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二)冰冷的蒙古包 老鬼

来源: 风铃99 2023-06-18 07:01:1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978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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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们事先已把我们的蒙古包扎好。 

进去后, 一个模样端庄善良的蒙古中年妇女很利索地帮我们把炉子点着,熬上茶。刚想向她表示谢意,猛一瞥,发现她蒙古袍的背后缝着一块白布,上面用蒙汉文写着“牧主分子”。结果谁也不敢搭理她, 怕立场不稳。

当地贫下中牧过去从不搞阶级斗争,现在一搞,也相当厉害。他们发明了在五类分子后背上缝白布条的法子,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专政对象,要与之划清界限。我们还被告之贫下中牧家的蒙古包上都插着小红旗,没插小红旗的就是五类分子或有问题的人家。下包喝茶,一定要到插着小红旗的蒙古包。 

到高勒罕草原住在蒙古包里的第一夜非常难忘。

临睡前,往铁炉里倒了一簸箕牛粪,憋了一阵烟,越来越浓,最后“嘭”的一声,跟爆炸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把第一节炉筒烧得通红。毡子外面寒风刺骨,毡子里面却只穿着背心裤衩还热得满头大汗。那感觉真奇妙啊!但只要火一灭,蒙古包里酷冷,几乎跟户外一个温度。每人除了被子外,又把发的8张羊皮全盖上,堆成厚厚一大团。都蒙着头睡,否则冻耳朵鼻子。

半夜,我身上盖的羊皮滚掉了,一下子给冻醒,只好当“团长”。蒙古包顶上有个通气透光的大圆窟窿,透过它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外面实在太冷,竟然不敢伸出手把羊皮再盖好,只好硬钻进雷夏的被窝里。

涌进一股冷气,雷夏叫唤起来:“哎哟,哎哟,你这脚跟冰块一样。” 我俩屁股对屁股,裹紧被子继续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透过一缝隙,望着蒙古包顶上的窟窿,明白了蒙古包里为什么这么冷。寒气就从那窟窿里直往下落。

想起了下午到达东河时的情景,气氛冷清,根本没人欢迎,和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只有一个黢黑的蒙古牧民骑着马,呆漠地望着我们,后来知道他叫斯楞。刀刻斧凿般的脸冷冷冰冰。他远远地跟着马车走了一会儿,然后纵马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晨,蒙古包里酷冷似刀,谁也不敢起来。直到上午9点多钟,贡哥勒老头从外面带了一把枯草, 放进炉子里, 又在枯草四周摆了几块干牛粪, 为我们点着炉子,包里有了热气,大家才战战兢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趁热穿衣服。

贡哥勒来到外面,在严寒中为我们杀牛。他根本不绑,只把牛的两个前腿攫到牛犄角后面,就在牛的胸膛上割个小口,把一只瘦瘦的胳膊伸进牛胸腔里掏心,掐断一动脉管,牛马上就死,比汉族杀牛要科学的多,省事的多。之后,他开始用把旧电工刀剥皮剔肉……他的皮得勒背后也缝着一白布条,提醒人们他是个牧主。

我透过门上的小玻璃,好奇地看着这整个过程。

雷夏兴高采烈地切羊骨头,准备为大家做顿手扒肉。突然把刀放下赶紧穿棉袄:“啊呀,要憋不住了!” 他匆匆地武装好,惨叫着跑到包外。 

不一会儿,他解便回来,跑进蒙古包,大口喘着。

我问:“你在哪儿拉的?”

“马厩后面。” 雷夏哀叹道:“哎哟,屁股要给冻半了。那风跟刀子一样。”

“我也憋不住了,怎么办?”

“去吧,速战速决,保护好屁股和老二。” 雷夏笑着说。

当我蹲在马厩旁,体会到内蒙古的酷寒时,才恍然大悟蒙古族牧民穿皮得勒非常科学,多大的风,多冷的天,蹲下就拉,不用担心冻屁股。

饭做好,我们啃着手扒肉,发现内蒙古的羊肉好吃的要命,特别清纯,特别鲜美。奇怪,这西乌旗的羊肉怎么一点没有膻味!

上午,贡哥勒的老婆, 那模样端庄善良的中年妇女来给我们缝皮得勒。每件皮得勒特大,要用8张羊皮,可穿可铺可盖。人家笑容可掬地一一为我们量身高,臂长。我们却都绷着脸,默默无语。她后背上缝着一个黑污污的白布条, 使我们不敢对她和气一点,视她为化成美女的毒蛇。这位蒙古妇女脸色红润,大黑眼睛,挺有几分姿色。她熟练地为我们裁剪皮子,一针一线地缝着,神色安详。对自己后背上的那块白布条似乎毫无怨言。

晚上。

早早睡下后,牛的哭喊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几十头牛聚集在白天那头牛被杀的地方,用蹄子刨着地, 用鼻子嗅着冻土,用舌头舔着同伴的血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放声恸号,那扑簌簌的泪水冻成冰碴子挂在眼窝下面……这一群牛的蹄子声轰轰响,好像就踩在你脑袋边。

有几头牛竟用鼻子嗅着蒙古包,一头牛把脑袋往蒙古包上蹭痒痒,整个包都在颤动,着实可怕。

金刚害怕地问:“它们会不会冲进蒙古包里来?”

我的热血一冲动,不顾寒冷,立刻穿上衣服,拿着根大棍子冲出去。朝站在包附近的牛群又打又吼,横冲直闯。这些牛虽然块儿大,胆子还是小,几十头被我一人就给打得四处逃窜。很高兴地返回蒙古包,脱下衣服继续睡觉。

可是不久,牛群们又陆陆续续返回来,围绕着同伴被杀的地方继续呜呜哭泣。有的牛哭得气喘吁吁,有的牛拉长声哀号,吵得我们根本睡不着觉。

雷夏叹道:“人死了,咱们也不会一整夜地哭啊!”

徐佐:“牛真实在。让咱们喝牛奶、烧牛粪、吃奶豆腐,给咱们干活儿,拉车拉犁……牛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我们还要杀人家吃肉剥皮。难怪人家哭啊。”

金刚大为感动,噙着泪说:“唉,我以前不知道牛这么重情义!要知道的话,绝不吃牛肉。我现在宣布,今后我再也不吃牛肉了。”

我嘲笑道:“你别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这一夜,外面的几十头牛不断地哭叫,哽咽,围绕着白天同伴死去的地方呆呆肃立。还不时大声喘气,用蹄子咚咚地刨地。

动物里,可能也就是牛,能为死去的同胞这么哀哭,眼泪哗哗往外冒。

 

次日,牧主的老婆又来为我们一针一线地缝皮得勒。我们其实都很感激这位蒙古妇女,但不敢表示出来。毛主席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到了新的环境,只有站稳阶级立场才能不被打败。所以不断提醒自己:“这可是牧主婆啊,要提高警惕,不能对她好。”

蒙古中年妇女的脸颊圆圆的,红苹果一样,辫子盘在头上,外面包着白布。表情是那么善良安详,与阶级敌人的概念完全不相吻合。我们却只敢偷偷地瞥她一眼,不敢与她的眼睛正视。包里虽然就我们几个人,却都不理睬她。

下午,马倌儿斯楞给我们抓来马,每人一匹。我向斯楞请教:“哪匹最好?” 

斯楞说:“小青马最好。” 我犹豫片刻,狠狠心宣布:“我要小青马了。”

山顶愤愤不平地质问:“凭什么你要最好的马?”

“不为什么。”

山顶对雷夏说:“起码应该跟大伙儿商量商量吧。我不稀罕那匹马,就是觉得人不能这么霸道。”

徐佐:“都一块来的,大家商量着办。”

他们几个都对我露出不满之色。

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想这队伍是我拉起来的,5个人里,我岁数最大,胳膊最粗,腿肚子最壮,悠双杠最多,武功最强,我当然应该有最好的马。

雷夏似乎也对我有意见,但没跟我计较。

哈哈,小青马属于我的了!没办法,一见了马,就被它迷住了心窍,忘记了对朋友讲一点义气,实在是太馋了。

由于当时全内蒙古正在搞轰轰烈烈的“挖肃”运动(挖乌兰夫黑线,肃乌兰夫流毒),揪“内人党”达到高潮,高勒罕牧场几乎瘫痪。各级达勒嘎(干部)全靠边站,我们额仁淖尔的头儿不知去向,知青下去后整天闲呆着,没人给我们派活儿。所以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照顾自己的马上了。每天饮两遍水、遛、吊、喂青草……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地精心喂养。 

有一次,我骑着小青马去草原过瘾,回来路上发现马打梁(背让鞍子磨破)了。我不忍心把鞍子放在马的伤口上,自己扛着鞍子,牵着马走了10来里地,结果被牧民当做笑料。

我们5人都爱趴在土围墙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马吃草。倾听它们咀嚼草时所发出的咔嚓咔嚓声,马嚼干草就像我们吃大虾一样津津有味。看它专心致志,吃的那么香,自己嘴里都要冒口水。当我给小青马挠痒痒时,它会把肥厚的脖子伸过来,让你使劲给它挠。

户外极冷,我们给冻得用双手捂着耳朵,跳着蹦着,却舍不得回去,喜欢欣赏自己的马吃草。

我们骑马从不轻易大跑,只有实在瘾得不行了,才短距离拔它一蹦子。谁都特爱惜自己的马,在草原上这就是自己的腿啊。借马跟借钱一样的难。

雷夏让大家挑完之后,自己要了一匹没人要的花马,只会跑蛤蟆蹦子。牧民们说,花马里没有好马。不久雷夏外出串包,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出色的社交技能,硬把花马换了匹特棒的大白马,就是口老了,号称日行500里,是原场部一头头的。给他美得屁颠儿屁颠儿,洋洋得意。没事就骑着下包。下几次包后,雷夏就了解了不少牧民的生活细节,回来后,绘声绘色讲给我们听。

这是成吉思汉的后代,带着古代战士的痕迹。

牧民们冬天不脱衣服睡觉,只把皮裤脱一半,裹着得勒,再盖件皮被,这样天气再冷,也可以随时起床。羊毛总是温的,一点不痛苦。他们每天只晚上吃一顿面条,早上、中午都喝茶,但茶里放果子、炒米、奶豆腐、熟肉;他们喝奶茶不用筷子,碗里的剩炒米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根本不用刷碗。他们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一把电工刀,磨得贼快,用来杀羊,吃手扒肉。他们一辈子不洗澡,洗脸用一碗水就够,先含进嘴里,再吐到手心,再摔到脸上。他们的衣服从新穿到烂,从来不洗,所以身上有股怪味儿。他们思想也不像报上宣传的那样革命,跟牧主拉拉扯扯,来往密切。他们热情好客,不管是谁,包括专政对象,一进蒙古包先给你一碗奶茶,并且容留过路人住宿。他们在男女问题上不受汉族的孔老二影响,比较开放,解放前梅毒流行,但也绝不像传说的那样混乱。蒙古姑娘有自己的尊严,可不是妓女,为了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搞。蒙古牧民的文化比较低,非常朴实,他们为报答几分钱的恩情,可以付出一头羊的代价,也常为一点鸡毛蒜皮吵个脸红脖子粗。

雷夏总不住地感叹:那牧民们舔碗真是一绝,他们的舌头好像比我们的长,我们怎么舔也舔不了那么干净……

草原生活孤寂,人烟稀少,报纸都是半个月以前的,一下大雪就封了路,与外界隔绝。但也有浪漫的一面。出门骑马,喝茶吃肉,活儿可干可不干,自由自在,没人管。可以四处游荡串包。记得有一次,也是自己跑来的北京女知青刘英红去场部买东西,回来时刮白毛风迷了路。我们全体知青出动,直到夜里10点才把她给接回蒙古包。她在卸骆驼套时,不知怎地把骆驼弄惊了,给她撞个跟头,大蹄子还把她的蒙古袍扯了2尺长的口子。她却躺在雪地上哈哈傻笑,当晚就给同学写信,洋洋洒洒3大页,详细介绍了这次迷路,被骆驼顶倒的经过,觉得非常好玩儿。

在北京,一个姑娘哪可能有被骆驼撞一大跟头的经历? 让人多么自豪! 

 

记得下去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参加了本队牧民召开的批斗会。   

这是公家的蒙古包,两个包连在一起,等于是个里外间,很别致。说是6点开会,到7点也没开。蒙古包里烟雾腾腾,牧民们都特能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昏黄的煤油灯下,这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庞又黑又糙,个个都那么坚硬、糙裂、饱经风霜。大多数牧民穿着熏黄了的没有面的皮得勒,很厚。他们本来就块儿,再穿上这么厚的皮得勒,更显得魁梧健壮。 

“贫下中牧开会这么拖拖拉拉? 晚了一个钟头人还没到齐。” 金刚低声嘀咕。 

有的牧民在掰腕子,有的聊天,有的抽烟沉思,有的把胳膊从得勒中退出来,翻找衬衣上的虱子,还有的默默打量着我们这几个北京知青,从头看到脚。

最后终于开会了。大家起立,向毛主席鞠躬,然后齐唱蒙古族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昏特太得毛主席,

昏特太得毛主席

塔布勒马耐 

色特个林著勒很耐,

乌兰纳勒

……

声音粗嗄,撕裂而阴沉。内蒙古的这首歌,调子带着草原的深沉婉转和悲凉,让人听了想哭。 

4个被斗的对象低着头,默默地站在大家面前,个个铁青着脸。贡哥勒也站在一旁。批判时,全是说蒙语,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牧民们个个心不在焉,没人用心听。有的睡觉,竟打起了呼噜;有的妇女织着牛毛手套;有的牧民玩着自己的小打火机;两个年轻牧民互相开着玩笑,我在你背后贴个香烟纸盒, 你在我的后脖领夹一小片干牛粪……

牧民道尔吉吐口水的本领相当高强。他能大老远把口水射到一个小羊粪蛋上,百发百中。他眯着眼,隔不一会儿就用嘴滋一泡,滋灭一个羊粪蛋。他屁股旁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脏得不堪入目。

我们都知道,下牧区后,要上的第一课就是阶级斗争课。

可这阶级斗争的第一课真让我们有点出乎意料。贫下中牧在批斗会上嘻皮笑脸,漫不经心,穷玩穷逗,东倒西歪睡大觉,根本看不到对阶级敌人有什么阶级仇恨,跟报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蒙古包里的批斗会,给我的感觉只是昏暗、麻木、松懈、温和,没有一点火药味,完全是走走形式。

可贫下中牧不是最有阶级觉悟吗?

走出蒙古包,外面那酷冷的空气立刻扑杀过来,冻得你缩脖弯腰,牙齿打战,赶紧跑回自己的蒙古包。填足牛粪,待铁炉子着旺火后,才敢脱衣服睡觉。然后半夜里,蒙古包又冰冷如窖。必须用被子裹着头,身上盖8张羊皮,才能抵御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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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继续转载 -最接近太阳的人- 给 最接近太阳的人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18/2023 postreply 18: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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