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纪实文学-少年往事)

来源: 美国严教授 2011-08-13 07:31:3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977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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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随县,我进了当时城关镇唯一的一所中学,随县一中(现随州市一中)。学校坐落在护城河边,清水环绕。土堆的古城墙上树木葱茏,青翠无比,树干上刻满了明清和民国的故事。那一片片树叶如同一张张嘴,风中清唱微吟。城墙外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水稻和油菜花一陇一陇,随风摇摆,蝶飞蜂舞。校舍在城墙内,青砖瓦房错落有致,小道旁齐腰高的冬青树修剪得很整齐,笔直延伸,道两旁夹竹桃树影婆娑,是一个读书的好去处。文革前,这里是湖北省的重点高中。

这所学校由解放前湖北省主席何成浚1934年秋所创建。据网络记载,何成浚,字雪竹,1882年六月生于随州历山镇何家畈,请末秀才,1904年由张之洞选派官费留学日本,次年由黄兴介绍加入同盟会,1908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第五期。1911年参加辛亥革命,任南京临时政府陆军部副部长,1929年任湖北省国民政府主席,1934年授陆军上将军衔,1939年任军委会军法部执行总监,1961年病逝台北。建校时,张学良、何应钦、阎锡山等当时的社会名流曾捐资。抗战爆发前夕,著名翻译家(《安徒生童话全集》的中文翻译者)、文学家叶君健先生曾在此任教,著名戏剧家洪琛先生曾来学校雪公堂演出抗战名剧《放下你的鞭子》。

初来乍到,我被分到了初二三班,班主任叫余永喜。班里的同学有三个来源,当地城关镇的子弟,外面迁来的厂矿子弟,城郊菜农的子弟。另外还有几个部队子弟和医院子弟。除了当地的土话,有操武汉口音的,郑州口音的,上海口音的。解放后为了社会主义建设,东西南北中全国大转移,全都从我们班上体现出来。

 

当时珍宝岛事件不久,担心苏联入侵,全国笼罩在一片浓厚的军事气氛之中,大街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大幅标语异常醒目。中央台晚间新闻和报纸联播节目成篇累牍地播放着反修防修的社论。为了战备需要,全城关镇的房子都漆成了深灰色,玻璃贴上米字条。当时全民皆兵,学校也实现军事化,年级叫连,班级叫排,小组叫班。班长叫排长,小组长叫班长。我们每天早上五点钟到学校操场集合军训,报数点完名后,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步走,吆喝声此起彼伏。晨曦中各班各排列队正步走,然后一二三四,尘土飞扬。高年级的练投弹,刺杀。训练我们的是驻当地解放军八二二八部队派来的军人。

军训完后回家赶快吃早饭,然后匆匆忙忙赶回到学校上课,开始天天读。首先全班起立,手举红本毛主席语录,一挥一舞,在排长(班长)的带领下面向正面墙上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坐下后班主任老师宣布翻到毛主席语录第几页,接着前一天没读完的章节继续往下念。天天读每天半小时,雷打不动。许多字和词,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毛主席语录里学会的。

那时全国都在进行野营拉练,随县地处山区丘陵地带,许多部队都经过我们这里,大都夜间衔枚疾走,车马不惊。也有少数部队留下来过夜。学校因为地方宽敞,自然是部队宿营的好地方。为了配合当前形势,学校经常组织拥军爱民活动,慰劳解放军。一当有部队来到学校,马上派人通知,大家都集合到学校慰劳部队。

篝火旁,我们献上茶水和鸡蛋,向解放军说:“向解放军叔叔学习。”

当兵的马上回答:“为人民服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除了水,其它东西不收,纪律严明。

为了体现军民鱼水情,联欢会是必不可少的。各排各连都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篝火旁大家载歌载舞,又跳又唱,欢笑声掌声一片。那情景让人热血沸腾,每到这时,我那冰冷的心就融化了,忘记了在医院受到的歧视,融入到集体中来。

记得有天晚上一个解放军班长和我在校舍旁大树下聊天。他问我是不是红卫兵,我惭愧地摇头说不是。他于是向我灌输革命理想,鼓励我要积极加入红卫兵,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时的红卫兵已经不是文革初期意义上的红卫兵了,它暂时取代了代表属于修正主义路线的共青团。入红卫兵,有点像文革前的入团,代表青少年中的先进积极分子。我至今还记得他那方方正正的脸膛和和蔼可亲的笑容,在篝火的映照下,有点像电影中演洪常青的王心刚。他的鼓舞让我激情澎湃。

为了防苏修的原子弹,当时全国都在挖防空洞。环绕我们学校的城墙,是一个绝好的防空洞掩体。于是学校统一规划,各连各排分片包干,像地道战中的民兵一样挖开了。下了课我们排(班级)轮流合作,男生在里面挖,女生在外面运土。大家都觉得要打仗了。随着洞越挖越深,里面牵起了临时电线照明。我们像一群耗子在这明城墙里打洞。有一天,余老师正领着我们挖,一个农村同学一不少心,挥舞锄头时将电灯线挂住了,啪地一声电灯泡随着锄头砸在地上碎了,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大家当时不过十三四岁,大一点的才十五岁,一个个吓得不行,黑暗中一动都不敢动,怕触电。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当时报子上广播里英雄事迹听多了,也可能是那个解放军班长的鼓励起了作用,我大声嚷着大家都不要动,我来,有点小英雄人物的感觉。我在黑暗中慢慢摸到了电线,一寸一寸往前移,直到摸到那个灯泡的底座。黑暗中我大声说话,让大家不要靠近我。在余老师的指挥下,其余的人慢慢都摸出了几十米长的防空洞。出去后,余老师拿着手电筒又折回来,把我领了出去。这时外面挤满了人,还有学校的领导,军宣队,工宣队,贫宣队。看见我出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突然一个女生大叫了一声:“血!”原来我的手被灯泡碎片划破了。

我还真的成了英雄人物,被全校通报表扬,说我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不怕牺牲。走在校园里,女生们的回头率都多了几分。

余老师很欣慰,找我谈话,鼓励我写申请书,趁热打铁,加入红卫兵。那个解放军班长在篝火旁的一番话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烙印,我时时记得他的鼓励教诲,有一种冲动,为了革命理想,当一名红卫兵,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于是我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申请书交了上去。

过了一段时间,班上其他写申请书的人发了表让填写政治面貌,意味着组织上已经在考虑接受他们了,却没有我。余老师皱着眉头,不解地到学校去了一趟,回来时默不作声。看着落落寡欢的我,玩得好的几个同学都安慰我,说可能是我刚转学不久的缘故,鼓励我继续努力。我也这么想。这是我第一次申请加入红卫兵。

 

学校那时也学解放军搞野营拉练。背包捆得方方正正,背包带横三竖二,外面别一双解放鞋,水壶手电筒两边一挂,连夜急行军二十里。一路上你帮我,我帮你,不许一个人掉队。一群中学生跑一阵,走一阵。有时路边还来一个宣传队,一面打快板,一面念打油诗,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鼓动大家坚持就是胜利,电影上战争年代的东西学得还蛮像那么一回事。到了一个村庄,就地宿营,学习解放军,不扰民,睡在稻草铺的仓库地上。

第二天一早起床,帮助老乡家干活,挑水扫院子。大家都想好好表现表现,争取早日加入红卫兵。吃过早饭后,下地干农活,插双季稻。插着插着,扑通,一个部队女生栽倒在水田里。原来来了月经,冷浸田一泡,晕倒了。扶上岸休息了一会,睁开眼,坚持还要下水田,口中嚷道轻伤不下火线。她和我一样,还没有入红卫兵,想争取火线加入红卫兵。和现在的孩子们比起来,单纯无比。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发乌发紫直打哆嗦的嘴唇。

我的想法和她有点差不多,想表现好一点,超额完成任务。稻田里我们排成一排,将一颗颗秧苗插入水中,看谁插得多,插得好。班级和班级,个人和个人之间开展劳动竞赛。我插完了,赶快帮助落后的同学插。终于,我们班在全年级得了第一。班上有一个女生宣传委员,写了许多我的表扬稿,在田头用一个纸喇叭广播。学校贫宣队代表老远地看着我,满意地问那个秧插得快的同学是谁?我很累,但心情很愉快,微风中直了直腰,望一眼身后的水田,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插。生产队的老农们挺高兴,看着一帮娃娃帮他们插水稻,尽管歪歪倒倒,倒也省了他们许多事。农民们讲实惠,抽着水烟管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还时不时地享受着我们一口一个贫下中农好的尊敬称呼。

回到学校搞评比总结,我被同学们一致推荐为劳动积极分子。余老师鼓励我再写红卫兵申请书,他估计这回差不多了。班上其他在劳动中自我感觉好一点的同学也都写了申请书。其实那时入红卫兵已经流于形式,只要写,都能入。我有点犹豫地写了一份申请书。

过不久,政治表格又发下来了,每个人都有一份,除了我。

尽管我在医院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但在学校里,在三班,我很有人缘,朋友多,李金三,白冰,陈涛,钱向宇,孙其芳,郑祖骥,周忠信,王福建,史青山,黄汉忠,杨利民 。。。。。 多少年后,我还能记得住他们的姓名。这时大家都围着我嚷嚷,说这不公平。有人到学校去问,说比我表现差得多的人都能入红卫兵,为什么我不能。得到的回答是我还需要考验。这是我第二次申请加入红卫兵。

 

下课了,大家一拥而出跑到教室外的操场上去踢毽子。我一个人则坐在窗前,闷闷不乐。平时我也和他们一起踢毽子,比谁踢的数量多,花样多。钱向宇后脑壳平,他将毽子踢起来后,可以将毽子稳稳地停在后脑勺上,丝纹不动。陈涛可以高高跃起,一只腿抬起,另一只腿从下将毽子高高弹起,二三十下没有问题。我的绝活是两腿前面一交叉,毽子就随着脚尖上了天空,又高又飘。班上有一个女生踢毽子,右脚一抬一抬,毽子不高不低,到了睫毛处落下,上下翻飞,就是不落地。有的男生做些夸张的动作引她发笑,她笑归笑,毽子照踢不误,两颊绯红,粗黑的辫子一晃一晃,气死人了。课间十分钟,她一口气也没有歇,一个人踢,一个人表演,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再以后,大家都不和她比了。这时她一个人在杨树旁踢着,毽子一上一下,永不停息。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欢声笑语,好像这个世界不属于我。

那时全国学清华,学校进驻了军宣队,工宣队和贫宣队,对上层领域实行改造。他们招了一批工人农民到我们学校,充实教师队伍,培养无产阶级合格的接班人。徐爱勤原来是一个乡村民办女教师,刚调到我们班教语文,和教数学的余老师搭配,任一正一副班主任。余老师家庭成份不过硬,许多事不肯出头,政治上听徐爱勤的。这时徐爱勤老师悄悄走到我身边,在我身旁坐下。她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你一直很活跃,喜欢踢毽子的。”

我苦笑地摇摇头,没回答她。

“是不是有思想包袱?”她嘴唇有点厚,脸颊粗糙干红,干农活太阳晒多了的缘故。在乡下,民办教师除了代课,还要时不时地下地干活挣口粮。

“出生不由自己,表现靠个人。”她说。我听了心里为之一震,心结打开,突然明白了,原来是家庭影响了我。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那黑黑的瞳孔正盯着我,里面充满了关怀,怜惜和掩藏不住的担忧。

“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经得起考验的。不能被一点点挫折打倒。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表现自己,迟早是会加入红卫兵的。”她的话里带着真诚和鼓励。

其实班上同学平时都瞧不起她,因为她的文化水平实在太低。讲课讲不清楚,特别是古文。我是一个例外,很同情她。所以有时上课之前她不耻下问向我求教,一起备课。我给她的印象一直很好。劳动好,学习好,又听话。这时听了她的一番话,我心里有一股暖流通过。

“答应我,振作起来。”说这话时她的短发直摇,生怕我掉下悬崖。

我点点头。我要从新开始,争取加入红卫兵。

 

学校当时经常组织各班到社会上服务。我们班一些积极要求进步的男女同学相邀晚上到火车站执勤,帮助维持交通秩序。大家举着语录牌来到县城火车站,站长见了我们高兴得不行。当时治安不好,人手不够。从襄樊来的火车一到,我们帮助维持秩序,几个人负责一节车厢,扶老携幼,查票验票,一切井井有序。

送走了这趟列车,离下一班汉口来的班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站在冷清的站台上,大家开始无聊。冰冷的铁轨在月光下向远处延伸,两旁堆满了货物。

“要不我们躲迷藏吧?”有人提议。

大家正值懵懵懂懂的青春期,于是开始了女生追男生,满铁路乱跑,很快大家都消失在铁路两旁的货物中,只有我一个人举着毛主席画像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我没有加入他们,因为我还不是红卫兵,我要接受考验。看着清冷的月台,我想起不久前和母亲弟弟从武汉到这里下车的情形。夜幕下,远处不时传来男女生的惊叫声和打闹声,还夹杂着狗吠声。

汉口来的列车快进站了,站长来到我身旁,问其他人呢?我指了指黑暗中的货物场,站长立刻明白了。

旅客们验票进站后,一窝蜂地涌到月台上,有挑担子的,有抱小孩的,秩序大乱,都想抢先挤上车。这样很危险,万一列车进站,有人被挤下月台就糟了。站长急得不行,让我赶快把同学们都找来,但时间来不及了。

我急中生智,将毛主席的画像一举,高声喊道:“毛主席在这里,都到这里集合。”

那年月,毛主席是神,威力无比。经此一喊,旅客们都到毛主席画像前站队。这时列车冒着滚滚白烟进了站。我对两个当兵的说:“解放军叔叔,麻烦你们维持一下秩序。我去那边。”说完我就跑向了靠站的列车。

下车的旅客又是一窝蜂,没票的可以乘机溜走。我又把手中的毛主席画像一举:“今天晚上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大家到这里集合,出了站一起到车站听传达。”

那年月经常发表最新指示,人人一定要洗耳恭听,然后报喜庆祝,要不然大帽子伺候着,政治立场有问题。不疑有诈,旅客们诚惶诚恐地都到我面前毛主席画像前排好队,毕恭毕敬。我把他们领到出站口,一个个检票,结果有几个偷票的被抓住了。要上车的旅客们看着这边直乐,也不戳穿,只顾笑。站长也忘了维持秩序,捂着嘴看我的把戏。

直到列车快开走时,我的同伴们才气喘吁吁地赶到。

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新招。在武汉航空路小学上学时,我们经常到航空路口10路车公共汽车站去维持秩序。前面我们举着毛主席画像,后面要上车的人规规矩矩地排着,谁有不敬,革命群众一定扭送法办。前些年回国,看见很多出租车前都挂一个毛泽东画像饰物,问司机是怎么回事,司机说辟邪,挂了他,坏人不敢抢劫,安全不少。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这么有威力,更何况他当时还活着。难怪现在薄熙来要大力唱红歌,看来他深得其中之妙味。

我那时有个怪毛病,不大和女生讲话。女生们看着我,我目不斜视,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女生们有意无意弄点事让我注意,我却偏偏不理。平时她们就对我很有成见,现在更有意见了。在回家的路上,几个女生对我颇有微词,怪我没有和她们一起捉迷藏,个人表现,走在后面喊我“阴肚”。

过不久,学校收到一份热情洋溢的表扬信,站长把我那天晚上的表现告诉了学校。徐爱勤老师知道后跑来告诉我,一脸欣慰表情,让我赶快写申请书。说这次一定行。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我不忍让她失望,写了申请书,交给了她,她如获至宝。这是我第三次申请加入红卫兵。

现实是残酷的,这次又没有批下来,余老师徐老师满脸失望。这次全班剩下没有入红卫兵的同学都报上去了,他们原来的打算是全班一片红。

 

南城郊有个烈士塔,高高地耸立在一个山岗上,巍巍然,俯视着整个县城。这里埋有解放战争中牺牲的解放军官兵。官最大的一位是旅长,死时37岁。这里曾经是中原解放军李先念的地盘。清明节,学校安排扫烈士墓。学校要在清明节举行红卫兵入队宣誓仪式。扫墓的前几天,晚上我们都赶到学校加班。女生们负责扎花,巧手一捏一捏,带皱的花朵就成了,栩栩如生。大的,小的,红的,黄的,粉的,摆满了教室的课桌上。男生们则负责到城郊折来翠绿的柏树枝,扎成花圈。大家有说有笑地将花朵一颗一颗细心地缀在花圈上,将花圈打扮得漂漂亮亮,真可谓花枝招展。就我一人,沉默地做着一切。余老师和徐老师话也出奇的少,我能感觉得到他们时不时地观察我。

清明节这天,春寒料峭,全校的师生列队来到烈士塔。大家分年级列队一排排整齐地站好,各年级的花圈围在纪念碑旁,寒风中印有红卫兵的红旗猎猎作响,蓝天白云下格外耀眼。军宣队,工宣队,贫宣队和校长江光甫例行公事地讲了话。无非是继承先烈遗志,做革命的接班人。然后举行入队仪式。看着这最后一批队员紧握拳头举在肩上向红旗宣誓,我的眼前浮现了自己在小学加入红领巾的场景。一九六六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也是最后一批加入。那是因为我六岁上的小学,班上最小,顽皮不懂事,各方面比同班的同学都滞后一些。那天在武汉地质学院大礼堂,红旗前导,鼓队号队紧随,仪仗队从后面威仪走向前台。男生清一色蓝裤白衬衫,女生清一色白衬衫花裙子。在红领巾队歌中我走上讲台,肩上戴有三条杠的一个大队委为我系上了红旗的一角,我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我将手举过头顶,四指并拢,拇指弯曲,向这个漂亮的大姐姐行了一个队礼。她笑容满面,也以同样的姿势向我回了一个队礼。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回到眼前,物是人非,我孤零零地被排斥在外。松涛伴着山风,蓝天合着白云,身旁的同学们这时都不敢看我。

其实我早就是一个红卫兵了。文革初期,满街都是大字报,大辩论。戴红袖章的串联红卫兵学生到处都是,手一挥,传单像雪片满天飞舞,纷纷扬扬。我们小学里成立了红小兵,成分好就可以加入。班主任戴老师让我回家问家长是什么成分。我问父亲,他抽着烟默不作声,说以后再告诉我。不得其解,回到学校,碰到一个六年级高班的同学正在招兵买马,说他也成立了一个红小兵司令部,想加入的都可以,不唯成分论,学校成立的那个属于修正主义。他以前是学校红领巾的大队长,我入红领巾那天举队旗的就是他。我一听很高兴,马上报名参加。于是大家一人交了两毛钱买红袖章。我们沿着航空路新华路一路走去,一家一户问有没有红小兵的袖章卖。结果都没有,需求量太大,售罄。一直走到中山路,有一家说红小兵袖章没有,红卫兵袖章倒是有,不多了。那个高年级同学说买,成立红卫兵司令部算了。于是我们一人买了一个红卫兵袖章带上,一群小学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街上,加入到滚滚的革命洪流之中,看大字报,喊口号,帮助中学红卫兵们在航空路口设卡,剪喇叭裤,剪长辫子,破旧立新。

 

受时局影响,学校和年级经常开会,开完会后作为先进集体的红卫兵都要留下继续开红卫兵会,以示区别。先前红卫兵少,大部分人离开,后来离开的人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尴尬的一幕就出现了。有个刚从北京八三四一部队复员的营长到我们县工作,作为军宣队代表到我们学校蹲点(我有一点一直不明白,他不是复原了吗?)。有一次传达文件,完了后他又常套宣布红卫兵继续开会。黑压压的人群里就我一个人站了起来,形单影只地向会场外走去。全场死一般地寂静,所有的人都目送着我离开。经过徐爱勤老师身边时,我看见她眼里噙满了泪水,牙齿咬着下嘴唇,悲伤无比。余永喜老师则埋下了头。

走了一半,身后喇叭里想起了军代表的声音:“那位同学怎么擅自离开,下面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传达。”大概有人向他解释,他哦哦了两声。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年级大会和班级小会上。那时的会又特别多,于是这尴尬的一幕反复重复,成了大家的一块心病。我也习惯成自然,在大家苦不堪言学习讨论时,我一个人离开,享受清闲。有时为了避免难堪,余老师或徐老师在班级开会时就宣布一般会和红卫兵会一起开,不让我走,体现了他们的良苦用心。

据说阻挡我入红卫兵的主要是贫宣队代表,是个独眼龙,平时看见我老笑。

对这不人道的政治歧视,徐爱勤老师备受折磨,她受不了这个,跑到学校去大闹,跟贫宣队代表拍桌子说:“这么好的学生为什么不让人家入红卫兵。你有什么权利阻止?”

“他家社会关系复杂。外调时医院说要限制使用。”

“他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表现优秀!”

“那也不行。”对于徐爱勤老师的咄咄逼人,贫宣队代表有点恼羞成怒,冲着徐爱勤老师质问:“你算老几,老子是贫农。怎么跟无产阶级说话?”这乡巴佬有点政治资本,有点愚昧,想教训徐爱勤。

这话让徐爱勤老师大怒,桌子又一拍:“你家几代贫农?”

“三代!” 贫宣队代表自豪地说。

“那算个球,老子祖宗八代都是贫农!”

“我不信。有什么证据。”

“我弟弟是八三四一部队当兵的。”

据说贫宣队代表听到这句话后就软了,因为想进北京的御林军,政审非常严格,下面招兵时家庭成份一定要三代贫农,我们县掌握的尺寸是五代。在毛主席身边当兵,那还了得。贫宣队代表终于让步,同意我加入红卫兵了,不再从中作梗。军宣队代表也认为对我的处理不妥,同意我加入红卫兵。在这个具有时代特色的根正苗红较量中,徐爱勤老师取得了胜利。她兴奋得连夜赶到我家告诉了这个好消息,并一五一十地将她和贫宣队代表争吵的过程学给我们听,向我庆祝。

余永喜老师最开心,他的一块心病终于解决了。大家让我赶快写申请书。

我拒绝写!

在烈士塔时,大家在前面宣誓,我在后面宣誓,永远不再写申请书。

这时我已经开始倾心读书了,从书本里懂得了许多的道理。做人要有志气。中国历朝历代都有株连九族一说,一人犯错,全家斩首。我已经隐隐懂得了发生在我身上政治生命中的株连九族。当时让读的都是一些革命书籍,这里面有不少好书,写得很精彩,回肠荡气,我常常为那些出生剥削家庭的革命者而感动,他们同样抛头颅,洒热血。《红岩》中有一副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在烈士塔的那一刻,我树立了更高的理想,要做一个七尺男儿!

不久后发生了林彪叛逃事件。中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巨变,从农村来的政治过硬的民办教师给退回了原单位。徐爱勤老师走了,我恋恋不舍。临走时她还念念不忘地叮嘱我不要放弃。我很庆幸自己遇上了徐爱勤老师。可能她不是一个好的语文老师,人长得也不美丽。但她有一个善良美丽的心灵,她用自己朴实无华的行动在我心目中树立了一座丰碑。她是一个典范的德育老师,为人耿直,正义感强。她的行为,深深地影响了我一生的做人标准,要正气浩然,扶持弱小。在那孤苦无助的日子里,她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人间还有真情在,世界很美好。一直到今天和母亲谈起她来,我们都还充满了敬仰和怀恋。她是我一生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她是一个合格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我心中对她永远怀有一个歉疚,就是没有成为她所希望的红卫兵。但她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她的学生没有放弃,站在了科学的巅峰。

 

多年后我又重回烈士塔,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当我和小弟爬上山坡时,一个中年妇女在这里看守兼卖水。她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连连称道:“世道变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来了,都不信了。只有一些烈士的后人还记得寄点钱来修墓。还是你们这些美国的老革命好,还记得这些先烈,来拜访。”弄得我们哭笑不得。我们给了她一点钱修墓。望着烈士塔,几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写这篇文章时,我查了一下网络,据载:“随州市曾都区烈士陵园 湖北省国防教育基地,建于1957年。。。。。。烈士陵园建园48年来,共接待前来瞻仰英烈和接受教育的青年学生、解放军官兵、社会团体和各界人士310余万人次,有35万人次在这里举行了入队、入团和入党宣誓”。尽管这个烈士陵园和我同岁,这35万人次里不包括我。但四十年前,我在这里化蛹为蝶。

 

 

 

二零一一年七月三十日至八月七日初稿

二零一一年八月十二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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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教授的故事娓娓动听,值得一看。 -investfun- 给 investfun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08:13:57

    好文,歧视是最伤人的,有时会毁人一生的 -commonsense888- 给 commonsense888 发送悄悄话 (51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13:01:41

    有人受歧视后性格就扭曲le, 冤冤就是这么相生的。幸亏作者很坚强,很成功。 -commonsense888- 给 commonsense88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13:14:46

    所幸我遇到了许多好老师,好同学,好书本,好父母,才没有走上歧途。 -美国严教授- 给 美国严教授 发送悄悄话 美国严教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16:15:16

    严教授还是太迟钝了一些, 被拒加入红卫兵竟然那样迟才知道原因. -美洲狮- 给 美洲狮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13/2011 postreply 21:42:19

    A middle school had Army represetative? I doubt. -riding_on_tiger- 给 riding_on_tiger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4/2011 postreply 18:38:20

    Yes. At that time China was under military. You could see army r -passby- 给 passb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6:56:32

    Yes. At that time China was actually under military rule. -passby- 给 passby 发送悄悄话 (133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6:59:52

    我和严教授有类似经历。不过我是申请入红小兵受阻。 -passby- 给 passby 发送悄悄话 (265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7:07:20

    很好的文章,难得的纪实文学。那个年代可爱又可恨, -一碗麦片粥- 给 一碗麦片粥 发送悄悄话 一碗麦片粥 的博客首页 (16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08:24:22

    Good article. Enjoyed it -李狗妈妈- 给 李狗妈妈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15/2011 postreply 12: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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