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don Diary

来源: woodbury 2004-06-16 07:25:2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17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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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 敦 四 日

a travel diary for those who enjoys art
by: maninart2003@hotmail.com



感恩节有数天假日,又得免费机票,遂往英伦一游。英国文化于我早是梦萦魂绕,当年读狄更斯的故事,便知悉了十九世纪的伦敦,而汤马斯· 哈代的小说,则向我展现了伦敦周围的乡间生活。后来研习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绘画,对泰晤士河两岸和英格兰的风物,更是神往。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英国文化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乔叟、莎士比亚,也不仅在于十九世纪的艺术,而且更在于今日英格兰人的艺术品味和诗意情怀。


第一日 艺术的飨宴

星期五大清早在希思罗机场着陆,立刻赶往诺丁山(Notting Hill)的旅馆,这是因好莱坞电影《诺丁山》而名声大噪的雅皮之地。放下行李,几乎连喘口气都来不及,便直奔大英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的收藏,除了埃及、中东和亚洲的文物外,以欧洲的古代雕刻最吸引人。古希腊的雕刻,流传下来的不多,我们今天能看到的,通常是古罗马时期的仿制品,距今也已两千多年。著名的古希腊雕刻原作,应算巴黎罗浮宫那断臂的维纳斯。在大英博物馆,我意外地看到了一樽古罗马仿制的维纳斯,双臂俱在,左手举起,右手下垂,前臂搭着衣饰,手里似乎握着甚么。据古希腊神话传说,维纳斯手里握着苹果,因为她被特洛伊王帕里斯评为最漂亮的女神,他将那个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的“不和的金苹果”判给了她。
在十九世纪,断臂的维纳斯给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和艺术家出了个大难题,他们总想为她复制双臂,却不知原作的双臂是何种动势。人们设计了无数方案,但无一令人满意,最后只好放弃,宣称断臂的维纳斯才是最美的维纳斯,因为她给人留下了审美想像的余地。我站在大英博物馆的维纳斯像前观赏,深为其古典造型的优雅高贵而叹服,同时,我也在脑海中将其与巴黎罗浮宫的断臂的维纳斯作比较,试图体会一下甚么叫“想像的余地”。
前不久读到一条新闻,说考古学家在土耳其某地,发掘出了两只大理石雕刻的手臂,经专家考证,这就是罗浮宫的维纳斯所丢失的双臂。可是,当双臂运到罗浮宫,安装到维纳斯身上时,人们发现,不仅双臂其丑无比,而且维纳斯的美也被破坏殆尽。有人猜测,古希腊的那位雕塑家大概拙于雕刻手臂,便故意将双臂裁掉。我想,也许裁掉双臂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扬长避短,另一方面是为了造成“残缺美”的心理悬念,让人拚命在想像中为维纳斯恢复双臂。正因为给人留下了这个想像的余地,维纳斯才如此迷人。
离开大英博物馆,我前往位于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北面的国家画廊(National Gallery),在那里看到了不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作品,其中提香(Titian,1480/5-1576)的绘画让我得到了一席色彩的飨宴。
提香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色彩大师,史著上说这是因为他的画色彩丰富。可是,学者们很少解说提香的色彩为甚么丰富、以及怎样丰富。我过去对提香的丰富色彩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国家画廊看了提香的原作,我才恍然而悟。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由于科学的发展,画家们得以用客观写实的眼光看待世界。解剖学和透视学的普及,使明暗画法有了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基础。由于这种科学的客观性,就使用色彩而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便强调事物本身固有的颜色。例如画家笔下的人物,身着或蓝或红的披风,而红蓝二色之间,却缺少内在联系。为了使色彩和谐,画家们用某种统一的调子来调和画面,渲染协调的色彩氛围,这也就是后来画家们所看重的光源色和环境色。我觉得,这是一种强制的协调,欧洲油画的“酱油色”,就是这强制的结果。酱油色是世间所有色彩的大调合,它使大自然中千变万化的色彩,失去了个性。
提香当然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他的画中也有酱油色。但是,提香之所以担当得起色彩大师的盛名,是因为他超越了科学主义,超越了固有色的客观性,发展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主观色彩。
我在国家画廊看到提香的油画《猎神射杀偷窥者》,为其色彩的丰富而惊叹。据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狩猎女神狄安娜有次在林中小溪沐浴,被猎人阿刻狄翁偷窥,女神大怒,将偷窥者变成一头鹿,并一箭将其射杀。在提香的画中,狄安娜身着红色衣饰,构成画面的色彩中心,而这红色又在画中多处出现,与这色彩中心形成呼应。我们在狄安娜的脸上、弓箭、猎犬的皮毛、鹿首人身的偷窥者身上,都可以看到这种红色。实际上,这红色既非它们的固有色,也非浓云天空下的光源色,更非森林中的环境色。我仔细观察原作,觉得提香在作画时,一旦确定红色为中心色,便差不多在每一笔中,都不经意地蘸上一点红色,但并不调匀,使其出现在画面各处,与其它色彩产生对比,造成画面色彩的丰富和跳跃,有点象后来的印象主义笔法。同时,由于各处色彩相互呼应,提香用色的整体效果,又十分和谐。
提香用色的这种方法,并不符合自然和生活的客观实际。我猜想,提香是主观的,他不追求自然主义的观察方法和写实主义的表现方法,他只追求自己的内心感受。也许提香的双眼与我们凡人不同,他对色彩的感受和理解也与同时代的画家大异其趣。所以,他的色彩不是肤浅地涂到画面表层,而是在画面的厚重色层中,从深处渗透出来。唯其如此,提香的主观色彩,才丰富而深厚。
这丰富而深厚、跳跃而和谐的色彩,也是伦敦的色彩。在伦敦这开放的国际大都市,世界各地的文化艺术,无论古希腊罗马,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都同英国自身的文化艺术,交相辉映,显出英格兰博大丰富的情怀。


第二日 神秘的巨石阵

这是一种诗意情怀,在英格兰有深远的历史,伦敦郊外神秘的巨石阵(Stonehenge),便是最好的见证。二十年前看过一部电影,叫《面向未来》,根据著名的伪科学畅销书《众神之车》拍摄,专讲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其中举出巨石阵,暗示这是外星人所为。
巨石阵在伦敦西南部,是靠近小镇沙氏屯(Sali*****ury)的一处史前遗迹。在那广袤的大平原上,突兀地屹立着一座由许多巨石构成的神秘建筑,那些高大的巨石并肩而立,构成圆环阵列,好几个圆环一一相套,围成一个同心圆。在矗立的巨石上,又有巨大的条石横垣其上,整个巨石阵好似一座威严的城堡。
人们不知道是谁修建了这座巨石阵,也不知道是何时修建,更不知道这是为何而建、以及怎样建成。英国和欧洲的史书对这些问题完全没有记载,只有后来考古学家的勘测推算,估计巨石阵建于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巨石阵的神秘,具有一种无比的力量,它不仅是英国最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也是英格兰人诗意情怀的象征。十九世纪后期的英国作家汤马斯·哈代,写有著名小说《苔丝姑娘》,书中故事,就发生在沙氏屯一带的乡下。在小说结尾,苔丝谋杀了主人后,与情人克莱尔一道亡命天涯,来到巨石阵。在苔丝眼中,这些冰冷而沉默的巨石,预示着自己的宿命。她问克莱尔,那些建造巨石阵的先民,是不是为了在这地方给上帝供奉牺牲品?克莱尔回答,不是为了供奉上帝,而是供奉太阳。他对苔丝说:“你瞧,那边不是有一个孤零零的大石头正冲着太阳放着吗?不信你看,太阳一会儿就从石头后面出来了。”可是当太阳从巨石后面升起时,在立石投下的长长阴影中,却出现了围捕苔丝的警察。终于,苔丝在早晨的阳光中,被送上了绞刑架。
哈代笔下的巨石阵,充满了人性,其无言的威严,既让苔丝敬畏,又是对苔丝的同情。我去沙氏屯看巨石阵那天,适逢阴雨,便想到哈代写苔丝的文字:“下雨的天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道德神灵,对她那无可救药的终身悔恨表示伤悼。”在我看来,那些肃立的巨石被雨水淋湿透了,象是为苔丝的不幸命运垂泪。
那天是星期六,一位朋友驾车陪我去看巨石阵。出了伦敦城,向西南方向开车约一小时,便到了威塞克斯大平原上的沙氏屯。下得高速公路,有一条乡间小路通往巨石阵。尽管那里是旅游胜地,却仍保留着往昔的模样。停车场旁边,是古旧的木栅栏,栅栏外的牧地绵延远去,沃野阡陌,羊群悠闲地低头啃食。这一切,将我带回到哈代小说描写的时代。
其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灰色的天空中,铅云低垂,与草地上缓缓移动的羊群相呼应,衬托着那矗立了四五千年的巨石,静止而沉重。四五千年风风雨雨,这巨石阵早已残损,只剩下两圈不完整的石阵,而立石上横垣的条石,不少都已落地,更有不少早已去向不明。离那两圈石阵稍远处,有一块巨石躺在荒草中,几乎被大地淹没了。说不定,这就是克莱尔指给苔丝看的那块石头,每天早上,太阳就从那方向升起。
据学者们研究,新石器时代的初民建造巨石阵,可能有两个目的,一是出于原始宗教的目的,为了祭祀而修建祭坛,再是出于了解自然的目的,为了观察日出月落、星移斗转而修建观象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对前一种说法,人们可能易于理解,对后一种说法却较难接受,因为史前时期先民的科学水平,不会如此之高。然而奇妙的是,每年的夏至和冬至,太阳的确从巨石阵的某个特定之处升起,并将投影留在另一特定的巨石上,结果,整个石阵就象一个巨大的日晷或时钟。
最近我读到一部书,叫《巨石阵新解:先民与宇宙》,认为巨石阵对日月出没、星球运行的记录,表明了先民对天堂之路的探索。我还读到过著名科学家霍金斯的书《破译巨石阵》,他认为巨石阵是新石器时代的计算机,用以预测日月盈蚀。可是对我来说,巨石阵究竟是祭坛还是观象台,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我欣赏巨石阵蕴含的诗意情怀,我认为它是新石器时代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预示了后来几千年人类艺术的发展历程,甚至孕育了我们今天的艺术式样。
我将数千年的人类艺术,按其功能而大致分为三类。第一是从史前时期到十九世纪的艺术,其功能是工具主义的,艺术作品具有功利的目的和实用的价值。例如,史前时期的岩洞壁画,多画牛、鹿等动物,它们出自原始萨满教的巫师或猎人之手,是狩猎仪式的产物,为的是祈求狩猎成功。再如中世纪的歌特式建筑,那高耸入云的尖塔,是为了将善男信女引入天堂,也为了让人对至高无上的神产生敬畏。英国的巨石阵,无论初民将其用作异教的祭坛还是探索宇宙的观象台,其功利目的很明确,它是一座有实用价值的建筑。当初,这座建筑并未被看成艺术品,就象洞穴里的史前壁画一样。现在,是我们后人发掘了它那人性的诗意情怀和艺术价值。
第二是十九世纪后期以来的形式主义艺术,它没有功利目的和实用价值,只有审美的作用。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既没有狩猎的功能,也没有宗教的目的,而只是个人情绪的流露,是对艺术形式的探讨,是对生命的体验。我围绕着巨石阵缓慢移步,从不同角度观赏,发现那些巨石之间的空间组合关系,变化无穷。我每换一个视角,都可以看到一个不同的组合,而每一个组合,都不仅是一个美妙的形式,而且更象是一个沉默的诗人,从不同角度无声地与我交谈。因此,我将这巨石阵,看成是一件抽象雕塑。除了巨石之间的相互关系,整个石阵同周围的环境,也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空间,容纳了诗人同我的对话。
第三是我们当代的观念艺术,旨在用非传统的方式,来传递艺术家的思想和观念。装置艺术、视像作品、行为表演,以及一些新媒体艺术,便属于这一类。这类作品重新具有了功利的目的,但不是为了狩猎和宗教,而多半是为了政治干预和社会批评,体现了艺术的交流作用。用这种眼光看,巨石阵是一件巨大的装置作品,它向我们传递着初民的思想和观念,也许涉及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许涉及人类同自然的关系,也许是初民对宇宙的探索和认识。巨石阵是神秘的,无人能对它做出最终解说。仅巨石阵本身的构成而言,这件无与伦比的装置,向我们宣示了先民们伟大的艺术气魄,它让我们今天的任何一件艺术作品都变得无比渺小。
神秘的巨石阵之所以预示了人类艺术的三种类型,我相信,是因为先民在建造时倾注了的原始的人类情感,这就是我说的诗意情怀。由于艺术的交流功能,我们今天仍能与这种情感相沟通。我冒雨观赏巨石阵,哈代的话总在耳畔响起:下雨天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道德神灵,它对苔丝的命运表示了无限的同情。


第三日 泰晤士河两岸

泰晤士河两岸,人文荟萃,集中了艺术的精华。星期天我用了一整天时间,沿泰晤士河,从《魂断蓝桥》里的滑铁卢桥,到闻名遐迩的塔桥,再从如歌般迷人的伦敦桥,到新世纪刚落成的千禧桥,漫步三十余里,拜谒了西敏寺的诗人角、参观了著名建筑群国会大厦和大笨钟,以及泰特美术馆(Tate Gallery)的新馆和旧馆。
伦敦的迷人之处很多,其中之一,是深具历史文化内含的老建筑。有时候,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却可能是某位著名诗人或艺术家的故居,里面会有许多故事可讲。不过,当我在泰晤士河两岸漫步时,却想到了两百年前美国作家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的文章《英国的乡间生活》。欧文是纽约人,厌烦了大城市的嘈杂和城里人的冷漠,一八O三和O四年,他遍游欧洲,对英国乡间生活的精致和优雅,推崇备至。他在文章一开头就说,若要了解英格兰的民风人情,就不能在城市里转悠,而应到乡下,去体会乡村的风俗和田园之美。文章结尾时他写到:星期天早上,教堂钟声响起,掠过平静的田野,乡民们在绿树荫中前往教堂,而教堂的钟声,则将他们粗糙的面孔同精致的乡居生活调和起来;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又聚集在乡居门口,享受着简朴而舒适的劳动收获。
欧文讲的是两百年前的情形。乡下固然有乡下的魅力,现在的伦敦也有它新的风情和品味。在城市里,英格兰的人情风习,愈加浓郁,传统的文化艺术,转化为个人和群体的修养。这种修养,体现在人们对艺术的热情中。若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说,英国人无论在乡下还是城市,都因为艺术而“诗意地栖居”。
泰晤士河北岸,集中了政府部门的大型建筑,如国会建筑群,而南岸则算得上英国的艺术圣地。那里有著名的南岸艺术中心(South Bank Center),其现代风格的建筑,以样式的野蛮而著称,十多年前刚落成时,曾招致查尔斯王子的批评,并引起建筑界和艺术界的反响。在南岸紧挨新建的大型观光转轮“伦敦眼”(London Eye)之处,还有一大片老式宫殿建筑,原是伦敦市政厅,后来市政府迁址,这片旧建筑改作他用,其中最主要部分,便是著名的沙奇美术馆(Saatchi Gallery),今年春天正式开馆。
将旧建筑改作美术馆,化腐朽为神奇,是一种时尚。在千禧桥南头,原有一座大型火力发电厂,为了治理污染,发电厂废置不用。规模巨大的厂房和厂区,空占了伦敦大片的黄金地段,于是市政府决定将其改为现代美术馆,这就是当今赫赫有名的泰特美术馆新馆(Tate Modern),新世纪前落成。主持改建工程的建筑师,是一位年轻的外国人慕龙(Herzog de Meuron),其成功设计,获得了当年的国际建筑大奖,他的艺术盛誉就此如日中天。我觉得,伦敦人对外来事物和新事物的认同接纳,说明了他们不拘一格的艺术品味,表现了今日伦敦宽厚的艺术情怀。
在泰特新馆,每年都举办具有世界影响的“特纳美术奖”,迄今已逾二十年。这是英国最高的美术奖,因获奖的都是当代观念艺术作品,不少人认为其丑陋晦涩,所以每年都引起争议。更有甚者,个别不服气的艺术家,还跑到美术馆去破坏参展的获奖作品。我去泰特新馆时,正逢今年特纳奖大展,最后的获奖作品尚未出炉。当我回到美国,不出一个星期,获奖作品公布,是观念艺术家格雷森·佩里(Grayson Perry)的性变态花瓶系列。这又是一件引起争议的作品,而且,艺术家的易装癖也成为人们的话题。不用说,这颁奖和争议,再次表明了英格兰最终的宽容,也再次显现了伦敦之艺术情怀的魅力。
泰特旧馆(Tate Britain)在泰晤士河北岸,主要收藏英国二十世纪以前的艺术作品,特别是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和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的绘画作品。在这里,我如愿以赏,第一次看到了许多早就梦萦魂绕的绘画真迹,如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和瓦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的作品。
我知道泰特旧馆收藏有我梦中的作品,所以一进美术馆,索得导览图,便直奔维多利亚展厅。果然,米莱斯的《奥菲丽亚》和瓦特豪斯的《夏洛特女史》,一上一下挂在展厅里。《奥菲丽亚》的题材来自莎士比亚戏剧《王子复仇记》,但米莱斯的画并非纯粹的叙事作品,他是抒情的,讲究诗意和象徵。画面上,采花落水的奥菲丽亚漂浮于水面,流淌在绿树华阴中。画中的树木花草,画得一丝不苟,但绝不是现实主义的描绘,而是自然主义和象徵主义的。画中每一花木,都有特定的象徵含意,代表着女主人公的美德、性格和悲剧故事。据说,为了描绘落水的奥菲丽亚,米莱斯让模特躺在浴盆里让他写生。但他画得入迷,忘了给浴盆下面的火堆加柴,致使模特因凉水的浸泡而大病一场。这段画外的故事,揭示了画家的沉迷,也说明了模特的献身精神和他们诗意的生活态度。
瓦特豪斯的《夏洛特女史》,取材于维多利亚时代桂冠诗人丁尼生(Lord Alfred Tennyson)的同名诗歌,描绘女主人公夏洛特(Shalott)登船出行,去世外桃源卡米拉(Camelot)见她的意中骑士朗斯洛(Lancelot),而此行却注定是悲剧之行。维多利亚时代有不少画家都画过同样的题材,瓦特豪斯也画过好几幅夏洛特。但是人们公认,眼前这幅画最为动人。在蓝绿色的背景前,夏洛特一身素白,悲情凄美。我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的复制品,是二十多年前,当时竟为那凄美而不知所措。后来我为瓦特豪斯的绘画和夏洛特的故事所迷,阅读画家传记,收集画家作品的复制品,又翻译丁尼生的诗歌,阅读相关的研究著述。我在自己的写作中,也多次谈到这个题目,更请一位画家朋友替我临摹了这幅画,挂在家中。可是,二十多年来,我却一直无缘亲眼看看瓦特豪斯的原作。直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站到这幅画的真迹前,来见证英国绘画的诗意。


第四日 诗意的情怀

星期一是我在伦敦的最后一天,主要参观了维多利亚及阿尔伯特艺术博物馆和皇家美术学院。
维多利亚及阿尔伯特是伦敦四大艺术博物馆之一(另三者是大英博物馆、泰特美术馆和国家画廊),主要收藏和展出古代的工艺器物。在那里我留心到英国和欧洲的传统陶瓷,很受中国青花的影响,尤其在造型和图案设计方面。十九世纪的欧洲艺术,倾情于中国和日本风格,称中国情调(chinoiserie)和日本情调(japonisme),就象十八世纪以来倾情于伊斯兰风格一样,称东方主义(Orientalism)。正好,博物馆里有一个颇具规模的中国馆,展出中国的古代陶瓷和手工艺品,并配以中国绘画。中国古代的文人画,讲究诗意,显示出画家的学养。中国馆里还有一些大幅的抽象彩墨画,出自当代画家之手。仔细玩味,可以品出抽象墨色中的诗意,这不仅与传统文人画的诗意气脉相通,也与欧洲艺术的中国情调相映成趣。
随后到皇家美术学院,正赶上拉斐尔前派画展,展出了许多难得一见的名作。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有三个刚满二十岁的学生,罗塞迪(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米莱斯和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他们对学院派陈腐的艺术教育大为不满,对古典主义的守旧画风深感厌倦,于是忿而叛逆,退出皇家美术学院,成为艺术界的浪子。这三个学生打出“拉斐尔前派兄弟会”(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的旗号,反对艺术的矫揉造作,主张回归拉斐尔以前的自然和纯朴。他们的绘画,以古代神话、圣经故事、文学名著为题材,讲究浪漫的诗意,追求自然主义、象徵主义、唯美主义,同当时盛行的学院派画风格格不入。他们很快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并拥有了一批追随者,如莫理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本-琼斯(Sir Edward Burne-Jones,1833-1898)、休斯(Arthur Hughes,1832-1915)。到了十九世纪后期,还有瓦特豪斯等画家相追随。
由于他们的成功,保守的皇家美术学院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看,米莱斯后来竟当上了皇家美术学院的院长,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当人们说起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首先想到的就是拉斐尔前派的绘画,其次才是学院派的古典绘画。我之所以喜欢拉斐尔前派,是因为他们作品中的那种中世纪的诗意与牧歌情调,这是早已远离我们的往昔情调,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乌托邦情调。
当然,人们的审美趣味,随时代而变化。当维多利亚时代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往日大英帝国的辉煌,便一去不返了。在整个二十世纪上半期,维多利亚时代的绘画作品,身价大跌,连当时的大师作品,也未能幸免。我在皇家美术学院参观的拉斐尔前派画展,作品全部来自英国当代著名艺术收藏家洛伊-韦伯(Lloyd-Webber)的私人收藏。韦伯是伦敦的剧院老板,既是制作人,又是作曲家,著名音乐剧《猫》的作者。他早在少年时期就开始收藏艺术品。据韦伯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天,他在伦敦的一家古董店里,看到一幅红衣少女斜卧于海滨别墅的画,署名雷顿(Frederic Leighton, 1830-1896),售价五十英镑。他回家欲向祖母借钱卖画,却被祖母拒绝,并警告他不得将维多利亚的垃圾买回家中。在维多利亚时代,雷顿是皇家美术学院院长,韦伯想卖的那幅画,是雷顿名作《六月火红》。现在,这幅确认为雷顿真迹的画,被视为英国的蒙娜丽莎,价值连城,而四十年前才值五十英镑。
如今人们的审美趣味,又重返维多利亚时代。这风气中,我最欣赏那诗意的情怀,恰如中国的古代山水,以诗入画。皇家美术学院展出的拉斐尔前派绘画中,有不少取材自莎士比亚和浪漫派诗人。真没想到,被拉斐尔前派画家视作对头的雷顿,居然也得灵感于拉斐尔前派,他的大幅绘画《但丁流放记》,以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生平为题材,与罗塞迪不谋而合;画面的色彩以暗绿为主调,透出淡淡的悲情,这又与米莱斯和瓦特豪斯殊途同归;画中的人物刻画,严谨而精细,追求自然主义,具有庄重之感,这与亨特异曲同工。但丁的诗篇巨制《神曲》和《新生》,既高贵神圣,又充满奔放的激情。雷顿笔下的但丁,偏重古典的神圣,而拉斐尔前派的但丁,则偏重浪漫的情绪,这是二者的同中之异。
但丁生于拉斐尔之前,是意大利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文艺复兴的第一位诗人。由于这种特殊的历史位置,我们不难理解,为甚么《神曲》是一部解说圣经的诗,同时又是一部批评时政、为诗人作自我申辩的诗,这就象屈原的《离骚》,意深无尽。关于解说圣经,除了拉斐尔前派画家对圣经题材的诗意化处理而外,我在皇家美术学院的画廊里,还看到了一个少见的展览,《文艺复兴时期的插图:辉煌的弗阑德斯经卷绘画》,展出了北欧文艺复兴时期圣经及其它出版物的手绘插图。
插图是对文字的解说。圣经中的诗篇,有如早期牧歌,描绘乐园景象。在我看来,这些精美的插图,天真而纯朴,其丰富的视觉想像,不仅是对圣经的注释,也让我看到了拉斐尔前派的艺术渊源,更让我体会了英格兰文化的诗意情怀。


二OO三年十二月,美东新英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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