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阳 | 作家马原、诗人阿坚

来源: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3-05-16 09:53:3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7402 bytes)
 顾晓阳 顾晓阳东拉西扯 

小说家马原

八十年代早期的一天晚上,北岛来我家,带来一位彪形大汉。大汉叫马原,身高一米八几,满脸胡子,不修边幅,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透着聪明和漂亮。他是写小说的,在西藏工作,回锦州探亲,中途在北京转车。北岛介绍他在我家留宿一夜。我家在北京站旁边,常有人来歇脚或借住。
马原当时还没成名,我对他一无所知。他斜靠在单人床上,我坐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不善言辞,大概说是大学毕业后主动申请援藏,在拉萨。我的两个同班同学情况跟他一样,他都认识。他从上大学起周围就有几个小说痴魔,整天一起切磋技艺。说起小说,他忽然来了一句:“小说啊,应该写得像《圣经》。”我听了,立即敛衽危坐,对他刮目而视。这实实在在的干货,足够我长久咀嚼。
临走时,他留下一本《西藏文学》,里面有他一篇小说《拉萨河女神》,让我看看。
这是一篇十足原创性的短篇小说,跟谁都不一样,不是天才写不出来。
再见面,我第一句话就是:“马原,你丫是中国第一。”
马原也要看我写的小说。看了第一篇,他说:“写得真扎实。”再看第二篇,直言:“晓阳啊,你的小说观念落后一百多年。”
我由是发奋,练笔几十年,迅速缩短着差距。如今,离现代小说观念只剩下99年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当时,我给《丑小鸭》杂志做编外编辑,每月10块钱编辑费。马原把他的中篇小说《零公里处》给我,我发在了《丑小鸭》上。这是一篇自传性小说,写少年在文革中到北京“大串联”的经历。在我看来不算好,可能是与马原本人的生活太近,他没能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
我还相继读了《叠纸鹞的三种方法》《冈底斯的诱惑》等一批他的小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冈底斯的诱惑》结尾是一首诗,他给我朗诵过,“对着不圆的月亮,我们唱着忧郁的歌……”记忆犹新。
批评家们终于发现了马原,把他誉为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家中的作家”,红极一时。

马原(图片来自网络)
朋友间有一些他的消息,听到就记住了。比如:
他说:中国只有两个半作家,一个是北岛,一个是马原,半个是陈村。
顾城说有一次他去团结湖北岛家,见楼门口立一壮汉,脱了鞋,把光脚踩在鞋子上。壮汉看看他,问:“你是顾城吧?”顾城点头。壮汉自我介绍:“我是马原。”“你也是来找北岛的?”顾城望着壮汉的脚,“怎么不进去?”壮汉说:“脚走热了,晾晾,你们先去。”
多多在荷兰见过马原。他问马原写小说用不用悬念?马原想了想,说:“玄机。”
在美国时,那是九十年代了,我从杂志上看到说:马原宣布罢笔了。
文人宣布罢笔,一般都靠不住,因为他们除了挥笔,也不会干别的。所谓“杀人无力求人懒,千古伤心文化人”。做买卖则是自杀。
1998年冬,我回北京住在德胜门外一个酒店里,阿坚和马原来了。我认识阿坚的年头更长。我与这二位都是君子之交,平时联系不密,但心里总是佩服着。要说马原怪,那阿坚比他更怪。我打心眼儿里喜欢怪人。
马原说:“要是把我的小说译成英文,跟海明威的放在一块儿,也差不多少。”
还是那么狂。
我讨厌瞎混的,但有本事的人,自吹几句不损大节。他夸自己时,总是那么认真、平静和执着,就像在阐述真理。我听得津津有味。
我送他一本新出版的小说《洛杉矶蜂鸟》。过了些日子,他从南方(好像是珠海)打来电话,对小说称赞了一番。马原是不会说虚话的人,我自然是很高兴。
2012年,在他宣布罢笔二十年后,出版了新的小说《牛鬼蛇神》。此时,他正隐居在云南的大山里,以同样的自信,与癌症进行着较量。他自己设计建成了一座漂亮的红砖住宅,同样自豪。
我立刻买来这本书,一口气读完。然后在微博里写下简单的读后感:
非常棒!深奥,但读起来津津有味,实在是会讲故事,会写。马原语言素有魔力,这本书的语言比他20年前的更加精粹,在写得最好的那些地方,简洁朴素的几行文字,让人忍不住吟诵再三,韵味悠长。
书中的某些片断,是他20年前小说里写过的。
但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社会的风气变了,文学的风气也变了。不论是写先锋小说的还是写传统小说的,都老了。他们的读者也跟着老了,更要命的是,老读者们现在只看手机,不看小说了。
先锋文学还是那么好,但小说走上了另一条路。年轻人并非不看小说,只不过是在手机上看的。有些人认为网络小说是文字垃圾,不承认那是文学,进而宣称文学衰败了。也许说得对。但网络小说分明是蓬蓬勃勃的,点击量过亿已不算新鲜事。也许,当今的互联网,在某种意义上正等同于元大都里的勾栏瓦舍、明清时期的市肆庙会。很可能,那里面在蕴育着什么新的东西。
那就各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好了。
 
诗人阿坚
阿坚外号大踏,本名赵世坚,但是世人知有大踏,而不知有赵世坚也,本名早已废弃了。他的事迹太多,反而不好写;有的涉及隐私,不能写;又有的我在别处用过,忌重复;剩下来的,只有不那么精彩的部分了。
他上大学前当过工人,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年中学教师。教课时,如果有朋友来找他,他就招手说:“来来来,你帮我讲一段儿。”他的朋友也都是奇葩,走上讲台就开讲,一点儿不客气。他则撒丫子开溜,跑到不知哪里去了。一年以后,他辞去教职,再也不工作上班了,一辈子不治生业。
生活怎么办?住,有一间小平房,在灵境胡同,我没去过,听说有床。吃,反正朋友有的吃,他就有的吃,身体太棒了饿几顿根本不算回事,何况这种情况不多。他外出不锁门,朋友路过他家,会进去给他放两条烟,或者囤下些干粮,不留名不留姓。他的(一般意义上的)女朋友们,都知道他的尺码,估摸着该添新衣了,就给他添新衣,但不能给他买太好的,因为如果有谁夸他的衣服好,他就脱下来送给谁。
他骑自行车不仅仅是代步,也代汽车代火车代飞机,通常一个“小距离”的半径是北京到沈阳。他对走路和爬山不是爱好,是发疯,迄今为止,已经爬遍了北京周围所有的山,没错,所有的!他写的《北京千米以上山峰手册》这本书可以当证据。至于全国的山,我不知道有没有统计数字,但用“踏遍千山万水”来形容不是夸张。
他对女人好,这在他的诗、小说和文章中随处都看得到,在生活中更是不辞劳苦体贴入微。他倒也不是只知奉献不求回报,让他祸害的不少,打人家坏主意的事更多,但他从来只搞阳谋不搞阴谋,一眼就能让人看透,后面的事由当事人自主选择,选项很多,ABCD选哪一项他都依然对人那么好。
在他刚成为无业游民时我就认识他了,当时他二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宽肩,精瘦精瘦的,清朗俊秀,写诗,爱音乐,特别会玩儿。他送给我一本自己的油印诗集,就是用两个订书钉装订的那种,他年年都得写几十首,年年印这么一本,分送朋友。他成了我的一面镜子,一照镜子,就看到自己身上的俗。他的生活方式,俗人连想都不敢想。
1997年夏天我回北京,周末的清晨,老魏先接上我,再接大踏,去爬山。虽然四十岁了,大踏还是那么俊朗年轻,精瘦精瘦的,长年跋山涉水,身材矫健有弹性。我们俩十年没见面没联系,却像昨天才分的手,聊起天来,好比捡起昨天的话题接着说。此后,每个周末我都跟他们去,少则十个八个,多时有二十多人,通常是由他引路,专往鲜有人知的山上爬。走到半山腰,他扯下一片树叶,含在唇间,啾啾几声,满山的鸟都跟着叫起来。遇到没有辘轳的水井,他总有办法找到绳子和容器的代用品,把水汲上来。能人儿真是什么都会。

阿坚(图片来自网络)
我十年没在北京,陌生了。他邀我去西直门一个朋友家聊天。到了饭点儿,问我馋什么?我说炸酱面。他立刻动手和面,没有擀面杖,把一个空啤酒瓶子洗干净当擀面杖使,擀出来的面条又细又薄还筋道。肉切方钉儿,炸的酱已达世界水平。当然,在我的朋友中,能炸出世界水平的酱的人,指不足数,人才还是很多的。
我的小说《洛杉矶蜂鸟》印出来了,送他一本。没两天他就看完了,大老远骑车来找我,我不在。他给我留了张纸条,大意是:写得不错,给你打70分吧。
几年后我的另一部未出版的小说《花开也有声》要拍电视剧,投资方邀集一些人开会讨论,也有他。他发言说:“你这小说的语感啊,比王朔差十年,比狗子差五年。”
电视剧顺利拍摄完成了,但遭到了与小说同样的命运。到了今天,更加看不到出版和播映的希望。投资方复制过几套录像带和光碟送给朋友消遣,不知道大踏看过没有?他看不看影像这件事我一直存疑。
老铁是北京五中的地理老师,也是个怪人,但怪的地方跟大踏不一样。他对北京的山也是如数家珍,每次爬山,必带地图和望远镜,远远望见山就让停车,然后端着望远镜仔仔细细把这座山看一遍,看完继续前进。问他看什么?也不答。有一次只有老魏、老铁、大踏和我,爬了莲花山。有几段根本没有路,老铁大踏在前面披荆斩棘,我踏着他们的足迹走。在1500多米的山顶,吹着舒爽的凉风,我们四个一人一瓶“小二”,喝得真美。
爬了几年山后,这伙“山友”中有人出了别的事,大家情绪都受到打击,慢慢就不再聚众去爬了。
有一年,大踏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和老铁想我了,要跟我喝酒。我第二天赶飞机去美国,辞不能赴,约以后。可这俩是要不几年不见,要见就必须马上见,轴劲儿一上来,不讲理。我只好约到我家附近的一个餐馆。大踏已经改成只喝啤酒了,他有一个小圈子,都只喝啤酒,一箱一箱地喝,喝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和老铁陪他,也喝啤酒,速度飞快。这俩还有一个癖好,喝着酒要唱歌。这家餐馆像个农村大食堂,很大,人也多,他俩几瓶酒下肚,旁若无人,引喉高歌。大踏唱完老铁唱,老铁唱完,说轮到我了,非要我也唱,我唱完他们再接着唱,无穷循环。我说吃完了吧?到我家里去唱吧,啤酒管够,也不怕吵。他俩正在兴头上,“不行!就在这儿唱!以后再去你家。”大踏用意大利语唱我的太阳、重归索莲托,老铁用俄语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末晌儿,我就只能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儿了。唱到9点多钟,客人都没了,只剩下我们一桌。几个服务员小姑娘在旁边站成半圆,看着我们,一是可能看这仨老大爷出洋相感到新鲜,二提醒我们要下班了。大踏扯着一个姑娘的手说:“来来来,咱俩合唱一个!”我说:“嘿!嘿!这儿可不是夜总会。”反正喝了酒,他想把什么地方当什么地方就能当成什么地方。那天晚上一直唱到11点才尽了兴,大踏脚边的空啤酒瓶码得曲里拐弯,像蓝色的多瑙河。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铁。不久以后,铁生就从世人的视野中永远消失了。他去了哪里呢?多半在天堂。只有我和大踏认为:他可能躲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暗笑。反正神人就是神人,不仅有神思异行、神痴怪癖,还必须有个神归宿。
在饭桌上,大踏交给我一部他新写的小说《美人册》,是打印稿(后来出版了)。第二天我在飞机上把小说看了,写得很好,看似散漫,但倾注了很深的感情。迄今他一共出版了多少本书?我不知道。少说十几本,其中游记最多。诗应该是他最看重的,写得也很多,可是出版机会小。
老家肉饼这个饭馆你知道吧?哪儿都有,我常去,可一直没细看过招牌,有一天我细看了一眼,发现是阿坚题的字。他还会书法啊!以前我竟不知道,写得还不错。

阿坚(前),图片来自网络
一天上午,老魏给我打来电话,很焦急,说大踏的儿子脑出血了。“啊?他儿子才上小学吧?这么小怎么会脑出血?”老魏说大踏接到学校的电话,儿子已经送医院了,大踏很着急但离学校远,请老魏先过去看看。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老魏已经在去的路上了,说我先看看,回头再告诉你。
没多久,老魏的电话又来了,这回他笑了,说大踏遇到的是诈骗。原来,大踏早起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教导主任,说孩子突发脑出血要送医院,让他先打过5000块钱来。大踏一急,先给老魏打电话,打完心里踏实了点儿,忽然想起儿子有手机,马上就拨通了。儿子听完慈父猴儿急的询问,只说了一句话:“爸,你有病啊?”
真是令人喷饭!像他这么鸡贼的人居然也能中招儿,而且是初级班水平的诈骗。看来不仅爱女人能降智商,爱孩子更能。幸亏他没钱,有的话,5000块钱早打进骗子的账户了。
去年冬天,老魏请吃晚饭。我和大踏好久没见了,老魏特为我们张罗的。可等我到了一看,这孙子醉醺醺的,只会胡言乱语。我很生气,说:“你他妈怎么喝成这样儿了!这怎么聊天?”他笑嘻嘻地,口齿不清:“不儿……中午吧,有一饭局,有一二十多岁小姑娘,挺好的,我一兴奋,喝多了点儿……”“你都多大岁数了,看见小姑娘还喝高哪!”“不儿……真挺不错的,那姑娘……”
大踏终于有些老态了,身材不再那么精瘦,多了一层肉,大了小半号,但还不到肥的程度。脸也丰满了,胡子拉碴的,皱纹像刻痕,很深。看来,多棒的身体,也经不住岁月的剥蚀。古人说人生五十始衰。大踏牛逼,自六十始。
他继续着他的旅程,现在的目标是各“三省交界”之地。仍然在写书,送给我一本新出版的。第一次见他的丹丹禁不住发出疑问:“他是怎么把孩子养大的呢?”丹洵说:“这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们给养大的呀!”众人大笑。
丹洵告诉我:“大踏对你评价特高,把你排在前×名里,还是全国的。”这我可是头一回知道。敢情他对人当面不说好,在背后说。现在多数人正好是反着的。
我本来想抽他,听到这话,挥起的巴掌轻柔地落在他肩头,对他说:“大踏啊,下次少喝点儿吧,注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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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前两天还有马原没为儿子求医的故事。 -chufang- 给 chufang 发送悄悄话 chufa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6/2023 postreply 09:57:19

这“人”应该不属于人类。 -立竿见影-1- 给 立竿见影-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6/2023 postreply 10:27:13

看了拉萨女神,不 看也罢 -兰德士- 给 兰德士 发送悄悄话 (52 bytes) () 05/16/2023 postreply 11: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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