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4名地质调查员的遇难地,有多凶险?》读后感言(下)
【金沙江畔】之六 : 回忆42年前一次穿越横断山无人区抢救伤员的经历(下) (2012-04-16 15:39:52)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是怎么走出来的;总之等到我们的衣衫全碎成条条,身上血迹斑斑,手也割破多少道道之后,终于走到一条山道上,前方远远处出现一点灯光。我们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舟见到陆地一般欢欣雀跃,有救啦!赶快朝那灯光奔去。原来那是公社的酿酒屋,只有一个中年汉子。听我们说明了情况,他立刻点起松明火把带领我们到了一公里外的卫生所,那时正是半夜时分。
卫生所里老米还在守着伤员,她原是州医院外科的护士长,一年前因贯彻毛主席《六二六指示》下放到这里的,在卫生所她就要负起主要业务重担。见到我们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老米吓了一跳,手摀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郭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装出一副哭腔说:“老米啊,我们先送三个伤员给你处理处理再说-------”老米先把我们领进办公室:“你们是怎么回事呀,碰上野兽啦?”待到知道只是一场虚惊,才松了口气。她倒了些石碳酸溶液让我们洗手上的伤口,接下来边喝水边介绍伤员情况。
伤员是个15岁的小姑娘,两天前在山上割煮饭烧火用草,戴着一条花头巾。她的一个舅老爹(父亲的舅舅)正在山上打猎,远远望去以为是麂子(偶蹄类鹿科动物),一枪开后跑过去看才晓得闯了大祸。据她舅老爹事后交代,血从后背如筷子粗般涌出来,他慌了,用手掌去堵没堵住,用手指伸进伤口去探,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以为是子弹,但掏不动。此时老倌(云南话:老头)起了坏心,想把女孩掐死抛尸,但心慌手软,掐了半天也没成功。老倌说,这样吧,我背你回家。一背背到深山里,放下来用膝盖跪在她胸前又再掐她脖子,不知咋的弄了半宿还是没成。小姑娘说:“舅老爹,我实在疼不过去了,要不你再开一枪好了,要不你背我回去,我不告你。”这时天也快黑了,老倌也害怕得不行,这才把她背回村。家里人连夜将她往公社送,第二天中午才到达卫生所。老米一看根本没法,一边输液打抗菌素,一边打电话向州医院求救。待到我们到达,已是伤后六十多小时。伤员神志还清楚,正发着烧;一脸苍白,失血肯定不少;伤口在右背肩胛骨处,血早停了,但流着脓,恶臭;右胸皮下满是捻发感(气胸典型体征,说明胸腔已被波及)。卫生所没有电,当然更没有X光机,子弹在哪不清楚,手术是没法做了的,连输血都办不到。这情况别说老米,我们三个也无计可施。大家商量的结果,只好把她送到州医院去抢救,天一亮就走。
我摇头说:“郭医生,你们走吧,我是真走不动了。”老郭激将道:“噢!你也有不行的时候啦?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哭鼻子,告诉你吧,走山路你还嫩着呢。”老米也劝:“这大山里什么时候来辆车?你要不走,起码得住上半把年。我家小红妹才7岁,也跟我一步一步走出去的。路上说妈妈我走不动,我说先坐一坐,吃个熟鸡蛋,吃完再走,磨着磨着也就走到了。”我只好找下台阶:“那先睡一会,明早再说。”
才睡不到两三个钟头就被叫醒了,睁眼一看还是一片漆黑,浑身酸痛,累得不行。真想再赖多五分钟,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老米一夜没睡,早饭煮好了,吃饭时她又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包熟鸡蛋,一小块盐巴,一瓶冷开水;又另外给老郭一包香烟。老郭问多少钱,老米说是那开枪的老倌家里买来孝敬你郭大医生的。老郭说:“这只麂子怕得几百块钱囖。”老米说:“郭委员,你就别幸灾乐祸了,忘了你也当过老黄的麂子?要不是老产妇挨她男人揍,你那医药费也报不了销。”我奇怪地问:“郭医生,你也挨过枪?”老郭见老董在场,便向我使了个眼色,低头吃饭。准备动身时天才朦朦亮,小姑娘盖着被子躺在担架上,她爹穿着一件破黑棉袄随行。公社派了八个“四类分子家属”轮流抬担架,又托我带一封信给县革委会,是关于该案件请示的。出了公社先是下坡路,老郭和我走在队伍最后,见老董不在旁边,我又问起他挨枪的故事,老郭说开了:
外科黄主任是傈僳族一个土司的儿子,年青读书时思想进步,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边纵),解放后进昆明医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在州医院工作。他枪法极准,下午下班后拎着枪出门,晚上回家手上能提着6只野兔。到文革初老黄已打过56麂子,第57只就是我郭某人了。那时老黄和老郭都参加老八(造反派),星期日就一起进山去打猎。那天老黄叫老郭蹲在山这边埋伏,他自己从山那边撵麂子过来。老郭架好枪,就听到山那边老黄装的麂子叫,以为是老黄得手了,赶忙跑上去看。他穿的是一件黄色皮夹克,刚从丛林中冒头老黄的枪就响了。老郭倒下之前还喊得出:“老黄,是我.......”老黄见到是误伤,快快上前把老郭扶平躺下,只见伤口在左前胸,赶快紧紧按住让它自然止血。好在两人都是外科医生,配合默契。等到血止了,老黄急忙奔跑下山到最近的村子找人帮忙。一面派人去大队部打电话请州医院和解放军162野战医院派救护车,一面由几个村民抬着一块门板,带着红糖,盐巴和热水瓶上山,让老郭喝红糖水,再把老郭抬下山去。162医院的车先到,装上老郭走了一段路,州医院的车也到了。换过州医院的车后风驰电掣的往回赶,先照X光后,老黄亲自操刀把那颗子弹取出来,离心脏只有两公分。
那时医院文革两派正斗得难分难解,这樁事故成了对立面的把柄。对立面(炮派)的头目姓王,是妇产科的助产士,绰号“老产妇”。老产妇口齿凌俐,刁蛮泼辣,辩起论来一套一套的。她说这种自己寻欢作乐的事故,医药费是不能报销的,误了工是要扣工资的。八派也不示弱,原来这老产妇外强中干,最怕她家老倌(丈夫)。这世界上的事,只有两口子之间的关系是最难以常理说得清楚的。老产妇那么威风八面的司令, 偏偏见了自家老倌就像老鼠见了猫,你信不信?她老倌爱喝酒,喝醉了就揍婆娘(老婆)。老产妇常常鼻青脸肿的,少不了理疗贴膏药,休息一两天。你两口子打架都报销,老黄老郭为什么就不能报销?炮派哑口无言,只好默认。老郭从挨枪讲起,又说到他心爱的猎枪,不知道老蒋得手没有。这回让他*****的占大便宜了,背着老子的捷克造猎枪在这大山里玩足两天还领出差补助。又说到老蒋有一回和外科的陈医生一起去打猎,远远见到一只豹子,两人惊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睁开眼睛,豹子已经不见了,老陈这才发现老蒋裤档里吓出一摊稀屎。回到医院老陈始终忍不住把它当笑料说出来了,结果老蒋从此与他断交。
讲着这些有趣的事就忘了累。说着说着就到了我们昨天黄昏吃饭的那小村子。我们这一行十几个人的队伍惊动了村民,都站在村口看热闹,那位解放军也在其中。听我们说了情况,他说他的假期也快结束了,难得有顺风车,也决定跟我们一起走。担架走得慢,他随后收拾行李就跟上来了。这一路怎么艰难困苦我也没法讲了,特别是过了河上坡的那一段,我是手脚并用爬了四五个钟头挣扎回来的,难为那些农民还抬着担架。路上老郭没忘记捡回他那瓶葡萄糖喝。总之天黑时分我们回到了救护车,爬上车去就像三摊烂泥般昏沉沉地什么都不知道了,老蒋连夜往回赶。第二天凌晨我们回到城里,朦胧间听到解放军在街上下了车向老蒋道谢。到了医院,值班的张医生接下病人,我回到宿舍继续睡,直到下午才醒来。算起来得睡了二十几个钟头。
起了床先去病房看。那小姑娘已做过手术了,正在输血。X光查出子弹竟然窜过胸腔跑到右颈部(这符合她当时正弯腰割草的体姿,说明她舅老爹用手指掏到的不是子弹,而是肩胛骨),她爸把还带血迹的子弹头拿给我看。我这才记得得去县革委送那封信。说来可怜,小姑娘连棉衣都没有。后来她在康复期,我让她下床活动,先把她爹叫到病床上盖被子躺着(那可是女病房),脱下棉衣给她穿。出院时千恩万谢的,右手恐怕是难恢复正常的了。我想不到8年后,还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二年秋天,我学习结束,老黄和院长(那时叫革委会主任)老赵向秦老当商量(他们本是造反派的战友),想留我在州医院工作,秦老当死活不答应。后来是上海支边医疗队队长朱医生的帮助下向州委第一书记说情才调动成功。1978年9月的一天,已调到市医院(原县医院)医务处的老米打来电话,说西舍路有个肠梗阻病人请出诊,市医院可以派救护车,司机,麻醉师和一个低年资外科医生,希望州医院能支援一位有经验的外科医生可以在山里做手术。我那时已考取了研究生,向同事交接好了病人,正在办理户口粮油手续。州医院领导征求我的意见能不能去,因为全科算我最年轻身体也最好,我说行啊,我去。我那时倒是没像老郭一样学开车,心里的小九九是想这回终于有机会去爬大雪锅主峰了。和8年前一样,救护车开到黑牛山。这次是雨季,礼社江暴涨,涉水已不可能。我告诉司机先回去,我们会在山里做手术,要多呆几天,什么时候出来再通知你们来接。大约黄昏时分我们三个沿着小路朝江边往下走。走不多久,就见到一个病人家属背着一捆松明火把来接,使我们一颗紧吊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然,在这无人区里走夜路,而且是从未走过的陡峭山路,真是有点危险。那天夜里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天上的星特明亮,到了江边那座破烂不堪的铁索桥(这铁索桥1988年被洪水冲走了,1989年重建)已是下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来,横断山脉的雨季气候就这么不可预测。狂风大作,松明火把全熄了,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只好在桥边的马帮小旅店住下。天亮了雨下得更猛,山路泥泞不堪,我们把鞋全脱了,光着脚卷起裤腿,又向马帮客店借了几件雨衣,还得继续赶路。我这是第一次见识四十二道拐的险峻难登,尤其是在大雨中。市医院的那位外科医生透露说,老米问他们科主任杨胖子能不能来,杨胖说我倒是愿意去,就怕走不动反把病人的事给耽搁了呀。老米再想想最后还是决定向州医院求救好了(有个杨胖子的故事:他有回参加巡回医疗队到西舍路去,在四十二道拐最长的第三拐上一屁股坐下来想对背包“精兵简政”,结果只忍痛扔了一对新发的电池)。下午时分我们终于到了公社卫生所,病人是个小伙子,已经很衰弱,休克严重,呼吸急促。我们一边抗休克抢救一边吃饭,饭后接着就开始做手术。等到把坏死的肠段切除,血压才慢慢回升,神智也恢复了。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样严重的病情在那条件极其简陋的小卫生所治愈,固然有大家的努力,也得有点运气才行。山里人确实穷,但他们吃的是包谷杂粮,吸的是新鲜空气,喝的是山泉清水,出门就爬坡,干的是重活,所以体格强壮,又一生从未用过药物,对治疗反应相当灵敏,是一个有利因素。回想8年前那位小姑娘也应是同样情况。
第三天,病人总算过了危险期。那几天气候和道路都不容许攀登大雪锅,又没带猎枪,呆在那小公社里顺便做了两个手术:一个7岁的男孩,撒尿就揪着鸡鸡哭,典型的膀胱结石症状,但没X光确诊。我想了个土办法:拿一根细阴道探条弯成尿道探条形状插进膀胱去,有触到石头的感觉,可确诊。这种手术很简单,半个小时就完成了,拿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另一个是产后膀胱阴道瘘的年青妇女,这种手术及护理很复杂而困难,但病人和家属都坚决要求做。考虑到她是卫生所一个女医生的弟媳妇,术后有较周到的护理,我也给补好了。这天接到州医院传达室肖老头的电话,说你那医学院发来电报,入学报到提前,你家老婆叫你快回来,别又去打猎。(这肖老头就是我在博客文章《让毛主席靠边站》里的主角,请参阅LINK:http://blog.wenxuecity.com/myindex/56881/)我让麻醉师打电话给老米,请市医院救护车来黑牛山接我们。
就在我们刚要动身时,卫生所走进来一个年青妇女,背着一个小背箩。她就是当年那位枪伤的小姑娘,听到我们来的消息,半夜动身专门走了几十里山路来看我的。她已结了婚,有两个孩子。我问她的手恢复得怎么样,她说能做活计,只是还不太利索,估计很难再改善了。她的舅老爹劳改两年,家里也穷得没法赔偿。她倒挺豁达的,说:我这命能捡回来,就不错了。她从背箩里拿出一布袋核桃,说山里没啥好东西,这几粒核桃是自家树上收的。难为她这一片心意,我收下了,但实际上没力气带,只好路上请大家砸开了当点心吃。算起来,这女孩今年也57岁了,不知还好不?
我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机会登上哀牢山的主峰大雪锅,心不死啊!如今退休了,打算趁还爬得动早点了却这桩心愿。
以上就是我9年前登录于我的博客和【几曾回首】的回忆文章,说来已经是51年前的故事了。文中的几位主要人物,除老米因已离开州医院,我不知她的现况外,老黄、老董、老郭、老蒋都已经故去了。我也75岁了,虽然回过几次楚雄,但体力和野心都不复当年。尽管西舍路已经通了公路,礼社江上也建了钢筋混凝土大桥,可我这辈子攀登哀牢山主峰大雪锅的心愿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了。51年后,我在这个故事中忠实描写的横断山区的高峰、深谷、密林、荆棘、激流和反复无常的气候、十里不同天的温差依然威胁着敢于向它挑战的人们。那位15岁的小姑娘应该是66岁的老妪了,但愿她和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在改革开放的社会中幸福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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