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使然,我一直留意在改革开放前,政府把城里人的生活方方面面掌控得滴水不漏的日子里,有没有能逃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坚持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这些年来,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郑先生可以做到。
我90年代才亲眼见到郑先生,但自小我妈妈就常提到他。他是妈妈的琴友。50年代的私人音乐老师每年都举行学生汇报演出音乐会, 而且不是在家里面叫来学生家长每个学生弹一首,而是非常正式地租用礼堂,台上还一溜排着学生家长送的花篮。这种传统在我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琴的时候已经不复存在了,一直到我们下一代学琴的时候才得以恢复。 郑先生拉小提琴,当时师从马思聪先生的高足,妈妈的老师也城里一流的钢琴老师,所以双方学生开演奏会的时候都时有合作。妈妈和郑先生都是当时两位老师手下学的程度最高的学生,节目都安排用来压轴。妈妈当郑先生的伴奏, 曲目是安达露萨浪漫曲。
郑先生父亲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他跟他哥哥都学小提琴。他酷爱音乐, 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 开始拉琴为生。 妈妈提前郑先生主要是两件事,一是他够狂。 他曾报考过中央音乐学院,音院的老师告诉他不会录取他,但可以把他介绍到中南音专,郑先生反问,你打算介绍我去那里当老师吗?
另一件事是妈妈说他用行动启发了她下定决心换老师。 有一段时间妈妈跟郑先生面临者同一个问题,对曾经的老师不满,觉得从老师那里再也学不到新的东西。妈妈的老师上课只给她布置作业,从不示奏,更要命的是她交游广阔,上课的时候经常跟到访者聊天,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妈妈弹。 妈妈觉得这样下去等于浪费家里帮她付的学费,但家长又不是搞音乐的,没办法给她具体的帮助。 妈妈告诉了郑先生她的苦恼。郑先生说老师不行,当然得换。 不久就真的另择良师。 妈妈当时看中了她曾经的师姐, 觉得她弹琴能感动她,而且做事认真,对学生要求也出了名的。师姐提出如果妈妈能说服老师放人,她就收下妈妈这个学生,毕竟她要避嫌不是自己挖墙脚。妈妈最后真的如愿以偿。
90年代末陪妈妈去香港,终于见到了这位闻名已久的郑先生。他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 风度翩翩, 很有艺术家气质。 他告诉我们离开学校之后就一直以教琴为生, 50年代末出来社会,不像文革的时候毕业都要弄到农村去,最多说你不服从分配,当无业游民,还不至于把城市户口取消。我问他,记得小时候去一位阿姨家窜门,她让我听她珍藏的黄河大合唱唱片,都需要把窗关上,把所有的窗帘放下,还要把音量调到刚好能听到。你在家里面教小提琴,没人找你的麻烦吗?他说我对那个街道主任说,我是纯粹的无产阶级, 不信你去查我的银行户口,一分钱都没有。 学费他只收实物,今天这个学生带来几个罐头,明天那个带来一只鸡。至于生源也非常稳定,别看那个时候社会动荡,但想学小提琴的人比想象的多,有黑五类的子弟,也有造反派的子弟,都希望学得一技之长,最好螚留城,考上文工团,就算是去了工厂,街道,甚至农村,也希望凭这本事加入各种宣传队,干轻松一点的活。
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因为确实热爱音乐,又喜欢琢磨,郑先生的教学水准可与专业的老师媲美。学生里就有人当上电影乐团首席的。 只是在一般人眼里他不是拿的铁饭碗,婚姻有点蹉跎,40岁才有孩子。后来移居香港,继续以教琴为生,有很多学生找他。因为老来得子,非常宝贝,教儿子拉琴的时候别说打了,骂都舍不得。他细心培养,为了决定用哪个手指弹某个音,会考虑整整一个晚上。 他儿子后来也考上了茱莉亚音乐学院。
郑先生当年的选择看似冒险,但让他一直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也躲过了五花八门的政治运动,文革的时候所有的搞艺术的专业老师都一个不拉的下放到茶场去了,对别人的冲击对郑先生来说却是个机会, 因为除了他,就很难找到别人教小提琴了。 就算文革后下放回来,很多老师都成了惊弓之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轻易不收别人当学生。而郑先生反而没那么多顾忌,有教无类。不过像郑先生那样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要有实力,毅力还有运气, 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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