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二十九)—— 大舅公的儿女们 (上)

在解放初期,大舅公夫妇先后离世,他们的两双儿女成了孤儿。大半个世纪过去了, 兄弟姐妹多舛的命运,带有时代的烙印,折射着人性的善与恶,散发出人间的五味杂陈。

当时的农协会把东仁和果仁送到资中县城西嶺南中学(现资中县党校)教书的幺舅公家。幺舅公当时在嶺南中学担任教导主任,有固定收入,每月六十元,他这份高薪能养活一家四口人。他是老外公夫妇最小的儿子,长得一表人才,性格温顺、平和,循规蹈矩,逆来顺受,书生气十足,典型的迂夫子。解放前,为了保住教书的饭碗,他养成了明哲保身、严于律己、但求无过、与世无争的秉性。他在达县中学任教时,曾教过成为解放军将领的张爱萍,除了当时的师生关系,后来他们从无来往。解放后,他忠于教育事业,服从共产党领导,不折不扣的进步民主人士。他曾当选为省、市、县的政协委员,担任县政协副主席。在外彬彬有礼、学识渊博、工作有条不紊。可是,在家什么都不懂,家务事一窍不通,婚前听父母哥姐的,婚后听幺舅婆的,毫无主见。

幺舅婆出生于资中县铁佛场张家坝的富农家庭,她有一位能干的妈妈,从小教她操持家务、针线女工、相夫教子等。她长相一般,用母亲的话说:她长得有点儿丑,配不上幺舅公。她上过女子中学,勤奋读书,接受新教育,崇尚新思想,反对女人缠足。她与幺舅公成婚出嫁时,与小姨婆出嫁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娘家为她准备了双陪奁,即两个衣柜、两个平柜、四个坐柜、两个黄牛皮皮箱、两架桌面屏风、一对瓷坛、一对帽筒、八张独凳、一张书桌、一张方桌、一个火盆、衣物被褥等无不一应俱全。所有家具都是上等柏木干料,请技术高超的木匠和漆匠师傅花几年时间打造而成,这些家具用一百年也不变形。送亲的大队人马抬着这些嫁妆,从铁佛场张家一路吹打吆喝走了四十里山路来到金带场蔡家,出尽了风头。她婚后当过小学教师,担任过银行职员和图书管理员等,后来就不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了。

幺舅婆在婚前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结婚时场面风光无限,嫁的婆家书香门弟,嫁的夫君风流倜傥,可谓顺风顺水,万事如意。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她婚后发现患有子宫肌瘤,被诊断无生育能力,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实难接受。纵然金枝玉叶荣华身,终归命运浮沉作弄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外公夫妇有两个儿子,希望两家开枝散叶,儿孙满堂。老俩认为生儿育女是儿媳妇们的事,与儿子们无关。大舅婆生了七八个孩子,是功臣,倍受恩宠;幺舅婆无生育,是罪人,很是讨厌。老外公有涵养,比较包容,心中的不如意不流露在脸上;老外婆就不一样了,对两儿媳妇爱憎分明,对大舅婆和颜悦色,对幺舅婆横眉立眼,她甚至在大舅婆生孩子坐月子时,让幺舅婆伺候她,为她端汤送饭。“都是做儿媳妇的,为什么该我服侍她,还要把饭菜做好送到她床前,...”这是幺舅婆心中的不满。

尽管如此,她只能顺从,不敢抱怨,偶尔忍不住对回娘家生活的外婆发泄一下,也讨不到一个好。外婆是何等人也,她可是蔡家的长女、大小姐,哪能由外人数落的!每当这个时候,外婆总是避其锋芒,不与她计较。若老外公听见了,少不了要“三从四德”教育她一顿。若小姨婆听见了,她的嘴可饶不了她,狠狠地挤怼一番,也够她喝一壶的!其实,幺舅婆是小姨婆介绍给幺舅公的,她们曾是好朋友。可是幺舅婆要欺负外婆,她当然毫不犹豫地护着外婆了。也是因为这些原因,幺舅婆很不情愿随幺舅公回蔡宅居住。

殊不知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相连。蔡家散了,蔡宅毁了,变故突然发生,竟然从天而降来了两小孩(东仁和果仁)走进幺舅公夫妇的家。幺舅公看见他们就想起逝去的亲哥(大舅公),他有义务和责任把这一双儿女养大。幺舅婆看见他们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从此她有了孩子,儿女双全,可以挺直腰板昂着头走路了,对曾经背地说长道短的邻里不屑一顾。忧的是这两小孩的母亲是她最不喜欢的妯娌,看见他们就会想起她在蔡家所受的委屈;而且,姐弟俩都是上学的年龄,对亲爸亲妈和原来的家有清楚的记忆,能否让他们在这个新家安定下来,调教成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她心里没底,毕竟养母不及生母啊。

 

东仁是大姐,出生于1943年冬月,来到幺舅公家时九岁,正如幺舅婆想的那样,她对父母和自家的记忆很清楚,刚来到这里很不适应。幺舅婆吩咐她干很多家务活。这些家务活大致有三类:一类是做饭,早中晚三顿饭及洗碗、刷锅等;二类是自制食物,如泡酸菜、腌咸菜、酱豆瓣、推糯米浆、蒸醪糟、熏腊肉、凉香肠等;三类是针线女工:如打布壳子(用米浆把一层一层碎布粘在一起,用于做鞋底用)、搓麻绳、纳鞋底、剪鞋面、上鞋面、缝补衣裤、洗浆被单等。那时候家家户户平民百姓都是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做生活所需的一切,使当时钱少事多、物资贫乏的日子能过下去。一个小女孩,要承担如此繁重的家务事,实属强人所难。

东仁最怕在冬天起床做早饭。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摸黑穿衣服,幺舅婆为了省灯油,不许她点灯。到处黑乎乎、冷飕飕的,她战战兢兢摸到灶头,找到前夜睡觉之前放在灶门的火柴,划开火柴后,把放在灶门内的干柴点着,灶火烧起来后,趁灶火的微光,就看见灶头上的锅碗瓢盆了,身体暖和起来,手也利索多了,忙着把饭做好。每次做完早饭后,她都紧张得出一身冷汗,生怕被幺舅婆挑出毛病来。她做每一件事,都必须按照幺舅婆要求的步骤来,一步都不能错,一点都不能乱。不然的话,幺舅婆对她雷雨般的打骂,她身上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头上的大小青包从没消退过,甚至用针刺她的嘴唇。

每当幺舅婆打骂东仁时,幺舅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他生性懦弱、胆小,不敢当面阻止幺舅婆的虐待行为,只有私下对她说:要文斗不能武斗,东仁还是一个孩子,做错了或忘了事可以慢慢教她,不能动不动就打骂、体罚。可幺舅婆说:她是为东仁和这个家好。在这个家里,幺舅婆具有绝对权威,尽管幺舅公是唯一挣钱养家的人,他的话对她来说,就是微风吹过不留声、大雁飞过不留痕。

由于家庭的变故,东仁早熟,小小年纪,苟且偷安,寄人篱下,幺舅婆对她的种种折磨,她都忍气吞声。她甚至想:幺舅婆对她如此苛刻、怨恨,一定是把她对奶奶(老外婆)和妈妈(大舅婆)的憎恨都泼洒在她的身上了,老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延续到下一辈!

东仁刚到这个家时,她正好上小学四年级,她学习刻苦,成绩很好,也是学校的文艺活跃分子,体育骨干成员,学校带给她许多快乐时光。小学毕业后,顺利地小升初。在1959年,她初中毕业了,面临初升高时,尽管她在升学考试中获得前三名的好成绩,还是落榜了,原因是她的家庭成份不好。当年各级政府部门贯彻执行“有成份论,而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可是,火红的“太阳”没有照在她的“桑干河上”。

东仁和果仁完全可以随幺舅公的自由职业成份,幺舅婆坚决不同意,害怕大舅公的地主、“反革命”成份连累他们,幺舅公拧不过她,此事就顺了她的意,姐弟俩仍然叫他为幺叔、叫她为幺娘。

 

东仁辍学后,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活,而且,还要看幺舅婆阴沉的脸,听她那紧箍咒似的唠叨,受她那咬牙切齿的怒骂,忍她那随时随地大打出手的巴掌。在家中的日子,她真是度日如年。后来被居委会派往距资中县城一百二十里路以外资阳县黄板桥修水库。

大约有几百无业人员集中在这里,他们来自附近的几个县,到这里后就住进了简易工棚,工棚的顶是用稻草扎成的,四周用竹席围起来,每间工棚有一扇竹片编织的门。工棚内有两排通铺,铺上铺满了稻草,每排通铺能睡十余人。各自找个位置,把随身带来的草席和被褥放好,这就是栖息之地了。东仁在女工棚里找到一个铺位,安顿下来了。
   这里白天可热闹啦,人们挖土、碎土、担土、打夯、抬石头、修保坎,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东仁被火热的劳动场面感动了,尽管她只有十几岁,显得那么渺小,挖土时胳膊用力后酸痛,担土时稚嫩的肩膀被扁担压起了泡,打夯时两手磨起了茧,可她不觉得苦和累。由于是体力活,她的饭量大增,感觉身体比以前越来越结实了。不过,这些体力活,对她孱弱的身体无疑是严峻的挑战,一天她病倒了。她躺在简易工棚里,迷迷糊糊地高烧了三天三夜。她没有垮掉,终于挺过来了,几天后她恢复了体力,毅然决然地又回到工地上。在这里的日子虽然艰苦,可她心情好,脸上挂着笑,嘴里哼着歌,整天快快乐乐,有使不完的劲儿,努力干活,工地上的人们都夸奖她。
   一年后黄板桥水库正式完工了,几百修建者背起草席和被褥各自回家了。东仁多么希望这个水库一直修下去。无奈,她极不情愿地回到了蕴藏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与冲突的家,又恢复往日被家务活、抱怨、责备、打骂淹没的生活。

一天晚上,东仁回家晚了,幺舅婆己关门,果仁已经熟睡,幺舅公因学校有事,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东仁怎么叫门也叫不开,很明显,幺舅婆是故意把她拒之门外了。东仁太伤心了,这还是她的家吗?她一气之下,凭借在黄板桥修水库时练就的一身力气,把这扇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大门从门斗处卸了下来。

从那天之后,东仁变得有些安静,还有些古怪。她用修水库节俭下来的一点积蓄做路费,先去了金带场找西仁,母亲接待了她。那时外婆刚过世,西仁去了小姨婆家后离家出走了,母亲和舅舅都没有找到她。母亲看着东仁很失望地离去,心里非常难过。
   东仁离开我家,凭借多年来从未磨灭的记忆和顽强的毅力,千辛万苦到了成都,找到她母亲(大舅婆)娘家姓江的一个表哥,通过这位表哥找到了在绵竹县乡下她的三舅家,她见到了立仁。姐弟俩自分开后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们抱头痛哭,又想起了离世的父母。

东仁没找到西仁妹妹,但见到了小弟弟立仁,回家后心情好了许多。一天下午,她突然悄悄地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对果仁说:“这张照片上有四个人,右下角这个瘦小的小男孩是立仁,我把这张照片交给你,你要好好保存。”说完后看看他,欲言又止。

在1963年的一天,东仁一夜未归,连续数日渺无音讯。幺舅婆心里发慌了,到学校找到幺舅公。他回到家,发现户口簿上有关登记她的那一页被撕掉了。他们恍然大悟:东仁离家出走了,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

她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从祖国的大西南去了大西北。

那时王震将军率领的屯垦戍边部队,在新疆就地转为建设兵团,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成千上万的老兵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可当地的未婚女青年数量有限,供不应求。所以,建设兵团就派出有丰富工作经验的干部,到全国各地,招募待业人员中的女青年。条件非常简单:未婚、有身份证明、本人愿意即可。在当地武装部的支持下,他们大肆宣传新疆是个好地方,牵动着无数姑娘的心,大批向往新生活的女青年去了新疆。

在这样的背景下,东仁听到了这个消息,暗自高兴,机会终于来了。她悄悄地报了名, 偷偷地撕下户口薄中属于自己的那一页,孑然一身,当机立断地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年的伤心之地(家),奔向边陲之地,去迎接她的新生活。

东仁随接待人员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农七师,她被分到东四场七队落户,开始了她无忧无虑的集体生活。后来她与老兵郭乐子结婚,育有子女仨。在1967年,夫妻携子女从边疆回到郭乐子的老家河南郏县农村。她一直生活在那里,直到2009年病逝,享年66岁。她到死也没有回过资中的“家”。

 

果仁排行第三,出生于1946年早春,来到幺舅公家时六岁多,他要力所能及地承担一些家务活,比如扫地、清洁家具,东仁大姐做饭时,他要帮忙烧火、摘菜等。幺舅婆的双眼,不像盯着东仁那样盯紧他,毕竟他年龄小,家里的大小事他也插不上嘴和手,再说,他是男孩,以后是要指望养老送终的人。他只要不做特别出格的事,他就平安无事。当然,要能忍受幺舅婆每天没完没了的唠叨。她整日絮叨的内容他都能背下来:蔡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人!奶奶(老外婆)虐待她,三姑(外婆)和四姑(小姨婆)不待见她,妈妈(大舅婆)好吃懒做、欺负她,爸爸(大舅公)一身臭脾气,琏君(母亲)和志均(舅舅)淘气又捣蛋、还得到爷爷(老外公)的宠爱,东仁就像妈妈(大舅婆)一样,又笨又蠢还偷懒,...。铁佛场的张家(幺舅婆的娘家)所有人都好,...。

果仁不去理会幺舅婆的碎嘴,他自己找乐子。他是个小机灵鬼,家里家外跑腿的事都归他,诸如买油盐酱醋、打开水、传个话、捎个信等。建国初期,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首套人民币,其面值很大,最小的币值是百元,依次是千元、万元、...。果仁经常听幺舅婆的吩咐,拿着一张壹百元的钞票,从住城西内的嶺南中学,跑到一里路外的西门口菜市场去小贩菜摊前买把葱,然后跑步回家青葱还能赶上下锅。

后来,中国人民银行发行了第二套人民币,取代了首套人民币,钞票面值变小了,最小面值为壹分,相当于第一套人民币壹百元,依次是贰分、伍份、壹角、贰角、伍角、壹元、贰元、伍元、拾元。当时人们的工资低,一学徒工每月就十六元。低工资的人家,恨不得壹分钱掰成十厘来用。比如,在杂货店用一角六分钱买一角五分四厘钱的东西,店老板没有六厘钱找补,就用等价值的火柴、草纸等实物补偿,以示公平。

果仁最乐意做的差事是去茶馆打开水。在傍晚时分,他提着五磅竹壳子温水瓶、拿着贰分钱、跑跑跳跳去茶馆,进了茶馆把温水瓶往灶前一放,立刻靠墙边一站,听上一段评书,美颠颠的。

每晚茶馆里坐满了人,每人桌前摆着盖碗茶。跑堂的店小二忙碌地穿梭于茶桌之间,肩上搭着擦桌帕,手提炊壶,不断地给茶客上茶。有新来的茶客,他连忙上前招呼,然后长声吆吆地喊出茶客所需茶的品名:“三级花茶两碗”、“沱茶一碗”,“来碗玻璃(白开水)”。不愿喝茶但又想有个座位听评书的人们,就花贰分钱来碗白开水。

烧开水是一台齐腰高的七星灶,它是一个平台上有七个灶眼。主灶眼一个,添火加炭在此一眼,火力最旺;分灶眼有六个,排成两排,每排三个,火力从主灶眼导出,主灶眼把余火依次分配到两排的分灶眼,其热度依次减弱,分灶之后是烟囱。每个灶眼上面坐一把平底、高把、长嘴的铜炊壶。平底是为了坐在平台的灶眼上,高把是为了方便提携而不烫手,长嘴是为了给茶客加开水方便,用红铜做的炊壶传热快、节能、节时。主灶眼上坐的水总是先烧开,烧水师傅不停地依次把炊壶从分灶眼往主灶眼传移,这样在分灶眼已经预热的水很快在主灶眼烧开。在保证茶客用开水之余时,烧水师傅才顾及给排队打开水的温水瓶依次灌水。
   铜炊壶内装满了用沙缸过滤后的清水。沙缸用大陶缸做成,沙缸内底层铺了厚厚一层棕,棕上面是一层洗净而较粗的河沙,河沙上面是一层洗净的石子。这样一层棕、一层河沙、一层石子在缸内铺三次,然后把挑来的河水从此缸过滤,沙缸下侧有一小圆孔,插有一竹管,将过滤后的清水流入放在沙缸下面的石缸里。石缸内壁四周结满了青苔,青苔映在清水中看起来很养眼。据说这种石缸已喂活了,所装之水也是活水。此水清甜甘冽,入口质感清澈,与泉水一样,用此水烧开后冲泡的茶更加回味无穷,所以人们不自己烧开水而去茶馆打开水。
   说书人坐在台上,他一人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左手拿一把扇子,右手桌前一块惊堂木,正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地说书讲故事,内容大多是《七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杨家将》、《施公案》、《封神榜》等。说到关键时,把惊堂木一拍,口中言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于是手拿小锣为盘,下台来,依次收随喜之钱,收完钱才再说下回。
   每当听完一回,站在墙边的果仁赶紧挤出来,提起灌满开水的温水瓶,交上贰分钱,匆忙赶回家中,半路上口中念念有词,重复着刚才说书人的精彩语句:“英雄时来运不来,好似明珠土里埋,手抱一棵莎萝树,走遍天下无处栽。...”

(资料和图片由蔡果仁先生提供,图片前排是三舅,后排从左向右:立仁、果仁、东仁和西仁)

(待续)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