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站台》——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到“好人一生平安”

来源: 2021-05-07 12:51:06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继续解读贾樟柯电影。今天讲《站台》。

和姜文电影多隐喻比起来,贾樟柯电影简单多了,谁都看得懂,只是需要你有一颗平静的心,略文艺的心,能耐得住性子,安安静静看。只要能坚持看完,都会有所打动,有所收获。

《站台》很简单,我也没那么多激情,讲过去的事情,也写简单点。

除了依然是故土、故人、故去的时光这“三故”,故人里是友人、爱人、亲人这三人外,我发现贾的电影,每一次都有一个小主题。

《小武》的小主题,是一个“义”字。他虽是个小偷,偷了钱包,把人家身份证都寄回去,就是一个“义”,侠义之义;一直惦记着和小勇少年时闯荡北京的革命友谊,要在他结婚时送“六斤钱”随礼,也是一个“义”,友义之义,虽然我们很少这么说;去看望和照顾生病的胡梅梅,穿过县城给她买一个暖水袋,也是“义”,情义之义;把买给胡梅梅的戒指,送给母亲也是“义”,孝义之义。很巧,汾阳县的旁边是孝义县,县名中就有这么一个“义”字。

可是一切在向钱看的九十年代,已经没几个人,把那个“义”字当回事儿了,以致于小武显得有些迂腐。在小武的世界里,小勇结婚都不通知自己一声,是“不义”;胡梅梅招呼不打一声就跟着煤老板跑了,是“不义”;母亲把自己刚送的戒指,转过头去就送给二嫂,是“不义”;最后我们看着逮他的老公安,是否有点温暖人心,刚刚找到了一点“义”的感觉,紧接着就把小武铐在了大马路上,以羞辱式执法,以这样的一个“不义”,影片结束。

这样一看,贾樟柯的用“义”,是不是十分明显呢?

同样的手法,他也用在了《站台》里。实际上,他是先写的《站台》,《站台》是作为“八十年代新一辈”的一个群像故事,苦于没钱没资源,所以先拍了个九十年代的小偷,即《小武》。等《小武》在国外获奖,老外给了一笔钱后,他就拍了《站台》。

《站台》通过山西汾阳县文工团的几个小青年,讲了一个什么小主题呢?

两个字:希望。

依然有三首很巧妙和核心的歌曲。

第一首,1980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还记得这个旋律吧?

 

生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这一帮人,和王朔、冯小刚、姜文是同龄人,1980年,在山西汾阳这样一个封闭的内陆小县城,终于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是一个诗人的时代。在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旗帜下,知识分子重新有了“翻身做主”的感觉,一下变得激情澎湃。

 

既带一点颓废,又带一点浪漫,但更多的是理想,更多的是希望。还记得那首诗么?“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还记得那首歌吗?“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中国这艘巨轮,好像终于走出了蜿蜒、封闭、曲折的激流险滩,扬起风帆,驶向大海。就是那种感觉,而那个时代,属于这“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想想,他们多么意气风发!

 

在小小的汾阳县,县文工团的青年文艺工作者,跟知识分子沾了一点边,他们就是站在时代前沿的中国“八十年代新一辈”的代表。

 

弄潮儿。

 

所以你看,崔明亮倒坐在自行车上,驶过印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的桥洞,表面上看上去颓废,却是比划出“我欲乘风归去”的飞翔姿势。

 

 

钟萍不仅在文工团里,第一个烫了头,还在毛主席画像旁,跳起了具有时代新气象的西班牙斗牛舞!

 

在那个年代,这都不算什么。在大城市里,年轻人既沉浸在港台流行音乐、影视文化中,同时又沉迷西方伦理、哲学,跳的是迪斯科、霹雳舞,谈的是尼采、卡夫卡。虽然山西汾阳县文工团的小青年,还没那么前卫,但也能从他们身上,感受一到一点时代的脉搏。

 

这个脉搏的高潮在什么时候呢?

 

 

从未看到过火车的他们,不仅第一次听到火车的鸣叫,还追着火车奔跑。虽然只给他们追了一个尾巴,看着火车的远去,脸上充溢着青春的光芒,理想的色彩。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就是Peak了。就好像,一艘巨轮,正驶向大海,眼看前方就是大海,突然一个出其不意的拐弯,又进了一条激流险滩,去折腾去了。

 

“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突然发现,它的目的地不是大海,而是一个封闭的湖面。虽然比以前的激流险滩好一点,但封闭就是封闭。

 

所以,中场的时候,借着主人公崔明亮的手,贾樟柯放起了八十年代中那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们知道,这个等待是没有结束的时候。有些人结束了,比如诗人海子、顾城。

 

“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大多数人,到最后是回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庸。崔明亮在外面折腾了十年,在体制内时,好歹还是个“文艺工作者”、“脑力劳动者”、“艺术家”、“知识分子”,承包了以后,县文工团变成了“深圳霹雳柔波歌舞团”,既不像大篷车,又不像嬉皮士,最后搞得像下三滥的卖娼者。

 

转了一圈,步入三十岁,回来一看,体制内的优越性,依然出来了。从前他文工团的女友尹瑞娟,虽然放弃了唱歌跳舞的文艺理想,但爸爸是老警察,她接班进了税务局,做了县城的税务官员。青春理想没了,但一种新的优越感,却轻描淡写地,时时写在脸上。

 

 

最后,“最颓废”、最挣扎的崔明亮,还是从了。“嫁给了”这个体制内的女友。

 

这时候,进入了1990年,大街小巷上,都在放《渴望》,唱的歌是“好人一生平安”。什么“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这类靡靡之音。

 

时代给你发好人卡。

 

长辈们,心里想的都是挣钱,年轻人们想的是出国。还有帮人,是想着出国挣钱。作为“八十年代新一辈”的崔明亮,只剩下名字中的“明亮”两个字,其余的,都是一具空壳。

不信?

你看最后一个镜头就知道了。贾樟柯很贼,总喜欢用最后一个镜头来点题。

 

老婆已经抱娃了,一边照看娃一边照看烧开水。崔明亮手上夹着一根烟,瘫在椅子上睡着了。水烧开了,发出像“火车鸣叫”的嘘嘘声,那娃娃很喜欢听这个声音,妈妈逗着玩,娃娃嘻嘻哈哈笑,作为父亲的上一代人崔明亮,却这么永远睡着了,没激情了。

 

这个娃娃是谁呢?他/她又有激情,又有希望,他/她就是九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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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好人”,也有一个寓意,变成了后来的《三峡好人》)。好人的意思,就是你闷闷地受着,好像被人看做哑巴的矿工三明。早上下煤矿,晚上出来,一天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