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贴给红杉姐。
因为写的是日记,故事都是碎片,很少有完整的,这是一则2021年的:
老马虽然很忙,但午饭后会陪我散步。“我的时间是金钱,但我的妻子是无价!”老马摇晃着脑袋,他的话经常不知真假,但跟我出门就行。
Nicole走了,去年初冬的一个深夜。Nicole是老马的二姐,年轻时去过外地工作、有过男友,后来一直独居,住在马妈妈的公寓附近,负责着马妈妈的日常采购和清洁。那天接到二姐呼吸停止的电话通知后,马妈妈痛哭难止,虽然她已经准备好,这一通死亡铃声的响起。
二姐去年三月查出癌症后,大姐立即将她接去自家,把自己的卧室布置成二姐的房间。疫情的隔离政策一放松,老马和我便往大姐家跑。因为隔离政策不允许入室交谈,我们只能隔着门槛,笑笑,说说话。
二姐年原先体型高瘦,五年前戒掉烟瘾后,腰身逐渐变粗,她说戒烟让食欲打开了。去年七月的二姐,体型又回到从前,但粉白的皮肤成了灰白。“真能吃!”那天二姐手上准备着她和大姐的午餐沙拉,眼睛却看向我,看后院露台上的我一盒一盒地从食物保鲜箱里往外掏东西,也是因为疫情政策,我们是自带午餐。
“这里很安静。” 我指指身后寂静的山林。“Trop。“二姐沉默半响,吐出一词。
去年夏天的二姐一直戴着线帽,不知是冷,还是为了遮掩化疗后的秃头。秋天的二姐长出新发后,医生却说,二姐有权选择安乐死了。
“为我做个骨灰盒好吗?配一朵铁艺玫瑰?”二姐问,老马猛点头。那时老马正一门心思想当铁匠,所以回家就钻进车库,然后捧出一个木头盒子,盒顶压着一枝花瓣半闭的铁艺玫瑰,盒身简易而笨拙地刻着一个妈妈和12个孩子,其中有个孩子的肩头上有一对小翅膀,而天上云朵里的爸爸,正向她张开怀抱。
“不够结实 。”老马摇摇头,返身钻进车库。最后捧出的盒子是水泥做的,边角用铁皮包着,盒身有美丽的花纹,盒盖上开着一朵铁玫瑰。“当我做完,最后端详它时,我哽咽了,我突然意识到,它是我姐姐的骨灰盒。”老马在给大姐的信中写道。
“我就要死了。”二姐把一顶印着“Paris”的帽子递给Paul,把一个牛仔项圈放进我手里。这个项圈是铁质的,我低下头,把上面的手刻图案一笔一笔地看完……我的第一本法语词典,是二姐用报刊杂志上的画片剪贴的,她第一次见到我妈妈时,递上的是给我妈妈准备的冬衣雪裤......二姐还把她的餐桌餐椅给了我们,桌椅拉回家的那天,老马躺在地板上,小心地用笔在餐桌下面写上二姐的名字和一个日期。
“我不害怕,但悲伤,我再也不能….”二姐买回很多圣诞饰品,慢慢地扎和挂(她喜欢粉色,所以去年大姐家的圣诞树是粉色的),然后让大姐送她到我家,看过留给我们的桌椅和墙上那一圈老马和我的旅行照片后,她说,C'est beau。
魁省的安乐死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注射后呼吸随即停止,一种是注射后进入昏睡状态,不吃不喝,生命于几天后衰竭而亡。在魁省,老马这一代以及上几代,都是一出生就被抱去接受天主教洗礼的,出于恐惧(根据教义,自杀将永世落入地狱),很多人不选择第一种。二姐选的是第二种,但老马说不是因为二姐害怕,而是第一种的批准很严格。
去年11月27日的晚上,老马和我去了临终病房。病房在窄窄走廊的尽头,二姐靠着印有粉色花朵的枕头,新生的头发如一盆白色火焰。“Je t'aime.”老马俯下身,我亲亲二姐的手。
11月28日的上午,二姐见完亲人,除了马妈妈。下午两点,药剂注入她的血管。因为疫情政策,病房里只能大姐一人留守。老马提出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我们去病房换班,大姐同意了:“你们可以轻轻地跟Nicole说话,但不要去吵醒她。“
第二天的清晨六点,我们刚起床,大姐突然从地下室走上来,说二姐已经走了……极不愿打扰他人的二姐,极迅速地走了。
那天老马和我回到自家后,嘎嘎笑着看了一部喜剧片。洗漱上床后,我俩约定:如果生病了,一定做个温柔善良的病人。熄灯后,我翻身背向老马,有眼泪掉在枕头上。
2021年1月6日。今天是老马哥哥Paul的生日,我却想起二姐Nicole……外面屋檐的滴水,仿佛春天细细的枝条。我知道,我哭过,我还会再哭,为我爱过的、爱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