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剑杰: 最后的志愿军精神病人

来源: 世事沧桑 2021-10-03 10:00:3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2492 bytes)

 

原载于《看历史》2010年4月刊
 
 
60年前,数百万中国军人先后跨过鸭绿江,投身于抗美援朝的战场。十余万中国军人埋骨他乡,20余万伤员回国治疗,2万余人被俘。
 
60年后,即使是那些声名赫赫的英雄,邱少云、黄继光、杨根思、罗盛教,都已经淡出了不少人的视线,何况还有另外一群老兵,已经更早地被人们所遗忘。
 
2010年,浙江省湖州市第三人民医院老年精神病区,75岁的蒋振娟,思维仍然停留在半个世经前,医生护士都叫她小蒋,问到年龄,她永远的回答都是17。而她的病友,87岁的胡久昌,已经卧床不起。他们在医学上被称为战争应激反应患者,当年共有417名志愿军人来到这里,其中146人长期留在这里休养终老,而现在,只有蒋、胡二人尚在,在混沌中走到一生的末段。
 
他们的战友,80岁的原志愿军第60180师战士赵英魁,却长期留在了台湾。作为1.4万名被胁迫到此的志愿军战俘,他的人生下半场,更加充满了曲折和艰辛。
 
直到近年来,这些特殊的原志愿军战士的命运,才得以被公开关注。也许他们从来没有获得过勋章和鲜花,但他们同样曾经是战士。
 
最后的志愿军精神病人
 
60年后,让我们重访他们的故事,追忆他们永不再回的青春。
 
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走上朝鲜战场时,16岁的蒋振娟可能没有想到,仅仅1年半后,自己就成了精神病人:胡言乱语,乱解小便,反复把棉被掀起一个角又放下折平。继而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并且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3年后,她因精神分裂症久治不愈,转入浙江第五康复医院、也就是如今的湖州第三人民医院。
 
年仅19岁的蒋振娟,就此开始她漫长而混沌的余生。
 
20102月下旬,湖州第三人民医院老年精神病区里,满头白发的蒋振娟坐在床边的的靠背椅上,低头摆弄衣角,一丝口水从歪斜的嘴角慢慢滑下。间或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发直,没有聚焦点,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56年前入院起到现在,医生护士们一直叫她小蒋问她多少岁?十七,护士长俞静如说。75岁的小蒋,记忆永久停留在了发病前。
 
在蒋振娟的隔壁,另一位87岁的志愿军精神病人胡久昌,鼻孔插着氧气管,颈窝插着营养液管,已经卧床不起。
 
战争应激反应
 
朝鲜战争陆续参战的300万中国军人中,有近20万人伤残。其中还有为数不多的精神病患者,有普通士兵,有战斗英雄,也有中高级军官。
 
特等战斗英雄赵桐风就是一位。在张家口沙岭子疗养院里,他一天到晚只重复一件事,声称设计威力无比的大炮。间或对着天空大吼,有如冲锋陷阵。
 
战后,这些病人由东北陆军医院陆续转到大后方休养治疗。华东军区、华东野战医院也接收了一批。其中417名志愿军精神病人,陆续转到了1955年在诸暨成立的精神病防治所,这就是湖州第三人民医院的前身。
 
417名病人,除部分康复出院,或是转回原籍继续休养治疗外,最后剩下146人长期留院休养直至终老。
 
和当时国内其他医院的收治情况大体相似,他们入院时,大多年龄只有20多岁,最大的不超过35岁,有的甚至还不到20岁。
 
这些最可爱的人,就此早早开始了连过去与现在、生存与死亡都模糊不清的人生后半场。
 
50年来,他们陆续离世,到现在只剩下蒋振娟和胡久昌两人,也已处于生理机能整体衰退状态。
 
护理了老兵们30多年的俞静如说,在此之前,他们就已丧失记忆,丧失语言能力,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不同类型的病症还伴随不同的怪异行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沉默型的如蒋振娟终日枯坐不语,狂躁型的如胡久昌动辄无故打人。偏执型的如已去世的谭才生,固定在每天凌晨2点起床一遍遍扫地、重复擦桌子。只有护士声称不准凌晨两点起床,这是军令时,他才会停止强迫性劳动。
 
不同类型的病人,也有相似的刺激反应。他们大多对电视里的战争场面反应强烈。每当枪炮声响起,有的老兵就会高唱解放军军歌、志愿军军歌,站起来向电视里的毛主席敬礼。
 
他们的病症,被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家Rache称为战争应激反应。他说,军人可能会在战争结束后的数周、数月、数年间,都一直处于战场上才会有的特殊亢奋状态,最后会到达崩溃点,然后出现严重精神萎靡不振、反应迟缓,甚至记忆、语言功能退化、战争噩梦、终日独处脱离群体,以及其他轻重不等的抑郁症状。
 
这或许能解释,蒋振娟等人的病情,在走下战场之后才慢慢发作。
 
恐战自伤
 
与赵桐风等人的亢奋、狂躁截然相反,志愿军2058174团三连副班长马玉堂,却是因恐战而成了精神病人。
 
1951年,刚从第20军后勤部抽调到一线战斗部队,马玉堂就流露出了强烈的恐战情绪。某次高地阻击战时,敌军炮火猛烈倾泻,身为副班长的马玉堂竟躲到了防空洞里,直到被副排长强行拖出。
 
从那以后,马玉堂一直情绪低落。我身体不行了,但现在还没有复员条件。他时常和战友念叨。部队也注意到他回国训练时,工作不起劲,拒绝参加政治学习,进而拒绝进食、声称班长要拿冲锋枪打死他班长说我是特务
 
当人们开始觉得马玉堂似有神经错乱时,他已经在反复念叨要死,自杀之类的字眼。几天后,马玉堂支开看护他的两名战友,以身体直立、两脚平行的古怪姿势从楼上跳下。
 
送医院救治时,马玉堂咬紧牙关,显得很痛苦。但军医检查后认为并无大碍。因此,组织鉴定结果认为,马玉堂并非真的想死,而是想通过自伤的方式尽快脱离现役
 
19555月,马玉堂终于退役,原因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已经不适合服役。退役后,马玉堂转到湖州三院长期休养。
 
战争应激反应产生的心理、精神异常,往往会被视为贪生怕死。士兵也可能因此受到严厉处罚,如关监狱,强迫加入突击队,送上军事法庭,甚至处决。
 
然而,至今仍有很多军事人员坚持认为那是违反军纪。因为真正的违纪行为,与心理应激性违纪行为之间的界限不易确定”。
 
军医院事后对马玉堂跳楼事件的分析报告也认为,马玉堂所在部队的基层领导及身边战友,都存在认识不当的失误。即不应该表露出强烈鄙视其贪生怕死的态度,这个态度进一步刺激了马玉堂,导致其精神失常加重,最后选择跳楼
 
但当时部队的组织结论仍然强调马玉堂贪生怕死、思想落后
 
美国精神病学家Rache认为,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将战时心理、精神异常视为应激。因为当战斗激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任何人都可能出现精神异常。若能及时开展心理疏导和治疗,将能大大减少军队的精神病减员。
 
事实上,朝鲜战争中,志愿军的对手美军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这场战争及此后的越南战争中,美军精神疾病退役人员均占总数的10%。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有7830名精神症患者被解除兵役,占解除兵役总人数的25%;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因患精神疾病退役的官兵为312354人,占减员总数的33.6%
 
 
浸透硝烟血色的青春残片
 
并不是每个志愿军精神病人都象马玉堂一样,保存下了较详细的病案记录。随着医护人员一代代更替,他们的生平事迹渐渐湮没无闻,甚至连籍贯、部队番号、年龄等基本信息也变得模糊。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从档案里,从老医护人员口中,从他们故乡的亲友述说中,试着去完成一幅浸透硝烟血色的青春残片拼图。
 
湖州三院院办主任马琼芳说,三院早年多次搬迁,档案也有部分散失。如今病案室里或许还有一些
 
医院病案室里,确实还保存着一个敞开着的旧纸板箱,装着100来份牛皮纸档案袋,有的纸袋上注明着牺牲或是死亡。还有10来本鲜红封面的军人退役证,无法归入任何一个档案袋。
 
每个档案袋里的材料多寡不一,大多只有一份军人登记表或是退役证明。仅有个别袋里存放有病历,或是审查材料、询问笔录。
 
随手打开一本军人退役证,发黄的相片和纸张粘在了一起。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翻动、注目过这些曾充满英武气息的青春面容。
 
这些老兵中,绝大多数是一线战斗人员。其中一位已去世的湖北籍老兵王明德,隶属1234102团。12军是上甘岭战役的志愿军预备队,34106团则是在战役后期接替伤亡惨重的1545师一部,固守了阵地28天。
 
上甘岭战役之惨烈,一直被公认为朝鲜战争之最。此役前后历时43天,联合国军炮兵和航空兵,对志愿军固守的两山头发射炮弹共190余万发,投炸弹5000余枚。总面积不足4平方公里的两高地顶部,竟被炸弹生生削去了12米。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已有学者指出,枪、炮、地雷等武器,即便没有直接造成杀伤,形成的震波、高分贝噪声、燃烧等因素也会对士兵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影响。他们把战争应激反应称为炮弹休克 
 
几乎所有的志愿军老兵都会在回忆中提及,朝鲜战争中美军炮火格外猛烈:敌人像撒胡椒面一样扔炮弹。以前扔汽油弹也就一颗两颗,看准了来这么一下,那天的汽油弹扔得不断点。在营指挥所里看着那个山头就像一个大火炬。整整一天烧得如同火焰山。
 

那个环境里,很多人当场就精神错乱了,前方有,后方也不少。一个个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动不动就在那里打炮了,打炮了!或是卧倒卧倒的乱叫。那样子,没有人见了不发怵。

 

归俘洪朝林
 
志愿军第40119355团二营机炮连弹药手洪朝林,就是在战场上激发出的精神分裂。
 
19501019日,志愿军第40军率先入朝作战,收复平壤、越过三八线、徒涉临津江,一路杀去,势不可挡。
 
然而在不到汉城的一个半山腰上,洪朝林被美军俘虏了。碰到了大批敌人,我跑得慢,掉队了
 
在战俘营里,洪朝林先是被拉去听讲耶稣,而后又有美军心理战部队、台湾国民党军政人员联合志愿军叛徒,在战俘营里成立了准武装性质的战俘警备队,在志愿军战俘的胸口和双臂等处强行刺上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徽,或是反共抗俄等政治宣传口号,洪朝林也未曾幸免。
 
19538月,作为6000多名被遗返战俘之一洪朝林带着手臂上洗不掉的反共抗俄刺青,回到了国内,安顿在辽宁省第十康复医院里。在这里,洪朝林开始整天乱跑乱闹,在理发馆理了发不给钱,嫌弃鞋小穿不进去乱发脾气,还在牛奶碗里小便。
 
院方最初怀疑洪朝林是胡说装疯,理由是初入院不说话,有一次打麻药痛得受不了就开口了
 
反动刺字及国民党旧军人履历,使得洪朝林在此后的4年间,经历了至少4次极为详尽的政治审查,留下了30多页文字材料。包括浙江与辽宁方面的往来协查公函、组织上对洪朝林的审查记录,以及洪朝林自述材料。
 
这些审查记录和询问笔录条理清晰、完全看不出患精神病的痕迹,洪朝林自称在战争中吓出了精神病,但在被俘那时是清醒的
 
洪朝林的档案袋,最后落在了湖州市第三人民医院。这至少证明,洪朝林在1957年后在这里休养过,甚至可能是终老。
 
浙江中部浦江县潘宅镇洪田畈,一个仅有一条机耕路出入的浙中小山村,洪氏家族世代聚居于此。
 
洪朝林这个名字,早已被人淡忘。以致于我们道明来意后,和他年纪相仿的邻居洪才水也大感惊诧。
 
他们一家人已经死绝了。洪才水说,洪朝林最后在世的亲人、有智障的弟弟,也在20年前走失了。
 
和绝大多数乡亲一样,洪朝林念了三年小学勉强识字后,就辍学回家了。他家出身中农,有几亩水田。如无意外,春种秋收、娶妻生子,然后盼个儿孙满堂,顺理成章地奔向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心目中理想的人生结局。
 
只是,大时代的巨浪中,小人物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都在19466月的一天里改变:母亲渐渐远去的哭喊声中,19岁的洪朝林被国民党军抓了壮丁。
 
两年零三个月后,洪朝林以国民党军93解放官兵的身份,在辽西会战后被编入了解放军第40军,然后跟随四野大部队南下,从华北一直打到海南岛。
 
洪才水说,1950年代,洪朝林曾经回到过老家一趟。那时,洪朝林的父亲已经去世。
 
他有时神经兮兮的,有时又很正常。洪才水说,洪朝林只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原因是病情时好时坏,痛苦难耐,据说又回部队治病了。他已记不起洪朝林那一趟回家的确切时间,也从来不知道洪朝林参加过朝鲜战争。
 
那以后,洪朝林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就此下落不明。洪朝林的母亲情知儿子多半死在外面了,无奈认了村里一个孤儿作义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如今,洪家养子也已到垂暮之年,卖掉了洪家祖宅后,住进了浦江县敬老院。
 
他家收干儿子、卖房的契约都是我执笔的。洪才水说。
 
两天后,马琼芳向记者发来短信:确认洪朝林已于19591月在我院病故。
 
 
 
胆小怯生的学生兵
 
在湖州三院里保存着档案的志愿军精神病人中,像洪朝林、马玉堂这样的国民党被解放官兵并非个案,他们都是被国民党方面强抓壮丁入伍的农民。
 
并且,无论有没有旧军人经历,这批病人中绝大多数军龄不超过5年,除去发病到久治不愈退役休养的2-3年,正常服兵役时间往往也只有2-3年甚至更少。
 
Rache比较了新兵与老兵、未受过军训者与受过军训者、普通部队与精锐部队的战争应激反应情况后,证实前者发病率均比后者高。
 
另一个可佐证该项论断的事实是,这批病人中的少数学生兵,没有念完中学就直接参军上了朝鲜战场,从入伍到发病时间通常不超过1年半。
 
学生兵吴曾规,1950年参军,服役于志愿军第26军。从此与家人音信断绝。
 
这支部队于195011月开赴朝鲜,略晚于洪朝林所在的40军,也是第一批踏入朝鲜战场的志愿军。
 
在姐姐吴玉华眼里,吴曾规是一个胆小怯生的孩子,竟然主动报名参军去朝鲜战场,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意外。吴玉华认为,弟弟是受了当时全国上下热火朝天的报名参军潮鼓舞。
 
吴玉华也谈到,当时母亲很担心,觉得吴曾规完全不适合上战场。但看看到处都在宣传参军报名,又想想儿子也是为国效力,参军也是好事,就同意了。
 
直到战争结束,吴家仍然没有吴曾规的音讯。多方打听后才得知,吴曾规可能在浙江省第五康复医院里。
 
于是,吴玉华在1956年去信查询。院方回复请来院当面确认
 
他恍恍惚惚抬起头,迟疑了片刻,叫了声姐姐。吴玉华悲喜交加,欣慰弟弟总算还认得一直和他感情最深的姐姐
 
195210月,吴曾规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弹片击中头部,脑子也震坏了,在东北陆军医院几经医治没有起色,只好转回浙江。
 
这一面,成为吴玉华和弟弟的诀别。
 
两年后,久病不愈的吴曾规病故于湖州三院,吴玉华去医院带回了弟弟的所有遗物以及骨灰盒。
 
在湖南常德精神病院里休养的志愿军女护士长凌小云,与吴曾规情况大体相似。她在上甘岭战役中抢救伤员时,被炮弹削去半边头盖骨。凌小云大难不死,但大脑功能严重损坏,记忆永远停留在了20岁。
 
遗忘与关爱
 
从吴玉华找到弟弟,到弟弟去世的两年时间,因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少,又要工作养家,即便是和弟弟感情最好的吴玉华,也没有再去看望过弟弟。
 
和亲友断绝了联系,几乎是这群志愿军精神病人的常态。
 
常年照顾胡久昌的护工徐成役说,上一次有老兵家属来医院,还是几年前一位老兵去世时。在医院十几年,我就没看到过有谁的家属来探望的。
 
不过,在垂暮之年,湖州三院里的老兵们得到了一份迟来的关爱。近年来,湖州地方政府为在世的老兵承担了每人每年40万人民币的全部生活、医疗开销。马琼芳说,十年来,湖州地方政府党政领导也会在春节及建军节时来看望老兵们两次。
 
只是,无论多少拨款支持,或是领导多关爱,都改变不了老兵们的结局,他们终将在混沌中,带着寂寥和孤独,长眠于3公里外碧浪湖畔的湖州烈士陵园。
 

所有跟帖: 

可怜的俄伪军! -man008- 给 man00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0/03/2021 postreply 12:45:13

台湾那边说投奔自由,大陆说是胁迫去台. -speedway- 给 speedwa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0/03/2021 postreply 14:59:00

胁迫什么?打的时候一股劲,打完了头脑就清醒了。 -世事沧桑- 给 世事沧桑 发送悄悄话 世事沧桑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04/2021 postreply 09: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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