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按:对马骥的采访是在1989年7月6日,地点在上海第17棉纺织厂。整理稿未经本人审阅。
口述者简介:
马骥,1966年时是上海国棉17厂的保卫科干部,中共党员,与王洪文是一个科室的同事。文革爆发后,马骥不赞成造反派的行为,是该厂保守派组织“工人赤卫队”的发起人。1967年1月被造反派关押进公安局,一个月后回厂“劳动”。文革结束后平反。曾任上海第17棉纺织厂工会副主席。
马骥口述
我出身贫苦家庭,母亲生了我们兄弟10人,八个都中途夭折,只剩我和弟弟两人。我17岁当养成工。我父亲解放前帮豆腐店推磨做豆腐,我也去帮忙。晚上以邻居的名字去读夜校。解放后在夜校里入团,入团后恢复本来名字,当了学生会主席。1950年“2 . 6轰炸”时,我参加了救护队。1950年,我报考第二毛纺厂,考取后却正值该厂电力不足,开工不足,就将我们统一分配到国棉17厂的前身裕丰纱厂。刚进厂,因我块头大,让我当加油工,后来又当了统计员。以后我从团支部书记、厂团委委员,一直当到车间党总支书记。1955年,厂里送我去干校培训,回来后,我要求去保卫科。于是先搞肃反,后搞审干,一直工作到文革开始。
王洪文比我小2岁(王洪文生于1934年),原是二纺车间治保主任。我在保卫科时就负责联系这个车间的保卫工作,所以和王洪文很熟,关系很好,无话不谈。以后王洪文去崇明围垦,回厂后也到保卫科来了。当年的王洪文并不坏,只是总想向上爬:当工人时想当干部,脱产当了干部,又想当领导。平时他看到有衔头的人,总是连别人的官衔一起称呼:“某科长”、“某厂长”。王洪文话不多,但有时喜欢表现自己。
我们厂在文革中引起争论的那两个厂长张XX(甲)和张XX(乙),张甲是部队转业干部,文化不高,但资格老,山东人。做起报告,一口山东话,上海工人听不懂。他做报告,即使有时下面听报告的工人走光,他也照念稿子,继续做报告。而张乙是地下党出身的上海本地工人干部,浙江宁波人,一口上海话。我觉得,比起张甲,张乙与工人的关系更密切。二张有矛盾,我看主要原因在张甲。当时他俩都是副厂长。张甲想当正厂长,大概因为他资格老。张甲文革前分管人事、教育和保卫,和王洪文关系很好。文革中他支持王洪文。文革中张甲官当到上海棉纺公司副经理。
王洪文7人大字报时,我没参加,当时正出差去青岛。但我如果在厂里,我也会在王洪文大字报上签名的,因为我有同感,同意王洪文大字报的观点。我们厂党委对那些过去的资本家、小业主等是比较客气的,而我当时思想比较左。搞保卫工作的人思想总有些左,都是阶级斗争第一线的人,自然受“阶级斗争”论影响很深。我当时也认为厂党委包庇成分不好的人。
王洪文大字报出来后受到张乙压制。正好我出差青岛回来,我就写了一张几问张乙的大字报,我自己一个人写的。这样,我们保卫科的人都站在一起,观点都一样了。我还写了一张呼吁的大字报,和王洪文连夜去纺织局告张乙的状。局里后来就派了工作队来,队长姓肖。
工作队来后,我认为应该相信工作队,相信毛主席。但王洪文则有功臣思想,认为工作队是他去请来的,应该重视他。而实际上这个工作队也确实很重视王洪文。但是,这个工作队是局里派来的。后来,市里又派了以市总工会副主席施惠珍为队长的工作队来,大概是市里统一派的,局里派的工作队就撤回去了。市里派来的工作队不重用王洪文,也不反对张乙。王洪文于是又赶工作队,成立“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
我当时觉得,向领导提意见我不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号召大家起来提意见。但我反对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王洪文那时人不大在厂,经常外出串联。我开始觉得王洪文有野心。我和王洪文的公开分手,是在他以后又成立“永忠”(“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安亭事件”时,我们的分歧爆发了。我觉得王洪文的造反队中,受过各种处分的人多,我看不惯;王洪文他们把毛主席用来斗地主的语录去斗干部和党员,我不能接受。我觉得,王洪文已经不是在造资产阶级的反,而是在造无产阶级的反。因此,几乎在“永忠”成立的同一时期,1966年10 月间,我们也成立了个“捍卫队”(“捍卫毛泽东思想工人赤卫队”),和王洪文对着干。王洪文他们抢工作队材料,我们就掩护,我们认为工作队是党派来的,不该乱斗。王洪文于是写了我很多大字报。
我们的“捍卫队”一成立,就得到工人的拥护,一下子就有4、5千人参加,而王洪文他们直到1966年9月份时,至多也只有100到200人。“安亭事件”中,张春桥签“五条”,我们反对:怎么卧轨拦车破坏生产,反倒成了革命行动?于是我们组织游行抗议。抗议口号是:“抗议张春桥在上海执行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双五条是大毒草”,这个口号是我拟的。这个游行是我们厂单独行动的,没和其他厂一起组织。当时杨浦区区委书记打电话来叫我们不要游行,但我们还是游了。下午二点,早班工人下班,常日班的工人也快到下班时间。两个班头的工人都用业余时间参加游行。从国棉17厂所在的杨树浦路,一直游到外滩,沿途许多市民加入我们的队伍。到了外滩,厂里一个工人打电话来说:“你们游行游得好,生产我们顶!”游行途中,北航的红卫兵见是反造反派的游行,很反感,要抓领头的,问队伍中工人谁是领头的,工人们保护我,说不知道。我们最后休息在一家电影院。潘月法(上海赤卫队总部常委)知道了,马上赶来,对我们说: “我代表赤卫队总部向你们祝贺。”我们要求曹荻秋接见。我们知道,领导和我们是一个观点,但我们也不希望被造反派抓住辫子说我们是“保皇派”。后来是王少庸到我们所在电影院来的,我们要求去北京反映情况,问问张春桥这样做对不对。王少庸同意了,派了我们厂15个人,我和潘月法也去了。
到北京是中央接待站接待。那几天正逢周恩来在北京体育馆参加什么集会,我没去,但让去的人把周讲话记下来。周讲话和北京接待站人讲话,都是大路货,他们当时也不可能讲倾向性的话,但他们都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不要打击一大片,我们听了也很满意。我们感到自己是对的,毛主席应该知道我们的。我当时觉得,赤卫队都是忠心耿耿的,保卫党委,保卫党中央和老干部;我觉得这些老干部都是爬雪山、过草地过来的,怎能全都打倒?!后来,赤卫队总部虽然想将我作为委员,但我和总部的人联系不多。《解放日报》事件我们没有参加。我当时认为,厂里情况我熟,好人坏人分得清;外面和市里的人,我不了解,弄不好会被利用。
张春桥曾经接见过我们。张春桥是两面派。我们当时反映王洪文和潘国平(工总司另一个主要负责人)在厂里的表现,张春桥当面对我们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好,我们会调查。后来根本没有下文。我们感到自己搞不过造反派。他们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会打人,我们却只会实打实地讲道理。形势越来越令我们不理解,党中央发的这个那个文件,也越来越使我们搞不懂了。我想,我们的想法中央都已经知道,为什么形势还是这样发展?!
形势对“赤卫队”越来越不利。康平路事件后,各处“赤卫队”被砸,还听说玻璃机械厂的“赤卫队”头头被抓。我们于是也作好准备,将当时算值钱东西的手表放在家里不戴,平时穿破旧衣服上班,准备被抓。果然,一天晚上,一群学生和造反派来我们厂抓人。我怕两派冲突打起来,就说“我去吧”。一到厂门口,就被塞进一辆冷藏车,开到提篮桥,又换了辆轿车,把我关进提篮桥监狱。我被抓后,开始下面队伍没散,大家到杨浦分局去要我。在公安局,一开始对我也还算客气,但没多久就将我当敌人,审我的人气势汹汹,说我反对文革,说我反革命。
关了一个多月后,我被放回厂,回保卫科报到。保卫科里除了我都是造反派。我正坐着,王洪文来了。他是东北人,平时说普通话,这时却学着上海话,拍拍我的肩说:“马骥,交关对勿起,我负责。”我没理他,弄得他很尴尬。其实,说是放我回厂,实际就是让我回厂挨批斗。不久就让我去二纺车间,监督劳动,出布机垃圾。每天强迫我身前身后各挂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赤卫队黑头头”、“铁杆老保”等字样。他们强迫我天天早请示、晚汇报,我就抄毛主席语录作为汇报。这样我经常挨斗。后来,时间长了,我和二纺车间工人干部关系熟了,就渐渐不斗我了。不过,厂里的造反派还经常斗我。
国棉17厂成立厂革会后,王洪文是厂革会主任。成立厂党委时,我没投王洪文的票。王洪文当时还差2、3票,就可以得全票。造反派说,王洪文能当中央委员,难道不能当厂党委委员?他们就查是谁不投王洪文的票。当时选举是划块选举的,我是二织选块的。他们统计后,发现这个选块王洪文少了一票。他们就查选票,怀疑是我不投票。
正在这时候,厂里有人写匿名信反对王洪文,厂里于是借查匿名信之名,将我隔离在厂疗养所一个多月,说是给我“办学习班”。开始我很奇怪,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关我。我之前确实也写过信,但都是署名的,署上我自己的名字。一封是“一月革命”前写的,给曹荻秋,说王洪文造反动机不纯,四清工作队没重用他,他没当上厂文革主任才造的反。我了解王洪文,当时要是封他个官,他就不会造反了。另一封信是“一月革命”后写的,给张春桥,也是反映王洪文的问题。
后来他们问我,为什么反王洪文,不投王洪文的票,我才明白是为了这一票而将我关起来。审问我的人说王洪文是中央委员,代表党中央,反对王洪文就是反对毛主席。我说党章规定党员有投票自由,我高兴选谁就选谁,这是党章规定的权利。我没敢说“王洪文不代表党中央”。他们还问我是否写过匿名信。就这样,4个人,其中两个人还都是保卫科的,轮流看住我,不让我回家。与我关在一起的还有厂里的“清队”和“一打三反”对象,厂里说他们这个有政历问题,那个是军统特务。厂疗养所成了关人的地方。我当时写了一首打油诗:“漂亮疗养院,四人服伺我,吃饭有人陪,小菜一毛五。楼下中统楼上我,敌我同住疗养所”。
他们整我,将赤卫队袖章做成马夹背心,逼我穿着在各车间游斗。整我不算,还整我妻子。我妻子也是国棉17厂的。她早班下午二点下班,他们就在厂门口斗她,直斗到晚上9点。她上中班和夜班,下班都是晚上甚至半夜,他们照样斗。他们说我妻子“你男人是反革命,你也不是好东西”。我儿子在上钢五厂,我女儿插队落户,我弟弟在船舶学校,他们都去搞。我想换个环境,调工作,他们不肯,说要卡死我。有人劝我向王洪文写信,我不肯。
1972年,或是1973年左右,我被从车间调往食堂,当管理员。结果没多久,《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发表文章,将我作为王洪文“不但能够团结与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而且还能团结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甚至反对过自己的人”(这是毛泽东的话)的实例。我看了很生气,不干了,回二纺车间,还当我的清洁工去。后来听说,那时其实有可能调我去厂部的其他办公室,王洪文不肯。所以可见,王洪文的气量还是很小的,他既要做做样子给别人看,又想卡我。我干活时,王洪文经常到二纺来,他来我就避开,我不愿理睬王洪文。在食堂里吃饭时,王洪文有时向我招手,示意我坐过去,我也不离开原来的位子。
王洪文越向上爬,我越想不通,我觉得,论文化程度,论工作能力,论思想水平,论口才,他都与我差不多,当个厂长、厂党委书记已经很可以了,怎么还升到了市里甚至中央去?他的底牌我了解。这么大的中国交给这样的人怎么行?我想不通。我感到王洪文总有一天要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