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在字典上很难查到“锯板”这两个字,“锯板”就是把横截成的一节节圆滚滚的树干开锯成一片片木板,有电动的,也有手工的。在当时的书洋山区,很少有电动设备,一般是手工操作,用的只是斧头、手锯、砍柴刀等木工用具,再搭个锯板棚。我下乡时,除了书洋木器厂之外,很少有电动设备锯板。一般农家都是搭一个锯板棚,以手工操作锯板,用的只是斧头、手锯、砍柴刀等木工用具。
手工锯板是作为一种专门的工艺技巧在土楼山区盛行,因为要锯板的木材太多,所以在每个村里都有手工锯板棚。手工锯板棚搭建很容易,房前屋后的巷道,搭建起一个一人高的,比碗口粗的类似双杠的木架“‖”,一头靠在平板上,用“ㄇ”字形马钉固定,另一头横上一个木滚筒,木材另一头靠滚筒,施工的时候,让滚筒的那头的木材伸出几十公分。
锯板的时候,一人站在木材上持锯,叫上锯,另一人或者两人站在地面,叫下锯,从靠滚筒那一头伸出来的头开始锯板,按照木工墨斗弹出的墨线,同时上下运行锯子,锯子靠近滚筒时要停下,把另一个滚筒靠到已经锯过的木材,原来的滚筒换下来,就可以一直锯到固定的那一头。锯板工具是一把五尺长的开片“刷锯”,因为锯板的声音是很有节奏的“刷刷”声音,所以叫“刷锯”。
锯板是男人的活,在雨天和墟日,在土楼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可能听到有节奏的“刷刷”锯板声。
一九七三年,我参加了大队的锯板队。那时,田中大队正在盖小学校舍和大队部,需要加工很多木材,便组织一组三人的锯板队长期在一个叫“小洞亚”的山谷里锯板,其中一人是我们队里的小伙子,因为他调去担任了民办教师,需要一人补进,于是我就报了名。那时候,我对田里的活厌烦了,只想跳出生产队,换个活干。
小洞亚是一条狭长的小山谷的名字,谷底是一条并不太宽的平地,蜿蜒如带,绿荫森森。两面高峰夹峙,古树参天。春天的小洞亚,偶尔从谷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鸟语,伴随著阵阵花香,仿佛到了世外桃源...这是我第一次到小洞亚的感觉。
小洞亚距离我们村大约六、七里远,沿著一条小溪溪边的羊肠小道一直向山里走去,在杂草丛生中绕过荆棘,在砾石陡坡上绕过陷坑,便到了小洞亚。
我们要砍伐小洞亚的松树锯板,树干都很粗,有的要两三人环抱才能合拢,树高接近十丈。
锯板的第一步是砍伐大树。首先要考虑的是要让树向哪一方倒下,这就要看树干的倾斜度。如果能让大树向倾斜的一方倒下,这是最容易又最安全的办法。一般的树干都是向坡下倾斜,用斧头在树干的坡下方向砍出一道“>”形的缺口,直到树干中心,然后拿起用五尺长的钢板截锯从坡上方向与缺口相对的树干横锯出一条逢。锯子进入越深,锯逢就越宽,待你听到树干有爆裂时声时,大树就会慢慢向坡下倾斜,再过一会儿,“啪啪啪”地连响,大树山呼海啸般地倒下山谷。这是一种简单和粗犷的劳动,却在挥手之间摧枯拉朽,透射出力与美和刚与柔。
我们一般是先砍坡下的树,再砍坡上的。因为坡上是茂密的大松林,如果向上倒的话,整棵大树很可能压到坡上的大树树梢,倾斜著或半挂在空中,这种半倒不倒的树是最麻烦的,随时可能压断树枝倒地,人不可靠近。更危险的是,砍伐时都是噤}始始倒了人才能从树下离开,如果还没倒就离开,那树也许在几个小时之内不会倒下,你只能站在远处干巴巴的等待。所以常常是在树向坡上倒的一霎那,你才知道它要倒了,想离开树下时,整棵大树已山崩地裂般地压向坡上,而树干却随著惯性向坡下撞去,虽然因为有太多的树枝牵挂,不会撞太远,但那冲撞力就像一部列车,即使只前进一米,也会把你压得粉身碎骨。
所以,遇到树干向山上倾斜的树,一般不能让它向上倒,但由于它整个重心向上,所以也无法向下倒,那就只好让它尽量横著倒,倒在侧面,如果想让它倒向左边,就在左边开个“>”口,右边开锯。倒向右边时正好相反。有时候锯到一半时半个树干从树心裂开,留下的一半直挺挺刺向天空。
伐木过程中,我们都是站在地上砍,树头很大,像一面墙挡住你。往上仰视,这棵树好像一根擎天柱顶住整个天空,砍掉它天就会塌下来似的。我第一次砍树时,一斧头下去,那又粘又韧的树皮竟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有的树在坡度较陡的地方,人站在地上都够不着,不能甩开膀子大干,还要搭脚架,但脚不沾地,出手也比较轻缓,就像把李逵逼上梅花桩上弄斧,功力大减。砍一颗大树常常要要抡起斧头几千次,一块一块地啃下小木片。那斧头有四斤重,要磨得锋利,下手要稳、准、狠、重,不管你力气多大,干了几分钟就气喘吁吁。我刚到锯木组时,总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斧头砍而不用锯子锯,锯子不是更容易吗?原来树干重量压在这一侧,用锯子锯的话,树干很快会向这一侧微微倾斜,只要倾斜一、两毫米,锯子就被夹住,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斧头。
大树倒下后,就要按大队基建需要的规格,把树干截锯成一节节,最常见的长度是每节一丈左右。这活比较简单,也较安全,一人拉一头,锯断一节一般不必超过半小时。
树干锯断后,放到平地上,削掉一小部分表面的有弧度的皮木,加工成方形长木,土话叫“做板柘”。我们的圆木一般直径都有五、六十公分以上,有的近一米。把它平放在地上,然后在两端底下穿过两节碗口粗的木棍,称“穿棍”,把圆木撬滚到穿棍上,用四根“ㄇ”形马钉的钉在穿棍和圆木上,一边钉住穿棍,一边钉住圆木,整跟圆木就固定下来。然后弹墨线,把圆木两边的“(”和“)”垂直削平,这根圆木就有了两个平面。用同样的方法再削出另外两个平面,就成为一根漂漂亮亮的方木。
因为圆木太高太大,所以“做板柘”时,人不可能站在地上,只能站在圆木上,从上向下使力。但这种做法比较危险,因为斧头砍的弧木距离自己脚站的地方只有几寸远。另外,一般的斧头柄只有两、三尺,显然不够长,所以要把斧头柄加长到五尺左右。开砍时,两脚平行站在在圆木上,顺著墨印线把圆木边沿的弧木削成垂直平面。人的身体要弯下,而且斧头落点要很准,否则斧头就会砍到自己的脚趾上。斧头提上来时,人又要站直,这一上一下,和劈田岸的动作十分相似,但这斧头的重量是劈刀的几倍,干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百年松树的表皮非常韧,有时狠狠一斧头下去进不了一厘米深,手腕被震得又酸又麻。修平一面板柘有时要大半天。
加工完方木后,就要把它锯削成一块片片木板,但它还有几吨重,抬不动它,怎么办呢?只能把方木慢慢移到锯板架上。锯板架的上面与地面平接,下面比上面低六尺左右,这个高度是为了使下面的人能站立工作。两根相距约六尺的橼子粗的杉木一头靠在地面,另一头平行伸出去一丈多远,分别被两根木桩顶住。这样,两根橼子就像双杆一样被固定下来,只不过它比双杆宽了几倍。然后在这个“双杆”上横放一约五寸直径的滚木,把重如铁牛的方木的一端从锯板架上面慢慢撬上滚木,平行滚到“双杆”之中。这样,方木的一头靠在滚木上,另一头钉死固定在地面上。接下去就可以开始锯板了,从靠在滚木的一头开始锯。
锯板的工具是一把长度约五、六尺的削锯,锯齿一边是锐角,另一边是钝角,向下时是锐角,木头受力,是重锯;向上时是钝角,木头不受力,是空锯。选择两条两尺多长的木锯柄,中间顶著一根锯柱,一旁安装锯板,另一旁用一条指头粗的钢线拉紧。锯板时,一个人站在木材上,手抓上锯柄,这个位置称上锯;一个或两个站在木材下,持下锯柄,称下锯。上下锯配合默契,一上一下削锯木板。从左到右,锯一片,拿出一片,方木越来越轻。
我们的锯板组只有两个老农和我,他们一个四十多,一个五十多,年纪是大一点,但力气不比我小,况且他们从小在山林里长大,锯板的经验十分丰富。我到锯板组后,他们让我先学上锯。为什么呢?他们说锯板容易,磨斧头和磨锯子才是师傅,所以我要先学“锯”后学“磨”。
上锯站在方木上,只能一人,一脚前一脚后,对准墨线把锯子送下去,再抽上来。上锯的任务是控制锯子的路线,不论送锯或抽锯的力量都要控制适当,不能跑到线外。送下去是重锯,锯齿是锐角的,“唰”地刺向木材,锯齿过出,木屑也随之被刨下去。抽上来是空锯,锯齿是钝角的,不入木。一上一下反复运行。下去时腰要弯下,抽上来时腰要挺直。弯腰-挺直-弯腰-挺直......每天一弯一直上万次,第一天下来,我都直不起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持下锯的人站在地上,位置很宽敞,可以一人,也可以两人,一人时双手握住下锯柄的两端。两人时每人握住一端。持下锯的人主要是使力,可以不必弯腰,适合年纪较大的人。我最年轻,上锯都是我。
这里又要说磨刀的重要性了。锯板要又快又好,必须有一把锋利的斧头和刷锯。两位前辈一个四十几,一个五十几,前者磨斧头,后者磨锯子。磨斧头主要要有耐性,每天都要磨好几次,不用时斧头刃还要用皮套子套住,才不会生锈。磨锯子就有一定的技术,锯齿是一左一右的,左右相间就形成一条几毫米宽的锯路,有这条锯路,锯子才能前进,木屑才会被送出。锯板时,锯子和木材摩擦久了就发热,左右锯齿都向中靠拢,变成一条线,没有锯路,锯子就会卡在木逢里。所以,削锯也要天天磨,把锯齿磨利之后,还要用钳子把锯齿拉开,锯片中间的锯路宽一点,头尾窄一点,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之谈,很难讲出道理。摆弄得好的锯子非常好使,既轻又快。
我是外地人,对两位长辈都要叫尊称某某“叔”。而本地人不是这样。田中大队有十个生产队,除了吕秀莲的祖屋吕厝生产队是吕姓之外,其他都是肖姓家族。在村里人都按辈份叫,排长辈的有的是小孩子,排后辈的有的是老人。有时听到中年人叫某后生“~~公”,叫某丫头“~~婆”,听起来很滑稽。
在干活中,两位长辈常和我说说笑笑,一次,那位较年轻的长辈说,从田中村出去的有许多在海外当大官,我说像你这样天庭饱满一表人才,又精通阴阳风水的人,在海外一定会当大官,他说下辈子吧。原来他家几代书香门第,但不是出身于贫下中农,文化再高也没用。我说我也是出身不好,不然早上大学或被招工了。他说的话好像得到了应验,这些年回田中寻亲访祖的海外华裔如过江之鲫,除了吕秀莲之外,有人说台湾的肖万长族籍也是田中,不管是否真实,在现在书洋,七十岁左右的人有不少叫 “肖万~”。他从小家庭就比较富裕。但非常节约粮食,每次吃饭,都要把锅底和碗底的每粒米饭扒干,有时还用汤把碗冲个干净。他说:“五谷的东西,不能浪费,勤俭能致富。”这种“一粒米”精神,可能会让现代人视为笑话,但却是在中国农村延续了几千年的美德。
另一位长辈天性乐观,红光满面,整天笑哈哈的。他总是说:认命吧,我一辈子最认命,就是喝这山沟里的泉水长大的,不是也过来了。我痕7b在身体健康,儿女成群,当大官的不一定有我的福分。
那年我才二十二岁,每天跟著两位长辈出门,有说有笑的,出门一身轻,回来一担柴。虽然干活挺累,日子过得挺开心。
在小洞亚锯板还有两个好处。第一是不必带饭菜。我们把炊具放在那里,每天在山上用又清又淳的山泉水煮饭菜,打饱嗝后连续抽上几根自产的烤烟。饭后泡茶,啜一口铁观音,芳香四溢,沁人肺腑,半天的疲劳也跑到爪洼岛去了。第二是家里不愁没柴烧,砍倒的树枝树尾不能做材料,我们劈了当木材,做板陀时也砍削下许多大小木片,捡都捡不完。我们每天空手进山,回来随手装上一担百多斤的松柴,如果专门砍柴的话,这担柴也要花两、三个小时,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