说谎者,欺骗那遥远的人们,所谓前线,唯一的特征,便是炮火,一小时前还是一所大厦,刹那间便摧毁了。黎明,敌机来请早安,掷下贵重的早点——炸弹。大炮还是不分昼夜狂吼!在黄昏,我们的炮兵也向敌人答礼,校正它今晚的目标(因炮位时时移动,免为敌机察觉)这雷同的音响,已撩不起我们的心弦,变成特殊的音乐了。照明像象五光十色的晓星,在空中摇摆,探照灯像长虹似的喷出毒焰,将战场附近,点缀着“金吾不夜”。

谈到我们所守的阵地,再说一遍。二个月了,不曾退出一寸一尺。屡次的袭击,俘获许多的武器,弹药和文件。师长王耀武的照片,在上海申新各大报上披露着。许多战地记者在揄扬着我们,长官在嘉奖我们,可是我们绝不骄矜,也不堕落,因为目前的胜利,并不能使我们满足!况且,敌人还在继续增加,有全线均用毒气(现在已在好几个阵地使用过了)的企图,反正帝国主义国家的军阀,是惨无人道,什么都可以做得出的,好在我们誓将我们的鲜血,去建筑一道新的战壕,一切毫无顾忌的。可是,我们却需要后方同胞永远的镇静和热情。

廿六,十,廿(1937年10月20日)于罗店附近阵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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