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羞辱:我爱这纷纷的情欲(ZT)

来源: 2020-04-01 14:04:5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吕方伊 / 文

那段很是蠢蠢欲动的早熟青春期,关于身体之美的启蒙。

记得三年级被好友拉到少年宫,躲在门缝背后听一个容貌很年轻而言语分外犀利跳脱的老师,讲一个诗人流离半生的故事。大屏幕上是一张俊美到恍惚的面容,名曰“兰波”,留诗作《地狱一季》,留人生之悲歌,兰波与魏尔伦的虐恋。后来看据其故事改编的电影《心之全蚀》,被小李子当年眉间逸出的风流和忧伤所触动。很久之后买的第一本真正有一定厚度的书,还是当年最爱诗人的传记,粉白的封皮上烙下一枚铜印样的肖像,明晰的五官带点戏谑的笑。

《心之全蚀》剧照

第一次读到那种对于生命肌理碎裂和彩图般的描摹。然后知道了用文字去贯通所有感知的象征派,知道了那个年代法兰西有一群用文字和诗歌去记录巴黎的迷离和堕落的漫游者,所有大胆的、流露在笔尖的感知和情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中国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之外的写法,可以如此书写精神与肉体的纠缠和徜想感官的狂热。
熄了灯躲被子里借着灯筒看《飘》中郝思嘉与白瑞德的吻,觉得文字的挑逗力实在是胜过屏幕上演员不尴不尬的热度。背书的时候装模做样地撑开辅导书,偷摸摸翻开《源氏物语》看插图,心想身着日本和服的女子也并没有文字描写的这般夕颜朝露的震动。后来不知哪里翻来很厚的《洛丽塔》,从头翻到尾,囫囵下来并不甚读得懂,而全书最为撩拨的竟也就是全书第一句“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而很久之后读了英语文学之后可以正大光明地读来第一句: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Lo-lee-ta: the tip of the tongue taking a trip of three steps down the palate to tap, at three, on the teeth. Lo. Lee. Ta.

《洛丽塔》封面

舌尖上颚与唇齿的游走,缠绵里的三段音节却是清凌凌,独留尾音t携一卷气韵走远。才是真正觉得,所谓文字最高境界之美,真正是侵肌袭骨的震颤。而想来也是很久,看书挑书,最是不喜所谓道德正确和长篇论渎的腔调,觉得那样的文字落在批判的窠臼里实在笨重。
因此也从未被书中所谓的少儿不宜和不雅的热烈所逼退。绕书架一圈一圈自是拿下拿上,心想既然是印成了油墨字覆了雪白的纸攒成了书上了架,有什么能看不能看,又何论什么所谓的年龄。只记得一次,认认真真摊开一本《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在满桌子的试卷堆里,被捉住狠说了一顿,还很是无辜抬起头,这是文学名著啊有什么不能?
到大些懂事心智一点点熟络,那些林林总总不知其中味顶多算是猎奇的一知半解,竟也算是心智关于身体的Enlightenment了。想满足一下那被传言和影片里撩动的好奇心和求知感,然后想看看那透过只言片语幼稚的揣测能否在电视剧中得以证实,猜想《红楼梦》里宝玉游了一趟的太虚幻境——曹公笔下迷梦一般的风月里,究竟是与翻译过来的西文那般热烈浓重的描摹有着不同。
再后来才发觉那并没有基于科学基础的性启蒙实是杂学旁收,只是撒播在那么荒芜和愚笨的脑袋里,实在是白瞎了那么好的文字和思想。摇头晃脑背完之乎者也塞完简单的英文短语句型和算术公式的自己,当时并不懂得劳伦斯笔下那足以抗衡腐朽工业物质文明的原始生命宗教,也不知道,日本平安时代宫内屏风背后,源氏与那些名字美到绮丽的女子之间纷纷扬扬的情事里,掩着怎样转瞬即逝的日本物哀精神和气色美学,而亨伯特那哀伤到难以自抑的忏悔,竟能成为风靡一个时代的符号意象,想来也是触了很多人封在心底的悸动。
再大一些从各种美剧英剧到波兰斯基的《苦月亮》和《裘皮维纳斯》,说来也是要红脸的。

最爱木心诗集的名字,我纷纷的情欲。喜欢那柔软成无声落雪、于万籁间覆满大地的情欲,喜欢那些凝固于记忆的欲望,喜欢那与自然交辉融为一体的我们的身体,喜欢温柔地拾起被社会道德谴为俗物或是索多玛之罪的肉体。因为缺乏理解和认知,于是那自伊甸园之罪起便被囚在误解中被妖魔化的身体,即使偶然间提起,也一如潘多拉揭开一角的罐子,瞬间泻出的是罪恶,不齿和肮脏。

只是使我们独立于这茫茫世间浩汤人海的,又岂不是我们舒张的静脉、流淌的血、发肤的铺展、骨骼的构筑、机体的震颤,而我们的生命体验又岂非皆源自感官才能到达精神和灵魂?

想来,曾经一度自诩很是女权很是通透的自己,其实还是包裹在一层自惭的身体羞愧和装模做样之中。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相机前面戴着高顶礼帽的萨宾纳和醉倒在莫名倾慕中的特蕾莎。抛却昆德拉和那个时期男性作家笔下纷杂的女性形象,萨宾纳的形象在很长一段时间,于我而言成为了明灯一般启蒙的角色,关于身体和自由。

《布拉格之恋》剧照

而高顶礼帽,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我印象中一种雌雄同体之美的象征,想起玛丽·黛德丽1930年《蓝天使》中经典的造型,一直横亘到1977年《安妮·霍尔》中马甲和卡其裤的形象。
服饰之迭代,从繁复叠杂的维多利亚风格到上世纪蔓延的起伏跌宕的风格,到如今的中性化装束和衣裤。想到Coco Chanel只身以小黑裙和中性色调去面对千年百年的女性束缚,想到Mary Quant那被恶言攻击的迷你裙,想到其后的Vivian Westwood的朋克风和如今所有风格的杂糅。我们已经可以选择怎样面对自己身体的诱惑,自由选择裁剪风格去塑造一个想要的样子。而外物之下最原本的身体呢?
不,一直在追寻的这样一个角色,在很深的记忆中突然浮现。潮湿的水汽氤氲整片屏幕,宽松破旧的无袖真丝茶色连衣裙加一双敲在船舷上的破烂镶边凉鞋……头上那一顶男式毡帽将这一单薄的孩童身体变为杂糅了各样元素的主体,水面反射的流光将她青涩的五官染成玫瑰色。衬着水汽过剩的天色和船体,是1929年湄公河的渡船。主角是那个过早盛放但仍执意视爱为生之欲望的杜拉斯,回望她生命的最初悸动。

《情人》剧照

从被定义的发式肤色脸型,到发育期的身体耻辱,以及过于肥胖和过于贫瘠的女性标志,从月经耻辱的拒绝到衰老恐惧的定位,她们身体究竟隐藏了多少可以被标签化模式化的暗语,以至于那长期仅仅存活在同性和异性瞩目下的身体,竟不再属于自己,就像她们竟无从表达的欲望,因为荡妇的骂名和摄影镜头的固化,因为早几岁的处女情结和晚几年的处女羞耻。

想一连串爆炸性事件,想女性曲折的过往和似乎也摆脱不开的角色,想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难解,想我们羞于启齿的本能和被娱乐撕扯和利用的欲望。想我们各色的躯体要白白淹没和吞噬在社会规俗和他人的一句审美之中。

《送我上青云》剧照

也想到在这个时代信息爆炸留下偌大的鸿沟,一头是过度女权的后现代社会中对一切敏感字眼的过分解读,而另一头是对于身体避邪般的羞而不言,和对于情感僵死在陈规里的保守。想何时才能够坦坦荡荡正视自己的欲望和身体,坦荡荡念一句,我爱这清清白白的身体和纷纷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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