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谭嗣同“保中国不保大清”

来源: 2018-06-30 00:53:08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壮哉!谭嗣同“保中国不保大清”

谌旭彬

 

 

文 | 谌旭彬

 

因参与“戊戌维新”,谭嗣同在历史上长期被贴着“维新派”的标签。

 

事实上,甲午年之后的谭嗣同,念念不忘者乃是推翻清廷。他实际上是一位“革命党”。

 

爱新觉罗皇室为“贱类”


 

谭嗣同《仁学》一书,对清王朝充满了切齿痛恨。

 

政治伦理层面,谭嗣同否认清王朝的统治具有合法性:

 

“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国与民已分为二,吾不知除民之外,国果何有?”

 

君主既以天下为其私产,视民众为犬马粪土草芥,则民众不必、也不会爱君主之国:

 

“民既摈斥于国外,又安得小有爱国之忱。何也?于我无与也。”

 

历史层面,谭氏直斥清王朝建国纯依赖血腥暴力:

 

“成吉思汗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蕹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其残暴为何如矣!”

 

现实层面,谭氏认为,满清乃是历代王朝之中,残害民众最为暴烈者:

 

“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羶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

 

至于爱新觉罗皇室,在谭氏眼中,乃是“客帝”甚至“贱类”:

 

“素不识孔教之奇渥温、爱新觉罗诸贱类异种,亦得凭陵乎蛮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及既窃之,即以所从窃之法还制其主人,亦得从容腼颜,挟持素所不识之孔教,以压制素所不知之中国矣,而中国犹奉之如天,而不知其罪。”

 

中兴清廷的曾国藩、左宗棠等湘籍名臣,亦被同为湘人的谭嗣同责备“负天下之大罪”,腆颜效命异族,“不以为罪,反以为功”。

 

基于上述切齿痛恨,谭氏在书中呼吁国人,不要将自己和满清统治者归为同胞,“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

 

图:谭嗣同

 

谭嗣同成为激烈的“排满”先锋,与甲午之战清廷惨败于日本有极大关系。

 

谭氏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个人仕途也还算顺利。至少在1889年写出《治言》一文时,25岁的谭嗣同仍是清廷坚定的拥护者。文章中,谭氏虽忧心清廷敌不过西方列强,但坚信“中国圣人之道”不可变:“西人格致之学”虽然看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也“皆中国所固有”。他给清廷开的药方是“立中国之道,得夷狄之情,而架驭柔服之”,即现存的政治理念、政治体制不可变,要学的只是夷狄的器械工艺。

 

甲午之战,谭氏“创巨痛深”,“绕室彷徨,未知所出”——愤激于清廷之无能,谭氏甚至赞誉身为侵略者的日本军队“神武不杀”,谭氏说,日本之胜,原因在于:

 

“善仿效西国仁义之师,恪遵公法,与君为仇,非与民为敌,故无取乎多杀。……嗟乎!仁义之师,所以无敌于天下者,夫何恃?恃我之不杀而已矣。”

 

亦是自甲午年后,谭氏不敢再讲中国之“道”比西方优越;转而承认西人“民主尤为大公至正”,主张“尽变西法”。其政治立场,亦由清廷的拥护者,转变为反对者,开始明确呼吁国人效仿秦末之陈涉、隋末之杨玄感,起来造反:

 

“东事亟时,决不肯假民以为战守之权,且曰:‘宁为怀、愍、徽、钦,而决不令汉人得志。’……故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

 

图:谭嗣同著作《仁学》

 

践行“保中国不保大清”


 

戊戌变法前,康有为宣扬“保中国不保大清”。谭嗣同对这一口号极为认同,遂对康执弟子之礼。

 

1897年,康党利用与谭嗣同、唐才常等人的关系,集体进入湖南,秘密筹划“湖南腹地自立”,设立了时务学堂及南学会等新政机构。所谓“湖南腹地自立”,按梁启超向湖南巡抚陈宝箴所做解释,乃是“独立自任”,效防王莽末年窦融经营河西而佐复汉室、清初郑成功守台湾而存明正朔之榜样,使湖南成为腹地自立之省。

 

梁启超以窦融、郑成功二例游说陈宝箴,颇具深意——窦融之河西政权相对于刘秀之东汉,郑成功之台湾政权相对于爱新觉罗之满清,均拥有高度的独立性;二者俱不听命于“中央政权”,但“中央政权”亦未公开宣布其为叛逆。

 

梁启超游说陈宝箴之语,其实有所保留。康党的“湖南腹地自立”计划走得更远。

 

戊戌政变后,在南海康有为家中抄获了一份梁启超1897年写给康有为的书信。梁在书信中说:

 

“谭服(复)生才识明达,破例绝伦,所见未有其比,惜佞西学太甚,伯里玺之选也。”

 

“谭服生”,即谭嗣同;“伯里玺”,President之音译(晚清常译为“伯里玺天德”)。显然,康党有在湖南脱离清廷另立新政权的计划。

 

梁启超在其《戊戌政变记》内,也曾承认:康党在湖南期间先后成立的包括南学会、新政局在内的若干机构,在维新的公开面目之外,另有深意。梁说:“南学会实隐寓众议院之规模,课吏堂实隐寓贵族院之规模;新政局实隐寓中央政府之规模。”

 

康党在湖南的活动,俱是对“保中国不保大清”这一理念的践行。梁启超自承,当日康党主持湖南时务学堂,曾在学生当中大力鼓吹革命:

 

“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师生)日夕以此相鼓吹”,“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抨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

 

康门弟子何树龄与康有为通信,内中亦有“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家产何足惜!”等语。所谓“大浊国”,当然是“大清国”的隐笔。监察御史文悌在戊戌年弹劾康有为,曾特别点出康党将忠君与爱国割裂为两件事情,置大清国于不顾。戊戌政变后,清廷宣布康党罪状,其中一条正是:

 

“又闻该党建立保国会,保中国不保大清,殊堪发指”

 

以种族革命为时务学堂的主要教学内容,是在来湖南之前,梁启超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人商量好了的决定。梁的教学批语,对清廷的仇视极为明显。试举两例:

 

1、“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如开一铺子,君则其铺之总管,臣则其铺之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国之义。”

 

2、“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几乎息矣。”

 

前者鼓吹君主可以依民意更换,后者痛斥清廷开国无道,执政缺乏合法性。

 

除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反清革命的思想之外,谭嗣同还曾与梁启超、唐才常等人私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反清书籍,并添加批点案语,广为散播,且利用《湘报》公然为《明夷待访录》等书作广告。此可见康党活动之激进。

 

图:《扬州十日记》

 

此种激进,引起了湖南本地士绅如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警觉与批评。事情闹大后,陈宝箴欲调阅时务学堂札记。唐才常等人遂“尽一夜之力统加抉择,匿其极乖谬者,就正平之作临时加批”,伪造了一批新的内容温和的札记。但纸终究包不住火,陈宝箴仍下令将坊间已刊的《时务学堂课艺》“版片、刻本查出,一并销毁,严饬毋得再行刷印售卖。”一时间,康党人心惶惶,多有欲离湘者。

 

谭嗣同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既然要做事,就要有不惧杀身灭族的觉悟。在给乃师欧阳中鹄的书信中,谭氏写道:

 

宗旨所在,亦无不可揭以示人者,何至皇遽至此!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岂临小小利害而变其初心乎?耶稣以一匹夫而撄当世之文网,其弟子十二人皆横被诛戮,至今传教者犹以遭杀为荣,此其魄力所以横绝于五大洲,而其学且历二千年而弥盛也。呜呼!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

 

当然,谭嗣同并不是在主张无谓的牺牲。谭氏深知,甲午之后呼吁维新是安全的,但呼吁革命大概率会掉脑袋。故在1886年,他曾写信给上海的汪康年,请他想办法替自己搞几张英、俄的免死“绿卡”。信中如此说道:

 

“传闻英俄领事在上海开捐‘贡’‘监’,捐者可得保护,借免华官妄辱冤杀,不识确实否?保护到如何地步?价值若干?有办捐章程否?嗣同甚愿自捐,兼为劝捐,此可救人不少。……嗣同求去湖北,如鸟兽之求出槛絷;求去中国,如败舟之求出风涛;但有一隙可乘,无所不至。若英、俄之捐可恃,则我辈皆可免被人横诬为会匪而冤杀之矣。伏望详查见复。”

 

图:左,唐才常;右,毕永年。二人与谭嗣同关系密切,均持反清立场。

 

借维新之壳,行革命之道


 

戊戌年北上担任军机章京,是谭嗣同后世被归类为“维新派”的主要原因。

 

但很多人并不相信谭氏会甘愿替清廷卖命。据革命党人黄中黄(章士钊)披露,谭氏北上的用意,绝非效忠清廷,而是与沈荩、唐才常等革命党人有所分工:

 

“(沈荩)持破坏主义(笔者按:指推翻清廷),出于性成。……荩其时已趋为实行家,而有诡秘之运动矣。荩之为人,夙不理于乡人之口,即维新家亦相戒不交荩。独嗣同、才常与谈天下前局,其旨趣虽有出入,而手段无不相同。故嗣同先为北京之行,意覆其首都以号召天下。迨凶耗至,才常投袂而起,誓为复仇,荩亦随之而东下……以嗣同天纵之才,岂能为爱新觉罗主所买,志不能逮,而空送头颅,有识者莫不慨之。

 

谭氏师从欧阳中鹄。欧阳中鹄之孙欧阳予倩,也不相信“革命思想”浓厚的谭氏,会真心拥戴“维新”。欧阳予倩搜集家藏谭氏书信,于1940年代编成《谭嗣同书简》。在该书序言中,欧阳予倩披露:

 

“在他(谭嗣同)的著作中,他对清政府不满的议论颇不显明,他给我祖父的信里却公然说满人视中国为傥来之物,无所爱惜。可见他对于利用光绪行新政,不过认为是一时的手段。还有一事为证,就是他曾经秘密把《大义觉迷录》、《铁函心史》一类的书介绍给我父亲读。

 

唐才常与谭嗣同私交甚笃,排满之志亦同。唐才常之弟唐才质,曾自兄长处闻知:北上前,谭嗣同曾托唐才常、毕永年往汉口联络哥老会,“且欲于京师结纳有志之士,以为策应,然后凭此二者之力而建功业”;接北上之电,众人皆贺,惟谭氏“忽忽若不怿者”,并不兴奋,且叮嘱唐才常秘密保持与哥老会的联络,不可为仇者侦知。

 

作为革命同志,唐才常对谭嗣同北上之行的定性是:

 

“虽役其身于清廷从事维新,而其心实未尝须臾忘革命。”

 

谭氏临行,与唐才常作别,口占一绝,内有“三户亡秦缘敌忾,功成犁扫两昆仑”之语,其颠覆清廷的用心,仍隐约可见。

 

康党“围园杀后”之谋难产,反清志士毕永年计划远走日本。在给毕永年的诀别信中,谭氏写道:自己决心静待“引颈”而死,但希望毕氏志气不坠,在海外为汉人觅得一块存种之地(“此行足为贵种觅一遗种之处乎?”)。可见谭氏至死,仍坚持排满立场。

 

章士钊说谭氏北上,旨在借维新之壳行革命之道,“覆其首都以号召天下”;欧阳予倩认为谭氏“骨子里的主张跟保皇的主张不同”;……这些都是很精辟的论断。

 

戊戌政变,谭嗣同慷慨赴死。其“革命立场”,则不幸被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篡改。

 

就义前,谭氏曾将自己所著《仁学》一书及其他诗文稿交给梁启超,并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此句后被康党篡改为“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仁学》一书,本是谭嗣同托付给梁启超,用以“召后起”之工具,但在《清议报》刊载时,其中的“排满之激烈言论”俱被康有为指示删除甚至抽版。

 

这种篡改,极大地矮化了一位无双国士,矮化了他那为理想不惧杀身灭族的伟大精神。

 

图:法国《小巴黎人》报画刊绘制的戊戌年菜市口刑场

 

参考资料:蔡乐苏等,《戊戌变法史述论稿》,清华大学出版社。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中华书局。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三联书局。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谭嗣同集》,岳麓书社。欧阳予倩(编),《谭嗣同书简》,文化供应社。《自立会史料集》,岳麓书社。唐才质,《戊戌闻见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