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0 凌晨时爸爸走了。
从出生到有记忆的时候，只知道家就是妈妈、姐姐和我。直到有一年春节，家里来了个男人，从很远的地方来，脏了吧唧带着一身特殊的气味，我和姐姐管那叫青海味儿，管他叫爸。
过完年的那几天爸妈一直在争吵，似乎是与我有关，原来妈要参加社教工作队去农村很久，爸要接我去一个叫青海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 我几乎是被哄骗着上了西去的列车，一路哭着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到了青海西宁，爸工作的医院派一辆救护车去火车站接一台送到上海维修的仪器，顺便捎上我们父子俩，一路拉着警笛好威武，足以让一个小屁孩破涕而笑。
当时的西宁又破又冷，没米饭没猪肉吃，唯独不缺土豆，爸也不太会做饭，周日下馆子成为常态只为能吃到米饭。爸真是疼我，每次笑咪咪地看着我吃完一盘糖醋里脊后再把盘子舔干净。爸为了保护我，在澡堂摔断了腿，住院一月多，我睡在门房王老头王大娘家坑上，护士姐姐们为我洗尿湿的裤子，医生叔叔阿姨领我去家里吃饭，我渐渐发现我的这个说话直来直去，看似不通人情世故的爸却很受普通人的尊敬。正是在与他共处的这一年多里建立起了我们最初的感情。
回到上海后我继续着从前的生活，爸还是每年一次春节期间回上海探亲，一定会带我去西郊公园看动物，去大华饭店吃潮州菜，去看望几家老广东长辈，拜访以前的老友，每次到了节后他回青海的时刻，我总会哭得稀里哗啦，爸挤上绿皮火车的那个背影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
妈又要去苏北“五七干校”了，一去就是三年，我和姐只好转到青海上学，这时候我已开始懂事能近距离了解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了。那时正逢文革后期，开会和劳动很多，爸总是白天当病理科医生，晚上派去挖防空洞，体力劳动很辛苦，但政治上工作中的压力我是许多年以后才慢慢明白。一次无意中在抽屉里发现几份爸发表在中华病理学杂志的论文单行本，问他，告诉我全省的疑难片子都送给他诊断，素材很多。公安厅长儿子被上海医院诊断骨癌要截肢，爸顶着压力认定自己的判断说是良性的，孩子的腿保住了去给爸下跪，厅长成了爸的好友，诸如的例子有好几起。除了病理切片，大量的尸检也送给他做，公检法的法医都是他从前的学生。医院食堂大厨王麻子的那个又傻又残的儿子突然死去，坊间流传说是被大厨毒死，爸检查后为他正名。这阶段远离官场埋头工作也奠定了爸的业务功力和底气为日后蓄势待发打下基础。
小学毕业时我交给爸一份学校要求填写的家庭政审表，第一次看到他为难痛苦的表情，那一晚他写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我一看吓一跳，全是些在那个年代听起来如晴天霹雳的现实：爸是被开除党籍、行政降三级发配青海的右派分子，妈的家庭则是国民党那边的政治人物。爸试着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这一切，现在想来实在是多么备受煎熬的任务，但爸的经历也让我解开了许多迷团，他的形象反而更加真实美好，这也促成了我的认知早熟和独立思考。
在青海待了三年后，爸跟我说妈已经回上海，问我要不要回去，我表现得异常兴奋，整天四处与同学道别，爸显得有些失落，说我是上海迷。暑假过后去上海读中学，爸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贪图上海的生活环境，但伤了他的心却没顾及。不过往后他的境遇已经改善很多，能经常去上海出差，我高考他竟然整天在家为我准备政治科目考试，他做题让我背，还不断赞叹儿子超常的记忆力。接着我上了大学，姐也上了大学，爸的问题获平反，接调令回到上海，妈的“特嫌内控”也得以解除，我家开始进入了上升黄金时期。
当爸的政治生命重新焕发时，让我有机会更详细地了解了他人生心路历程：广东潮汕乡下孩子-中央大学法医专业-南京4·1“反饥饿反内战”学生街头运动前敌总指挥-通辑名单上的地下党骨干-代表南京军管会接受中研院-党内专家加入法医研究所-得罪单位主政的老干部-被打成右派发配青海二十年-平反复职回上海-被委以重任重建中国法医体系。
爸和我是父子也是朋友，他有着正直的革命党人气质，嫉恶如仇非黑即白，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我却是真诚的自由主义者，真诚能使我们有共同话题，立场出发点也许有差异，价值观却惊人地相似。记得在国内读硕士时同学纷纷申请入党，爸对我说你不行，思想太自由化，甚至威胁要去我系里阻拦，我彻底想想他是对的，确实理念不合就放弃了。其实那年头没什么人加入执政党会考虑那么多，爸是天真的而我是认真的。当我在美准备入籍公民时，爸的思想有些挣扎，想通后给我写下长信表示接受。爸有自己的立场但能倾听不同的声音，离休后曾因为收听法广、VOA被邻居告发，他笑着对前来打招呼的干部说只要电台信号没被干扰掉就是可以听的。友人带给他香港出版的政论杂志劝他当心藏好，爸说怕啥，港人能看的我为什么不能，我的觉悟还没他们高吗？
爸的晚年前后六次来美国，与我们一起短暂生活，他喜欢明尼苏达的人文和自然环境、曼哈顿的繁华以及加州的阳光，但更享受的是儿孙的亲情，他何尝不想为子孙留下金山銀山，我也曾梦想让他能享受富贵荣华，尽管没有这些，但在他生命将至的时候他是有感受到亲人们的爱的，是为他的子女们而自豪的，这就足够了。
爸走过了酸甜苦辣丰富精彩的一生，是时候躺下休息了，好好睡一长觉吧！R.I.P.
于旧金山飞往上海的航班上 一个半月内的第三次行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