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这是中华传统文化对人生的一种认识。年轻人对此论调多半不以为然；他们更愿意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强调“靠我双手创动人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更多的成功失败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般会开始有些怀疑：人的命运是否可能真的存在？到了笔者现在的年纪，我想不少人会不太甘心但已能接受“命由天定”这个说法。
那么人的命运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命由天定呢？
笔者在阅读《约伯记》时，对此问题有所感悟，现分享如下：
《约伯记》（The Book of Job）是希伯来经卷（Biblia Hebraica）中非常深奥又独特的一卷书，它像一部以诗歌形式为主体的大型哲理剧，以其深邃的主题、宏伟的构思和精美的语言，博得历代众多名家的称赞。表面上《约伯记》是记叙约伯受苦的经历，其所启示的真理则是有关人类的命运及其与神的关系，因此远比苦难深刻得多。到了后世，古老的《约伯记》仍能与但丁的《神曲》、歌德的 《浮士德》并列，成为人类探索自身与宇宙奥秘的三部曲。
《约伯记》的故事背景
《约伯记》是希伯来经卷中的正典，但故事的主人公约伯（Job）是“东方”人，与希伯来人（或者说以色列人）没有关系。故事也不是发生在希伯来人活动的地区，而是发生在远离古以色列的乌斯。
现代大多数的圣经学者同意，乌斯在现今阿拉伯半岛，靠近麦地那城的阿菲拉克绿洲。这一地区地理上和米甸相近；米甸就是摩西逃亡时娶妻生子的客居地。
从书中内容与结构来看，《约伯记》不像是一时之作，可能是经长期流传、多次加工后的成果。书中的散文叙事部分，即开头两章和结尾一章，展示的生活图景大体符合生产方式为畜牧业的社会特征——约伯的财富以牲畜计算，未见使用农具或耕种土地的迹象。宗教活动是以父亲作为家庭的祭司，仪式简单粗朴，没有律法时代的繁文缛节。整个故事没有提及先知教诲、摩西律法及以色列人；也没有提及圣经其它各卷书中所记载的任何历史事件。据此推测，故事产生的年代大约与亚伯拉罕时代相当，距今约4000年；正值中国历史上传说中的夏朝刚刚开始的时期。
《约伯记》最初可能只是一个早就口口相传于中东地区的传说故事。犹太传统认为《约伯记》的作者是摩西，因为其风格与《摩西五经》相似，只是更为艰深晦涩。很可能是摩西从埃及逃亡寄居米甸之时，听到约伯的故事（米甸离乌斯很近），从而记录、介绍给以色列人，并传至后代。故事的外族背景应该是《约伯记》的叙事内容与其它希伯来经卷格格不入的原因。
圣经《以西结书》14章14和20两节都述及约伯，先知将他与挪亚、但以理并称为三大“义人”。《以西结书》所记载的历史发生在大约2600年前，即犹太人被掳至巴比伦之后，就是迦勒底帝国最伟大的君主尼布甲尼撒二世时期（尼布甲尼撒二世以巴比伦的空中花园闻名于后世）。可见《约伯记》当时应该已经成书，并有广泛影响。
《约伯记》全书共42章，前两章是故事的引子： 古时乌斯地住着一个名叫约伯的富有财主，他有7个儿子、3个女儿，还有7000只羊、3000头骆驼、500头公牛、500头母驴和大量仆婢，在东方人中居为首富。
撒但对上帝的挑战
约伯敬畏神，行善好施、品行端正，没有犯过罪。神说约伯是一个「完全（blameless）、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的人。
（对于不习惯或不喜欢教会用语的朋友，不妨将上帝或神替换成“上天”或“老天爷”来理解）
撒但挑战约伯敬畏神的动机，认为约伯顺服神的唯一原因，是神赐福给他。
撒但的逻辑就是因果报应。约伯用敬虔换取祝福；神用「赐福」来收买人的「敬畏」。
这里撒但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悖论来挑战神：
神若是公义的，神会施行因果报应，那么人所得赏赐就是人的善行（包括敬畏神）交换来的；神对人的赏赐则成了换取人敬畏的贿赂，而非神对人的爱和恩典。
但神若不施行因果报应，神就不能公正地赏善罚恶，因此神就不是公义的神。
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因果报应不是因果规律。因果规律是自然规律，比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冼星海的《二月里来》中，“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就不是因果规律了，而是因果报应。
从因果报应很容易推论出「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观点。按照因果报应，人会为了功利而规范自己的言行；会试图通过比如敬天拜地、修身齐家、积德行善等来获取美好的人生，即通过自己的美言善行，得到上天的眷顾与赐福，从而掌控自己的命运。
约伯对苦难的反应
神对约伯有完全的信心，就许可撒但毁掉约伯的一切，看约伯是否会弃掉神。
于是撒但作功，让示巴人抢走了约伯的牲畜，杀死了所有雇工；降天火烧死了羊群和牧人；让迦勒底人抢走了骆驼和仆人; 刮狂风吹倒了房屋，将约伯的全部十个儿女都砸死在屋内。事情还没完，撒但再直接毁去约伯的健康——使他从头到脚长满令人厌恶的毒疮。
约伯变得一无所有，也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以前尊敬他的人看不起他，连仆婢也向他吐唾沫；约伯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他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希望！
但约伯并没有离弃神。他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当他的妻子抱怨，『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你弃掉神，死了吧！』
坐在炉灰中、用瓦片刮身体的约伯回答，『你说话像愚顽的妇人一样。嗳！难道我们从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
可以看出，约伯称颂神，与神给他的赏赐无关。约伯既没有咒诅示巴人和迦勒底人，没有抱怨火和风，更没有亵渎神；他承认祸福的主权完全在于神。
但此时约伯心中在滋生一个很大的疑问：我没有犯罪，为什么上天要降如此大的苦难给我？
约伯友人的论断
这时，有三位朋友去看望约伯，他们分别是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拿玛人琐法。提幔可能位于以东，书亚可能是在巴比伦之北，拿玛则可能在阿拉伯半岛的南部（看来约伯的活动范围相当广阔）。他们都不是希伯来人。
看到约伯遍体脓疮，约伯的友人都禁不住放声大哭，继而撕裂衣袍，以尘土扬身，悲痛欲绝地陪他静坐7天7夜。
但他们在试图开导约伯时与约伯发生争论。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持续了三轮(第3至31章)，由此展开了故事的主体。此部分皆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希伯来诗歌中注重对偶和韵律的特点，在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约伯的友人视苦难为神对人作恶的惩罚。他们认为宇宙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遵循公义法则。如果你是一个智慧、良善、敬畏神的人，自然会经历顺境，因为神会奖赏你。但如果你邪恶、愚蠢、做犯罪的事，就会倒霉，因为神会惩罚你。这大概也是今天成功神学建立的理论基础吧。
《约伯记》8章1-7节，书亚人比勒达就这样回答约伯：
「这些话你要说到几时﹖口中的言语如狂风要到几时呢﹖
神岂能偏离公平﹖全能者岂能偏离公义﹖
或者你的儿女得罪了他；他使他们受报应。
你若殷勤地寻求神，向全能者恳求；
你若清洁正直，他必定为你起来，使你公义的居所兴旺。
你起初虽然微小，终久必甚发达。」
可见他们的观点就是：神是公义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既然约伯遭受了苦难，那么一定是约伯犯了罪。因此，约伯就必须向神认罪悔改。
这种老天有眼、善恶有报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我们中国人即便不完全相信，也会认为应该如此。这也成为许多人判断公平、合理的依据。但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
当然，首先要承认世上有很多与因果报应相符的例子。比如对中共革命胜利贡献巨大的林彪，其下场就比较惨。中共胜利后，林彪一直疾病缠身，怕光、怕水、怕风、怕声音，了无生趣；没有能享受一天生活，唯一的儿子也和他一道折戟沉沙。按照中国传统观点，也许与他杀伐太过、有干天和有关（特别是长春之围）。中国历史上的几位名将，比如白起、李广死于非命，常遇春四十岁暴卒。从因果报应的观点来看，也可以找出他们不必要的杀戮行为：前两者是杀俘，后者不仅杀俘，还习惯性屠城。
然而相反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马步芳一生作恶多端，其所作所为套用一句前些年比较时髦的话来形容：超出了人类文明的底线。西路军被俘后遭马步芳杀害的约5600人；杀人的方法有活埋、枪杀、火烧、扒心、取胆、割舌等多种手段。马步芳奸淫部属妻女和自己的胞妹、侄女、兄嫂、弟媳、外孙女等，更是恶名昭著。其亲侄女马月兰14岁即被马步芳纳为五姨太；马在任国民党政府驻沙特大使时，又逼迫马月兰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就范，闹出意欲活埋、街头对骂等丑剧，乃至引起本来比较保守、反动的沙特政府的愤怒和中东各国政府的不耻。但恶贯满盈的马步芳却凭借其搜刮、抢掠来的财富，享尽人间奢华还得以善终（这个人渣死于1975年）。
约伯的抗辩
约伯坚持他是无辜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
约伯与其友人争论的核心就是：神真的是公义的吗？神是否按照公义法则（奖善罚恶）治理整个宇宙？如果确实如此，那约伯的苦难又该如何解释？
约伯认为神有大能、有大智慧；祂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没有人能挑战神。但约伯认为自己没有犯罪，却被神处罚。因此，神是善恶不分、为所欲为的神。
在第9章，约伯说：
「祂心里有智慧，且大有能力。谁向神刚硬而得亨通呢﹖
祂发怒，把山翻倒挪移，山并不知觉。
祂使地震动，离其本位，地的柱子就摇撼。」
「祂夺取，谁能阻挡﹖谁敢问祂：你做什么﹖」
「祂用暴风折断我，无故地加增我的损伤。
我就是喘一口气，祂都不容，倒使我满心苦恼。」
「善恶无分，都是一样；所以我说，完全人和恶人，祂都灭绝。
若忽然遭杀害之祸，祂必戏笑无辜的人遇难。
世界交在恶人手中；蒙蔽世界审判官的脸，若不是祂，是谁呢﹖」
不但如此，约伯还由己推人，联系到世上的种种弊端，提出疑问： 为何好人命运多舛，坏人反倒诸事亨通？所以他认为神没有按照公义管理世界，甚至神本身就是不公义的。
约伯相信世上一切的灾难和不义都是由神一手策划、造成的，宇宙中没有真正的意外。与约伯的这一观点相近，笔者在成为基督徒之前，也认为魔鬼不过是神的工具，神和魔鬼如同一枚硬币，是一体两面。
但是约伯内心希望，也相信神是全然公义的；他要求神亲自显现，向他解释，还他一个公道。
透过这些云遮雾罩的长篇议论，可以看出约伯没有在朋友们的压力下，为求神的“好处”而承认自己没有的过犯；约伯从痛苦到迷惘，从迷惘到怀疑，进而向“专断“的神提出抗议，表现出不同凡响的坚贞不屈。
神对约伯的回答
之后，有位名叫以利户的青年也来参加辩论（第32至37章）。他除了重申约伯友人的观点外，提出神有时也会有意以苦难来考验和磨练世人。这套逻辑，像极了中国传统所谓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约伯显然没有接受，根本不予理会。
在冲突到达顶点并且似乎无解的第38章，神终于向约伯显现。故事也到了高潮，神接连讲了四章长篇大论。出乎意料的的是，神并没有对约伯的质疑，也就是「义人为什么受苦」，作出直接回答！
神没有说，约伯啊！你的事都是魔鬼干的，账不能算在我头上。也没有对约伯讲明真相：我与撒但在天庭密谋，做了一次「人为什么敬畏神」的动机测试，选用了你作这次测试的小白鼠，让你受苦了，很抱歉！你的10个儿女也为此丢了性命。
（笔者最初读约伯记时，就是一直想知道，到底神如何向约伯解释这件如此“荒唐”的测试，结果怎么也找不到预期的答案！）
殊不知神竟然只是用以下这种方式来回答约伯和读者：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
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
地的根基安置在何处？地的角石是谁安放的？
那时晨星一同歌唱，神的众子也都欢呼。
海水冲出，如出胎胞，那时谁将它关闭呢？
是我用云彩当海的衣服，用幽暗当包裹它的布，
为它定界限，又安门和闩，
说，你只可到这里，不可越过。你狂傲的浪要到此止住……」
神只是向约伯展示了祂的大能与智慧，展示了宇宙极其庞大、奥秘无比；管理整个宇宙更为复杂，而人难以理解。
故事到此，就嘎然而止了。
在《约伯记》的最后一章（42章），造物主的高远、伟大让约伯诚服，虽然他仍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答案。也许约伯像笔者一样有些遗憾与不甘心，但他应该已能明白：神的善恶观念与世人并不相同，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
神最后还斥责了约伯的友人，认为他们愚妄，“不如约伯说的是”；尽管他们的话看起来合乎正统，也千方百计地替神辩护。同时神也加倍赏赐给约伯以财富和子女。
有人认为，神最后对约伯的赏赐情节，是后世的犹太圣经学者画蛇时添的足。从文学角度，笔者也认为，悲剧结尾会更为震撼和显得真实。
笔者的解读
和蚂蚁不能理解人的道理类似，如果您相信神的存在，那么神就不可能是人所能完全理解的。神创造的宇宙，也不是能按人对赏善罚恶的理解来管理。
约伯及其朋友争论神是否公义及神是否按公义管理世界，有一个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假设前提，这就是，他们能判断或裁定什么是公义、什么不是公义，以及神如何做才是公义地管理世界。
神创造的宇宙极为奥秘，实行公义的方式也极其复杂；以约伯他们从人的角度看到的所谓不公义，以神的角度则未必如此。如何在管理整个宇宙中实行公义，就更不是约伯所能设想和评判的。
（这一点也值得川粉基督徒深思。很多川粉基督徒认为拜登当选就是不公义，川普连任才是公义；大概也是下意识地假定自己有能力来定义什么是公义。）
神对约伯的长篇演讲，只是让约伯认清他与神的差距——神的高度并非约伯所能企及。被造物与造物主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即便神想告诉约伯真相，约伯也未必能完全明白。因此约伯根本没资格指控神，也不需要对自己遭受苦难追问为什么。对约伯如此，对我们大家也同样如此。
结语
英国的桂冠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1809-1892）称《约伯记》是“古今文学中最伟大的一首诗”，法国大文豪雨果（Victor Marie Hugo, 1802-1885）说，“《约伯记》恐怕是出于人类智力的最伟大的杰作！“ 笔者更欣赏苏格兰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的评价，“即使把它的理论撇开不谈，我都认为这是最伟大著作中的一卷。这书讨论我们首要与最古老的一个永无穷尽的问题——就是人类的命运，以及神以什么样的法则来对待世人的问题”。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也许人类就像是电子游戏中的一个临时被造的角色，我们被高举或被湮灭，在造物主看来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轻而易举而且无关轻重。
造物主对我们的福祸有完全的主权。如果说，年轻时多半豪气冲天，抱持精诚所至、人定胜天的思想；到了中年以后，慢慢会理解孔老夫子所说的：“五十而知天命”。
因此，在遭遇苦难时，不要总是问「为什么」，也不是什么事都要去找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也许我们的命运早已确定，抗争是徒劳的。即便你不相信有神的存在，不相信神对人类的慈爱和怜悯，不相信神的公义和智慧，也只能彻底地顺服天命，接受命运的安排。
可能有朋友要问，这是不是太消极了些？不然！
“知天命”并不是听天由命、无所作为，而是顺应天命！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事情的成败得失能看得云淡风轻，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能够淡然以对。
对命运的顺服，需要更大的勇气、耐心和信心！
（此曲创作者是已故加拿大犹太人Leonard Norman Cohen (1934-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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