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日是个星期六,写到最后一章,却不想写了。前几天搞冲击的时候,情绪很亢奋,这会儿忽然消沉下来。狂奔过后就是虚脱,我确实不适应专业作家的写作方式。
下午借了一辆自行车出门,打算找家裁缝店,把那件将军呢上衣改短。过王府井大街时,迎面骑来一人。就在错车的工夫,我恍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不禁叫了出来:“张政委!”赶紧刹住车。那人也正停下来,转身瞅我。竟然就是政委!当下又惊又喜,想不到在首都会有如此巧遇!相别八载,今日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激动。政委也十分高兴,不过他有急务在身,只跟我简单交谈几句,留下住址,让我晚上去找他,便继续前行了。
离开速中以后,我和政委通信不多,但是联系未断。两年前他告诉我,他要调往北京了,却没有说明去哪里。我感觉是个保密单位,因为此后的来信地址都不具街道,只印有×××信箱。信中也没多少具体内容,除了问候、鼓励之外,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所以我对他的近况并不了解。
找间店铺把衣服撂下,在王府井逛了一圈,买些点心糖果上门用,路过中国照相馆时,又乘兴进去拍了一张相片。之后转到附近的小胡同里,在一家小店吃了四个“河间驴肉火烧”——政委非常忙,我不想麻烦他,故而告诉他我饭后再过去。小店的口味很地道,我要了一碗豆汁,喝了两口便罢。
时近黄昏,我骑车前往东交民巷10号院。到达目的地,又在巷子里转了半个钟头,为的是躲过饭点。这里是旧使馆区,异国风情浓郁。八国联军的后代到此一游,恐会生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类的惆怅来。但10号院都是新建筑,几栋带有阳台的三层灰砖楼,看着厚实而庄重,张政委就住在其中之一。我掏出证件,向门口的哨兵说明来意。他让我到一旁的传达室登记,领了入门条,这才放我进院。
到了政委家,刚敲两下门,他便笑着出来了,口中说道:“我正担心你迷路了!”身后却钻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骨碌着两只大眼看我。我差点就喊“小娟”,再想不对——多年未见,政委女儿应该已经长成少女,怎可能还这么大点?
进到客厅,女主人从里屋出来,政委马上向我介绍:“小烟,这位是我的爱人,罗红。”我忙道:“罗大姐好!”她爽快地笑道:“小烟好!吃饭的时候老张一个劲儿念叨,说你该来了。呵呵,你再不来,他都要下楼去迎你了!”说完低下头问小姑娘:“英子,你叫叔叔没?”英子刚才挺胆大,这会儿却藏到妈妈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脸来,怯怯地喊了声“叔叔”。
罗红是一个瘦削精干的女人,外貌和气质与王耘全然不同。我心中纳罕,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政委拉着我坐在双人沙发上,罗红则抱着女儿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这时保姆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我想起自己买的东西,连忙放在茶几上打开。英子跳过来左顾右盼一阵,最后拿了个棒棒糖含在嘴里。
闲聊了半个小时,小姑娘有点犯困了,罗红抱着她到里屋睡觉,张政委就带我去小屋谈——“这间是我大女儿的,她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
我忍不住问道:“是小娟吗?”
“是啊!”政委顿了顿,终于长叹一口气:“你还不知道,她妈妈已经去世了。”
我大吃一惊:“啊!怎么会?王耘?去世了!”
政委坐在女儿的床上,痛苦地摇摇头:“那是一场事故……”
我到北大荒半年后,政委一家也随军调往大同。两年前一个冬日清晨,王耘骑车上班途中,被迎面而来的一辆自行车给剐上了。那辆车的后轴上装有两个加长螺丝帽,为的是带人时脚可以踩踏。车主是个老工人,螺丝帽是他自己在车床上加工出来的,每个足有十公分长。他骑速很高,错车时螺丝帽挂住王耘的后轮,她一下就飞了出去,后脑重重着地,当即昏迷不醒,被送往医院抢救。政委其时正在兰州,得知消息马上坐飞机返回,但妻子已经去世。
不久政委调到北京,在国防工办做组织工作,参加了一个高度机密的军工项目,所有往来通信都会受到检查,因此不便和我谈及家事。一年前,他与罗红重新组建了家庭。小娟已经长大,虽然对继母很有礼貌,却不愿常住家中,政委也只好由她。英子尚小,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新爸爸。目前三人组合还算不错,但政委提起发妻,悲哀之情仍然溢于言表。中年丧偶,实乃人生至痛,我也陪着他长吁短叹。想不到我和王露婷的关系竟会终结得如此彻底,连媒人都不复存在了。】
202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