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卉:中国魂,钢琴协奏曲《黄河》
第1节 《黄河》的东风
1968年年轻的殷承宗
世界上的奇迹,大凡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必然。到底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历史成就英雄,就像那个“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古老且悬而未决的热门话题那样,困挠了人类几千年,令我们辩论不休。
从殷承宗的前半生来看,无疑是历史成就了他,使他去艺术资产阶级化,开创艺术民族化的先河。
在殷承宗的艺术生涯中,最赋予传奇色彩的奇迹,还不是《钢琴伴唱红灯记》,而是钢琴协奏曲《黄河》。
《钢琴伴唱红灯记》用殷承宗自己的语言来说,是“用钢琴说中文”,那么,钢琴协奏曲《黄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说:是殷承宗用钢琴说中国魂,并且同时自动翻译成英文、俄文、法文……,即世界通用语,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而这个奇迹,也是有它的历史必然。1968年7月1日,殷承宗的《钢琴伴唱红灯记》一炮打响后,誉满大江南北,几乎所有文艺舞台都向殷承宗开绿灯,等待殷承宗去发掘的资源,那更是应有尽有。最关键的是,《钢琴伴唱红灯记》给殷承宗带来无限的创作意欲。
殷承宗原本是古典音乐科班出身的,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搞“阳春白雪”的。自然而然,殷承宗在建立了一个独自的位置后,也想让中国人民大众听到一种属于中国自己的,下接中国地气、上接“阳春白雪”的钢琴大餐,发挥钢琴这个乐器的最高境界。
虽说并没有别人给他什么压力,也没有人逼他,但是殷承宗知道,音乐人,最不能等的就是时间,每一个时代,有非它莫属的时代气息,谁能够坚定地舍去旧时代的糟粕,输入新时代的血液,谁就能走在时代的前端,领导时代的新潮流。
《钢琴伴唱红灯记》以后,殷承宗面临尽快拿定下一个创作主题。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马还得马不停蹄。
殷承宗是1941年出生的,当他懂事的时候,就迎来了新中国。除了接受鼓浪屿独特的基督教氛围里的圣诗歌音乐以外,殷承宗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发源于红色根据地的革命歌曲。例如从轻快活泼的《解放区的天》、节奏紧张的《团结就是力量》、雄壮有力的《解放军进行曲》、到具有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洪湖水,浪打浪》,当然也包括史诗般、饱含中国苦难、艰辛,又具胜利豪情的《黄河大合唱》。一个自幼喜爱改编钢琴曲的天才,对史诗般历史巨篇《黄河大合唱》,自然是情有独钟。
殷承宗虽时年仅27岁,却已游艺乐海多年,可谓精通古典。人家殷承宗玩钢琴协奏曲,还是少年时候的事情。殷承宗知道,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用钢琴协奏曲来表现是再恰当不过了。一方面,《黄河》这个以水的声音为基调的曲子,它的色彩变化,正是钢琴协奏曲的用武之地。因为“钢琴协奏曲”可以调动两种以上的乐器进行协作,从而使作品达到单一的乐器所达不到的演奏效果。“钢琴协奏曲”甚至可以通过乐队中不同乐器的合奏,与钢琴之间的协作,表现出丰富而复杂的情绪。
另一方面,殷承宗追求的民族的东西,所需要的是中国特色的乐器。例如中国的笛子、唢呐等,与西洋古典钢琴协奏曲结合,也是可能的。这样,既可以在创作中运用西洋古典钢琴协奏曲的表现手法,又可以在曲式结构上体现中国传统风格。
而且,殷承宗从《钢琴伴唱红灯记》的成功中,悟出只有选择人民大众脍炙人口,人人喜爱的歌曲加于创作,才能够在人民中站得住脚,那真是非《黄河》莫属了。
心中的谱打好了,需要一个团队,也需要体验黄河,体验船夫,体验怒吼的黄河水,这可不是殷承宗一句话,就可以实现的。那时候,走出一步京城,都要单位证明的。无论如何需要组织上的许可和支持,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嘿嘿,殷承宗从9岁起,就是一个“万事无备、不欠东风”的男孩子。曾记否殷承宗3岁时,殷家本来没有钢琴,突然一天,殷承宗的三姑父把一架钢琴暂寄他家,成全了殷承宗弹琴的梦想;8岁时,没有任何背景,突然因二哥的独唱伴奏者缺席,临时补缺,在鼓浪屿的私人家庭音乐会第一次亮相,被主持人看好,成全了殷承宗9岁的鼓浪屿钢琴独奏演出;12岁时,殷承宗想接受钢琴正规教育,但是没有钱,突然厦门音协主动出赞助费,成全了殷承宗远赴上海考音乐学院附中;等等,数不胜数,真的,真的,想东风,东风就刮来的人,还真的不是只有诸葛亮一个人,我们的殷承宗也是哦。嘿,这次东风是谁呢?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江青。
当时,江青任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相当首席执行政委吧)。那时候的干部,与当今干部的最大不同,就是善于直接与下面的人接触,了解人民的情况,倾听人民的要求。殷承宗是中央乐团的脸,经常出席中央召开的座谈会,当然也就经常被首长接见。
就在殷承宗腹稿已定之时,有机会参加一次江青接见的首都文艺工作者会议。接见时,殷承宗向江青提出自己想把《黄河大合唱》改编成钢琴协奏曲,江青颇感兴趣地说:“《黄河大合唱》还是不错的,但要留曲不留词。
”江青明确表示支持殷承宗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
文革期间江青接见文艺工作者
后来人们对江青这番话,有各种版本的解释。稍微事后诸葛亮地想一下,其实很简单,江青就是让殷承宗把歌唱的部门取消,改为单纯的钢琴协奏曲,并没有批判《黄河大合唱》作词家光未然的歌词,也没有否定光未然当年启发了冼星海的创作冲动与灵感,更没有阻止今后也同样启迪和萌发《黄河》钢琴协奏曲创作组成员的想象力和乐思。这是后话了。
那时候,江青是代表中央的,况且,江青是被那个时代认定为文艺旗手哇,这件事,她不管,谁管?这件事,殷承宗不问她,问谁?后来,殷承宗因为江青在政治上的失脚,受到打击,这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事,只能令人感叹历史的无奈。
1968年,江青的一句话,当然就是一锤定音。一个国家领导人说话如果不算数,岂不国将不国了?中央乐团雷厉风行,马上让殷承宗组建一个团队,集中精力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
《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创作班子,由殷承宗确定和召集。殷承宗通过组织调来了储望华、盛礼洪,组成了三人创作小组,后又加上殷承宗的学生,同是鼓浪屿出身的许斐星(*2)作秘书,创作进行到第四部分时,殷承宗又请来刘庄。
团队组成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奔向黄河。当时中国的各个单位,特别是意识形态领域,都由军代表当领导。殷承宗这个团队也由军代表率领,到黄河体验生活。
中国音乐史上不朽的名作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创作,其实最初不在京城,而在黄河,从陕西省吉县黄河壶口(*3)开始。为了寻求革命先烈的足迹,体验船夫劳动,深入实情实景,捕捉创作灵感,殷承宗远大的理想和民族感情,促使他奔向黄河。
第2节 奔向黄河
黄河老乡
8年前,殷承宗在列宁格勒(现在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时期,徘徊在列宁格勒的博物馆、音乐厅、冬宫、城堡,体验俄罗斯文化、历史,吸收俄罗斯的艺术精华,抓捕前辈的精彩音符,理解大师们的音乐语言,终于摘下世界顶级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第二名。8年后的今天,殷承宗奔向黄河。这时候,殷承宗的身上已经看不到苏联学派的影子,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中国大地上成长起来的,热爱黄河的赤子。
少年时期的殷承宗,追求还多少停留在有限的物质世界(荣誉、勋章、排行);青年时期的殷承宗,追求的是无限的精神世界。殷承宗的内心,正在经历一种悲壮的自我革命,就是小的“自我”与大的“为人民服务”之间的冲突。
8年前费尽心血获得的那些华丽的勋章,对一个青年还是那样具有诱惑力。现在,要费多倍的心血去反抗它,去漠视它,又是一个怎样的壮举。
就要如同毛泽东所指出的:“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文艺创造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是说,你的一套大道理,群众不赏识。在群众面前把你的资格摆得越老,越像个‘英雄’,越要出卖这一套,群众就越不买你的账。你要群众了解你,你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得下决心,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练。”
从毛泽东这段话可以看出,毛泽东是几千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人民”的审美标准。来衡量文艺界人士的领袖。在当时就有很多知识分子和文艺界人士不能够接受,现在更不能接受。几千年来,特别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要说“与群众打成一片”,就是与群众站到一起,都觉得身上不舒服。一些知识分子故意写一些群众看不懂,听不懂的东西,卖弄所谓的“学问”。
文革中提出:“让古典见鬼去吧”、“砸烂封、资、修”。固然,革命时期,难免说辞会有过激,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也很通情达理:就是你拿人民的工资,就应该写人民看得懂,听得懂的文学、音乐。
偏偏殷承宗这个人,自幼有一种天生的亲民力。前面提过,还在9岁的鼓浪屿第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上,殷承宗就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弹奏他自己改写的人民大众喜欢的《解放区的天》、《团结就是力量》等接地气的钢琴曲。很自然,在殷承宗创作《钢琴伴奏红灯记》后,进而想到再创作人民喜爱的东西,经过一番思考和与同事们的讨论,终于锁定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
殷承宗要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首先想到的就是毛泽东说的“学习群众的语言”。换句话说,就是学习、了解黄河沿岸的民乐,及其中国民族色彩的音乐旋律。
殷承宗第一件事,就是与他的团队,从北京出发,奔向黄河。
殷承宗一行人最初落脚的黄河壶口,地理位置正好是在黄河以东的山西省、和黄河以西的陕西省中间。滔滔黄河水,在这个交叉点骤然汇集,恰如从巨大无比的壶中倾泻而出。中国古籍《书•禹贡》曰:“盖河漩涡,如一壶然”,故名“壶口瀑布”。五百余米宽的急流,出其不意地被两岸的苍山挟持,上宽下窄,在五十米的落差中,无拘无束地奔腾。殷承宗从那声势如万龙鼓浪、气势如排山倒海的千古奇观中,得到的灵感,全部体现在钢琴协奏曲《黄河》。
除了黄河壶口瀑布惊涛骇浪的听觉和视觉的再现以外,最打动人心的,还是来自船夫的体验。殷承宗团队亲自在黄河急流中划船摆渡,到达壶口瀑布上游。船上的东西,由其他运输工具从陆上运走。在船上拴上绳索,用人力将空船从河中拉上旱路,与当地的船夫一起拉纤,一起流汗,一起领会战胜惊涛骇浪的喜悦,这就是传说中的“旱地行船”。
拉纤的时候,船夫们为了统一步伐,把劲使到一块儿,运用传统的喊号子的办法。殷承宗团队在船夫的带动下,也一起喊号子。这些细节都体现在第一乐章——前奏:黄河船夫曲。
黄河船夫们的形象图
殷承宗团队甚至与老乡一起住下来,同吃同住同劳动,并且在与他们一起生活中,探访民间音乐和乐器,了解黄河沿岸的民俗。殷承宗及其团队还走访了黄河沿岸的老乡,倾听他们叙说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口头流传下来的真人真事,英勇抗战的故事。殷承宗每天写创作笔记,写下自己的心得,标下跳跃在心灵的音符,这些都反映在后面的乐章。
黄河民乐
殷承宗行1000多里路,接触1000多个人,记录下1000多个感动的音符。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音符,认真、刻苦地体验黄河的过去、现在、未来。
殷承宗团队从黄河体验生活回来后,由殷承宗总括,投入到紧张的创作中。为了让老百姓听得懂,《黄河》采取组曲的方式,一段一段地展开,最后定为四个乐章:
1、《序曲:黄河船夫曲》(Prelude: The Song of the Yellow River Boatman )、
2、《黄河颂》(Ode to the Yellow River)、
3、《黄河怨》(The Yellow River in Wrath )【后来审查时,江青提议改一个字,即“怨”改为“愤”,最终以《黄河愤》问世】、
4、《保卫黄河》(Defend the Yellow River)。
仅用一年时间,《黄河》就完成初稿。1969年年底,殷承宗把钢琴协奏曲《黄河》,送到中央审查。殷承宗在焦虑的等待中,迎来了1970年新年。
这时候,殷承宗还不知道,1970年,将是时代赋予他45年以来波澜万丈、跌宕起伏命运的开始。
笔者注意到,在殷承宗鼓浪屿家的客厅里,45年以来一直悬挂着一幅黄河的照片,宛如标志着殷承宗的音乐生涯心路历程,相信,45年前,黄河已经与殷承宗结下不解之缘啊!
45年来殷承宗鼓浪屿家客厅里悬挂的黄河照片
第3节 江青审查点评钢琴协奏曲《黄河》
男装丽人江青
钢琴协奏曲《黄河》提交中央后,正式接受中央的审查。提交后,并不像小说里常见的“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而是“其应若响”。先是时为“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的江青,亲自挂帅,进行了两次审查。一次是非公开的,属于内部审查,主要由江青提意见;另一次是公开的,属于小型公开试演,主要由周恩来提意见。
这里,笔者产生极大的好奇心:“咦,真的吗?一部《钢琴协奏曲》,居然要惊动中央领导亲自审查吗?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低头想想,我们今天文艺界的这个样子,什么都以“钱”来衡量,什么都以“钱”来说了算。按照现在这种标准,就不必要任何审查啦。只要能赚钱,只要有“钱”,就无所谓什么《黄河》、《红河》、《黑河》嘛。可是在文革时期,思想教育是头等大事,所以,将要在全国公开的《钢琴协奏曲》,当然有必要做认真的审查。中央很重视,真的是百忙中亲自审查。
第一次审查,是以书面及听取录音的形式。江青马上做出具体的批示:江青在总体上肯定了这部作品后,具体指出两点耐人寻味的意见。
第一点是认为:“《黄河怨》改成《黄河愤》比较好”;
第二点是强调:“第四段《保卫黄河》,尾声用《黄河颂》的旋律,掀不起高潮,建议用《东方红》旋律和《国际歌》旋律。”
针对江青的意见,中央乐团并不像我们现在想象的那样立即执行,也不像传说中那样的“一呼百应”,而是在乐团内进行了认真的讨论。
在讨论中,对江青提出的第一条意见,即“黄河怨”改成“黄河愤”,众人都觉得改的好。可是对江青的第二条意见,众说纷纭,赞否两立。有意思的是,当时乐团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人,正好持两种不同的代表性意见。
这两个人是谁?一个就是中央乐团指挥李德伦,另一个就是中央乐团首席钢琴演奏家殷承宗。
李德伦认为加上《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就不是《黄河》了,让人感觉“不伦不类”的。估计在当时,李德伦应该不至于用“不伦不类”这样的词,是文革后这么说的。不过,李德伦反对倒是真的。
与李德伦提出相反意见的殷承宗,说:“我觉得首长说得有道理。这两首歌曲全世界都知道,一听就明白这是共产党领导的斗争,有政治高度,应该加上。”
李德伦 殷承宗
从传统的论资排辈来说,李德伦当时52岁,已是中国交响乐的佼佼者,殷承宗当时才28岁,刚刚崭露头角,再怎么说,也是辈分不同;另外从一个乐团的职位来说,乐团指挥的威信,远远高于钢琴演奏家的威信。可是在文革期间,偏偏不论资排辈,传统的东西毫不算数,再加上李德伦那时候,是刚刚从“牛棚”出来的。当时,乐团的大多数人,还是比较赞成殷承宗的想法。所以,殷承宗的意见最终占了上风。
说句朴素的感想,李德伦虽然最初反对加入《东方红》,但是,从纪录片《钢琴协奏曲黄河》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李德伦的指挥,非常到位,在第四乐章后部奏起《东方红》旋律时,李德伦相当投入,昂然举目,深情地眺望高高悬挂在舞台背景中的、年轻时代戴八角帽的毛泽东照片,他真的热泪盈眶,接着大手气宇轩昂地一挥,调动起整个乐团,群情激昂,那种豪情英姿,甚至比殷承宗更加激情四射,令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注*4)
我们再回到审查后的乐团,经过讨论,统一了步调后,进入改编工作,一番彩排,第四段《保卫黄河》尾声终于加进了《东方红》和《国际歌》的旋律。
这里插一段后话,文革后,1980年代,《黄河》被禁演,一个名叫石叔诚的人(后面将介绍到他),把钢琴协奏曲《黄河》改成删除《东方红》和《国际歌》的版本,也灌制了唱片。所以,市面上流传的钢琴协奏曲《黄河》,有两种版本:第一种是1970年殷承宗原汁原味的版本,加入《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第二种版本,是删除《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的改版。
任何事情,都有它产生的历史背景,也就是所谓的“带有它的历史烙印”。要不要加入《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存在人为的争议,也不是不可理解。目前,中国演奏钢琴协奏曲《黄河》的代表人物有三个人:第一位,自然是公认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元祖殷承宗,另外二位是石叔诚和朗朗。
殷承宗始终坚持弹1970年版,即加入《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的原版钢琴协奏曲《黄河》。曾经师事殷承宗一年的朗朗,也弹殷承宗版本。我记得朗朗在2008年奥运前,在天安门广场演奏的就是殷承宗版《黄河》。
石叔诚弹自己改的版本、即去掉《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的版本。这里稍微提一下,石叔诚和前面提到的许斐星,是后来被殷承宗请来工作的。石叔诚担任钢琴协奏曲《黄河》的B组独奏演员,当然必须充分领会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创作意图,不然无法配合演奏。
石叔诚当时23岁,许斐星17岁,比28岁的殷承宗年轻,不可否认,他们是殷承宗团队中的新鲜血液,有时代的气息,他们也发表过一些接地气的意见。不过当时的分工,他们没有直接参与实际创作。不过后来,石叔诚自己认为他也是创作者,并且,独自改版钢琴协奏曲《黄河》,删掉第四乐章的《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对此本文不加评论,读者各取所想最好。
不过,有一个事实不得不提一下。1976年,殷承宗因为钢琴协奏曲《黄河》与《钢琴伴唱红灯记》,受到长达四年的政治审查,甚至有十个月失去自由。那时候,并没有第二个人站出来表示:自己是真正的创作者。时过境迁,振振有辞地追诉自己是真正的创作者,却又大有人在。
弹者有意,听者也有意,就是这个“去”和“留”《东方红》的有趣之处。除了对音乐本身的理解程度和趋重之处不一样以外,更多的是听者,也都带有自己或多或少的政治倾向吧。这里暂不一个一个做介绍。不过,作为当事者殷承宗的想法,还是有必要披露的。毕竟,殷承宗本身就是这段历史的一部分。
殷承宗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说:“《黄河大合唱》与《黄河》要一分为二地看待,它们是两个特别时期的产物,一个是“抗日战争”,一个是“文化大革命”,创作初期《黄河》共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黄河颂版”,另一个则是“东方红版”。现在公开演出的是加进了《国际歌》和《东方红》旋律的版本。”
殷承宗很淡定地说:“我们当时在创作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要创作出让老百姓听得懂的音乐,因此走了一条‘通俗’的道路。我觉得我们当时就是选对了题材。因为《黄河》这一个题材,这样的旋律,这样的气派就非常适合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来演奏,而且当时我觉得我们的想法比较简单和纯朴,就是想让普通的老百姓一听就能够懂,说不定就是因为这种很简单、纯朴的想法,让《黄河》留下来了。一稿时,高潮不够,将《东方红》和《国际歌》的旋律与《黄河》巧妙地融于一体后,政治上、艺术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效果,表达出了最为强烈的感情。我没有想到三十年以后、四十年以后,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在越来越多地弹了,现在每年都有五十几个国家在播放或者演奏这部作品,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第4节 钢琴协奏曲《黄河》终于登场啦
当殷承宗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江青的意见,要不要加入《东方红》和《国际歌》,站出来对乐团指挥提出相反意见时,也许人们只是从世俗的眼光,把殷承宗支持江青的意见,看作迎合政治需要。殊不知天下的难事,就莫过于支持新的革新了。人们更愿意遵循守旧,因为几千年来人们习惯了咀嚼前人栽培的粮食。
实际上在短短的10年以后,人们也真的这样下了结论,说殷承宗迎合政治需要,甚至说殷承宗是那个“四人帮”的爪牙。这使殷承宗为他自己的这一坚持,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价。但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不是一个“10年”说了算的,在那以后的20年,30年,40年……,对,今年满45年,再来看这一幕。历史给殷承宗下了一个答案,殷承宗迈出的那一步,给未来留下了抹不去的里程碑。
石叔诚后来改版去掉《东方红》和《国际歌》的钢琴协奏曲《黄河》,在中国大陆境内被承认,得于在80年代的大舞台演奏。1981年及1991年两度获中国文化部嘉奖。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外国电台演奏的,却是殷承宗1970年原汁原味加入《东方红》和《国际歌》的版本。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艺术就是艺术,能够反映那个时代的艺术,才能够被保留下来。这是后话了。
话说1970年2月,钢琴协奏曲《黄河》,经过改编后,第四乐章加入了《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对钢琴协奏曲《黄河》进行公开审查。首次试演,那时候的语言叫“汇报演出”。(不得不说,听起来,很温馨哦)
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央,出席了这次公开试演。中国第一大忙人周恩来日理万机,百忙中亲自参加“汇报演出”,使中央乐团群情激昂,大家以最热情的情绪投入演出,嘿嘿,在第四乐章《保护黄河》最后一段时,把鼓皮都打破了。
周恩来听着听着,进入第四乐章后,一直情不自禁地打拍子,当最后一个音符隆重落下时,人们还屏住呼吸,只听周恩来激动地喊道:“是星海复活了”。
一般来说,周恩来是一位“喜怒哀乐”不轻易表露的政治家,这时候的周恩来,被钢琴协奏曲《黄河》的艺术感染力所动,情不自禁喜形于色,分外鼓舞了殷承宗及其团队和所有参与演出的中央乐团成员。
钢琴协奏曲《黄河》的改编版,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认可和支持后,中央决定先公开试演几个月,征求工农兵群众的意见。
今天人们已经不可想象的是,中国最高水平的中央乐团,浩浩荡荡开往北京郊区房山,为农民兄弟姐妹们免费上演世界巅峰之作钢琴协奏曲《黄河》,为成千上万的劳动人民留下了激动人心的经典记忆。有群众写给殷承宗的信中说:“感谢殷承宗小将,给我们中国人民,奏出了在毛主席领导下的伟大的、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东方的最强音。”
钢琴协奏曲《黄河》,如同殷承宗力求做到的通俗易懂,是中华民族高尚人格与完美艺术的统一,得到广大劳动人民的盛赞。
中央乐团在房山为社员演奏钢琴协奏曲《黄河》
1970年5月1日,五一国际劳动节,作为献给劳动人民共同节日的礼物,钢琴协奏曲《黄河》将在首都民族文化宫剧院正式公演。来自全国各族人民的代表,聚集在北京民族文化宫,这一天的演出节目,把钢琴协奏曲《黄河》作为压轴戏,安排在最后一个节目。
第一个节目,是殷承宗一炮打响的力作《钢琴伴唱红灯记》,台下观众,好像就专门等着这个节目似的,报幕员一说出《钢琴伴唱红灯记》,人们爆出的掌声如雷轰鸣,殷承宗以最佳状态进入角色。
可是,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其实钢琴演奏家这活儿,意外地,不仅技术含量高,而且是重体力活,其优美身姿全部靠那娇贵的腰椎,偏偏殷承宗的腰,像恶作剧的小顽童,在弹到经典名句“浑身是胆雄赳赳”时,突然闪了一下,一阵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好在,人们被李玉和那“浑身是胆雄赳赳”的大幅度动作吸引了眼球,没有人注意到殷承宗闪了腰。殷承宗意识到不好,但是,专业意识使他咬紧牙根,顶住剧痛,一直坚持弹到最后一个音符。可是人已经整个动不了,站都站不起来。只好坐着谢幕。
当帷幕在热烈掌声中徐徐落下时,豆大的冷汗已经爬满殷承宗的额头,因为痛,脸色变得铁青铁青,站在舞台侧面的应急医务人员,马上意识到严重事态发生,立刻将殷承宗从后台送到附近的邮电医院。
医生诊断是长期处于高度精神紧张和体力消耗造成的突发性闪腰,腰椎闪失这个病,其实没有药治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石膏固定好腰椎,然后一动不动,以人体骨头本身的修复愈疗能力获得痊愈。可是,这天的钢琴协奏曲《黄河》,是压轴戏,也是对中国,对全世界亮相的一台不容缺少的钢琴协奏曲哇。
殷承宗二话不说,表示一定要克服疼痛,拿下这台“压轴戏”。医生马上做最基础的措施,打麻药针,套上仿石膏、拿绷带把殷承宗的腰整个绑起来,然后临时将殷承宗习惯的琴櫈,加上靠背,以防万一颠倒。
殷承宗在最后压轴戏前,被抬回舞台,破例省列了入场镜头,直接坐在加上靠背的琴櫈前,等待帷幕徐徐打开,以殷承宗的毅力和天赋,不立非常之志,焉为非常之人,犹如神遇魄夺,殷承宗高度精神集中,在乐队全体成员的配合下,演出大获成功。
台上台下沸腾起来,台下的观众,为殷承宗时而轻如游丝、时而石破天惊、时而欲言又止,时而震撼山河的精彩演奏热烈鼓掌;台上的乐队队员们,则为殷承宗克服剧痛、倾心地投入而报于同志间的热情鼓掌。
这第一场演出钢琴协奏曲《黄河》,让殷承宗整整三天一动也不能动。好像上帝要强制殷承宗休息似的,殷承宗从三岁开始弹钢琴起,还是第一次三天没有摸钢琴哩。这时候,殷承宗做梦也没有想到,六年以后,没有闪腰,却被禁止十个月无法摸他心爱的钢琴。如果说,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也许是漫漫人生路中的一个试炼吧。
第5节钢琴协奏曲《黄河》的价值
说到艺术作品的“价值”,自然会引出一个“说了算”的根本问题。
是艺术家自己说了算?还是听众说了算?或是企划的赞助人说了算?
具体到钢琴协奏曲《黄河》,调动一大批乐器进行协作,这就是为了让作品达到“钢琴独奏”所达不到的演奏效果和情感高潮。
这个“高潮”,艺术家自己说了算(殷承宗)?还是听众(人民群众)说了算?或是企划的赞助人(江青等中央领导)说了算?
在关注本传记的网友当中,有人在点评时,说:“为什么大多的人认为《东方红版》的比《洁本版》听起来更令人‘高潮’?因为它就是‘政治’。”
这样,就钢琴协奏曲《黄河》的价值,出现了两个版本价值的争议。所谓“政治”,是离不开时代背景的。“政治”的内涵,就是当时那个时代的象征。
钢琴协奏曲《黄河》创作的时代背景,是“文化大革命”。因此,谈论钢琴协奏曲《黄河》的价值,首先要看它是不是象征和反映了那个时代。
从历史来看,并不是所有时代,都可以拥有象征那个时代的音乐作品。
为什么不是所有的时代,都有象征它的作品呢?这是因为,不是每个时代,都能够造就出属于那个时代的音乐家。比如,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至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请想:谁能例举出一部音乐作品,代表改革开放的时代吗?或者说:有没有一部乐曲,可以反映我们现在的“政治”呢?笔者目前还找不到。
然而,殷承宗的《钢琴伴唱红灯记》和钢琴协奏曲《黄河》,非常成功地象征了它所属的那个时代。现在中国的钢琴人口,已经达到4000万,可以达到钢琴高手水平的人,也数以百计。可以说,改革开放后,造就出一大批“没有思想”的钢琴高手,却没有造就出一个“有思想的”钢琴艺术家。
因为还没有看到一个人,创造出一部反映我们现在这个改革开放时代的钢琴音乐作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超越殷承宗的钢琴艺术家。
虽然中国也有自己的后起之秀,比如朗朗、李云迪等等。可惜不得不说,朗朗充其量,也只是重复弹着外国的古典,或者是殷承宗的钢琴协奏曲《黄河》,李云迪也就是反复弹肖邦,他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原创钢琴曲。
从时代的物质条件和个人的家庭条件来看,他们都远比殷承宗优越。殷承宗12岁才从鼓浪屿到上海,接受钢琴正规训练。我们来看朗朗,他14岁,就留学著名的美国科蒂斯音乐学院,师从著名钢琴大师院长格拉夫曼,接受美国正规训练。
那么,是朗朗的天赋比殷承宗差吗?是朗朗所在的时代比殷承宗闭塞吗?是朗朗的视野比殷承宗狭窄吗?都不是。
造就殷承宗的,是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殷承宗比别人更灵敏地把握了脉搏,理解了那个时代的脉搏,所以,他给中国音乐史上,留下了一座独创的里程碑。
《东方红》在那个时代,不可置疑地赋予了其特殊的政治意义。但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恰恰就是那个时代的象征啊。不突出它,突出什么呢?
再说《东方红》本来就是陕北民歌,它的乐感及其发源地特有的气脉,与中原千古黄河那震撼山河的呼啸,形成虎啸风生、龙腾云起的艺术效果,艺术上犹如画龙点睛,把《保卫黄河》的英雄气概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气呵成地把整个钢琴协奏曲《黄河》的气氛及情绪推向高潮。
应该说,江青提议的《东方红》旋律插进《保卫黄河》后部高潮,恰如“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令人拍案叫绝哇!
大凡能够留在历史上的钢琴协奏曲,都具有某种史诗性。插入《东方红》旋律,在不经意之中,使钢琴协奏曲《黄河》,成为了反映那个时代的史诗。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黄河本身的局限,展现出中华民族不屈不饶、前赴后继的悲怆历史。
再来看看石叔诚改版后的钢琴协奏曲《黄河》,第四乐章消除了《东方红》和《国际歌》旋律,改成了冼星海《黄河大合唱》中《黄河船夫曲》里“我们看到了河岸,我们登上了河岸”的旋律。无形中,把毛泽东领导共产党推翻了三座大山,“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最强音,矮化成为“河岸”之音。
石叔诚改版后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作为一部钢琴协奏曲,是无可非议的。石叔诚钢琴技巧也是一流的,他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遗憾的是,石叔诚只是停留在“怨”和“慕”的河岸,没有挺身“站起来”的伟岸风姿,失去了那个时代的脉搏。
石叔诚改版后的钢琴协奏曲《黄河》,可以说就是单纯把早期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翻译成钢琴曲。当然喜欢的人,也大有人在。可惜,要想在历史上留下来,就不是那么乐观了吧。前面也提到,世界各国演奏乐团就舍掉石叔诚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殷承宗的《东方红》版。
笔者认为,殷承宗版钢琴协奏曲《黄河》,是那个时代的象征,具有历史的意义和价值。这不是殷承宗说了算,也不是人民说了算,当然也不是江青说了算,而是历史说了算。
无独有尔,历史上,甚至超乎作者自己意料的名作,也是有的。这个原因,也是因为作者在不经意中,代表了时代的象征。例如柴可夫斯基著名的《1812序曲》,这是为纪念1812年库图佐夫带领俄国人民击退拿破仑大军的入侵,赢得俄法战争胜利而作的。《1812序曲》,描绘残酷战争时,插进被扭曲的马赛曲代表着法军,后部描绘俄国人民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插进俄国国歌,并在炮声钟声中,把乐曲推至最高潮。乐曲中的炮火声,在一些演出中,尤其是户外演出,曾破天荒地起用真的大炮。
柴可夫斯基完成《1812序曲》,他自己对这部乐曲就不很满意。柴可夫斯基写信给他的女赞助人梅克夫人说:“这首曲子将会非常嘈杂而且喧哗,我创作它时并无大热情,因此,这部乐曲可能没有任何艺术价值。”
但柴可夫斯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首乐曲后来却成为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高尔基极为赞赏《1812序曲》,说:“这首序曲,深具人民性的音乐,像平稳的波涛那样庄严有力地在大厅回荡,它以一种新的东西攫住你,把你高举于时代之上,它的声音表达出这一庄严的历史时刻,极其成功地描绘了人民奋起保卫祖国的威力及其雄伟气魄。”
读者难道不觉得,用高尔基的关键词“深具人民性的音乐”、“高举于时代之上”、“表达出庄严的历史时刻”来评价钢琴协奏曲《黄河》,不也十分贴切么!
笔者家长辈是搞自然科学的,有一次,笔者问长辈,一个出色的科学家和一个出色的音乐家,如果硬要比的话,您认为哪个更伟大?笔者想,长辈自己是科学家,一定会说科学家伟大,没想到长辈回答说,音乐家更伟大。他告诉我:因为音乐家的作品,错过了那个时代,就不可能再创作出同样的作品了。而科学家的发明创造,在他之后也是可能的。比如牛顿定律,不是牛顿先生发现,也会有龙顿先生发现,只是,发现时,也许不是看到苹果落地,而是看到桃子落地喽。而贝多芬离开了他的时代,就不是贝多芬了。
没有文革,就没有殷承宗的钢琴协奏曲《黄河》。离开了文革,殷承宗就不是那个殷承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