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培禹
张中行先生(1909年1月7日—2006年2月24日)
2021年2月24日,是张中行先生仙逝十五周年的忌日。
十五年前,记得是一个阴沉的日子,作为京城报纸副刊的编辑,肯定不能无动于衷,然而用怎样一篇独家的有分量的文章来送别这位“世纪文化老人”呢?我直觉地想到了我中学时代的老师赵庆培,他曾是北京二中、景山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堪称北京中学语文教学界的一位名师,且对张中行先生很有研究。
我打通了赵老师的电话,不想,赵老师一口回绝了,他说,写有关张中行先生的文章,要找大家、大手笔。他随即推荐了张厚感先生。赵老师说:“张先生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审,与张中行先生同事多年,是‘行公’最认可、最贴心的知名学者。张中行先生的讣告悼文,就是由他来执笔的。”他特别嘱咐我,不能指望他自己写,在悲伤哀痛的情绪中,他是不会动笔赶稿子的。你们要登门采访,用访谈的形式来完成这篇文章。
按照赵老师提供的电话,我联系上了张厚感先生,约定当天下午即去他府上采访。我抓紧列出了采访提纲,大约十几个问题。恰好,刚刚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正在我们副刊部实习的赵耕也在办公室,我就让她和我一起去采访。我本意是借此机会带带她。采访很顺利,我把写稿的思路说给她听,她点头并记在本子上;我又试探地问:“你来写初稿好吗?”小美女毫不犹豫,说:“好。”
其实,我心里是不踏实的。这是一篇要发整版的大稿,时间性强,容不得写第二稿、第三稿。为了避免被动,我连夜也开始动笔写稿。隔了一天,赵耕的一万多字的“大稿”交到我手里,初看就把我惊着了:真不愧是复旦新闻的高材生啊!文章写得很“还原”(如实记录了张厚感先生的谈话内容),又取舍得当,可说基本成型。我修改一稿后,第一时间传真给张厚感先生审阅,顺利通过。拼版时我大胆地把“张中行先生悼文”也附带放到版面上了。
张中行先生在北大红楼前
我让赵耕拿着拼出的大样送主管副总编辑初小玲审,目的是让报社领导注意到她,有利于她实习结束后能留在报社。初总很快退样子了,平时她都在自己名字上划个圈儿,表示同意。这次我一看,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怎么还批了好几行字啊?千万别让撤稿呀!细看,由忧转喜:初总一段话都是表扬的,她高度认可我们的选题及时,称赞文章写得讲究,有深度,对版面安排“悼文”开了绿灯。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她最后写了这样一句:“辛苦了,谢谢副刊部!”文章见报后,总编辑严力强来到副刊部,肯定这篇文章写得好,这个版做得好。他问:“赵耕是谁?”我把赵耕的情况做了介绍,提出希望报社留用她,我们副刊部急需人才。严总笑了,说了句:“让她多写。”
转瞬,十五年过去了。我和初小玲先后从报社退休,美女赵耕已成为报社的中坚力量,日报副刊部的资深编辑。
令人惋惜的是,张厚感先生已于2016年因病辞世,享年75岁。我借用这几句来缅怀厚感先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张中行先生与启功先生
附原文
世纪文化老人张中行
——张厚感先生访谈
作者:赵耕、李培禹
采访张厚感先生,是在北京虽已初春却十分阴冷的一天。天色灰暗,我们坐在张先生家的客厅里,听他讲述即将被一个百岁老人带走的故事。作为与张中行先生共事多年的晚辈、同事、挚友,同为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的他,因刚刚牵头完成一篇沉重的写作——张中行先生的悼词,脸上明显留着疲惫。我们的采访一次次被打断,张先生的手机响,电话响……而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名字展开的,那就是2月24日溘然长逝的世纪文化老人——行公。
张中行先生
记者:您一直称张中行先生“行公”,这个称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张:“行公”只是我们小圈子里的称呼,因为他随和,好玩,而大多数人还是称他“张先生”。
记者:您愿意谈一谈和张先生最后见的一面吗?是在什么时候?
张:过了年就听说,行公的身体很虚弱,不吃饭,喝奶也吐,只能靠输液维持,家里人着急,就把他送进了医院。行公去世前几天,人教社老干部处处长就找到我,说行公情况不好,社里要我提前准备悼词,但不要声张。还问我要不要看看他们摘抄的档案材料,我说不用,情况都熟悉。当时我放心不下,就和几个同事及外地朋友去了医院。我们进病房的时候行公正在睡觉,护士轻轻把他叫醒,让他吸了点氧,精神看起来不错。我问行公:“认识我是谁吗?”行公很清晰地说:“张厚感!”另外几个同事,行公也都能勉强认出来。这样,我们觉得情况还好。我对行公说:“山中常有千年树,路上难逢百岁人。您要争取活到一百多岁啊!”没想到那次竟是见行公的最后一面。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竟然在记事本上把我们四个人的名字记下来,过去多次到医院探病是从来不写的。
记者:概括一位世纪文化老人的一生并非易事,您是以什么样的思路来完成的?
张:行公去世之后,我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让我写悼词。我想,首先就要凭我们的理解,定一个大的“调子”。它要让社会认同,让送审通过。现在外界舆论把行公称作“国学大师”,或者“通儒”什么的。我认为这不准确,行公在世也不会同意。顺便说,“国学大师”这个称号安在启功先生、季羡林先生身上也不合适,因为他们的研究领域毕竟没有涵盖“国学”。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专门研究传统文化、学术的大家才能称得上“国学大师”。所以我们对行公的定位就是——著名语文教育家,学者,作家,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约编审——我相信这样的定位是公允的,行公本人也会认可。其次,表达方面要灵活一点,尽可能不做八股文章。
记者:为您非常熟悉、崇敬的张先生这样的大家写“盖棺定论”的文字,您的压力一定不小吧?
张:那是自然的。千余字的短文,我们几个起稿人就着电脑边议边改,改了五六稿,字斟句酌。比如怎样写行公去世,和所有人一样写“因病医治无效”?太一般。我们最后用的是“停止呼吸”,“无疾而终”。这是事实,是一种人生境界,行公走得很安详,无痛苦,达到了这种境界。用老话说,是“祖上积德”。记得曾有报道,夏衍临终前对上海来探望的人很自豪地说:“回去告诉上海的朋友,我夏衍是无疾而终!”据说丘吉尔逝世更妙,他手指夹着哈瓦那雪茄,桌上摆放着法国香槟,爱犬蹲在一旁,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他“躺在安乐椅上长辞而去”——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啊!何况行公享年九十有八,就是百岁老人嘛。他生前也说过:“人生活到这一步,是比较满足的了。”
记者:送走行公,现在看,您觉得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呢?
张:还是有点小遗憾。悼词定稿送审之后我们才想起来,忘了一层重要的意思。西谚有云:“失去一个老人,等于烧毁一座图书馆。”行公的逝世,是我社教材事业的巨大损失,也是我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巨大损失——这尽管是套话,但也是要写的啊!发现后想补上,却来不及了。
记者:有什么办法来弥补这个遗憾?
张:这两天我总想再写点什么东西送行公,但是脑子一直很乱。想写首诗,也刚出来两句:与公相识恨时晚,廿载沙滩几度谈。因为我和行公是北大中文系校友,他毕业比我早三十年,我们都有很深的北大情结,后来又多年在同一办公室里办公,饮酒吟诗,赏砚临池,其风骨,其智慧,沁人心脾。我们之间有真挚的亦师亦友之谊。中语编辑室还有一位北大中文系校友熊江平,是恢复高考时湖南的文科状元,行公和我多年都叫他小熊,现在都成五十几岁的老熊了。他为行公撰写了一副深情而大气的挽联:贤哉若此也非官非隐一介书生落落长松利与名只当梦幻浮云看;逝者如斯夫适来适去万般惆怅潸潸别泪人和事都在流年碎影中。刚刚我又收到一位年轻的同事发来短信,他也写了一副挽联:先生古之真人也负暄说禅论顺生大寝不梦;后学今者假想矣倚篱耕字悲逆旅小康即安。他就是曾为行公诗集《说梦草》写后记的才子李世中,与行公的友谊非同一般,情同祖孙,可见行公遗爱之深广。
张中行先生与第三任妻子李芝銮
记者:您和张先生共事二十多年,觉得张先生最重要的性格特点是什么?
张:豁达,看得开,从来不生闲气。举个例子,有一次,行公被老伴支派去买点肉馅来包馄饨吃。他来到北大东校门外成府路的副食商店,售货小姐称好了肉馅,叫行公把钱放在一个盘子里。行公没听见,把钱放在了柜台上。该小姐很不高兴:“叫你把钱放在盘子里,怎么搁这儿啊?成心啊!”行公赶紧说对不起,我刚才没听见。你知道她说什么吗?——“那我骂你,你听见没有?”行公没说话,扭头出门,悠然打道回府,“真的”没听见。后来他在未名湖畔散步,跟北大的老教授聊起此事,他们听了,都说——妙!
记者:这也是张先生的长寿秘诀吧?
张:应该是。行公八十多岁的时候,每周还到沙滩单位三四天,审稿子,看校样,会晤朋友,处理信件;另外三四天在北大家里,主要就是写东西,每周七八千字的产量,雷打不动,一天工作十来个小时无倦意。他还“训”我呢:“在人教社工作是有时间读书写作的啊!你为什么不多写点东西?”他自己出门总是挤公共汽车,从来不搭的。提着两壶开水能自己走上四楼。我觉得行公长寿的关键在于心态平和,就像一泓秋水,波澜不惊。他总是乐呵呵过日子,从不自寻烦恼。有时候得一方手感滋润的砚台,一天能摸好几遍,还让同事摸,朋友摸,指指点点,他能高兴好些天。
记者:除了豁达,张先生还有什么给您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张:行公是性情中人。前几年有记者采访他,说到生死观的问题,问他如果离开人世,可有什么留恋?行公说,当然有,帝王会留恋天下、三宫六院,我等凡人,留恋的无非是男女之情。记者又问行公,那您有没有情人?行公很干脆地回答:“有!”行公写过一篇叫《情网》的文章,里面就讲,在他弥留之际,如果“情网”中人能来看他,“执手相看泪眼”,他就满足了。
记者:看张先生的文字,的确是性情文章。
张:前些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的时候,行公还出了一本书,就是讲妇女问题的。行公总是说,人生根本就是“饮食男女”四字,“饮食”好满足,“男女”却是满足不了的,但我等人也无非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罢了。外国有句谚语,大意是,如果一个女孩子很漂亮,男孩子不喜欢她的话,就对不起上帝。行公有一次跟我讲,年轻的时候,几个朋友约好了去看赛金花,结果没去成,真是终生遗憾。若是见了,不知又能作出一篇多漂亮的文章呢!又说还曾和朋友约好去看魏喜奎,结果找错了地方,失之交臂,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记者:能说说张先生的家人吗?
张:行公的老伴是三年前过世的。那时候行公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常常住院。老伴就由保姆和女儿女婿轮流值班照顾。老太太身体本来很好,可是有一天从床上掉下来,摔着了。当时正是闹非典的时候,也不敢往医院送,结果一星期之后老太太就过世了。行公那时虽然身体不好,但一点也不糊涂,这件事他心里应当很清楚,但是没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行公常夸老伴温婉,能忍耐,关心别人,早餐两个鸡蛋,总是拣小的吃,是个大好人。他一往情深,诗中多有涉及,比如“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乞米求新友,添衣问老妻。”等等,写得情真意切。
张中行先生三个女儿在父亲告别仪式上
记者:很多媒体都说张先生是“大器晚成”、“厚积薄发”,您认为是这样吗?
张:这么说,不准确。他是哲人、诗人,在北大读书的时候,读罗素的书都是英文原版的。行公成就最高的当然是散文,但其实他在五十年代中期写的语法本子就很有影响力了,而他的兴趣却不在于此。他和我说过苦衷,涉足语法,一来感到安全,二来为了生计。当时行公的父母还都在世,加上岳母,三个老人;下面有四个女儿,老伴又没工作:全家九口人靠行公每月的百把块工资生活,够紧的了。但他从来没申请困难补助。行公就在那段时间写了《紧缩句》《非主谓句》等,反映很好。上个世纪50年代、70年代,两次在哈尔滨召开的全国语法会议他都参加了。我还记得行公曾经颇为得意地对我说:“赵元任先生还引用过我书里的例子呢!”就靠这些小册子,行公送走了三位老人,把四个女儿拉扯大,并送上了大学。
记者:哦,第一次听说。
张:不光语法书啊。行公的功底非常深厚,他编课本、出诗集、写散文、写哲学佛学的书,一般人都知道,而有所不知的,他还指导编过菜谱呢!北京鼓楼前有个有名的马凯餐厅,行公和我,还有人教社的同事常去那里吃饭,一来二去,和经理、厨师等很熟。我们还帮助他们出了一本《马凯名菜谱》,行公亲自修改,定稿,作序,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当时,逢包桌的客人,就送一本。现在那个餐厅迁走了,行公也谢世了。真是人世沧桑啊!
记者:您本人最推崇的是张先生的什么作品呢?
张:当然是散文。行公的散文随笔,既体现了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又不乏现代科学民主意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内容方面是言志而不载道,表这方面是写话而不诌文。”其文风委婉,自然,从容不迫,不泥章法,如行云流水;闪烁着智慧之光,往往把读者带进一种神出鬼没、妙趣横生的境界。行公还善于咏叹,比如,他被发配回老家,寂寞难耐,曾经写诗表达这种心情,其中的一联对得很妙:“榻前多鼠妇(潮虫),天外一牛郎。”备受称道。可他却著文感叹说:“很多朋友都说这两句不坏,但试想想,多年的苦难,才得这么两句,代价也太大了!”不禁令人嘘唏不已。我们随便翻开他一本书,比如《流年碎影》吧,不要说文字,单看那些小标题——“抄风西来”“伤哉贫也”“使民战栗”“既往咎之”……多么贴切,多么灵动!再看看那张他和启功先生举杯的合影,下面是行公借用的话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多么绝妙,多么有神韵。
记者:说说您给张先生的书作序的事吧。
张:前辈请晚辈、先生请学生作序,行公可能是头一份。1991年我们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行公的《诗词读写丛话》,我是责编,行公执意让我写序。我当时请同是北大的同学陶文鹏一起写,因为牵涉到对行公诗词作品的评价,我感到没把握。还不敢称序,只叫前言。写好了拿给行公看,他一字未改。后来1995年又出了《说梦楼谈屑》,也是我作的序,又请同是北大同学的吴坤定参与,这次行公动笔了,我一看,改了一处。我们说他“文笔之奇高,有人叹为当今的《世说新语》”,行公把前半句改成了“文笔之奇,之高”,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加了一个标点,一个字,一下子就提升了一个层次。我还和行公开玩笑:“您这是又把自己拔高了啊!”其实这次行公本没叫我写,找的是前面说的老吴,因为此书在他供职的北京出版社出版。后来吴兄说不熟悉作品,拿着书稿来让我写,我说:“你怎么就不理解行公的本意呢?我‘吹捧’过他了,行公是想多找一个人‘吹捧’啊!”我们哈哈一笑!
记者:行公大智慧,处事很认真。那张先生自己呢,对自己的作品他怎么看?
张:行公晚年的文章,这十几年是文坛的热门话题。京城书摊往往同时摆着他几本书,简直是一道风景线。虽说外界褒贬不一,但总是褒多于贬。行公本人觉得读者有不同意见,很正常。有一次他接到一封读者来信,说他的文章通篇都是无用的废话。他看了就笑笑,还很认真地给人家回信。有小报披露他年轻时候的恋爱婚姻生活,颇有微词,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很多朋友都怂恿他写文章澄清,他却觉得不值得。他说,年轻时候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小事一桩——我的态度还是“知道了”。颇有几分矜持。
张中行与杨沫之女马徐然
记者:大家都知道张先生是杨沫的前夫,所以有一个最让人关心的问题,张先生究竟是不是“余永泽”?
张:《青春之歌》面世之后,在世人眼里,林道静成了杨沫的化身,行公成了余永泽的“模特”。杨沫曾向行公打招呼,那是小说,请不要介意。行公说,我知道是小说,我不看;但心里想,如果是我,就不这么写。建国后,行公和杨沫在北京西郊相遇。言谈中,杨沫对再婚的丈夫有些抱怨和不满的话,行公一句也不接茬,他对杨沫说,我们只叙别后,不谈家庭。
记者:那么张先生后来对杨沫的态度呢?
张:文革中,有人来调查杨沫的历史,问行公,杨沫是否加入过国民党。行公答:不,她进步。那人就说:你怎么能够否定?我们掌握材料!行公回答:我根据她当时的思想表现,认为她不会加入这类组织;你们既然掌握了材料,又何必来问我?当时行公也正在受审查,一个已经“斯文扫地”的人,面对着吹胡子瞪眼睛的,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有道行。
记者: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可以冰释前嫌了?
张:不是的。杨沫复出之后,听说行公说真话,没伤害她,很是感激,慢慢两人来往就多了起来。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两人重新有了隔阂。当时有个年轻的女作家来采访行公,让他说说自己和杨沫的往事。关于两人分手的原因,行公说的就和在《流年碎影》里写的一样,说当时杨沫在香河,自己在天津,有一天接到香河来的一封信,说杨与在那里暂住的马君来往甚密,劝他如果还想保全这个家庭,最好把杨沫接回来。后来他虽把杨接回了天津,但从此有了隔阂,彼此都很痛苦,不久就分手了。但后来那个女作家发表文章的时候,用了小说笔法,描述成第三者插足,还“发挥”说,从小说到现实,革命加爱情的八股不见得多美满等等。杨沫看到之后很恼火,认为是行公怂恿作者这样写的,从此与行公又疏淡了。
记者:张先生难道不觉得很委屈吗?
张:其实行公一贯主张写人记事与写小说要分开,这件事实在让他有口难言。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沫出了本书,写“我的三个爱人”。写到行公,虽然肯定了他在文革中敢说真话,但说起年轻时的感情纠葛,还是老调重弹,说他“负心、落后”,多有不是。行公看了,觉得仍然是小说笔法,他自己还是保持“知道了”的态度,继续沉默。他私下里说,年轻时候的恩怨是非,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读者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解释。人都这么老了,炒来炒去没意思。
记者:您了解他对杨沫究竟有没有感情?
张:行公一直保存着杨沫当年的一帧照片,是后来翻版送给他的,背面还有杨沫的题词。词曰:照片可以翻版,生活能翻版吗?可见旧情依依。行公和杨沫曾在沙滩大丰公寓安家。后来行公有时从此经过,总要探头看看院里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发一番“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可杨沫去世时,行公没有参加葬礼,不想向她最后告别。事后行公说:“我们两人思想感情相去甚远。她走的是信的路,我走的是疑的路。”
马徐然与同母异父弟弟老鬼在八宝山公墓祭奠母亲
记者:我知道张先生和杨沫有一个女儿,但她为什么姓徐呢?
张:我也问过行公这个问题,他说是因为小时候曾把女儿寄养在冀南的一个徐姓人家。每次行公提到徐然,总觉得欠女儿点什么,我猜是因为未尽抚养情义吧。徐然也很想做点父母的弥合工作,曾经“投石问路”,问行公:“爸爸,我常来,您高兴吗?”行公很肯定:“虎毒不食子!”徐然又问:“您想我妈妈吗?”行公很干脆:“不想!”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行公向我转述的时候,看得出来他神游时空,若有所思,不是不想孩子她妈妈,而是更想女儿常来探望。
记者:徐然是什么时候知道张先生是她的生父的?
张:徐然一直到40多岁的时候才知道行公是她的生身父亲。此前她就很崇拜行公的学问,但是一直称行公为“张老师”。后来杨沫向女儿坦露了她的身世,当时跟随爱人在贵州工作的徐然就给行公写了一封信。接到女儿的信,行公就落泪了,在回信中他写道:“没想到今生还能接到你的信……我,你这次称为老师的,是你生身的父亲。”那封信很长,行公把自己和杨沫过去的事都告诉了女儿。徐然后来还写过一篇文章叫《情是何物》,写得很动情,很感人。
行公后来的四个女儿都是学理工科的,虽然都很有成绩,但还是很遗憾,没人能真正继承行公的学问。只有徐然,她是个作家,曾经在北京市文联作编辑,写过不少作品。行公去过她家做客,其夫婿是工程师。有时让行公评价一下女儿的文字,行公充满情意地摇头:“大模样可以,不生动。”话是这么说,而行公曾想把自己的藏书留给徐然。但后来又不提此事了,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呢,徐然几年前就去了美国,行公纵然有这个心愿也不能实现了。
就在我们即将结束采访,准备告辞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张厚感先生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对我们说,请等一下。接着他走到书桌边,铺开宣纸,完成了他那首一直想送给行公的诗——
哭行公
沙滩长恨相逢晚,
廿载千番促膝谈;
赏砚吟诗品小酒,
何时明月照公还?
张厚感先生题签
延伸阅读
张厚感执笔的悼文
沉痛悼念张中行先生
著名语文教育家,学者,作家,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约编审张中行先生,于2006年2月24日凌晨2时40分,在北京无疾而终,安详地停止了呼吸,享年98岁。
我们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深切地缅怀这位世纪文化老人!
张中行先生1909年1月7日出生于河北香河一个普通农家。1931年毕业于通县师范学校,同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35年大学毕业后,曾任教中学、大学,主编佛学杂志。1951年2月起任职于人民教育出版社,从事中学语文教材编写及教学研究工作,历时半个世纪之久,为我国文化教育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在叶圣陶先生领导下,张中行先生先后参加了《语文》《汉语》《文学》《古代散文选》等多套中学语文教材及图书的编写、审读工作,主编了《文言常识》《文言文选读》。期间,为普及中学语法知识,还著有《紧缩句》《非主谓句》等多种语文著作。晚年退休后,作为特约编审,他审读了多种教材及课外读物,特别是对文言作品的选注、解读,严格把关,一丝不苟,表现出老一代编辑家严谨的治学作风,受到社内外同仁的高度赞誉。
早在中学时代,张中行先生开始接触新文学,博览群书,追求新知。在沙滩红楼的大学四年,他开阔了知识视野,接受了科学、民主思想。毕业后,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思考人生问题,广泛涉猎古今中外哲学典籍,研读英文原版知识论、认识论著作,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观。
张先生博通古今,学贯中西,功底深厚,文笔奇高。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活力焕发,以古稀之年,笔耕不辍。1986年《负暄琐话》面世,以冲淡平和的笔触,写人记事,怀旧伤远,别具一格,令世人瞩目。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相继问世,被誉为“当今的《世说新语》”。
此后,继八十年代初的《佛教与中国文学》,张先生又接连出版了《禅外说禅》《顺生论》等专著,说禅道别开生面,论哲理发人深思,在海内外产生了巨大影响。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又出版了回忆录《流年碎影》。他检点平生,伤逝感怀,写尽世道人情,字里行间充满沧桑之慨,饱含人生哲理,令人荡气回肠,寻味不尽。此时,另有诗词集《说梦草》及杂文集《散简集存》等付梓。他的大部分著作结集为《张中行作品集》六卷,凡数百万言,1995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他的书拥有广大的读者,风靡全国。一时间,张中行先生成为二十世纪末学界瞩目的文化老人。1995年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对他作了专访。
张中行先生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治学遍及文史、哲学、佛学诸多领域,是一位文化底蕴丰厚的“杂家”。他执笔为文,以真面目见人,其文如行云流水,如话家常,举重若轻,从容自若,平实自然,冲淡而有韵味,灵动而又厚重,具有独到的语言风格。
张先生一生爱国爱民,淡泊名利,生活简朴,乐观旷达,秉持贵生、顺生、乐生的人生哲学,无论遭遇如何,都泰然处之。他崇尚科学民主,反对封建专制迷信,重视知识学习,强调教育对人的启迪作用。他继承儒家“民贵”思想,又富现代理性精神,时存悲天悯人之怀,多有洞明世事之智。他摩砚临池,赏画吟诗,与朋友共而其乐融融。他好交游,重情谊,宽厚待人,有平民意识,对后学晚辈关爱有加,是一位慈祥可亲的长者。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百年老人张中行的道德文章,智者风范,仁者情怀,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北京日报》记者赵耕、李培禹采写,标题书法为张厚感先生题写,刊于2006年3月3日《北京日报》,2006年4月号《新华月报》转载。)
张中行先生(左)与张厚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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