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72) 青年中学

来源: 烟斗狼 2020-01-09 16:18:0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293 bytes)

【那天我从里西湖36号出发,沿着西湖畔由东折南,来到中正路。中正路已经更名为解放路,这是改朝换代期间全国各地的统一做法。我在大方伯巷找到了树范中学,其时也已更名为“杭州第九中学”,并由私立改成公立了。唯有“大方伯”经受住了时代的变迁,谁也不会在意它是明朝布政使(省长)的俗称——当年确有一个大方伯住在此地。

 

我又往南走了20多分钟,约莫中午来到了城站火车站。站前广场已经拓宽,变得干净整洁,显示出新时代的气象。不过车站大楼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仿唐宫殿式建筑,顶着宽阔巨大的屋檐。这座大楼是日伪时期修造的,所以严格说来应该称为“奈良风格”。从它的规模和用料来看,日本人大概觉得自己至少能在这座城市呆上半个世纪——谁知斗转星移,三年就打道回府了。

 

候车厅前的台阶犹在,注视良久,婉如的形象便从来往的人群中浮现出来,依旧穿着齐膝的学生裙,头上扎着蝴蝶结,两只眼睛四下张望,一脸的焦虑和不安……我摇了摇头,驱赶走往日的幻影,径直来到售票厅,买了一张下午一点去往嘉兴的火车票。

 

1947年底,我初中毕业了,准备升入高中。母亲自然希望我能考上公立中学,但她不知道这两年我参加了多少与学习毫不搭界的“社会实践”,所以仍对我抱有奢望。我身为学生,心思并没有花在功课上,欠的债太多了,尤其数理化三门课越学越糊涂,又怎么能够考上呢?

 

记得给我上化学课的是一位日本留学生,但其穿着和举止完全是个冬烘先生,讲起课来枯燥无味,对学生很凶,所以他的课我一般都不听,考试就只好作弊了。有次我借来一本《大刀王五》,上课时塞在桌洞内偷看。看到王五被洋鬼子包围,飞身跳上房顶,掏出一把银元抵挡向他射来的一颗颗子弹,简直神极啦!不由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这时我的耳朵突然被人揪住,扭脸一瞧,冬烘先生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其实邻座早已向我发出警报,只怪自己看得太入迷了。接下来罚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那时脸皮已经练得相当厚,并不怎么在乎。叫我心疼的是,老师抢走了那本书,用脚踩住,扯成两半,扔出了窗外。下课后,我立即跳窗而出,将破损的书拣回来,但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只好拿所剩无几的零用钱买一本新的赔给同学。

 

参加公立中学的考试是无法投机取巧的,我最清楚自己的数理化水平,拿到试卷之前就作好了名落孙山的准备;每天“等因奉此”地进出考场,无非对家人有个交代罢了。不过我还是努力把文史学科考好,以求总分不要太落人后。结果当然是无力回天,又一次让母亲失望。她大概也明白了我在学校的问题是不受约束、放任自流,于是作出决定,让我到大哥任教的嘉兴青年中学寄读半年。

 

大哥长我10岁,抗战前中学毕业,后来因兵荒马乱,一直找不到大学上。1942年8月,上海法学院迁到安徽屯溪,大哥跑去就读,但也就念了两年,便辍学参加工作。不是大哥学习不行,而是教学条件太差,学不到什么东西。这些外迁而来的“名校”,由于师资严重流失,大多属于挂羊头卖狗肉,跟钱钟书笔下的三闾大学差不多,不过是给莘莘学子提供一个战时避难所罢了。屯溪在天目山脉的西端,地形易守难攻,抗战期间接纳了安徽省众多军政机构,成为和於潜一样的“重镇”。大哥既不想继续念书,便通过母亲的关系,在皖南行署会计室谋到一个饭碗。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抗战胜利,机构撤销,大哥只好搬回於潜。

 

但是母亲那时刚好去了杭州,大哥不愿在家坐等,也想到省城找机会。算算手里的遣散费只够路上吃住的,于是辞了黄包车,单留一辆三轮拉行李;自己则跟在车夫后面,整整走了两天,才终于见着母亲。那时他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大少爷能伸能屈。可是母亲手里也没多少钱,便打发他到上海去找钱归园追讨所欠的一笔商款。

 

大哥事后回忆道:“我坐上火车,首次与日本鬼子面对面,他主动鞠躬给我让座。到了大中华旅馆,我找到钱归园,里面一群人正在雀战,乌烟瘴气。钱说打完这一圈就出来,我便到大堂看报坐等,忽见复旦大学招收插班生的广告,不禁动了心。我在屯溪读书时,有位老师叫赵东生,原是复旦的,此时已经回归本校。从钱归园处讨到钱后,我便立即去找他。赵视我为患难之交,极肯帮忙,马上领我去见教务处长。我身上未带学历证明,因有赵东生担保,竟也获准报名。离考试只剩一周时间,我知道机不可失,便每天到海关图书馆作考前准备。我的英文和语文本来就不错,只是数学有点差,但临时抱佛脚也能对付个及格。考完后我便匆匆赶回杭州。不几天报上张榜,竟有我的名字,母亲大喜过望!”

 

大哥时来运转,不光闯进复旦大门,并且连先前在上海法学院混的两年学历也获承认,所以只再花两年工夫,便从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了业。1947年11月,大哥通过关系在嘉兴青年中学谋到一个“少校会计官”的职位,从此开始了他的“反动生涯”。青年中学是国民党办的一类准军事化学校,属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管辖。学生来源于复员的青年军,他们本是抗期间响应蒋介石发出的“十万青年十万血”的号召而参军的中学生。抗战胜利后,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保送到全国5所青年中学,学完高中课程后,再输送到大学去。学生在校仍穿军装,但无军衔,生活费用由政府全包。

 

大哥虽然春风得意,对我的到来却并不欢迎。他的寄弟那时已在初中部上学,如今再添上我,他就要负担两个人的生活费,自然不轻松。虽说我是他的亲弟弟,小时候他也挺喜欢我,但我长大后学习不好,他对我难免产生厌弃之心。只是母命难违,他作为长子,无法推却照顾我的这份责任。然而所谓照顾,仅限于生活方面。他对我的学习是不管不顾的,因为他既没有信心,也没有耐心。其时他尚未结婚,正忙着跟后来成了我大嫂的秦女士谈恋爱,一到假日,就穿梭于沪杭线上。

 

大哥平时住在校外的“高家洋房”,与他合住的龙上尉是化学实验室的管理员。龙上尉有个弟弟也在青年中学寄读,住在校部一间空置的实验室里。我来了以后,大哥请龙上尉把隔壁的一间仓库腾出来,让我去跟龙二作伴。对这样的安排我很乐意,因为不用在大哥眼皮底下过日子。我每天照例会去教室听课,全班学生数我最小,坐在头排。由于是寄读,学习不用抓得很紧,心里无压力,反较以前还自觉些。

 

嘉兴不是杭州那样的花花世界,没什么地方可转,课余我主要靠看小说来打发时间。校图书馆有一套商务版的《万有文库》,我利用这半年系统阅读了许多欧美小说。隆冬时节,室内没有炉子,我就把灯泡放进被窝里看小说,有时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现在想起真有点后怕,万一翻身将灯泡压破怎么办?

 

或许是因为品味提高,我那时对艳情和武侠小说已失去兴趣,转而迷上了西方文学。将来当一名作家或新闻记者的理想越来越明确,我相信自己具备这方面的潜质。在青年中学,我的数理化仍是一如既往地差,但是语文却得到突飞猛进的提高,写作水平大大超出了同年级学生。

 

我的语文老师姓张,大高个儿,一头长发,穿一身棉军装,扣子从不系好,粉笔装在口袋里,一堂课下来,身上沾满了粉笔灰,好像刚刷完墙似的。蒋经国控制下的青年中学能够允许他保持这副“名士派头”,也算是匪夷所思。不过他讲课确实很棒,广征博引,思绪飞扬;板书则龙飞凤舞,不受拘束,可谓字如其人。他出作文题总是一易一难,由学生任选。有一回,他一进教室二话没说,在黑板上写了两行大字:

 

双十节的感想

 

你在想些什么?

 

我当时就看中了第二题,决定以送别婉如一家为素材写一篇微型小说,重点描述从“送”到“不送”那一刻的心理变化,只是把背景推到抗战期间,以增加紧张气氛,这篇文章未打草稿,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虽是亲身经历,但我使用了西方小说的一些技法,故而显得别出心裁。一周以后,作文本发下来,张老师对我大加褒奖,从扣题、立意、思路到文字一一加以评述,几乎都是优点,用毛笔足足写了一页半,最后则说“然尚未达炉火纯青之境,幸勿骄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云云。张老师一向很自负,难得听他夸奖谁,所以这篇评语显得特别有分量。我读后兴奋不已,专门找了张薄纸,用毛笔将这些话描下来,连同作文一起寄给母亲。

 

张老师在评语后附笔,约我周日面谈一次。这让我激动不已,早8点就跑去敲他宿舍的门。没想到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程门立雪等了一刻钟,实在没了耐心,便咚咚砸门,这才听到拉栓声,原来他早操完毕,正在睡回笼觉呢!屋内光线暗淡,什物凌乱。他也不洗脸,点着一根烟,就坐在床边跟我谈。他认为我有写作禀赋,将来可以朝这条路上发展,但写到一定地步,就不是练笔,而是练心,其中的机缘和际遇难以逆料,需要自己去把握。他感觉我正在形成自己的风格,要有意识地多看一些名家作品,其中特地向我推荐了罗曼罗兰。他说的一些话,我当时并不太懂,但他对我的殷切期望,却导致我几十年如一日地苦恋文艺女神,至死不渝。可以说,他是整个学生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语文老师。】

 

2014-6-2

所有跟帖: 

这本书对全面了解民国与新中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精神风貌有重要意义。既客观又朴实,受到文学的掩饰与意识形态的扭曲很少。 -stonebench- 给 stonebench 发送悄悄话 stonebench 的博客首页 (131 bytes) () 01/10/2020 postreply 07:20:41

谢谢评价。老烟是个持中的人,他的自传无任何功利目的,所以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原本看法。 -烟斗狼- 给 烟斗狼 发送悄悄话 烟斗狼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0/2020 postreply 07: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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