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68) 里西湖

来源: 2020-01-01 16:27:0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杭州生活并不总是胡天胡帝的。我入树范中学不久,婉如全家也迁过来了,让我这颗跑马的心有了一个暂时的归宿。林伯伯因为受过重伤,抗战结束后便退出军旅,在杭州政府部门谋到一个职位。他们一家住里西湖36号,离我的学校不算太远。这是一幢阶梯式别墅,傍山而筑,共有三个楼层,楼层之间以台阶相连,林家就在第二层。当时蒋经国住里西湖1号,我和林家姐弟散步时,好几次看到他的长子,一个混血的英俊少年,骑着一辆少见的微型摩托缓缓而过。

 

虽然半年没见,林家对我的热情却丝毫未减。林伯母得知树范中学伙食差,便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要我来家里度周末。她能做一手好湘菜,我就是那时学会吃辣椒和苦瓜的。通常情况下,我总要住一宿才回校。如果早走,婉如几个都不乐意。夏日晚上,我跟她的大弟同睡一床。床就置在敞开的大门边,挂有蚊帐,习习凉风从湖面吹来,令人心旷神怡。婉如是一位细心的姑娘,当我渐入梦乡时,她总要起来一次,查看我们的睡相是否老实,有没有把她掖好的蚊帐蹬开。她和弟妹生活在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父母对孩子既有无微不至的关怀,又有一丝不苟的教育。他们从不训斥孩子,有空还会一起玩——我曾见过全家人手拉手合唱一只歌哩。

 

婉如在蕙兰中学读书,家里有一辆私用黄包车,每天送她去上学。这辆车装饰讲究,两侧挂着漂亮的车灯,踏板铺有毡垫,下装铜铃,用脚一踩,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有一回我起床晚了,她还用这车捎过我。蕙兰离树范其实很近,并且完全顺路,不过正常情况下,我不会搭她的车,而是一个人先走。我俩同乘一辆黄包车,万一路上让同学看到,那算有了谈资,没准会让她扮演冯玉奇小说里的某个角色。婉如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我可不愿那群狐朋狗友拿她开涮。我虽然迷恋黄色小说,但在婉如面前,并没有什么邪念,一则因为她尚未发育,不如四小姐那样能够撩拨我的情欲;二则我对她的感情还很朦胧,更多像兄妹和好友,却不太像恋人——尽管我确实喜欢她。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我们想要玩,一出门便是里西湖,湖面飘浮着翠绿的荷叶和嫣红的荷花,整条长堤上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住宅背后就是葛岭,我常和林家姐弟比赛爬山,气喘吁吁地抢先登上初阳台,俯瞰西子湖的全景。月夜里,我们五个再加上女佣,围坐在湖畔玩掷手帕游戏,谁输了谁就唱一首歌……在这些记忆片断中,婉如的面容永远那样清丽可人,就像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天使。

 

里西湖是西湖最浪漫的一处所在,因为白娘子和许仙就在这里相会,他们曾经留情的断桥和白堤是我们时常光顾的地方。婉如学唱越剧已有两年,对《白蛇传》的情节知道得很清楚。有一次我们冒雨出游,回来时走到断桥处雨却停了。眼看四下无人,婉如来了兴致,让我假扮许仙,配合她演断桥相会那段戏。越剧我唱不来,只能帮她递两句过场白,她则一个人分饰白娘子和小青。平常她总在家唱这出戏,一直幻想能到断桥来演一回,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她的身段和唱腔都不错,鬓边插朵小花,一双眼睛左顾右盼,还真像那么回事。起初我尚忍俊不禁,不过看她演得那样投入,慢慢地也融了进去,千年前的那幕丽景仿佛重现眼前,让我觉得此地出现妖异是完全有可能的……戏演完了,三个弟妹在一旁使劲鼓掌,他们永远是最忠实的观众。

 

然而里西湖也让我领教过爱情的残酷。有一次我和林家姐弟搞童子军露营,地点就在屋后的葛岭。我们在草坪上架起两个帐篷,男生一个,女生一个。先在外面吃点心、做游戏,闹到月亮快升到头顶才钻进帐篷。第二天我们早早起身,拿着毛巾到湖畔洗脸。忽然婉如惊叫一声,伸手指向前方。在薄薄的雾霭中,湖对岸的树丛间竟然悬挂着一个人!里西湖是白堤在西湖北侧切出的一个角,湖面不宽,所以能够隐隐绰绰地看到那人影。我马上判断:“有人上吊了!咱们快过去看看,说不定还有救。”实地侦察原本是童子军的训练项目,我马上撒开两脚,来个百米冲刺。然而这段路并不近,要从苏小小墓绕到白堤西端的孤山,国立艺专就设在那里。小弟复旦腿短跑不快,婉如就叫我先走,她带着弟妹随后跟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现场,想做个哥伦布式的英雄,然而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学生。从校徽上看,多数是艺专出来的。树上那位正是他们的同学,早就断气,但一时还不能放下来,因为警察到达之前需要保护现场。根据他们的交谈,死因应该是失恋,死者口袋里发现了遗书和来沙尔瓶。大家推断他是先喝药水再上吊,遭受了双倍的折磨。套住脖子的绳索很细,深深切进肉里,血糊刺拉的,让我觉得他的脑袋随时可能搬家。脚尖离地面仅有5公分,人却没法逃脱。他身着兰灰色长衫,戴眼镜,人很瘦,长相不俊,胸前的梧桐树皮上留下密密的抓痕,可以想见死前的痛苦挣扎。

 

婉如带着弟妹,远远地收住脚,不敢上前来看这幕骇景。我走过去说了一下大致情形,就领他们回家。婉如显然受到惊吓,路上一直低头不语。复旦则不住地问我,那人为什么要自杀——对他而言,爱情的魔力是难以理解的。一个经历了八年抗战的人,竟会这样了结自己年轻的生命,让我不寒而栗。我不由得想起元好问的那两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女人的可爱,之前我已懂得;女人的可怕,今天我才见识。】

 

2014-4-6

在老烟留给我的照片里翻了一遍,终于找到里西湖36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