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伴囚记—转载

来源: 加州花坊 2022-03-19 08:30:3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8371 bytes)

梅志 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2022-03-18 01:34

 

伴囚记

© 梅志|文

 

1934年胡风与梅志在上海

 

胡风这辈子,事业上或许是失败的,但他的婚姻却是最成功的。他娶了一个最好的妻子梅志。
 
有一次,何满子去聂绀弩家,聂妻周颖正好和梅志在通电话。两人很自然地谈起了梅志。对这个终身陪伴胡风的女人,聂绀弩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天使!
 
作家何满子对梅志的后半生有一个概述:
 
19555月,因“胡风集团案”的牵连,帮胡风抄写过“三十万言书”的梅志,与胡风同日被捕,分别关押。直到1961年,梅志母亲病故,儿女无人照顾,梅志才得以“免于起诉”获得释放。而作为首犯的胡风,则被判了14年徒刑。
 
经梅志四处奔走,到1965年终于获准可以进秦城监狱探望胡风。这次相别十年的重逢,非亲历者难以体会。在一名干事的监督下,二人做了简短问候,梅志对胡风说:“你要好好地加强思想改造,争取早回家呀!”胡风反问道:“你说我应该怎样改造?关在独身牢房里能改造好吗?”眼看胡风耿直的性格又要发作,梅志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胡风突然转变话题,说自己在狱中默吟了许多诗,都是给梅志和孩子们的。其中有一首写小儿的:“心纯如眼亮,稚子净无猜,晚饭刚刚吃,前门急急开;不知刑警到,当做客人来……”这正是十年前夫妇同时遭到拘捕时的情景。
 
1965年年底,胡风被释放回家,但两个月后,又被公安人员押赴四川成都安家,梅志作为家属也随同前往。
 
不久,文革降临,胡风被改判“无期徒刑,不得上诉”,先后押赴四川芦山劳改茶场和大竹四川第三监狱服刑。梅志原是“免予起诉”的公民身份,为照顾体弱不堪的丈夫,自愿充当“伴囚”。但196711月,胡风由芦山茶场押送至大竹监狱,是单独遣送的,梅志只能独自留在芦山。直到六年后的1973年,因胡风身体极度虚弱,精神崩溃,梅志又才被遣送至大竹“伴囚”。
 
比起1965年的重逢,这一次尤为惨痛。当时的胡风已经容貌大变,严重智障,梅志简直认不出他了。胡风“佝偻着背”,看上去比梅志还矮,早巳没有了过去的神采。胡风一认出梅志,立刻跪了下来,用哭声说道:“我快要死了!我对不起你呀!……”梅志当时的悲痛与绝望,可谓一言难尽。但这个天使一般的女人,此后却以最大的爱意,把胡风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
 
这十多年的炼狱生涯,身心所受到的荼毒,实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梅志在冤案平反后,作为回顾,先后发表了《往事如烟》和《伴囚记》等纪实作品。这些作品不仅记叙了自己的悲剧性遭遇,也折射出了荒谬时代的历史色相。这些文字和她的性格一样,平实朴素,毫不渲染,更绝少怨悱。她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心态:“要争理,不要争气。”
 
聂绀弩没有说错,这是一个正直、善良,宽容得如同天使一样的女人!她伟大得那么平凡,坚强得那么温存,矜持得那么谦抑,晶莹得那么平淡!让人深感上帝是那么的公平,他让一个人吃最大的苦,却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妻子。
 
下面的《大病一场》,是从《伴囚记》中节选的一章,如果读者喜欢,我们再选登其余篇章。
 
大病一场
 
胡风老叫头痛,但这又似乎不算什么大病。胡风精神好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平坝上晒晒太阳,看看报纸,有时也陪我在小路上走一圈。就是老叫头痛,真有点和1955年“红楼梦问题”之后,忽然得了的头痛病一样。但是,那时可以到北京医院去看病,又是电疗又是水疗。虽然不见效,但总可以寄希望于医生。而现在,只有希望他能自己忘了痛苦,忘了头痛了!
 
老冷提出要陪我们到山上茶叶队去看看,胡风强打起精神去了。从小路走不多远就能看到茶树,它们种在顺山坡挖成的梯坎上,一丛丛的,像大城市里的冬青树一样。现在是秋季,采茶季节早过了,正是它休养生息的时候,但那些被修剪得很整齐的墨绿色的枝叶,还是使人赏心悦目。这时,我忽然看到了一枝早开的白色小茶花,还是两朵并蒂的。这使我忆起了1942年春在广东东江游击队住的山寮附近也有几丛茶树,正开着这样的白色小茶花,胡风那时还特意采了一朵也是这样的双双开在一起的小花送给我。现在,我将花采下,很高兴地递给他,想唤起美好的回忆来使他心情愉快些。但他接过了花,只淡淡地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它。记忆犹在,但再也没那种心情了!没走多远,他就提出要回去了。?
 
回来后休息了一下,他坐下来给公安厅领导写了封信,表达自己刑满出狱后,还想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信写好后,他几乎都起不来了。勉强起床后,仍说头昏、头痛,饭不想吃,也不想吃别的什么东西。
 
老冷可能感到严重,向场部汇报了。姜场长亲自来看他的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来对我说,叫医院的医生来看看吧(前几天来过队里的卫生员,给了几片药)。我当然同意。
 
下午,老冷就带来了一个中年医生和一个青年医生。那中年医生听了诊,量了血压,问了病情,说是感冒了,有点发烧,要我买点梨,榨梨水给他吃,因为他的嘴皮都烧干了。另外还开了几样药。青年医生没有看病也没有说话。
 
如果真的如那医生所说的仅仅是感冒,再加上突然被送到这么一个地方心情不好,所以才头痛,那么吃点药,病就会减轻以至好起来的。但是,药吃了,梨汁也吃了,仍说头痛得厉害,只想躺着不想下床。勉强吃了一点我给他熬的稀饭,人显得从来没有过的衰弱。如果身体随之垮下去,那可怎么得了!?我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他是很少生病的。只要一病倒,他就“□哟,□哟”地叫个不停(“□”是他乡下土话中的“妈”)。等吃了点药稍好些,才安静下来,以后还得给他吃几天好的、他喜欢吃的饭菜,很快身体就复原了。
 
而现在他变了,病倒了,只是一声不响地躺着,不提任何要求。这倒使我觉得为难了。第二天下午,老冷领着昨天那青年医生和另一位中年医生来复诊。老冷向我们介绍说是医院的院长。我看他在量血压时总在观察那水银柱,我猜一定是血压有问题。送出房门时,我就直接问他。他告诉我,高压不算高,不到200,但低压很低,只有50,所以他头昏,云云。开了“血的平”。这下子可对症下药了,我这样信赖着。
 
傍晚,胡风的精神似乎好些了。要我扶他起来,在藤椅上坐着,翻看这几天的报纸。看到了毛主席的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又看到了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修正主义分子”李达的文章。他放下报纸,沉默了好久,最后叹了一口气,“真不知文化大革命要革到哪一天?还出现了武斗,像土改时斗地主那样吗?李达不是主席都十分器重的马克思主义者吗?……唔,可能是因为反对‘顶峰’……”他双手抱着头,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耽了一会儿,又躺下了,并且连粥都不想喝。我吃完晚饭就下去将这情况向老冷汇报了。
 
这天半夜他忽然醒来说要大便。我将痰盂放好,扶着他。但等了半天,并没有解出来。等我扶他起来时,他却并没随着我的手向上站,而是身子向下倒。我扶不住了,急忙喊,“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他自己似乎也在挣扎着想起来,嘴里还嘟嘟嚷嚷地说,“怎么了,腿一点也不听话?硬是站不起来。”透过朦胧的光线,我看到他脸上还带着笑容,好像也在感到奇怪。我觉得,这可不对劲!赶快说,“你别使劲了,快扶着我,让我拉你上床吧。”总算是拉着他靠到了床边,我把他的头放在枕上,再慢慢地搬他的双腿,这样才平躺下了。
 
他倒好,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坐在旁边一直望着他到天亮。这时,我不得不去找老冷告急了。我将夜里的情况告诉了他,并说,“他血压不正常,万一发生脑溢血,就会半身不遂,瘫痪,那可怎么办呢?……”老冷觉得很严重,但他反而责怪我,昨夜不该不去叫他,出了事要我负责,等等。真是天晓得!我无心和他争论,又赶回屋去了。万一胡风醒来翻身掉在了地上,就更麻烦了。
 
还好,他仍安静地躺着,还发出轻微的鼻息声。这时,窗外射进了一丝阳光,照在他身上。由于这几天生病,眼睛凹下去了,鼻梁也就显得高隆了起来,过去那份桀骜不驯的气概没有了,脸型倒像是古希腊雕塑的神像,线条分明,显示着一种静穆的、安详的美。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像这样,不由得身上一阵发颤,连心都紧缩了起来。可别这样离我而去啊!不,我决不能让你比我先走!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还有许多话要说,对我说,对大家说,诉说你这一生的遭遇,诉说你这十几年来的不平,你不能带着这不白之冤,轻易地离开人世呀!众口铄金,曾参杀人,这些以假乱真的事情在你身上该有多少啊!将来谁来和你分辩?只有自己才能说得清,……你要活下来,恢复你高大的身影!我不敢抱着他痛哭,只有坐在他身旁饮泣。
 
我就这么地一直坐着看着他,不敢离开。既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直到老冷陪着那位年轻医生进来,并且吩咐我准备去医院,我才吃惊地站了起来:“怎么去医院?哪里的医院?”“不远,就是这里的。你赶快收拾一下东西,带上一切应用物品和换洗衣服。”这是青年医生告诉我的。老冷又加上了一句,“忘了带也没关系,随时可以来拿的。我陪你们在一起。”
 
我赶紧叫醒胡风,告诉他要去医院,准备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裤。但他可能是由于受了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说“不好了……”,一阵恶臭从他身下发出。不用说,我就明白了。只好连忙给他擦冼,换衣服,换床单,然后又提着那些脏东西去水坑洗干净。这时,他们已等得不耐烦了。派来了两个大汉子用竹竿绑成的担架将他抬着,青年医生在一旁照应,我和老冷拿着杂物随后跟着。不知翻过了几座小山,还经过了一处营房。大汉问,能通过吗?青年医生过去打了个招呼,就让我们从那里穿行,节省了一大段围着山打转转的弯路。看来他们是感到危急了。路很泥泞,我也不去管它,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
 
医院在一座山的平坝上,原来是一座不小的庙宇,现在又建了一排排的平房。我们住的是一间有两张床的病房,房子不大,但很干净,有一桌两椅,还有台灯。白色的床单上印有红十字和苗医二字。我刚安排好胡风躺下,放下了杂物,就进来了一个老干部,是北方人,他自己介绍是X副场长,就住在隔壁,说有什么事可以喊他。原来,我们住的是场部的干部病房。
 
那位中年医生和院长都来看过。量过了血压,就嘱咐我要多加注意,千万不能让他跌下床来。我就一直坐在他身旁守着。老冷为我买好饭票,要带我去吃饭。我怎么走得开呢?又不能要他给我送来。我只好将两张椅子放在床旁拦住病人。这时不由得我又想起了远离亲人的不便!
 
这两天在下着牛毛细雨,路上泥泞滑溜。去食堂的这一段路简直像在冰场上学步,无法下脚。我越是害怕越是踩不稳,差一点摔个大马趴。幸好用手扶住了,才没将饭碗打碎。老冷他们却走得很快,直叫我不要怕,快点走。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奈何不得。多亏有一位女同志递给我一根竹棍,我拄着它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食堂。饭自然是无心吃的,吃了几口我就端起碗赶快往回走,真怕他会跌下床来!
 
他躺着很安静,只睁大眼望着我。问他想吃什么,他摇摇头。后来,院长说给他冲碗藕粉吃吧,又给了我一袋葡萄糖。他勉强吃了几匙藕粉。从昨天下午到这时,就总共吃了这么点东西,又疲乏地沉入了昏睡中。
 
进了医院,我就放下了一半的心,反正出了危险,总会有人来抢救。这两天我实在太乏了,也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半夜里,忽然有人叫醒我。一看,进来了好几个人,有姜场长和医院院长,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姜场长对胡风说,“领导上派地区医院的医生来给你看病了。”胡风很有礼貌地说,“这可实在不敢当!麻烦领导上为我操心,你们深夜赶来,我真过意不去。”医生和场长都说,“这是我们的工作嘛。”医生要看病,胡风当时就想坐起来,被医生拦住了,让他躺着听心肺。我很奇怪胡风怎么一下子神志变清醒了,也有力气说话了呢。这是几天来所没有的。
 
那女医生问了问病情,又问院长这几天诊断的情况。院长说,负责看病的医生会整理一份病历给她。她提出,先打一针,明天再看情况。她的结论是轻微的脑溢血,如不再恶化可以没事。现在主要是要注意护理。他们告诉她,我是他妻子。她就直接和我说,“一定要注意,不能让他栽倒。要不停地为他翻身,睡久了得了褥疮可受罪罗。不想吃饭,就多做点肉汤、鸡汤、蛋花吃嘛,但要吃易消化的食物。只要不发生意外,很快就会好的……”
 
他们临走,胡风还一再说着感谢的话。我送出房门时,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雨,他们穿的长统靴在屋里留下了许多泥脚印。想着他们在深夜里走这种烂泥路来为胡风看病,我的心情是很激动的。几天来的担惊受怕,都过去了,一下子看到前面有了一线光明。胡风虽然病得这样厉害,但脑子看来还没有糊涂,这也使我高兴。
 
第二天我在食堂吃早饭,看见那女医生也在用餐,听到她和院长谈胡风的病情。院长说病历正在抄,女医生提出想和那中年医生面谈,院长说,“那是个犯人医生,不过倒是医专毕业的。”
 
十点多钟时,女医生来复诊。她用手敲打了胡风的四肢,看了看他的眼睛,问他有什么感觉。他说,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又打了一针,说要长期服用“降压灵”,不要吃“血的平”。她告诉胡风,没什么问题,只要静养,能吃尽量多吃,很快就会好的。胡风又向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最后,她又再一次嘱咐我,要记着天天给他擦身,不时地帮他翻身,千万不能让他长褥疮。今后一定要留神,不能让他跌跤……。我只是频频地点头,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一说话就会哭出声来!
 
医生走后,胡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他一天要解几次大便,这就苦了我。到厕所去倒便盆得爬过一个坡。上坡我还能一手托盆,一手扶着地爬上去。但要下来到附近水坑里去洗便盆,这可是一条更滑溜的泥浆路了。有一次,一连跌了三跤,才滑到那里。我想采几片蓖麻叶衬着盆,可以减少来水坑洗了。我刚采下,就听见了一声叫喊,“不许摘叶儿,它明年还要开花结子的。”原来是一位干部正在对面坡上望着我,我刚才摔跤时他还幸灾乐祸地大笑呢。
 
胡风两天后就不拉稀了,并且完全清醒了。一天早晨,他睁开眼睛就准备下床。我赶快按住他,他奇怪地望着我。我说,“你病还没好呢。”“我病了?我们怎么住在这儿了?”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忽然醒来的样子。我就告诉他这几天的情况,还说,深夜里姜场长陪一个女医生来看病,他怎么有礼貌地说话,等等。他茫然地说,“不记得了,没这回事。”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现在是住在医院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会话,就又头晕了,支持不住躺倒了。
 
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不寻常的病情:眼睛看东西朦朦胧胧的,细小的简直看不清。这才承认自己是病了,还病得很厉害。院长来看他,他也能说说自己的病情了。院长告诉他,可能是眼球神经受了损伤,也可能是因为身子虚弱。不管怎么样,神志清醒了就再好没有了,要多吃点好的补补身体。
 
托老冷在赶场时买了只母鸡和许多鸡蛋,又请他替我买了双长筒胶鞋。有了胶鞋,我总算能在这泥滑的山路上稍为自由地行走了。
 
四五天后,胡风居然能下地,在坝子里走动走动了。大概,吃了鸡汤下挂面和许多鸡蛋,也起了些作用吧。到了“十一”国庆节那天,医院里看不出有什么喜庆的表示,连红标语都没有。不过,住院的犯人吃了一顿猪肉面条,参加劳动的能休息一天。他们的妻子儿女也来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刑满就业人员。
 
过节,食堂里也多了好几个菜,我每样都买了一份。有一种烩什锦,内中有鸡块、肉丸和鱿鱼等,干部们嫌腥气价又贵,司务长劝我多买几份,结果我买了三份一大碗。胡风和我就这样在病房里度过了1966年的国庆节。
 
我们坐在坝子上想从头上挂着的大喇叭里听听北京的游行盛况,更主要的是听听中央首长的讲话。可能是离得太远了,根本就听不清林彪的讲话。几天后,我们才从报纸上看到,“十一”毛主席检阅了一百五十万游行大军,林彪作了重要讲话,发出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号召。也就在这时,院长来暗示,胡风该出院了,说,过几天天晴了,路好走了,叫一个大汉来背他回去。我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用人背呢?立即说,“他可有一百四五十斤呵,用人背,我不放心。”
 
我在医院门口见到过用背架子背人。有的犯人进医院就是被人背来的。在背架子上放一块长木扳,病人横睡在板上,就这么翻山越岭地背到医院了。出院时就不用横板了,病人反腿骑在背架上,居高临下,双手抱着背架前面的两个支柱,就像小孩骑在大人头上一样。
 
明摆着的是,他们不愿用人抬他回去,又不愿让他多住几天养好身体自己回去,就想出了这用人背回去的办法。我觉得这样太危险、也太不像话了。胡风说,“这才合我的身份嘛,你生什么气!”我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我不能同意这样做。正好,屋旁有一个破竹篱笆,那竹竿很粗,我就要胡风用它当拐杖,先在坝子里练习走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
 
第二天又来说了,“趁现在天晴了,我叫那大汉来吧!他能背二百斤重的农药,不会出问题的。”我说,“这是人,不是物。我们可以自己走回去,用不着人背。”他听我这口气,只好作罢。
 
最后,还是决定趁着中午天好走回去。有一个干部自告奋勇地说,有一条好走的平路,他可以陪我们一道走,并且还找来一双长筒胶靴给胡风穿上。这样,我和老冷,还有那位干部就一起出发了。临走时,医院还给胡风开了两斤葡萄糖和别的一些药。这对我们真是不小的帮助。
 
胡风拄着竹棍,前面一个人拉着,后面一个人保护着。我就背着杂物,也拿一根竹棍。我们在看上去已干了的山沟里走着。这种路很特殊,像我这种没经验的人,就想往干处踩,谁知干泥下面正是一滩烂稀泥,会溅你一脚,甚至使你跌跤。会走的人是踩着前人的脚印走,这样,即使有泥水,但是,不滑不下陷,最多在你脚下加上一层泥巴。每走一段路,你就得找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清除脚底下数斤重的大泥块,然后才能轻装上阵!
 
我这是第一次领教了这种路,更是第一次深有感触地体会到了“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一真理!我们在山沟里转了大约有一个多钟头,才上了大路。所谓大路,是铺石子的可以走汽车的路,从那里到我们的住处就好走多了。看着许多背背兜和木架的行人轻快地在路上走着,我们也就都加快了步伐。
 
走到可以望见我们住的小山头和那上面的小房子时,心里不由得“嘘”了一口气,有一种总算到了“家”的感觉。但老冷却把我们领到他住的屋里,说是这里背风,冬天好过些。屋子里已给我们布置好了,我赶快扶胡风进屋坐下。看着他几乎要虚脱的样子,心里真是难受!水瓶里还留着水,温热的,我就赶忙为他冲了杯葡萄糖水喝,扶他上床躺着。他还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呀,终于走完了这段泥泞滑溜的路,这在我们就是一大胜利!
 
我们回到了这暂时属于我们的家。老冷说,他住在上面,有事叫一声就能听到的。又告诉我,等会儿我到一队去看看,以后准备让我们就在一队搭伙,由他陪我去打回来吃,比较方便些。同时,也为我们准备了炉子和柴炭,我就可以烧开水、熬粥或炖鸡……想得可真周到啊。
 
从我现在的住处爬一个坡就到了大路,沿大路走一二里路才到一队的门口。穿过一个大坝子,周围的小矮屋是犯人的住处,要走到上面才是干部的办公室和宿舍。老冷带我去见过司务长,买了饭票。买好了饭菜,放在铝锅里,赶快往回走。到家时,饭和菜倒都还是热的。菜的味道不错,胡风吃得很香。这样,吃和住两大问题都得到了较好的解决。但愿他能早日恢复健康,过上安宁的日子!
 
责任编辑:徐敏
文字校对: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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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的回忆,我大概是二十出头的时候读到的。对我震动和影响很大。 -borisg- 给 borisg 发送悄悄话 borisg 的博客首页 (194 bytes) () 03/19/2022 postreply 09:10:21

潘汉年的夫人董慧也是以罪犯家属的身份陪伴后来平反的丈夫在监狱农场辗转几十年 -znr0505- 给 znr0505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19/2022 postreply 09:31:19

潘应该还好,运动没吃什么苦头,地位太特殊,等于冷藏起来不许乱说乱动。 -borisg- 给 borisg 发送悄悄话 boris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19/2022 postreply 09:33:10

低头认罪游街肉刑之类较少,主要在劳改农场(茶陵) -立竿见影-1- 给 立竿见影-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3/19/2022 postreply 09: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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