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心鱼

来源: lzr 于 2022-11-10 18:31:23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6296 bytes)

作者: 小星星

碎心鱼
老夫子
他从来没爱她，却跟她过了一辈子。

他少小便因文章成名，衣正松，马正肥，少年心事飞到九霄云最深处，家中却早为他娶了妻室她生得丑，书念的也不多，惯常低眉顺眼，一眼看去，木头人，他不由心头生厌。

碍于身份及舆论，他不能放弃她，婚姻之外，多的却是绯色记忆，红白玫瑰，如虹霓过影，倒映在他长河大川般的生命流年里。

他在外种种，她向来知悉，即使知道也不在意，只每天不言不语，替他料理家务，孝养老人。如此平平顺顺过下去，在外头人看来，倒也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霹雳只自平地起。霎时星移斗转，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三反五反、四清反右，他没一桩逃得过，终于举家被席卷至偏远的农场。

到了落日只记得疲沓地拖着长长余晖，他艰难地直起酸痛的腰，身边的她早快手快脚把他的活接过去干完了。回家他往床上一躺便起不了身，她却还在灶间忙碌。

她没跟他享过什么福，他却带累她一起吃苦。他仍不爱她，却多少有点疚意，一点相濡以沫的情意。农场在湖区，偶尔分条鱼给他们加餐，他也会往她碗里加一筷。

她却又从碗夹出来，说：“我不吃鱼。”他先以为她让着他和孩子，后来才知道她是真不吃。

那时，不堪岁月已如书页轻轻翻过，世事一新，他又回到心爱的书桌前，却不能再是绿袖的五陵少年。状况好了，也注重保养，每餐桌上必有一盘鱼，她却宁肯几根咸菜下一碗饭，也从来不碰一筷子。

风来雨往，她仍丑，老了反而受看些，他的旧欢新爱又渐渐是梦里梦外一场大梦。他早已学会随心所欲不逾矩，她也是不闻不问，日子便也太平无事。

儿女都已成人，在最小女儿的婚礼上人家恭喜他们道：“以后，老两口可以享点清福了。”她却在半个月后骤然倒下，是肝癌。

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突然如原始森林般陌生，他不知道电灯开关在那里，厨房里所有的用具，没有一件他会用，失去她，他竟如孩子一样茫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天空，原来反而是她，以柔弱的双肩，为他擎起整片天空，容他在天马下如野马自由地驰骋。她要增加营养，又不能吃油腻，医生嘱多吃鱼。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下厨，好不容易弄熟了一条鱼。她却闭目摇头：“我不吃。”

家人百般劝说，直到他大发脾气，她才勉强喝了一口鱼汤，立即翻肠倒肚大吐，狂乱地摇头，断断续续：“苦......苦......”。她随后便陷入长长的错乱，却在每一个清醒间隙喃喃自语：“苦啊......苦啊......”

一个月后她过世，他清点她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她竟有记日记的习惯，清清楚楚记载了他每一次的外遇。

她曾跟踪他一直到那女人家楼道里。门将肆意的男女遮掩，她既没有勇气去拍门叫骂，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躲在暗黑的公共厨房里，看见脚盆里谁家养的一条活鱼，已经快窒息而死，挣扎着，扭摆着，嘴急切地一张一合，全是无声的呐喊：“给我氧气。”
她说：“他就是我的氧气呀，可是他不肯给，我想，我也就是那条快死的鱼吧。”
他将她的日记随她一起火化，仿佛希望她可以借此收回她的悲伤与怨苦。凝视着青烟缓缓升起，他缓缓盖住脸，终于失声痛哭。

40年来，他始终当她是生命里一件可有可无的存在，仿佛一张桌子，一条板凳。却忘了，再丑的女人，也有一颗细致的女人心和尊贵的、不容受伤的灵魂。

她活在他的冷淡里，像一尾活在陆地上的鱼，焦渴濒死。他是她的氧气呀，他却不肯给她。直到他永远失去她。仿佛生命中的一切都已抽身而去，只剩下一片真空，他才恍然知道，原来，她也是他的氧气。

只是，他的爱来得太晚了，而此后余生，他都将是一条濒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