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66)
时代传媒|阿里裁员,满城风雨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在杭州阿里园区1号门口,一位在职员工如此安慰身旁“提前毕业”的友人。
5月24日下午,处于舆论风暴中心的阿里园区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一场场离别正在上演。就在前一天,阿里有业务部门被曝开始进行组织岗位和人员优化,整体比例约7%
下午5点,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一位身材瘦小的男子拎着行李箱走出园区大门,两鬓的白发使他看上去略显沧桑。其身背黑色电脑包,零散的书籍和一包黄瓜味的乐事薯片稍显拥挤地被塞入另一个随行的口袋里。
匆匆离开园区的阿里员工 图源:时代财经摄
随后陆续有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园区,他们表情冷淡,脚步匆匆,张望着驶来的网约车,没有人回头,看看这个曾经奋斗过的战场。直到暮色降临,一辆辆豪车从园区的道闸杆驶出,闪耀着光鲜的名牌呼啸离开。
作为技术人才工厂,阿里巴巴承载着大多数员工对远大前程的向往,但是在组织变动和降本增效的刀锋下,部分人的梦想突然中断了。
上述阿里园区于去年正式投入使用,一条南北向的马路,将总部大楼与生态圈企业办公楼分隔开来。与此同时,一座东西向的人行天桥又将两片区域连接起来。据说这象征着整个园区中数据通畅无阻的传输与共享。
阿里巴巴对裁员传闻的回应姗姗来迟,5月25日晚间,阿里巴巴集团官微宣布,2023年六大业务集团总计需新招15000人,其中校招超过3000人。
然而,紧张、不安的气氛已经传导到整个互联网圈。“有不少公司听到风声后,降低了招聘预算,也有关闭招聘岗位的”,一位杭州猎头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道。
裁员风声落地,高P是重灾区
当裁员还没闹得满城风雨时,入职阿里一年的亚楠已经嗅到了危险信号,“裁员名单一周前就定下来了”。
这是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风暴式裁员,留给被裁对象的时间最多只有1个月,大多数人会选择当天撤退,拿走N+3的体面赔偿金。“经常一天内吃两顿散伙饭,没必要特别纠结,大多数人都坦然接受了。”一位阿里在职员工向时代财经说道。
一批离开云谷园区的员工 图源:时代财经摄
据多位阿里员工透露,此次裁员的重点对象为高P群体,低层级的“小虾米”大多受到牵连。
“去年招进来的近百名应届生都不在裁员范围内,但是项目组里有P8-P10的大佬陆续离开了,各个部门对应的裁员比例也不一样,我们组的裁员指标应该有10%。”亚楠向时代财经说道,她隐隐觉得这是其所在的业务部门中层团队大换血的前兆。
外包团队员工习惯了大厂频繁的离别时刻,一位阿里机房维修员工向时代财经透露,机房的运维人员几乎每三个月换一批人。
李潇是西溪园区淘天集团的员工,一星期内,她收到了不下20次来自亲朋好友的问候,她只能以“没有外界传的那么厉害”来回应熟人圈的关心。
尽管李潇所在的部门仍然维持着风平浪静,但大多数员工如同惊弓之鸟,担心裁员的齿轮很快转向自己,以至于在密集的会议和任务中,她都处于游离状态,大家私下讨论的中心话题也变成了裁员后的出路是什么。
“就算躲过了这次裁员,也很难保证下次能安然无恙,表现不错的业务都要完成裁员指标,其他收益效果不好的业务员工应该也逃不了了。”李潇向时代财经说道,去年开始,她所在的部门经历了两场较大的震荡,渐渐地,她不得不接受“裁员常态化”的事实。
自2022年以来,降本增效成为阿里业务发展的基调,财报数据显示,2022年阿里人员缩减近2万人。而根据最新数据,2023年一季度人员再次减少4524人。
伴随着组织架构的大调整,员工面临的不确定性风险大大增加了。
近期被优化的李明已经做了近三个月的心理建设,他所在的业务小组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很难明确划分进某个具体的事业部门,他向时代财经坦言:“处于业务模糊地带的员工是这次架构调整的最大牺牲者。”
大厂员工失业,殃及池鱼
2017年,淘宝员工王萍在移动互联网高歌猛进时分急流勇退。
他经历了电商行业发展的黄金时期,在他的记忆里,阿里总部园区永远是一派欣欣向荣的面貌,每天一睁眼,一串串振奋的数字催着员工不断加班:不断攀升的GMV,增长强劲的新客数量和急速扩张的员工数。
“好像每天都不间断地招聘,无限的创意等待挖掘,人员扩张期间,甚至两个员工挤着使用一个工位。”王萍忘不了处于上升期时,园区的热烈氛围,每当双11大促来临,整个西溪园区被绚丽的射灯装点,破纪录的交易额总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锣鼓和澎湃的欢呼声,让他没想到的是,曾经热闹的画面竟也定格成了历史。
2021年,天猫双11总交易额定格在5403亿元,较2020年同期增长8.45%,增速放缓。到了第二年,阿里不再对外公布GMV,转而关注经营质量。公开资料显示,截至2022年,阿里巴巴中国市场的消费者突破10亿,逼近用户增长天花板。
西溪园区灯火通明的夜晚撑起了网约车司机杨帆近十年的收入,2013年,网约车战火尚未被点燃,出租车是员工上下班出行的常用交通工具,每到晚上8点以后,络绎不绝的车流涌向西溪园区门口。
据杨帆回忆,互联网兴起之前,没人炒房子,而是炒出租车,当时一辆出租车能炒到100万元,“我们当年就算在两班倒的情况下,一天保守估计也能赚800元,一个月下来能挣2万多。”
而当互联网公司启动降本增效,曾经和加班文化配套的一系列补贴也逐渐消失,2021年7月,包括快手、字节跳动、美团在内的多个大厂宣布取消大小周,紧接着,住房补贴、下午茶、打车补贴等福利也严重缩水。
周边网约车市场的高速发展在阿里大范围取消打车补贴后“踩下刹车”。据多位员工透露,阿里取消打车补贴已经有一年多了,每个月只提供800元的限额报销,这让一部分提早下班的员工转向公共交通工具。
大厂预算的下滑直接冲击了杨帆的收入,晚上9点迎来最后一批下班高峰期,再过一个小时,园区附近的订单量就像踩了刹车。“放在两三年前,到凌晨两三点依然有不少单子可以接,现在到了10点就几乎接不到单子了。”
杨帆见证着阿里员工的潮起潮落,他把自己定义为失意员工们的“树洞”。“去年11月有一对在阿里上班的夫妻,买房半年后双双被裁员……最近一段时间,达摩院不太平,自动驾驶业务小组整体被裁员了……”杨帆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见闻。
距离西溪园区步行5分钟左右,是一个大型居民区:福鼎家园,大多数年轻的阿里员工居住在这里。不过,这里只是他们暂时的落脚点。据福鼎家园门口保安透露,2023年,这里的租户流动率达到了巅峰,“去年有很多人在这住,今年的住户明显变少了,而且少了很多。”
阿里西溪园区周边配套 图源:时代财经摄
随着收入水涨船高,拿下未来科技城的一套房子往往是阿里员工的目标。靠近西溪园区的阳光城未来悦MAX、中南樾府、东原印未来构成了未来科技城“三兄弟”。在阿里瘦身的几年内,周边房价经历了不小的震荡。
贝壳找房显示,阳光城未来悦MAX目前在售房源一共118套,主流挂牌价格介于5.5万元/平方米至6.5万元/平方米,而在巅峰时期,小区整体挂牌均价曾突破7万元/平方米。
重生还是失速,分岔路口的互联网巨头
在降本增效贯穿整个2022年后,阿里动用了最直接的办法——组织瘦身。
今年开年以来,阿里经历了史上最大的组织变革。3月28日,张勇发出公开信:阿里巴巴将启动“1+6+N”的组织变革。此外,阿里曾经引以为傲的中台将被全面做轻做薄,据“晚点”报道,阿里中台在5月中旬被彻底分拆,该队伍高峰时期一度超过1万人。
离职员工吴凡见识过庞大组织引发的弊端,一个问题需要经过无数次的内部相互拉扯、消耗。“个别级别高的管理者,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不会出错的业务。”
过去十年,包括阿里巴巴在内的互联网大厂挑起了大大小小的变革,从网约车、百团大战、移动支付再到下沉市场、社区团购,大厂无孔不入地改造着用户的生活场景,也不断拓宽自身的业务边界。
与此同时,组织的急速膨胀悄然而至。2018-2020年,阿里巴巴每年员工人数以2万人的速度增长;而信奉大力出奇迹的字节跳动,在短短8年内,员工数量突破10万人;2016年-2019年,腾讯以每年新增1万人的速度稳步扩张。
“印象中只要公司一把手提到不计成本地投入,该业务至少有两个团队跟进,浩浩荡荡上百号人参与进来。”吴凡说道。
毫无疑问,两个大动作带来的最终结果是人员的收缩。“多个业务板块有上市的计划,免不了要进行人员组织的调整,并非经营遇到了困难。”一位从达摩院离职的中层员工猜测,经历了人员快速膨胀后,轻量化运营将成为阿里日后发展的常态。
在国内互联网公司启动大规模裁员之际,美国各大科技巨头也同步刮起了裁员风暴。马斯克收购推特后,大刀阔斧地展开了一系列举措,员工人数从7500人砍到只剩下1500人;近期,Meta完成了第二轮万人裁员计划,累计裁员约21000人;去年11月,亚马逊确立了长线裁员目标,并且在三个月内裁掉2.7万人。
互联网管理者似乎尝到了降本增效的甜头,近期,马斯克在伦敦峰会上预测,推特最早6月份就能实现扭亏为盈。在人员缩减四分之一后,Meta 2023年第一季度实现营收增长3%,其中广告增长回归,营收达到281.01亿美元。
大厂精打细算的日子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对待风口的态度变得谨慎了许多,在元宇宙概念遇冷后,大模型时代的到来也没有搅乱战局,部分头部大厂甚至尚未正式出手。除此之外,它们几乎都步调一致地选择让集团CFO走向前台,阿里的张勇、TikTok的周受资,京东的许冉……更早一些,微博的一把手也换成了财务出身的王高飞。
“十年前,互联网的管理者还是实实在在靠业务打仗的人,只能说各互联网大厂都走到了需要精细化运营的转折点。”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
回到村里的职业电竞选手

出生于2000年的李元平,自小生活在四川德阳农村,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是作为电竞职业选手的两个月,那是他业余参赛拿到冠军的馈赠,然后,成绩平平的他又一度回到了村里。
更多的时间,李元平是在酒店后厨切小米辣,在闷热的夜市炒龙虾,还有一次,他被一头300多斤的猪踩断了肋骨。像所有出身底层的年轻人一样,电竞职业选手曾让李元平短暂地目睹世界的斑斓,而现实,他所能有的选择少之又少。
标价180万元的选手
今年4月,李元平从一家电竞学校离职,回到德阳市中江县的村里。
每天一早,他就被爷爷叫起来吃饭,饭后趁着清晨的空气新鲜,会在院子周围溜达一下。村里生活节奏缓慢,有时候一件事就能搭进去一天。前几天,他专门抽空进了一趟城,给爷爷买了新手机,早上出发,回到家已接近傍晚。
时间缓慢,他都快忘了当电竞职业选手时,半天时间能打上好几场比赛。
悠闲的心态在下一份工作迟迟没有着落之后,逐渐崩塌。在老家蹲了不到一个月,李元平变得有些焦灼。他开始向认识的电竞俱乐部老板挨个打听工作,但几乎都没有合适的职位。
时间退回2019年3月,那是李元平最初接触电竞赛事的时候。他被几个主播邀请组队参加城市赛,一路晋级到省级赛,最后打败专业选手队伍拿下冠军。对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路人队来说,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从村里去成都,李元平要先乘坐面包车或摩的,颠簸着抵达镇子上的车站,坐两小时的班车来到德阳市,然后再转大巴去成都。李元平所在的队伍拿下了冠军后,他也被一名教练注意到,对方发出邀请:“想过来打职业吗……”见他犹疑,对方紧追不舍地灌输了很多追寻职业理想一类的话,说得天花乱坠。
“能开多少钱?”李元平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新手,3000块一个月吧。”教练顿了顿说。
李元平想了想,有固定收入总比没有好,“而且不晒太阳、不刮风的”,便答应下来。
2019年7月到9月,是李元平作为职业选手,正儿八经参赛的两个月,但也仅此两个月。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比赛时,他坐在选手席上,摄像机晃着脑袋、大摇大摆地停留在距离他脸部几十公分开外的空气里。比赛还没有开始,他把脑袋垂下来,五官紧绷,侧过脸去和旁边的选手搭茬,避免看向镜头。
李元平不是热门选手,鲜有人呐喊。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少年,有时会爆发出没有恶意的哄笑,这足够让他害羞一会儿。李元平很少回头看他们,只期待比赛快速开始,因为上了战场,就不顾上窘迫了。
专注在手里四方屏幕中厮杀时,李元平话多而密集,声音大到观众席都能听见,偶尔也冒出来几句脏话。他负责打野,但总是下意识地指导队员应该怎么操作。这是他印象中,为数不多的参加过的正规线下比赛。李元平的职业生涯短暂,且不算辉煌。
李元平所在的队伍由于没能在次级联赛中获得进入最高联赛的资格而解散,队员们不得不为了转会,而去其他俱乐部试训。尽管转会费被俱乐部标价180万,李元平深知各方面都算不上出色的自己,很难被卖掉,果不其然,几轮试训无果后,他失业了。
2019年底,李元平回到老家,一个初中同学在工地上做小工,便把他介绍进去。同学调侃他:“怎么不做明星了?”李元平说:“屁,你见过3000块一个月的明星吗?”那之后,他开始在工地做起了临时工,一天100元。
图 | 李元平在工地
在工地里,穿着浅色衣服的李元平穿梭在灰蒙蒙的水泥、砖头和工人中,显得有些异类。这是他在镜头下打职业比赛养成的习惯:尽量保持整洁。
李元平的主要工作是给砌墙的师傅递砖。这活儿听着简单,实则需要技巧和耐心。一块砖大约5斤,一推车30块砖,他粗略计算,一天下来,大约有1000块砖从他的手里传递给骑在墙上的师傅。随着墙高度的增加,递砖演变为扔砖,这需要极大的手劲以及与师傅的良好协作。如果没扔准,砖头摔碎事小,砸到人事大。
刚开始,李元平还不太适应。在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他像个机器人,手臂上上下下。最初的几天,他的手心被磨得通红,起了茧子,下班后胳膊几乎无法正常抬起来。但他没有抱怨,身边不少亲朋都做着这样的活计,见怪不怪。
有人喊他回去打职业,他兴冲冲地前往上海,训练没几天,队伍请到了技法、经历都更老练的选手,他只好做了替补。好在,他在战略谋划上颇有自己的想法,主动请缨做了临时教练,至此踏上了当教练的路。
图 | 李元平至今保存着世界赛的定妆照
当教练后,2000年出生的李元平,有了一个新的代号:老李。他的姿态从坐在椅子上拼杀,变成了在5个少年身后游走、观察。
此后,李元平前后在深圳、广州几个电竞俱乐部担任过教练,也在几个电竞学校做过指导老师。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他在成都一家反网瘾的机构教学,他经常以自己的经历教导学生要好好读书,“电竞圈子除了个别天才,大部分很难打出成绩。“
对成为“老李”这件事,李元平没有过多感慨,“人家打得好,当然人家上。”他甚至认为,自己这种人能参加职业赛,原本就是一场意外。
作为一个农村少年,李元平没有太多选择。向来都是命运给什么,他就接住什么。但对于接到手的球,他有时也展现出无能为力,无法将其抛得更加高远。比如,他的确没办法成为知名选手,他入行时已经19岁,早已过了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在技法上也并非一流。
他曾经苦恼过,也试过一天训练十几个小时,但发现“反应就是没人家快,也没人家准。”

从底部出发
李元平幼年时,就常在农村与城市间来回跳蹿。他的父亲是一名电焊工人,母亲在成都一所他叫不上名字的厂里上班多年。小学二年级之前,他几乎都在姥姥家里度过。
和大部分农村的孩子一样,在他人生最初的那几年,绝大多时间都花在了一些至今想起仍觉有趣的事情上:满山野跑着摘果子、在夏天的河里游泳、在院子里玩弹珠,也和同龄小孩吵闹、互殴。
七岁那一年,深圳打工的父母将他接到身边,并在厂区周围的村里租下一间屋子,李元平开始了见世面的四年。他清晰记得小学开学那天,父母带他到报名处签了名,就留他一人在学校。他只记得自己在老家读的是二班,便一个人跑去二班教室。李元平回忆,当时的自己穿着姥姥给做的藏青色的中山装,说着一口川普,在城市小孩面前像个异类。
从小缺少父母陪伴,令李元平乐于交友。在深圳,他很快在学校里结交到两三个本地小孩。熟络之后,本地小孩们请他去网吧打游戏,一小时一块五毛钱,几乎是他一天的零花钱。
想打游戏却实在没钱的时候,李元平就去街上捡塑料瓶。那段时间,他熟练地翻垃圾桶、钻水沟,卖够一块五就立刻冲去游戏厅。一次,他和几个小孩照常在路上捡塑料瓶,不知怎么走到一个废弃的公园。公园一处的角落,堆满了废弃的健身器材,李元平如获至宝。从这之后,他们每天放学都从公园搬一块铁走,一斤八毛钱,通常打完游戏,还能剩下点钱买冰棍。
网吧上机时间结束后,李元平总舍不得从椅子上起身,他着迷于赢别人的快感,三年级的他就经常在和高年级的比赛中获胜。
由于没有深圳户口,12岁的李元平转回老家镇子读初中。初三毕业,他成绩不好,去了当地一所中专学习数控专业。他经常对着电脑琢磨,如何把一块圆形的铁变成一只螺丝,这就是他的专业课内容。在他看来,这远比不上游戏有意思。职中的第一年,某款竞技手游上架,李元平开始经常在课后玩这个游戏,渐渐地越来越得心应手。

偶然的一次,李元平在网络上加入一个代练群,一天,有群友在群里发消息寻找代练,200元从钻石上到王者段位。他接了这单,花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一天赚100元,对当时的他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此后的三个多月,他开始频繁帮人代练,也积攒了一点名气。随着单子越来越多,他产生了退学的想法。
2017年的春末,李元平如愿让母亲给学校的自主就业协议上签了字,回到家开始全职代练。那段时间,他的月收入少则两三千,多则五六千,已经超过村里大部分人,但仍旧免不了被指指点点。
在村民眼里,游戏是不务正业的,更不可能有通过游戏赚到钱的法子。只要在逢年过节或者喜丧吃席遇上,村民们就会攀比孩子有好工作,会省钱,又是多么孝顺。靠代练赚钱的李元平在乡亲们的议论声中,度过了2017年的初夏。
李元平的父母被流言蜚语动摇,开始敦促他去找个正经营生。
亲人轮番轰炸下,李元平妥协了。他去了绵阳一家酒楼工作,那里的行政总厨是他舅舅的同学,包吃包住、月薪2000元。
作为新学徒,李元平被打发去学习凉菜制作,前两个月,他都在切佐料。酒楼的菜品很是考究,小米辣必须掐头去尾,中间切成三段,多了少了都不行;很多饭店图方便会拍碎大蒜,但酒楼要求学徒们必须一刀刀剁碎。他要剥蒜,一盆盆地剥,剥到指甲缝火辣辣地疼,然后红肿着去切小米辣。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闻多了饭菜的味道,李元平的食欲减退不少。
酒楼的工作是没日没夜的,忙起来一天有时候只能眯三四个小时。每个月的薪水发下来,只有1800元,比承诺的少200元,而且三个月只休息两天。李元平敢怒不敢言,不想替舅舅得罪人,便忍了下来。

李元平在厨师资源群里看到一则招聘,独自买了一张火车票前往成都。饭店规模不大,2800元一月。店内有一道名叫鸡丝凉面的菜在当地很有名,是招牌菜。鸡丝的制作流程相当耗费人力,先用开水将整鸡煮熟,稍微在凉水里过几分钟,就要手工将鸡肉撕成大拇指长度、面条宽度差不多的鸡丝。
那几天,他的身上总是沾满鸡肉的腥味,食指和大拇指也被泡得水肿,有时候还会因为太过用力导致抽筋。卖得好的时候,李元平一天要手撕十几只鸡,几乎在小凳子上一坐就是一天。每次服务员来后厨报菜单,他都希望不要有鸡丝凉面这道菜。只忍耐了一周,他就收拾了衣服离开,但下一份工作,依旧是他熟悉且厌恶的厨房。
“厨房和工地永远缺人,但电竞不一定。”这是李元平后来总结出来的,对于农村少年来讲,辍学之后,工地和饭店成了最常见的选择。
李元平挑了一间在上海的饭店,每个月4200元薪水,管吃住,这对当时的他而言,是相当可观且稳固的一笔收入。他撺掇了同样在成都饭店里工作的好友,一起买了两张硬卧。去上海之前,他曾听说这个城市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可惜,繁华的上海并不属于他这样的底层年轻人。
老板给李元平和好友租了群租房,上下铺,那间宿舍一共住了七八个人,有外卖小哥,也有工地工人。这样的宿舍环境,已经是他争取来的了,第一次看房时,老板直接把他领进了一间挤着十几人的半地下室,他站在门口就看见地上满是槟榔、烟头,泛黄的墙壁上有明显的淌水的痕迹,厕所的门关不上,掩着一半,飘来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在一个没有空调的小屋里炒龙虾,夜班,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四点。夏天太热,他就把上衣脱掉,“但不能脱裤子噻!”他清瘦的身体在几口大锅之间穿梭,烟雾迷得他睁不开眼,还没炒上两个小时,裤子就已经被汗水浸透,“能拧出水来。”
李元平自诩乐观豁达,即便在17、8岁的年龄吃这样的苦,也鲜有怨言,换工作也从不和父母商量。有一次,他从店里下了夜班,和两三个同伴一起回宿舍,遇到暴雨,他们没有伞,只好找塑料袋罩在脑袋上。回宿舍十几分钟的路上,少年们把雨水踩得劈里啪啦,慌忙的步子像是在逃难。李元平藏在塑料袋下的眉毛皱起来,鼻头也酸起来,他毫无预兆地在雨里闷声哭出来了。
2018年的夏天结束的时候,在厨房摸爬滚打了一年多后,李元平领了薪水回到德阳,他发誓不会再从事这一行。

李元平躲回乡村的房子,重操旧业做游戏代练。冬天,家里没有暖气或空调,他把手放在暖水袋上打游戏。夏天,蚊虫飞舞盘绕,每一把游戏结束,他就会花一段时间抓痒,腿几乎被叮得体无完肤。没多久,他认识了一些主播,由于技术精湛,也有了相对稳定的客户。
但在村里的亲戚眼中,李元平依旧是辍学两年吊儿郎当的小伙子。
被要求去“务正业”的剧情再次上演。2019年春节后,李元平去了老家附近一个养猪场赶猪。他只有一米六八,不到一百二十斤,有些大猪能高到他肩膀的位置。赶猪上车的时候,每十头一批,这是个需要眼疾手快的活儿:十头猪都上车后,要在它们中间任意一头回头之前,把车厢门抵住,“有个什么效应来着,反正一头猪回头的话,所有的猪都会回头。”
不幸的是,这样的事情真就发生了一次。那次,一头猪突然带动全车的猪回头狂奔,站在赶猪台上的李元平下意识地想躲在一块一米多高的墙后,但他没想到,猪把墙挤塌了,他被压在废墟地下,被刨出来后,胸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喘不上来。
猪场主吓得“啊呀啊呀”地叫,以为要背上人命官司。被送到医院后,医生告诉他,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断了一根肋骨,“不疼,养几天就能好。”
成为人生导师
2019年的春天,李元平伤愈出院,他开始参加电竞的城市赛,变成一名职业选手。进入到一个有粉丝欢呼、有聚光灯聚集的行业,他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
从前,他在厨房也好,工地也罢,待遇、薪水都靠口头承诺,从没签过合同。当教练第一次拿出两份合同给他的时候,他看着厚厚两本合同陷入了慌乱,翻了几页发现看不懂反而安心下来,“想都没想就签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份合同是三年制的,如果自己违约辞职或者跳槽,都要付1000万的违约金,那时他的薪水是3000元。
有时李元平觉得工地反而更纯粹。工地没有合同,但有人情、信任和拳头。如果将李元平的经历浓缩进一份简历,就能轻易看见他在聚光灯下和工地、厨房里来回游走的步伐。
2020年后,李元平辗转各种培训班做教练,每逢两份工作交替之间,他都会在工地过渡一段时间,有时是半个月,有时长达两三个月。作为过渡性质的工作,他也毫不含糊,从不偷奸耍滑。
他清晰地认识到,工地里漫天弥漫的粉尘,或许才是他这样的农村少年生活的常客,舞台上闪耀的灯光仅仅是生活的小插曲,那些都过于虚幻。
2021年,李元平去成都一家电竞培训班教学,这次他有了新的作用——劝退。春季班和暑期班的学生最多,有四个班,一个班大约三四十人。班里大多孩子和他当初一样,读书读不进去,想做职业选手。不同的是,这些孩子的父母,舍得支付高昂的学费,将孩子们送到这里来培训,目的是让孩子们意识到电竞职业之路的艰难,从而早日放弃。
“电竞选手是在镜头下,但离明星远得很。”在李元平的记忆中,送来的孩子们确实鲜有天赋异禀的,也都谈不上努力,“让他们一天练11个小时,根本扛不住。”他常常调侃自己的学生:“你们哪里是玩游戏,是游戏玩你们。”
很多孩子在入学后很短时间内就选择退学,有的是一周、有的是一个月。当爱好变成需要争夺的碗饭,很少有孩子能够在其中找到乐趣。培训班一天训练十几个小时,有的孩子会在手边放一个小风扇对着手机吹,由于长时间训练,手机屏幕烫伤手指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退学的孩子们,回到学校踏实学习,这个培训机构被很多媒体报道为“电竞劝退班“。李元平说,这并不是他们的初心,而是扛不住后要退学的孩子实在太多。
突然间承担着育人的责任,李元平越来越像个老师了。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想给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也经常拿自己做反面教材,鼓励孩子们回到学校读书。他告诉孩子们,一定要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敢于尝试是好事,但悬崖勒马也很重要。
李元平动动手指就打败这些孩子们,然后劝他们迷途知返,他常在课上对他们讲:“电竞并不是一个谁来了都能成功的地方,你们连我都打不过,就不可能打职业。要知道我在职业选手里,各方面都很一般。”
不少孩子退学后,都考学顺利,家长们常常给李元平发来喜报。
李元平还给女队当过教练,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不少电竞圈内好友开玩笑:“还缺扫地的吗?”但李元平只在意女队员们能否不要在训练室里抽烟,他立下一条规矩:在训练室抽烟抓到一次,扣200元。
电竞圈子里的少年们,可以大体分为两类:富二代和李元平这样的。这两种人,李元平身边都有,很多富二代的生活方式超出他的想象,比如可以一夜在KTV消费六七千元,也有很多像他自己这样出身的贫苦的少年,被聚光灯晃了眼,生活习惯会潜移默化发生一些变化。
原本谦逊随和的少年们在小有名气之后,突然变得脾气暴躁、我行我素,都是常有的事。作为教练的李元平,有时会劝告对方小心行事,告诫:“我们不是明星。”
李元平正不竭余力地攒钱,他此前薪水最高的一份工作是7000元出头,他靠着节省,已经攒下十来万。他说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大目标,没办法成为有名的电竞选手,但也不想继续在村里生活。
今年四月底离职后,李元平一直在寻觅新的工作。好消息是,有两家学校的电竞专业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一家是中专,在重庆;一家是大专,在德阳市里。
薪水倒是差不多,他去两个地方考察了一番,还是选择了后者。“重庆那个太偏了,点个外卖配送费比饭还贵。德阳那个离家近,还是个大专。说出去也算是个大学老师。”
月薪8000元,住宿在学校,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李元平打算多干几年,将来最好能在成都买下一套房,实在不行的话,德阳也行。然后,买一辆车,行驶在家乡的公路上。
李元平清楚,自己随时都可能回去搬砖。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