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樊畿与丁石孙二位先师的君子之交

来源: 秋立 2022-05-10 19:14:4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1860 bytes)

1983年,樊畿先生与丁石孙先生在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学

 

2010 年春,樊畿先生逝世,丁石孙先生建议我,写一篇追思樊先生的文章。我于是写了这篇“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刊登在那年9月7号的《文汇报》上。该报当日发了一个特刊,隆重纪念这位举世闻名的华裔大数学家樊畿先生。樊、丁二位先生都是我的业师,曾经与我过从多年。2019年,丁师也不幸逝世。2020年10月12日是他的周年祭,我又写了这篇文章,记述我与丁师逾40年、樊师30年间交往之点滴,以缅怀二位先师。

前辈数学家们,尤其是我的师长们日渐凋零。一想起他们,每每怅然若失,孤寂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曾经交往二、三十年的师生,如今天人永隔。环顾左右,竟再也看不到先师们身上的那种风骨与气度;那种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诚挚坦率与古道热肠。先师们讲话,未必句句正确,但字字诚实、发乎内心;行事未必件件明智,但处处中规中矩、恪守孔孟之道。先师们既有上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风范,又各具独立人格。樊、丁二位先生之间有长达30年的交往,其中有我亲历、参与。   

丁师是我在北京大学求学时的启蒙老师之一,他教“高等代数”这门基础课。先生讲课之精彩是全校有名的。虽然他带着讲义来到课堂,但只是把它放在讲桌上,讲课时从来不看一眼,即使是在讲解那些很长的定理证明时。先生绝非简单的背讲义,而是边想边讲,为的是引导学生跟着他思考。丁师跟我说过,他宁可冒着“挂黑板”(意思是说:一时讲不下去了)的“危险”,也要把完整的思维过程展现给学生。上过丁先生的课,我受益终生。丁师后来出任北京大学的校长,有口皆碑,公认他是新中国成立后北大最好的校长。后来丁师从政,当选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就离开了北大。但他和北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心从来没有离开北大。

丁师与我交往40多年,直到他病重入院,不能再打搅。他与我共同参加过很多次专业会议与社交活动,有时在国内,有时在美国。为了向众人介绍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有句经典“台词”,“袁传宽是我的学生,我儿子是袁传宽的学生”。丁先生的大儿子在清华大学应用数学系读书时,学“实变函数、泛函分析”,我是那门课的老师。丁师这句话近似于“绕口令”,每次都引发听众的笑声,其平易近人和幽默风趣,可见一斑。他喜欢把欢乐和轻松带给他人。

当年北京大学的小学生

樊先生拍摄的丁师与我

樊畿先生则是我在圣塔芭芭拉加州大学(USCSB)读博时的老师。从做他的学生与助教开始,直到指导我选题、写博士论文,发表我的数学文章,樊师在我身上花费了巨大心血。我当年曾孤身一人赴美留学,多少个年节假日都是在他家过的。经常都是老师母,亲自下厨招待我。可以说,我踏破了他府上的门槛。

丁先生拍摄的樊先生,樊师母与我                   

1996年,樊师夫妇北上,特意到我家看我们。茶余饭后,樊师开始跟我谈数学。说着说着,他从面前的茶几上随手抽出一张餐巾纸,写下他最近刚刚证明的一条定理,全然是正规的叙述,条件和结论陈列得一丝不苟,清清楚楚。那年恩师82岁!他没有停止工作,数学与他相伴终生,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樊先生,师母来我家

2010年,在樊师逝世后几天里,母校USCSB数学系,连续发来有关樊畿教授缅怀活动的通讯,其中包括学校决定在当年4月份、举办大规模追悼会的通告。斯涛坡(Jeffery Stopple)教授,时任数学系的系主任,约我参加追悼会并告知:校长杨祖佑教授和他本人都将发表追思感言,希望我代表樊先生的学生们致辞。樊师终生从事数学研究,直到90岁还有文章发表。他执教逾40年,教过的本科生不计其数,带过博士生22名,指导各国访问学者89人,真是桃李满天下!追悼会理应有学生代表缅怀恩师教诲,我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斯涛坡。

追悼会不在大学校内,而在圣塔芭芭拉市中心举行,因为众多的来宾不仅仅是学校的,还有市府政要以及樊师生前的各界友人。在校长和系主任致辞后,我追忆了樊先生讲课的特色以及趣闻等等,特别谈到:他82岁那年到我家做客时,用餐巾纸写出他最近证明的一条定理。我复述了那定理,因为在座的数学家很多。非数学专业的来宾当然不知我所云,好在我有话在先“暂请各位忍耐一分钟”!我的致辞当然是用英文,但最后的一段话,我是对着棺木里樊畿先生说的,因此就特别用母语中文。樊师生前和我,除了谈数学,一般都是讲中文的。我那天必须向先生致歉,因为没能实现他的一个愿望。他原希望我,把他的“拓扑群”讲义整理出来,而且一定要用中文写出。我要告诉先生,中文版的“拓扑群”讲义,我已经写好了初稿,原本希望能在课堂上讲个两三遍,再做加工后定稿。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机会用中文讲这门课,致使计划半途而废。会后,UCSB数学系戈斯滕(Larry Gerstein)教授的夫人对我说:你讲最后那段话的时候,我哭了!她不懂中文,是语言传递的感情超越了语种界限。追思会肃穆庄严、隆重感人,为这位举世闻名的大数学家精彩美丽的一生,落下帷幕。

此外,美国数学会在其会刊上,专门发出讣告和纪念专文;UCSB为樊畿先生的去世,降半旗致哀;世界各国的数学家们,以各种方式怀念他,有的出版“纪念专刊”,有的举办专门的学术研讨会,有的发表文章。樊畿先生的逝世震惊了全球的数学家!

中国是樊畿先生的祖国,杭州是他的出生地,北京大学是他的母校。中国数学会,联合北京大学数学院,成立了樊畿先生纪念筹备委员会。丁石孙先生挂帅,当筹委会主任;北大的张恭庆院士为副主任。筹委会决定在八月的北京,召开一整天的纪念会,上午大会主题发言;下午座谈,与会代表纷纷缅怀追思。毫无疑问,这个纪念会是当年中国数学界的一件大事。在京数学界院士们,北大、清华、北师大以及全国诸多高校的数学家们、学子们以及樊先生亲属等300人参加纪念大会。

筹委会指定我作大会专题报告,全面介绍樊畿先生的学术与教学成就。这任务曾令我寝食难安。纪念大会上介绍他的成就当然是必要的环节。问题在于,这位大数学家终生从事数学研究,罕见的渊博,涉猎的领域太宽了。粗糙地算算,现代数学大约有40来个分支。按樊先生自己的话说:除了“微分几何”和“统计”,其它分支他都“碰过”!而据我所知,凡是樊师“碰过”的领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以“KY FAN” 冠名的引理、定理、等式、不等式等等,随处可见。我才疏学浅,仅仅熟悉先师中年以后做出最重要贡献的“拓扑群”与“非线性分析”这两大分支。完成筹委会的任务,我力不从心!这个题目的报告人,该是一位更为熟悉樊畿先生的数学家才好!我跟张恭庆先生说了我的难处,请求容我另找人来做这个报告。我先后试着约请美国和日本的两位知名数学家,他们从年轻时就追随樊先生,在各自的领域里辛勤耕耘几十年,成就斐然。不料,他们知难而退,坦率和礼貌地拒绝了我。何以找不到一位合适的数学家担当此任?道理其实简单,就因为樊先生长寿,活了近96岁。而他同时代的数学家们,尤其是曾经合作过的,都已作古。樊先生曾跟我说过,有一次陈省身先生(另一位很长寿的、著名华裔大数学家)跟樊师聊天时发感慨:“现在咱们认识的人,大都是死人啦!”

张恭庆先生打来电话:“传宽,丁先生和我商量过了,就是你了。不要再推了!”语气是命令式,传达的信息再清楚不过:没商量!丁、张两位都是我的师长,我实在无路可退,唯有知难而上!几乎一个月,我足不出户,努力做准备,一门心思报答樊师栽培之恩,为纪念会之成功全力以赴。斯涛坡教授慨然相助,对樊畿先生的部分学术成就,字斟句酌写下精炼的评价;UCSB数学系办公室的秘书们帮我核对重要的数据;我的同门师兄们告诉我、他们记忆中恩师的有趣故事;樊师的亲属们为我提供了先生宝贵的早年照片。没有他们的帮助,我的演讲难免挂一漏万,也很难做到准确无误,遑论“雅俗共赏,扣人心弦”(我为自己预设的目标)。在一个小时内,我从三个视角,尽量准确地向大会描绘先师的生平与成就:一位天才勤奋、渊博高产的大数学家;一位受学生爱戴、尊敬的导师;一位传统纯粹的知识分子!

 

纪念会后,遵照北大数学院和张恭庆院士的建议,我又用中、英文写了两篇不同侧重的文章,缅怀这位天才大数学家的学术成就,颂扬他那勤奋忘我,一生埋头学术的纯粹知识分子的风骨。两篇文章在2011年分别刊登在北京大学主办的《数学进展》与Springer出版发行的《Frontiers of Mathematics in China》上。至此,丁石孙和张恭庆两位先生交付我的任务基本完成,我肩上的或者说心上的那副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登在《数学进展》的综述文章,题目是“樊畿—为数学而生,数学乃是他的生命”。文章里我再次引用了丁师的一段话,作为“引言”。这段话是他在2007年,为我的另一篇文章特意写的,容我稍后仔细交代。

发表的两篇综述文章之首页

樊畿先生纪念会的重头,是丁先生作开场主题报告。他坐在轮椅上,警卫员把他推上讲台。丁先生有条有理地追忆樊畿先生和他的交往,直至晚年。两位先生多年交往,不仅是公务与学术往来,私谊也很深厚。他们是惺惺相惜!丁先生在台上平静地叙述往事,有些是我亲眼所见,顷刻浮现脑海......。

丁先生的主题报告

1983年,丁师完成了在哈佛大学一年的学术访问后,专程到加利福尼亚看望两位前辈数学家,陈省身先生和樊畿先生。丁先生要来圣塔芭芭拉了,樊师要我陪他去火车站迎接,我当司机,开的就是我在美国买的第一部“二手车”!那三天里,我还陪二位,参观UCSB和她的数学系。樊师是“导游”,我仍然是“司机”。他们随走随聊,我没能记录下他们的谈话内容。二位的话题一会儿一变,诸如大学的评价,美国乃至欧洲的各名校数学之所强,曾经独领风骚的欧洲数学被美国数学赶超,俄国数学至今不容小觑......。

 

他们二位见面机会并不多,更难得如此轻松愉快地畅谈数学和教育。其实,他们互相倾慕,神交已久。樊先生抗战期间,从昆明的西南联大考取“庚款留学”计划,名列榜首,选择去法国追随大数学家弗雷歇(Maurice Fréchet),专攻“抽象分析”。二战后先生进入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继承并且突破了冯诺依曼(John von Neumann)等等大数学家们的工作,一跃而成为世界级的大数学家,他也是北京大学的骄傲。丁先生1950年从清华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来转入北京大学,是当时的“数学才俊”,名声鹊起。在丁师的那个时代,他不可能一心钻研数学,人格正直和行事干练使他成为北大行政工作的翘楚。“文革”后他担任北大数学系系主任,拨乱反正,建树良多,好评如潮,是“北大最好的系主任”。此时推举他做“北大继任校长”的呼声在燕园渐起。1980年前后,樊畿先生接受北京大学邀请,计划回国访问讲学。丁先生作为系主任,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直到一切就绪,遗憾樊师突然染病,未能成行......。

这次丁先生来访圣塔芭芭拉,樊先生坚决把他留住在家里,说:“为的是多聊聊”。樊师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请丁师住,自己在书房搭个行军床。老师母下厨,一日三餐,顿顿中国风,说:“让丁先生感觉在家里一样”。樊师接待过来访的国内数学家很多位,丁师是唯一被他留在家里住宿的客人。丁师过得很放松,很愉快,私下跟我说:“樊先生出国半个多世纪了,想不到他家烧的饭,还是地道的中国味儿!”

我理解樊师对于母校特殊的感情,并且强烈共鸣。有一次他给我讲起北大数学系的掌故,谈到了第一任系主任冯祖荀先生与第二任系主任江泽涵先生时,不无深情地说:“冯先生、江先生为中国现代数学的启蒙与发展所作的贡献,是我们这代人中的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尽管我们这些人曾在数学上作过不错的工作,成了在国际上有些名气的数学家。”还说:“没有冯先生、江先生就没有我,也没有你,也没有这么好的北大数学系!”他这样说是因为樊师和我都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 我觉得“母校”这个概念,真是既抽象又具体,她是和沙滩红楼,未名湖,博雅塔,从京师大学堂到现代北京大学的筚路蓝缕,还有校园内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德高望重的学术引路人,等等融为一体的。樊师把丁师,既视为母校的象征,又是学术界敬重的同行,更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樊师虽然去国多年,始终心系母校和惦念故旧、同事、朋友们。他的藏书丰富,UCSB校方对于这批弥足珍贵的文献不无期待,明说:任何时候需要找人帮忙清理图书,樊教授一句话!谁都知道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无价之宝。这次在圣塔芭芭拉的会面,樊、丁二师共同做了一个大决定:樊畿先生将把自己50多年积累的全部书籍和期刊,悉数捐赠北京大学图书馆。那时,北大不仅图书资料缺乏,尤其是学术刊物断档多年。樊先生的捐赠,不啻雪中送炭!

1989年5月下旬,樊畿先生接受国内北大、清华、北师大和科学院的联合邀请,在去国五十年后重返古都北京。6月3号樊师访问北大,学校要举行“名誉教授授予仪式”,接着樊师以学术报告作答。然而那天,正值北京社会动荡高潮,人心惶惶。身为北大校长的丁师,要应对上下左右各个方面的督促甚至责难,各类棘手的问题摆在他面前,学生包围着要他“表态”......。举办仪式的时间到了,丁师暂且放下那几乎令他身心俱疲的千头万绪,准时地来到会场,精神抖擞地为樊畿教授颁授证书,并一如既往发表感情充沛的演讲,直到听完樊师的精彩学术报告。丁师那时是什么心情?我猜,是焦虑与担忧交织。焦虑,因为面临的问题困难无解;担忧,因为爱护学生却无能为力。在会场上,在樊畿先生和会众面前,他不露声色,尽显困难局面下的沉着与大度。他作为一校之长,心里一定清楚极了,什么才是北大的根本?这也足见樊先生在他心上的分量:樊畿是北大的瑰宝!

在樊师生前,我就写过一篇回忆他的文章,因为当时国内的数学家对他知之不详,我想做一点介绍。丁先生很鼓励我,仔细读了我的初稿,提出修改意见,还言简意赅地写了一段话,作为我文章的“引言”。他是这样写的:

“樊畿先生是上个世纪早期北大数学系毕业生,现在已经很少人还知道他。他回国的机会比较少,他的很多情况更不为人所知。实际上,樊先生的数学成就是十分杰出的,他对祖国的感情也是深厚的。

袁传宽是樊先生晚年的学生,现在他把樊先生的一生作了简要的介绍,这对于让更多的人了解樊先生的为人和学术成就,学习他的治学和爱国精神,都是有好处的。”|

这篇散文发表后,我竟一发不可收拾,又接连地写了另外11位中外科学家的故事,都刊登在《人物》期刊上。北京大学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散文集,定名《走近大师,12位科学家的美丽人生》。我请丁师为我的书作序。丁先生那时写字手开始发抖,他就在原先为我写的那段引言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段话,并签上他的名字。

樊师90岁后,行动不便,长期卧床,我几次到圣塔芭芭拉、先生府上探视。他的思维仍旧清晰,床头堆着数学书。那时,丁师自己也不良于行,需坐轮椅,还得要警卫员扶持。他依然惦念大洋彼岸的樊畿先生,每次我回美国,都命我代为问候,回来再给他报告近况。2007年,丁师的两册书《丁石孙自述年谱》与《丁石孙有话说》出版了,他尽量控制着发抖的手,慢慢地在扉页上签名,命我带到樊先生床前。二位恩师间的纯正而醇厚的友谊,是人间罕见的君子之交,十分感人!

内子郝凤琪是我同班同学,一起看望丁师

探视樊师,送达丁师著作

聆听着丁师的报告,往事一幕幕闪现。“樊畿先生是北京大学的骄傲,也是中国数学家的骄傲!”这是丁先生在纪念会作报告的结束语。11年前,丁先生在北京大学授予樊先生名誉教授的情景,突然闪现在我眼前。那时的丁师何等精神抖擞!如今他已然沉疴缠身,却硬撑着率领我们,仍然是在北大,在樊先生的母校,举办了这个追思纪念会。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位数学家、教育家之间的深厚友谊,跨越大洋,超越时光。两位皆高才大度,他们间的深情厚谊,堪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清澈、恬淡、美好、绵长,终生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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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先生是我家的世交,当年我母亲做地下工作的单线联系人,代号小开。 -borisg- 给 borisg 发送悄悄话 borisg 的博客首页 (254 bytes) () 05/11/2022 postreply 04: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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