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大院儿的故事
徐方
1949年,北平被新政权定为首都。大批干部、军人、文教人员从全国各地汇集而来,以胜利者的姿态接收了这座城市。一些大部委在狭小的内城选中了心仪的办公场所;更多的部队和机关单位,则把目光投向老城墙以西,建起成片的办公楼和宿舍区,并在四周修起围墙,一个个大院儿就这样诞生了。
这些大院儿内衣食住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其中居民又都有相近的社会背景,严然形成了一个个半封闭又自视优越的小社区, 由此催生出一些不同的大院儿文化。
本文所讲述的大院儿比较另类,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大院儿,简称“学部大院儿”,坐落在建国门外5号。
学部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所谓“学部”,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简称,隶属中科院。“文革”前,学部有经济所、文学所、外国文学所、哲学史、历史所、法学所、民族所、宗教所、语言所等14个研究单位,2000人左右。别看人数不多,却汇集了当时人文领域一批顶尖学者,堪称20世纪中国文科最高学术机构。
1972年6月,学部从办在河南的干校迁回北京。很多人由于在下放前把家里的公房退了,回来没地方住,于是院部就安排他们和家属住在学部大院7号楼和8号楼。我家也是其中之一,住在8号楼二层。
这是两栋两层的筒子楼,8号楼过去是招待所;7号楼则是办公楼。尽管这两座楼质量尚好,然而用做住宅,条件却不尽人意。当时分给每家的只有一个12平方米的单人房间,没有厨房,厕所和水房也都是十几户合用的。大院儿里有个食堂,设在历史所小礼堂。可天天吃食堂不是办法,住户大多自己开火做饭。人们在楼道里支起煤气灶,堆放厨具、餐具、蔬菜、垃圾,杂乱肮脏且拥挤不堪。到了夏天,水房又变成了洗澡间。8号楼住户商量决定在水房门口挂块牌子,女同志每周一、三、五;男同志二、四、六。
落魄文人
别看学部大院儿居住条件差,蜗居里却卧虎藏龙。其中有后来家喻户晓的钱钟书、杨绛夫妇;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顾准;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刘再复;著名哲学家、翻译家贺麟;基督教研究专家赵复三;文革史学家严家其;以及改革开放后活跃在各个人文领域第一线的众多学者。
住户的人员构成,决定了这个大院儿与众不同。人们普遍崇尚知识;而不是参加革命早或职位高。那个时候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尚未拍成电视剧,社会上很少有人听说过他。可在学部大院儿,研究人员都知道他和夫人杨绛学问大,对他们敬佩有加。
钱钟书与杨绛在学部大院
当时还在“文革”期间,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被蔑称为“臭老九”,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 之后第九位,地位极低。甭管是龙是虎,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1972年秋,清查“五一六”运动已经到了尾声,大院儿中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恢复读书、做学问。母亲的老朋友顾准伯伯每天都去北京图书馆看书、写读书笔记。他有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撰写《东西方哲学思想史》。目的是通过厘清世界历史脉络,从而揭示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他还指导包括母亲在内的几位中年研究人员阅读并翻译国外最新经济学论文。
钱钟书先生则撰写他那笔记体的鸿篇巨著《管锥编》;还与几位学人一道将毛主席诗词译成英语。这项工作始于六十年代初, “文革”爆发后中断,直到学部从干校迁回北京才得以继续。那时各个研究所虽然不坐班,但要求工作人员每周二、五到所里参加政治学习、开会、搞运动。钱先生则是例外,因为他说翻译只能在家做。所领导和工宣队都知道这项工作通天,谁也不敢惹他,只好让翻译小组成员倒过来每隔几天到钱先生家“上班”。
杨绛先生又从头翻译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为何要重新翻译?说来话长。这部名著虽然在此之前已经出版过多个翻译本,但都是从英译本转译的。作者塞万提斯是西班牙人,原著是用西班牙语写的。历次版本经过两道翻译,译文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真。为了使国人能读到原汁原味的名著,她决心将这部书从西班牙文直接译成中文。翻译工作从1961年开始。然而1966年“文革”爆发后,她家被抄,已经译好的那部分稿件在混乱中丢失,极为可惜。
关于钱钟书夫妇为何要住在学部大院儿,坊间有这样一则传闻: 他们夫妇于69、70年先后下干校,将房子交给保姆照看。可没想到的是,等他们回到北京,发现保姆在那套房子里结了婚。害得老两口没地方住,只好搬到学部大院儿。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说法太离奇,天下哪有这么霸道的保姆?!直到多年后读了杨绛先生的一篇回忆文《从“掺沙子”到“流亡”》,才知道“鸠占鹊巢”的不是保姆,而另有其人。
钱钟书先生与夫人杨绛住在七号楼一层。他们家的后窗正对着我家的前窗,夏天的时候他们常打开后窗通风。我弟弟是智障者,不懂事,有时在家里拉开喉咙放声高歌。每当这时,钱先生家的后窗很快就会关上,可他们从来不找我家提意见。一次我在大院儿里碰到钱钟书先生,他操着带有浓重无锡口音的普通话,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令弟的歌喉不错啊!”听得我差点儿憋不住笑出来。
那时每到傍晚,我和母亲都在院子里散步。一次,遇到同在散步的钱钟书夫妇。钱先生身着灰色中式外套,戴副黑边眼镜,操着浓重的无锡口音,和气、幽默。母亲问钱先生主席诗词翻译工作进展如何?他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了。有人水平太低,竟然把《念奴娇?鸟儿问答》中 ‘不须放屁’ 译成‘Stop your windy nonsense ’ (停止你带风的胡说八道)。这种中国式英语,外国人能懂才叫怪事。我真想对他的翻译大喝一声:‘Stop your windy nonsense!’ ” 写到这儿,笔者不禁哑然失笑,好奇这句话后来究竟是怎么译的?上网一查才发现,1976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英译本中,这句话竟然一字未改,依旧是钱先生当年痛斥的蹩脚译文! 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何明明知道译得不对,却不指出?
那几年我在自学英语。作为练习,尝试翻译艾尔伯特?巴哈曼著《小提琴百科全书》(An Encyclopedia of Violin, by Alberto Bachmann)。该书在“小提琴起源”一节中,讲到小提琴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纪。在阿拉伯出现一种叫雷贝克(rebec)的弓弦乐器,那就是小提琴的前身。作者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引用了一首希腊文小诗。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可我却完全看不懂。拿给母亲看,她也不懂,让我去请教钱钟书伯伯。我那时对钱伯伯非常敬畏,根本不敢敲他家的门。母亲却说:“不要怕。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意思是说:人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尧、舜那样的贤人。不要把尧、舜当成神,他们是跟你一样的人。钱伯伯的学问确实很大,但在人格上跟你是平等的,相信他不会拒绝你的求教”。
于是我鼓足勇气去找钱伯伯。他果然很热情,问明来意,当即拿出纸和笔,边读那首诗边写,不一会儿就译成了四句合辙押韵的中文诗。伯伯说:“既然原文是一首四句小诗,译成中文也必须是一首四句诗,而且要符合中文诗的韵律。文体一致是翻译的原则。
要知道原诗可是用古希腊语写得呀。古典希腊语与现代希腊语有很大不同。许多古词都消失了,语法也比现代希腊语复杂得多。这首诗即便让当代希腊人看也未必能懂,更何况一个外国人!可钱先生不借助词典就能这么快译出,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患难见真情
与钱钟书家隔两个门,住的是文学所谢蔚英女士和她的两个女儿。傍晚时分,谢阿姨常带女儿一起在院子里散步。两个女孩儿都长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姐姐吴同,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配上她那超凡脱俗的气质,美到令人惊艳!
吴同长我一岁,53年生人。我当时对她羡慕得要死。一是人长得漂亮;二是她每天都去钱家,据说是给杨绛当助手。母亲私底下对我说:“谢阿姨真聪明,让吴同给杨先生当助手,这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呀!杨先生肯定是看中了吴同英文好,否则不会找她。你一定要好好向她学习”。母亲还说:“这姐妹俩的名字起得好。‘吴’这个姓不容易起名。比如有人叫吴德,谐音就成了德行不好。而她俩一个叫吴同;一个叫吴双,都是举世无双的意思,实在太妙了。这一定是她们的父亲吴兴华给起的名,大才子嘛!”
说起吴兴华,现在几乎无人知晓。英年早逝的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学者、翻译家。他少年早慧,不到16岁就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同年发表长诗《森林的沉默》,轰动诗坛。他学贯中西,通晓英、法、德、意等多种语言,还精通拉丁文、希腊文。是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介绍进中国的第一人。他翻译的但丁《神曲》和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被翻译界推崇为“神品”。大学问家王世襄说:“如果吴兴华活着,他会是一个钱钟书式的人物”。
吴兴华才华横溢,命运却令人扼腕。1957年,在北大任教的他,只因提出“苏联专家的英语教学法不一定适合中国”,就被打成“北大西语系第一右派”。两年后遭降职、降薪,踢出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