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7)

来源: 2023-03-25 18:17:42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心来北京的朋友,再来不了

 

2023-03-23 15: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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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禾

1984年生于甘肃庆阳,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

 

 

编者按

 

子禾是“人间theLivings”最早的一批作者,其刊发在人间平台的作品也收入到了这本非虚构作品集《异乡人——我在北京的十年》中。 非虚构写作强调作者的在场性和亲历性,子禾这本书正是以他在北京10年的生活变迁为线,用细腻真诚的语言,记录着他这位外乡人以及与他在北京发生关联的普通人的故事。这里面没有离奇的、跌宕起伏的情节,有的只是“北京”这个庞大、稳固的形象背后生动而微小的画面,它们属于“北京”,也属于“北京”背后的那座具体的城市。

 

王城如海,北京不乏记录者,但大历史记载的多是帝王将相的更迭、时代的变迁。普通人犹如一滴透明的水藏于海中,很难被大历史关照。而这些人才是社会的大多数,对普通人的书写和记录能让我们看到时代巨变下更多的细节和情绪。 子禾说,“我写的每一个人,同时都是我自己。”其实,他写下的每一个人,也是我们每一个人。也许,这就是非虚构写作的价值与魅力,也是子禾这本书慰为珍贵的地方。

 

 

 

永远不会消失的真空

 

2008年8月的一个早晨,我从古城坐公交去海淀桥上班,一早就在下雨,整座城市被细雨洗得清新又鲜丽,四处都闪耀着一种安宁的微光,世界为之一新。但稍一走神,你就会荡出这个安宁新世界,你会发现有一种忧郁,依然弥散于四周。

这忧郁正源于生活的规驯。对于一个还没有习惯生活之鞭的年轻人来说,这规驯永远显得过于突然,过于不留情面。而一个人要在社会中有所成就,需要真正学会接受它,如此才能获得它蝇头小利的奖赏。

约一个月前,我就是这样告诫M的。我的大意是,要忍耐,一旦度过这个煎熬期,你就会获得一种自由,那种自由如同你的脉搏,不再与你相抵触。

万万没想到,会在清早的公交车上接到T的电话。手机听筒中的嘈杂瞬间复活了城市的喧闹,仿佛外面的雨是一种错觉。T是M的大学同学,大约两年前,他们曾结伴来北京考公务员,与我相识,但此后并无联系,只是听M说过,他已经考取了天津的公务员。

“你知道吗?M出事了,”向我确认身份后,T问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好像希望我也提前知道,或者有所会意,他要尽力避免将那个消息说出来。他的语气让我感到紧张,但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和M通完电话也就半个月。

“M执勤时,出事了。”电话里一阵沉默,空洞的沉默,夹杂着城市轰鸣的电流声。

电话挂了。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下了公交车,但我记得这件事就像一团云雾,不高不低地漂浮在我头顶,似乎为了提醒我,一个人的死无足轻重。接着,收到了T发来的三条短信:“一天夜里,执勤时,被一辆车撞倒”“没再起得来”“他的父母已经赶过去了,单位在争取,希望能争取到‘烈士’的称号”。

 

第二天下班回到古城的出租屋,与房东太太闲聊,听她聊起她一个老邻居病亡的消息,我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一种死亡信息的交换?信任的交换?),说了M夭亡的事。

“他才23岁,大学毕业,考了一年多,刚考上公务员,干了几个月……”小屋里沉默下来,似乎我们说了太多的话,需要沉默的调剂。

在这沉默即将凝滞的时候,老太太叹息道:“你那同学,那么年轻,太可惜了……”她浮肿的脸上没再流露那易碎的笑容,她表情庄重而惋惜,足以匹配我们正在谈论的事,匹配她的叹息。

大约两三个星期后,我才将这事告诉了老白,他是我和M在北京唯一共同的朋友。我也和T一样,在告诉老白之前,并不确信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于是先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吗?”而从那以后,M就在我和老白之间形成了一种真空,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真空。

 

 

三年不见

中断联系约三年后,2011年中秋,老白突然联系,来访。那天阳光很好,老白骑着一辆笨重的电动自行车,带妻子和不足三岁的女儿,提了两盒月饼来看我。

那时我已搬到三义庙,我们在附近一家饭馆吃了饭,回到租住屋中,照相留念——照片中,老白的女儿大张着嘴巴,紧闭眼睛,一边大笑一边叫喊;老白的脸上则始终浮现着隐忍又略带羞怯的微笑,仿佛那笑容下面藏着某种尖利的东西,刺痛着他。由于小孩太闹腾,照完相没多久,他们便告辞了。

2014年夏天,我准备离开北京,才想到已有三年多没见老白了。我用老家方言拨通电话时,老白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用普通话问我,“哪位?”

这让人有点难堪,但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听不出来我是谁吗?”

老白显然没什么耐心和一个陌生人玩猜猜看的游戏,他冷冷地说:“听不出来。”

我在犹疑中报上自己的名字,他这才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提议见面,老白在一种犹疑间,不冷不热地说可以。

 

第二天上午,我和爱人下地铁后没多久,一辆白色小轿车在路边停下,老白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向我们招手。其时我们站在天桥上,正盯着地铁的出站口,就在刚刚,我还以某种洞悉一切细节的自作聪明对爱人说:“重点注意那些一家三口一块出来的人。”

这立刻显得滑稽且愚蠢。后排坐着老白的妻子和女儿——“阿姨好——叔叔好——”小姑娘向我和爱人打招呼。

瞬间,又一种惊异占领了我的大脑,仿佛他们到三义庙的事情发生在十年前,而不是三年前,当年那个喜欢发脾气的小姑娘,如今已完全脱胎换骨:齐肩的短发,黑黑的眼睛,朴素自然的衣着,漂亮,沉静,懂礼貌。只不过这双黑眼睛,还看不透我因这白色小轿车及她的巨变而产生的某种微妙的尴尬,也还看不透她爸爸那隐忍微笑中些微的变化——沉着,他的心里似乎装了许多话,每次总是小心翼翼地挑一句扔出来,看你反应,再挑下一句。但显然,并不是三年太短,而是我那时还不能充分体会三年时间的分量。

老白一边驾车带我们去吃饭,一边与我闲聊。不知是由于我的拘谨作风,还是刚才突如其来的尴尬,这谈话如同一次不合时宜的任务,显得十分局促。

老白说他做了三年的精密零件加工厂,叹息着创业的艰辛及生意的不易,但语气间始终流露着成功者的那种从容与得意,仿佛看透了一切。他还说了北京的种种糟糕与不堪,我不断附和着,以便为我将要告诉他的消息做铺垫。

我终于说起即将离京赴杭的事,老白先表现出了一点惊讶,随即就转过脸来,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那是好地方,我支持你。风景美,空气好。北京空气差,压力大,买房没希望,孩子上学还要交赞助费。”又说,“北京是人精待的地方。”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仿佛是为我们的决定准备了礼物,只等我们提出来,他便和盘托出。

这也并不奇怪,从任何角度看,我们都应该早点离开北京。迟迟不离开,才显得奇怪。而老白说的每一个理由,都几乎具有真理般的正确性。老白又说,过几年他也要离开北京,他会去银川,因为他的小学同学有好几个都在那儿建立了自己的产业。他是善意的,他想把自己划在“人精”之外,同时模糊地表明,他和我们属于一种人。

吃饭的地方到了,门口停着许多电瓶车,墙根下零散地扔着竹签、废纸、砖块、塑料盆、铁丝拧成的晾衣架、枯草。老白紧贴另一辆轿车,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车停在路边。

我们下车,谨慎地躲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了马路,进了饭店,一家陕西人开的面馆——我恍然觉得,这情景多么熟悉:三个瘦小的青年,老白、M和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马路,走进了一家陕西面馆。

 

 

豆灯狭窄的夜

我不止一次地做过一些氛围十分相似的奇怪的梦:冬夜,外面寒风呼啸,有人在门外透过门板上的缝隙窥视我们,他看见——我和一个人瑟缩在昏暗房间(或窑洞)的土炕上;煤油灯昏暗如豆,似乎用尽了所有能量才勉强冲破黑暗的围堵;我们很惊慌,如同无助的小羊,欠起身子警惕地看着,仿佛我们的目光可以抵御入侵。但并不能,只是事情没有进展,就那样僵持着,惊慌变成惊恐。

梦醒之后,我发现梦境还是无比清晰,仿佛我还在梦中——而与我躺在一起的,正是M。

M是我的高中同学,2003年考取了位于保定的一所警官学校,我由于高考失利,留下来复读,所以直到2004年来北京上大学,我们才恢复联系。M聪明、外向、善于交际,加之保定与北京相距不远,我们的交往很快密切起来,他至少来北京找我玩过三四次,我也去过保定一次。

2005年秋天,M第一次来北京找我,我们一起挤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没一会儿,M“咚”地一声跳下床,跑去隔壁的盥洗室上厕所。一小会儿之后,当他再次出现时,我和室友都呆在了那里,他竟然没穿内裤:黑而精瘦的腹部下方,一片黑色阴毛中间,瑟缩着微微勃起的阴茎。M大概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狡黠一笑,然后猴子一样爬上高架床,继续睡觉去了。

M就是这样的人:对于这个世界,他并不介意毫无保留。

 

那天下午,M带我去健德桥见一个老乡。我们下公交车后,很快就来了一个瘦小伙,两只小眼微微往外下瞥着,仿佛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的锤炼,但笑容十分灿烂,又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受过磨难。他走过来,向我笑一笑,握握手,然后直接过去搂着M的脖子,兴奋得跳起来。

这就是老白,比我和M大三两岁,是M的一个远房舅舅——但M并不叫他舅舅,而是直呼老白。老白先带我们去吃饭,喝酒——也是一家小小的陕西面馆,然后再去他上班的机械加工厂。印着红字的草绿色机器都冷冰冰地休息了,它们旁边堆满了各种形状的银光闪闪的加工成品,堆在沾满油污的地上。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去了距离小加工厂并不远的一个小区,老白就住在那里。生满锈的大铁门上缀满了爬山虎,我们需要从它们那已经开始枯萎的身下的小门中钻过去,进入矗立着许多令人眩晕的高层楼房的小区。

老白租住的是地下室:先进入一个平房的入口,走下窄小而陡峭的台阶,大约三四十级,越下行就越要忍受潮湿的霉味,到底后右转,前行大约十几米才到。昏暗的灯光为每一件物品都投下了比它们自身更沉重的阴影,使空间更加拥挤,但阴影中依然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小屋没有因为拥挤而不再阴冷,仿佛这些挤在一起的物们欲以抱团取暖的愿望破灭了。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老白和M住在他的小屋里,我则被安排在斜对门的一间同样的小屋中,那是老白一个同事的租住屋,主人正好不在。

睡觉前,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聊了很久,三个瘦小又单薄的毛头小子,在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地下室,并不认真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地聊着未来,聊着老白和M曾经的艳遇。

这多像那个梦啊,豆灯昏暗而狭窄的黑夜,外面寒风呼啸,我们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有人在门外窥视,“两个世界的灵魂,最终相见,在另一个世界”:

而梦中局促的怀疑与思辨

而忧疑与惧怕,就那样

从木门的漏洞中偷窥

那么,是谁在偷窥?偷窥,是为了让我看清那将会变成一次永远的遗憾吗?

 

 

外省来的成功者

在面馆里,我们靠里找了一张橙色的小桌坐下,身后的墙壁上俯瞰般挂着一个小风扇,呼呼地吹着风,我们头发飘扬,像是大风在拥着我们奔跑。我们各自点了爱吃的面食,点了几个小菜,又给小女孩点了柳橙汁。

我问老白当初为什么会来北京。他略微顿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来了兴致,仿佛一阵风吹亮了火星儿:“北上啊,你要赚钱,肯定得到人多和钱多的地方,北京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人多,钱也多!”

老白自然算是一个小小的成功者,从最底层的工人变成了老板,这种变化不仅是外在身份的变化,更是由内而外的整体性变化,除了身份、收入、行头,还有:话语。所以他的回答像真理一般闪烁着极富优越感的微光——哪里像我大哥,只说“广州没票嘛,北京有票,所以来了”。

多数聆听者,他们需要这样的答案,因为有先见之明,才有激励性,使人确信:当一个人足够明智并做出足够艰辛的努力时,成功就是必然。

老白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生意经,或者说人生格言。

他反复强调,对他来说,这些格言并非空话,而是都在身体力行:“只有言行一致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他偶然要扳扳手指头,以显示他的郑重其事,也显示这些格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做生意就是不断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服务客户,服务员工;商人不赚钱是可耻的;不管学历,还是跟随的老师,或是你的技术,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增加你的影响力;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就是在投资一种无形资产……这些具有某种不可撼动的合理性的话,只要一说出来,就会释放某种鼓动性的力量,老白讲得专注而兴奋,我也听得十分认真。

这些格言深刻地武装老白,使他成了这样一种人:可以狡黠且精准地理解这些格言的现实意义,发掘这些格言可以带给他的实际价值,同时说出它们,形成自己头上的光环。

这就是成功者。所以老白询问我出书的事——书本将会以某种可以让人骄傲的形式将变动不居的光环具象化,并将其固定下来。他坦言,他在中关村图书大厦认识的一位人生导师,对他走向成功产生了十分关键的影响。他花钱上了那位导师的许多课程,也认真研读了他的主要著作。

“当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时,你要怎样启动你的人生?没有鸡,就借鸡生蛋。”这句话令老白十分激动,因为他今日的成功正是源于对“借鸡生蛋”这个智慧格言的践行,他的机械加工厂就诞生于亲朋好友的借款。“那时候一穷二白,拿出一万块都要命。”

 

不耐烦的中年女服务员将一碟陕西米皮放在我们桌上,老白的女儿飞快地夹了一筷子,吃完之后,煞有介事地问道:“这个面是不是日本人吃的啊?”

老白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仿佛在为女儿这个问题向我表达某种歉意。他反问:“谁说面就是日本人吃的?”他的语气在说,我们是中国人。

“那不是日本人吃是哪里人吃?”

“你是哪里人?”

孩子说:“我是北京人啊。”

老白骤然严厉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的循循善诱却将女儿引入了更可怕的歧途,赶紧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北京人,你是甘肃人。”不像是一个判断,而是一个亟需执行的命令。他大概怕我们会以为孩子这些话源于他们的教导,他不想自己被认为过分期待北京的接纳。

饭后,出了面馆,老白看看手机,犹豫了一下,对妻子说:“去不成了,他们说今天是媒体专场,普通观众进不去。”他们说的是顺义车展。

老白于是提议送我去地铁站,车子起动后,他又犹犹豫豫说:“反正没什么事,要不去我那里看看?”

他的加工厂,位于生命科学园地铁站东面的一大片富有神秘感的厂房群中(坐地铁经过的人总能看到它们,但不知道其中发生着什么事)。其中一间敞开着大门,门内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被机油沾染得发黑的工装。厂房内部很高,里面摆着五六台机床,各种各样的钢材以及各种工具,很多东西上都粘着黑糊糊的机油,还有一台笨重的刷着绿漆的磅秤。老白的女儿一进门就跑到磅秤上称自己,他的妻子追过去,一边呵止,一边生拉硬拽地将女儿带出厂房去了。

 

 

如鲠在喉

厂房刚进门处,右手边是用毛玻璃隔出的一间约八九平方米的小屋子,作老白的办公室。小屋正中摆着一个简单的茶几,茶几上有一套瓷质茶具,茶几后面是一张淡绿色的布艺沙发,靠着墙。爱人跟老白的妻子和女儿去厂房外了,屋内剩下了我和老白。

“坐,我们喝点茶。”老白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往热水壶里充水,“简单来说,交际的诀窍就是一根烟、一杯茶、一顿饭。”

我扭头看了看身旁空着的另半截沙发,仿佛有人坐在那里。这时候,老白也微微抬起眼睛,快速而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仿佛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或是他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

我早想提起M的事,老白的老家距M家不远,他可能在回老家时见过M的亲人,或至少听说过些什么。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遏制着我,不让我说起这件事,似乎这样做会显得不礼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记住这些往事,它们会挤占现实生活的空间。

 

2008年7月前后,也就是M出事前约半个月,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车上接到了M的电话。听得出来,他很落寞,开门见山地说他不喜欢那个工作,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期待,他也根本融入不了同事的圈子:“只有我一个是外地人。”最后又说:“我想来北京。”

我劝阻了他,我知道考中这个公务员对M来说,是多么不容易,而放弃则只需一句话,并且他去那里上班还不足半年。我像个过来人一样劝他要多些耐心,“世上哪儿有完全如意的事情?”又告诉他要三思而后行,“再熬一阵儿,尽量去适应,再攒点积蓄,到时如果还不喜欢,再辞也不晚。”

而电话里的M,如同一头焦躁、孤独、无助的驴子,固执地表达着自己的异想天开,“我们可以和老白搭伙,开个小饭店。”

考了将近两年,M才终于考中了江苏省盐城市的公务员,属于警务体系,一到任就被分派到盐城市下辖的一个乡镇派出所。干了三两个月后,M告诉我:“如果弄不好,我可能一辈子就要在这里混,没有背景,想调回市里比上天还难。”

由于无聊又寂寞,M还找了一个当地女孩谈恋爱,但他心里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女孩没文化也没背景,根本不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他缺乏家庭背景,所以他希望能找到一个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做老婆。但那个女孩的家人却很看重他,并且很认真。在那天的电话里,M也提到了这件事,声音里充满了焦躁不安,“这个事情怕不好解决。”忧心忡忡,如鲠在喉。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通大清早打来的电话意味着什么,我也无法理解M所说的“这个事怕不好解决”意味着什么。

那时我大学毕业还不足半年,也已经被枯燥的现实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本无暇他顾。我知道,M的意思非常明确,如果我赞同他的想法,如果我可以暂时为他提供来京后的落脚之处,他会马上提出离职,逃离那个让他心绪黯淡又提心吊胆的南方小镇。但我没有允诺,我提供不了帮助,也不确定这是否真的出于他的深思熟虑。然而,对于M来说,我说的那些又意味着什么?

 

 

老白的修辞学

老白的办公室里,沙发和茶几对面有一张拐角办公桌,桌旁是一个小书柜,书柜中放满了人物传记、成功学以及经营管理类的书。一套米黄色封皮的胡雪岩传记,是老白最喜欢的书,“老胡是我最钦佩的人,红顶商人嘛。”

办公桌上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文件架,其中放着文件——就是在它们中间,老白抽出了两页A4纸,上面印满了他吃饭时向我阐述过的生意经和人生格言。

办公桌旁的墙上挂着一个简陋的木边玻璃画框,其中嵌着一张纸,纸上是一首楷体印刷字的格言:“为人不可贪,为商不可奸。手中若有钱,善事做在先。”如果老白坐在办公桌后面,只需微微抬头或眼睛略微斜一下,就可以看到这四句格言。

我问老白,这是不是他自己编的座右铭。老白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仿佛为被我误认为是这几句格言的作者而感到抱歉,但也无所谓,毕竟其中有他的创造,他没有故意掠人之美。

“你觉得这几句话怎么样?”但我甚至还没回答,老白就讲起了它们的来历,“这其实是胡雪岩的红颜知己写给胡雪岩的,我改了几个字,原话的前两句和这个一样,后两句是:若想做善事,手中先有钱。”他停顿了一下,依然微笑着看我一眼,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对他的谈论是否感兴趣。

我确实感兴趣,所以他继续讲解这两处小小改动背后的深意。“为什么这样改呢?”设问,以便强调,“如果按原话,你挂在办公室里,给别人的感觉是,这个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赚钱,不好。而改后的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赚钱并非首要目的,甚至不是目的,这样的说法很多人比较能接受。”

现在的加工厂做起来太累,老白希望也能像他的导师那样,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理念,以及由之形成的影响力来赚钱,比如给这个行业的小老板传授创业、管理、业务经验,给他们一些有用的指导,做顾问。他希望成为一个可以将知识和思想变现的人。“比如,像你们这样,不用那么辛苦地整天跑着跟客户谈判,就可以赚钱,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太辛苦,你是不知道,刚开始跑坏了一辆电动车,后来换了摩托车,一年时间也跑了个稀巴烂,最后没办法才买了小车,现在每天还要跑一百多公里。”老白说,“不跑,你就没单子做。”

这就是老白想出书的原因。我不知道这个设想行不行,但还是向他介绍了出版一本书的大致流程。听完后,老白愉快地说:“今天和你见面的收获,就是对出书这件事了解了,这就是价值啊。”下午离开前,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老白不止一次提起让他受惠的那位人生导师的建议,开设博客、申请电子邮箱、更换一个尊贵的手机号码,所以回家后,我上网找到了老白的博客。

他博客上有限的几篇博文中,置顶的一篇讲述了一个听上去真实可信的励志故事:我,自幼家庭贫困,在童年时就对致富很渴望,2007年开始,在外打工七年,好不容易存了3万块钱,可刚过完春节,操劳一生的亲爱的父亲突然离我而去,安葬完父亲,国庆节期间我又结了婚,出过彩礼钱之后,我几乎身无分文……2010年11月,我在北京中关村图书大厦买了一本《普通百姓致富之路》……我决定自己创业,首先就是借鸡生蛋,借钱开厂……

一个身无分文的初中毕业生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当起了老板。这个故事数学公式一般,精确地充实了成功学的内涵。老白说,这篇博文发布之后,真有不少人打电话问他情况真假,其中好几个人后来成了他的朋友。“有一个人,也是一家机械加工作坊的小老板,在业务的发展上遇到了问题,三番五次请我去作指导。”还有一个人,因为被这个故事激励,认可老白的理念,至今自愿不要薪水,在他的加工厂里当学徒——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学到老白的本事,成就一番事业。

我突然想到,在探讨出自胡雪岩传记的那四句格言时,老白突然问我觉得怎么样,我附和了一声,紧接着,老白目光略微一晃,就开始讲解其中的深意——那附和似乎太无足轻重,太微弱,以至于都没来得及说,没有传递给老白。我想,如果当时M也在旁边,老白可能会得到完全满意的回应,M和老白更能相互理解,在某些方面,他们更是一类人。

 

 

梦想放大器

下午,老白开车送我们去地铁站。轿车缓缓绕行,好几分钟才绕出那片到处飘着塑料袋和废纸片的灰色厂房区。因为周末,大多数厂房都关着门,但几乎每家门前都停着一辆国产小汽车。这些车中的绝大多数,也和老白的车一样,用着周边哪个省份的外地牌照——这意味着,开这些车的人外出谈判,需要见缝插针,躲开限行区域和限行时段。

一家厂房门口放着一只不足两立方米的铁笼,里面养着两只凶狠的大狼狗,它们不停地在铁笼里左右移动,喉咙里发着焦躁的低吼。它们的存在,使整条巷子都散发着浓烈的狼狗的尿骚味。

厂区的大门口,竟然还有一家简陋的超市和几家小饭店,但似乎均无人光顾。一溜的水泥路上,到处都是废弃的塑料袋、包装纸、快餐盒及一次性筷子。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看店的人躲在石棉瓦小屋的阴凉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出进的车辆,从眼神看,他们应该会对看到的每辆车评头品足,并猜测车上那些小老板的家产。

 

我小心翼翼地叹口气,叫了一声老白,老白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后沉默着继续开车。过了一会儿,老白也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扁扁在就好了,我们三个好好谝一谝。”

扁扁是M的小名。终于,我们还是说起了这个已经成为某种真空的人。我紧接着问他有没有见过M的家人,老白说自那以后就没见过,“听说全家都搬到新疆去了。”

这时候,老白的妻子插话说:“他们一家人到现在都放不下这个事,打击太大了。”老白又说:“可惜扁扁这个小伙子了。”

仿佛大家都在等有人挑起这个话题,仿佛这个话题可以使我和老白已无比生疏的关系更亲近一些。短暂的沉默之后,老白的妻子又说:“实际上,当年,家里人就劝他找个普通工作算了,不见得非要考公务员,可扁扁心高,自己非要考。”

社会的教育已经使不少人成了那么一种动物,一种即便是公务员这三个字,也会让他感到兴奋和安心的动物,不是吗?

这就是M曾经面临的窘境。就我所知,从毕业开始,他在近两年的时间里,至少在以下这些地方参加过公务员考试:大学毕业地河北,临近的天津,富裕的广州,有亲人在那里打工的新疆,自己的家乡甘肃,首都北京,最终考中了似乎没有什么关联的江苏省盐城市的一个职位。公务员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但当抵达盐城,并被分派到一个下辖乡镇派出所的时候,他才发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东西,与想象和传说中的样子,相差太远。

或者,更客观,也更冷酷地说,公务员的远大前程(其中包括荣耀和权力,它们往往是最强效的梦想放大器和人生兴奋剂)给了他过于不切实际的期望。生活最大的困难就在这里:如何判断你自己。

老白说M出事前一星期,也给他打了电话,那天雨很大,他下班回来,还没有进屋,就躲在屋檐下,一边是空无一人的地上落着哗哗的大雨,一边是他们一南一北的电话。他们说了很久,他一边聊一边看着黑暗在大雨中弥漫,加重。

M告诉老白的,和他告诉我的大体一样,他想来北京和老白合伙开个小饭馆。“但谁能料到,那是最后一次通话。”老白说自小就与M认识,一起玩,有时候他们找一个山峁,面向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蹲在荒凉的黄土地上,一边拉屎一边聊理想,“扁扁看着面前一溜一溜的山坡,说长大了可以把这些山承包过来,搞点啥小生意。”

那时候,有谁会想到一个叫北京的地方,又有谁会知道一个叫盐城的地方?生活就像在黑暗中行走,所以当M焦躁地隐忍着那么多屈辱,终于考中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时,如何能想到等他的是什么。

“要是扁扁在,多好,”我下车前,老白又一次叹息,“我们三个可以好好谝一谝。”

 

 

永别

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老白。

2008年M出事不久后的一天,我和爱人在地铁1号线上,忽然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他是多么的像M啊,像得一旦看见就令人难忘:精瘦,肤色偏黑,短发修理得自然又利落;黑色的皮鞋,深蓝的修身裤,黑色的休闲夹克;一个人坐在靠门的座位上,神情悲伤而自尊;眼神飘忽而略显疲惫,犹如快要熄灭的火,尽力聚集着剩余的所有能量——正像一个刚参加完公务员考试的人。

我几乎呆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我碰碰爱人,让她看看,她也呆在了那里,那不是别人,就是她曾经见过的M。有那么一瞬间,他神情忧郁而淡漠地瞥了我们一眼,并没有说话——他不可能说话,除非M出事的消息不实。那如同陌生人的随意一瞥,仿佛投过来两粒即将熄灭却还火热的炭,一下子灼伤了我的心。

我顿时感到无比难过,我的心快速跳动着,催促我上去与他相认。然而,我终究没敢上去,我不敢相信M出事的消息是假的——而他,再也没有投来那忧郁而悲伤的一瞥。几站的路程,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再也没有。

接着,传来了报站声,“公主坟到了”,我被一种力量推着,跟随人流涌下了地铁。刚出地铁门,我就意识到错过了,但同时又想,或许下次还会遇到,如果再遇到,我一定上去相认——然而,没有下次,此后再也没有遇见过。

他以如此的方式回闪,为了什么?是为了用那不可思议的相像和极度忧郁的眼神,加深我对他的记忆吗?

2007年初冬,我们最后一次在北京见面,他刚参加完一场公务员考试,就是这样的着装,就是这个样子。我穿着一双褐色皮鞋,一件黑色的半长款呢大衣,里面是休闲西装,衬衣,去万寿寺公交站送他离京。

那天阳光很好,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我们个头不高,就要穿这种长款衣服,这样好。”眼睛明亮,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就像早已知道那是永别。

本文选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异乡人:我在北京这十年》,略有删减

子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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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没多问一句

 许临安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2-27 07:21 Posted on 北京
在一个公开场合女性会遭到暴力的社会,没有人是真正安全的。我们日常的冷漠早在学生时代已经显露,并制造过无法挽回的悲剧。

 

大三时,我的室友是朵奇葩。
她有点被迫害妄想症,比如我半夜去厕所,她会认为我是故意骚扰她睡觉。有时还嘟囔有人在她的化妆品里兑了东西之类的。
有一天,辅导员找到我,说室友反映我半夜在床上唱歌,影响了她睡觉。告诉我之前,辅导员又找了我几个朋友问情况,我的朋友作证说,都是胡说,还把之前室友欺负我的事和盘托出。
多亏朋友的帮助,我才不至于险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这件事发生后,我想起了小韩,夜里还一度梦到她。
小韩是我高三时的同学。在那段乏味至极的日子里,她留给我的印象同样乏味:总是穿一件土里土气的棉衣,总是在桌子前奋笔疾书,总是早上第一个到教室,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即便在课间和午休时,也很少看到她和其他同学闲聊。她是沉静的。
我常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心想乏味的日子会成就乏味的她——她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我坐在座位上,一边听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些什么,一边看着一些同学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几分钟后又回来,脸上还带着种异样的神色。
我瞥了一眼小韩,她的脸色黑沉。终于,在众目睽睽中,她也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喧闹声瞬间安静了。很快,小韩回来了,面如死灰。
原来,小韩的室友木子向班主任反映说,小韩因为学习压力过大,精神出了问题,在寝室里经常疯言疯语,还突然大哭。
年轻的班主任惊慌失措,她赶紧叫来小韩的室友和关系较好的同学了解情况。在我所在的高中,高三学生出精神问题不是没有先例,上一届高三就有个女生因为学习压力过大,精神恍惚,经常莫名地大哭或大笑,最后退了学。出了这事后,学校领导格外注意学生在这方面的“苗头”。
做了一些了解后,班主任马上将情况上报给了学校。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小韩的父母来了,看起来是两个年老本分的农民,低着头走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帮小韩收拾桌上的东西,然后走出教室,整个过程一直没抬头,小韩也低着头跟在后面。教室里静得出奇。
那天我听说,小韩是这个贫困家庭的唯一希望,她本来有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哥哥,后来死了,年迈的父母倍受打击,疾病缠身,每天领着低保过生活,说小韩考不上大学就回家种地嫁人。她因此没日没夜地学习。
小韩被家长带走后,班主任没有做任何解释,各科老师也绝口不提,仿佛班上压根没有过这个人。同学们私下议论,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一来听说小韩向老师做了解释,二来木子在班上拉帮结派,喜欢欺负人,不得人心。可既然有那么多人作了证,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很快,这事就被高三的紧张生活湮没了。
小韩被领走后,没怎么读过书的父母并没有带她去看医生,也没有和学校交涉,索性直接将小韩关在了家里。把孩子关屋里是我们那里农村常用的办法,大概她的父母也觉得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关就是两个月。
5月的一个晴朗上午,小韩突然回来了,她的脸消瘦了很多,像一只惊恐的小兽。回到座位上,她死死地盯着书看,闭口不提之前的事。老师偶尔会来到她的桌前,问她复习得怎么样、室友相处好不好之类的。同学们在背后议论,当面却会避开她,像是怕精神病会传染似的。
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不少同学选择了放弃,在晚自习课上玩得更疯。几个调皮男生在小韩的身旁唱歌干扰,她从不反抗,只是看书,留给我和以前一样伏案的背影。
被关在家里两个月,她的成绩一落千丈,班级排名从五、六名落到了中游。六月临近,屋外是慵懒的初夏,教室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我忙着复习,为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上了大学,小韩则考得一塌糊涂。那以后,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同学聚会上她也总是缺席。
几年后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餐厅里欢声笑语。热烈的气氛中,木子忽然说到小韩变疯的事。
“挺好玩的。”
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小韩根本没什么精神问题,我只是不爽她,才联合其他人说她疯了,没想到老师真信??”

作者许临安

编辑|王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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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鱼的老张,发财后抛弃了妻女

柴柴 全民故事计划 2023-02-15 07:21
他犯了罪,不但欺骗了买鱼的顾客,也欺骗了曾经给予他帮助的朋友们。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92个故事—
 

前 言

 

兰县地处青海省西部,平均海拔三千八百余米。人口少得可怜,四点五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只有七万人,县城交通不便,固然封闭,离最近的城市开车要花费大半天以上的时间。

 

也正因此,物资匮乏,本地除了牛羊、矿石、红景天、黑枸杞等物,其余东西如瓜果蔬菜,贵得没边。早年间物流还未彻底发达起来,有许多买不到、吃不上的东西。
不少人曾经在这上面动脑筋,谋条生财之道,张团结就是其中之一。
在那里,赚钱是容易的,也是不容易的。有时候,命比钱重要,又有时候,钱比命重要。
 
2010年,我跟着一个叫张团结的人搭上了K字开头的列车,由济南乘至西宁,再由西宁乘客车到兰县,路程遥远,花费两天一夜,我就此认识了他。当时我是由于家庭的变故,去投奔远在青海兰县的父亲,而张团结是去寻找打工的机遇,他早听说那边有矿山,赚钱多,想通过父亲的介绍谋份矿上的差事。
 
于是我们一老一少,结为同伴。
他是农村出身,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比我父亲大两岁,故而我称他为张大爷。他那会儿老实巴交,和我说着家长里短——他老婆留守在山东老家带孩子,是个女儿,比我大一岁半,学习极好,听着美满而叫人骄傲。
一路上,我听他讲了许多故事,虽然不感兴趣,却记住了他最大的理想无外乎是赚些钱,回家盖房,将原本的宅基地推了,建成三层的小楼。
“现在我们那一排邻居,都是两层的了,我以后回去了得盖三层。”他说。
当时我觉得好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说出这种攀比的话来,总觉得幼稚了些。再说,去了兰县那边,能不能赚到钱,恐怕也难说。没人能保证他能进到矿上工作,本身也无特长,卖些体力,竞争总是颇大的。
父亲接到我们的时候已到了第三日傍晚,他带我和张团结去一家小店吃面片,顺带要了几斤羊肉。张团结客气极了,觉得怪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兄弟,面就够了,羊肉那么贵,也忒破费了。”
父亲笑笑说:“没事,这里羊肉便宜,别的都死贵死贵,你进了山里就知道了,到时候连抽烟恐怕你都不舍得。”
张团结听到这里,便借此问起在矿上当工人的事是否妥了。
“你也不懂他们矿上的事,只能过去做做杂活,当个小工,可能钱不太多,不过他们是按日结算的,管吃住,能攒下来钱。你先过去试试吧,说不定会有出路。”父亲继续说道,“不过你得少抽点烟,烟很贵。”
张团结连忙道谢:“我自己来的时候带了一条白将,抽完了也就戒了。”
他那天挺开心,和父亲碰杯小酌了半斤青稞酒,但是烟没舍得抽太多。第二天就搭别人的车去了矿上,听说在三十公里以外。至于做什么,我没具体了解过,大概确实是卖卖体力。
本以为他相当顺利,多多少少能赚些钱,可不久,听说他在矿上极不适应,尤其乍从东部过来,鼻血经常哗啦哗啦地流,干活的时候气息怎么也喘不匀,有些晕厥的症状,同行的人送他去吸过几次氧。
后来他自己买了些红景天冲水喝,又熬一段时间,还是没调整好。反而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无可奈何,只好辞了职回到城里休养,方才好了些。
父亲劝他还是回老家去好,很明显他并不太适合在西部高原干什么重活。况且身体不适的话,做重活有不小的风险在,赚不到钱是小事,出了别的问题是大事。
他死活不肯,一是刚来就走怕丢人,二是仍然想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淘到金,回家盖房。他想到自己抽烟困难,不如倒卖一些香烟过去,转手就是几倍的价格。但后来一打听,这行当可是违法的,查得很严,他干不成。
思来想去,总还是要生活。他便在县城的农贸市场支起了一个小摊子,卖点调味料,这玩意赚钱非常少,甚至不比他在山东老家倒腾豆子。但是勉强能够裹住他在兰县的开销。
听他的意思这是权益之计,总还想着能做点别的什么去。
 
当年夏天,张团结的女儿张阳阳趁暑假的时机来看望他,并借此旅游,一览西部风光,我称她为阳姐。因为她父亲白天要在市场上摆摊卖东西,没什么时间陪她,于是交由我带她见识见识兰县。
 
那时算下来,我也是初到兰县才几个月,很多东西不了解,尤其是当地的民风民俗。单听邻居说过一次藏区天葬的习俗:
天葬台屹立于群山之中,上面住着一个目光凛冽的老人家,头是秃的,眼神是红的,身上的衣服灰白、破旧,负责收拾逝者的后事,他常常持一把长柄的斧头,看着天上来的秃鹫或其他鹰隼朵颐,要是谁不受它的喜,老人就伸手出去,“啪啦啪啦”把尸体砍成小块的,和砍排骨没有区别。
他描述得恐怖而惊悚,特别告诫我不要靠近那种山,不管是看守的老人还是神灵都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万一被秃鹫袭击,更是危险。
问题出在邻居忘记告诉我藏区另外一种水葬的习俗了。这就使我后面遭了难……
张阳阳似乎钟爱雪山融成的江水,叫我带她找条长溪去玩,我满口应下。她随即提出了捕鱼的计划,又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套纱网,看起来并不是专门捉鱼的工具,说是家里筛料用的:“我们带上它,这里生态那么好,说不准能逮几条大鱼回来。”
我说:“我不喜欢吃鱼,不过捉鱼感觉还怪有意思的。”
我携着水桶,她带着纱网,我骑车,她打伞。我们不久就到了乡下的一条长溪边上,我俩挽起裤腿,脱了鞋袜,蹚进了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扯起那纱网,布成凹凸状,请鱼入瓮。但那毕竟不是专门捕鱼的工具,我感觉网面坚硬又很笨拙,怎么会有那么傻的鱼钻进去。
可我实在低估了西部地区的生态。
我们往水里撒了些碎饼子类的吃食,不久竟然就引来了一群鱼,个头全都不小,它们就在我的腿边穿梭,洋洋洒洒,丝毫不畏惧我们。我想,如果我肯下手,大概能直接按住几条上来。
果然,我还没下手,就有足够傻的几只进到了我们的小网里。张阳阳也随我感叹:“这里的生态真好。”
我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就是这里的鱼怎么会那么多,又那么傻,难道是高原缺氧?不料是我们自己傻,犯了大忌。
一晌午的工夫,我们搞了十几条,装在水桶里,黑褐色,我也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品种。
正要回家时,岸边来了几个村民,围起来我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听着意思是关于鱼的。随后围来了更多的藏族人,为首的一个说话清楚,直接问桶里的鱼是不是在这河里捉的。
我答是的。他们一把夺走了水桶,然后叫我们朝河边跪下。我尚没搞清情况,询问再三,才知道那河是他们水葬的地方,鱼是他们的神灵,我们犯了事。
我和张阳阳退了退,赶紧让她用手机给我父亲和她父亲打了电话,来救我们。村民们继续要求我们下跪,磕头。我觉得有些欺辱人,但看着他们腰间明晃晃的刀,我很是畏惧,连忙道歉。
他们并未轻易接受。仍然坚持叫我们向那河边磕头。我心想磕就磕了,没想到村民说要磕一千个,我有点害怕,一千个……
 
我们和藏民僵持着,父亲和张团结赶到,让我们给为首的人再次道了歉,又找关系协调。可对方还是怒气冲冲,仍不散去,不叫我们离开,非要一个交代不可。
 
父亲多找了几个熟人的关系,多次协调之后,对方让步:由我和张阳阳对着河水磕十个头,才肯放我们走。我们立马据此做了,并且亲手放生了捕获的鱼,再三道歉,事情才算真正了结。
下午回到家,我和张阳阳一同挨了张团结的揍,不但打我,也打他闺女。我俩委屈巴巴,父亲也未拉架,估计同样后怕我俩惹的麻烦,要不是村民们念及我俩不知者,估计下场难讲。
等到张阳阳哭了起来,张团结才收手,说着:“我就你这一个宝贝闺女,你要出了事可咋办?”
两人抱在一起,说了不少煽情的话。
事情过后不久,暑假结束,张阳阳离开兰县,回到山东去了。而张团结,似乎因为揍我们而产生了一个创业的念头——在兰县卖鱼。
这事的确存在一定的前景,就是本地有吃鱼的需求,但是碍于本地没有地方能够捉鱼,而兰县距离省会太远,根本没人送鱼过来。所以就存在了市场的空白。如果他有一辆车,倒卖鱼产,可能就如香烟一般……
不得不说,张团结的脑子是活泛的。父亲也觉得这似乎是个可行的计划,支持他去尝试。
说干就干,张团结停下了卖调味品的小摊,专门回老家找亲戚朋友们借了些钱,足足有十万,干起了这桩生意。
他先是几万块钱买了辆二手的皮卡,然后几万块在市场中心租了一个大的摊位,之后买养鱼的设备、运鱼的水箱、饲料、增氧气泵等等。他的确像是干实事的人,亲力亲为,考虑周全。
最后打算选一个人多的周末开业。
设备倒是没什么问题了,只剩下买鱼。他倒也早有计划,自驾十个小时去了省城,回来时却遇到了不小的问题。
他买了近百条中等体型的鱼,有鲤鱼、鲫鱼、草鱼,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什么颜色都有,但等到兰县的时候,几乎全死了,只剩下几条奄奄一息的,大概离死也不远了。
理论上说,血本无归。张团结挫败在最关键的环节上,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场惨败。他尝试着卖了卖死鱼,自然无人问津。随后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接电话,父亲担心他精神出问题,专门去看望了几趟,据说一直闷闷不乐,就像抑郁了。
抑郁这种事,若非吃药,那得靠自己想开。
消沉几天后,他还是出来了,在已经投入如此大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想办法继续干下去。办法肯定有的,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吸氧的经历,又去找市里一些专门养鱼的贩子咨询,判断下来,大概就是氧气和山路颠簸的问题需要解决好。
他花钱搞了一个氧气罐,托人改造后专门安在运鱼的水箱上,可以排进水中,以供给氧气。同时他在水箱下垫了两层带弹簧的海绵垫,开车的速度尽量放缓,以取得稳定。听他说,一路上,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停车检查一番。
一套组合拳下来,运鱼的成活率在六七成了。在他眼里已经算是成功,我也以为他就要赚到钱了,可现实是,生意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他进货的成本极高,要考虑鱼的成活率、路上的加油费、摊位的租赁费,自然定价也高得多,卖的鱼要比西宁贵好几倍。这样一来,想要吃鱼的人反而不多了,鱼摊有人问津而无人购买,他白白养了许多天,也不见任何起色。
他这时候也意识到,鱼是远远不能和香烟翻倍的价格所比拟的。
眼见鱼越来越瘦,再加上不知怎么还死了几条,最后不得不降价处理,算是又赔了一回。家里的老婆听说后甚至已经开始打电话找他吵架了。
 
往后,他苦恼了非常久一阵,中间听说又有了新办法,便是来回的路上,拉拉人、拉拉别的货物,多赚点额外的收入……
 
多少降低了一些成本,所以将鱼的价格降了点,可效果不佳,毕竟成本还是很贵,售价不可能折太多下去。
张团结想要放弃,又舍不得沉没进去的成本,尤其不少还是借来的钱,于是生意仍是硬着头皮做下去,还想着看看能不能把铺子盘给别人。期间有人催过他的债,我父亲也借给了他几万应急,倒真的快到山穷水尽时。
张团结想着种种办法克服困难,有时抑郁有时上进,每天也忙得不可开交。
事情的转机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突然有一日,他到我家,宣布自己现在找到靠谱的办法了,以后买的人就多了,估计有赚头。
具体的事他没讲,我也没在意,因为他的失败足够多了。我那时对他的印象仍是个失败者,甚至乎觉得他就算降低价格后,也不见得有人买。这是我对他的刻板印象,就像我觉得他还是老实巴交一样。
其实,刻板印象往往都是错的,他早已经不是开头那个他了。
往后张团结的生意真的变好了,听说赚钱很多,具体多少,没告诉我们。我们更加不知道生意的转机是什么?他的确让我们刮目相看,尤其一年后,我看到他还了债务,还买了辆新车的时候,让人觉得奇妙又魔幻,也让人搞不懂,到底是这片土地神奇,还是他神奇。
张团结发财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到了2012年年底竟然盘下了一个门面,卖鱼的地点改成了那里。
与此同时,我听说他和一个从四川来的女人纠缠在了一起。那女人是农贸市场负责人的堂妹,先前打交道所熟悉的,比他小得多,但长得俏丽。我虽未见过张团结的老婆,但想必肯定比不过这个女人。
两人搞在了一起,还在当地买了个带院子的民房,同居生活,好不快乐。又赚了一些钱,甚至乎跑回家跟老婆离婚。中间的过程我不清楚,但闹了蛮久。他女儿张阳阳甚至找我联系过,询问她父亲不轨的行径,我只得说我的确不了解,也不好说什么。但我也知道,张团结曾经的宝贝女儿也不会再是他的宝贝女儿了。
没多久,张阳阳的确断绝了父女关系,将他咒骂得像个仇人。
再然后,听说张团结离婚成功了,和那个四川的女人正式公开,还计划了婚礼的时间,因为那个四川女人竟然怀了孕——听说偷偷检查过,是个儿子。张团结更加开心,请我们先吃了一顿家宴。
是个摆满了各种鱼的家宴。
他给我一一介绍品种,也让我们知道了他的赚钱之道。便是他偷偷售卖一种珍稀的鱼类: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青海湖特有的物种——湟鱼(学名叫做“青海湖裸鲤”)
据说此鱼一年只长一两肉,十年一斤,目前濒于灭绝。张团结从不法商贩那里收来,拉到兰县来卖,价格很贵,但很多人喜欢吃,而且这鱼在高原的生命力强,不怕路途颠簸,几乎都能活着到达目的地。
“卖一条这鱼,抵过我卖几十条普通鱼,当然,各有各的赚头。”他甚至有些骄傲地说,并且叫我们赶快拿筷子尝尝。
我本就不喜欢鱼肉,但碍于情面,只点了几筷子意思意思,说:“张大爷,这算违法犯罪吧?抓到得判刑吧?”他倒是轻描淡写,答我:“卖给我的鱼贩子才是违法犯罪,我不算是。你放心吃吧,你吃肯定不算犯罪。”
回去的路上,我想,大概他早晚会有被抓住的那一天吧。
 
生活总是喜欢给我们揭露人性的真相,尤其关于犯罪。从张团结一改老实本分,走上抛妻弃女的道路开始,他只会变得更加恶劣,而非收敛。
 
听说他不知从哪搞到了一把气枪(我想是非法途径来的)。开始去山里打猎,开始时是打些野兔、猞猁,后来直接是野驴、山羊、羚羊、狼。
“狼的肉质很粗很柴,不好吃,野驴的味道十分好,但是膻味大,猞猁就有意思了,会给你作揖求放过,下次该带你们尝尝的。”他到处这样和人吹牛,虽没什么证据,但我想大概率是真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狼肉什么味道、野驴什么味道、猞猁作揖的事。
“下次我要去抓几个鹰隼瞧瞧,听说这玩意更有意思。”他还继续讲。
他还没被抓,更让我瞠目结舌的事情来了。
那天晚上,他到处找人求助,说是在河边抓鱼被村民们围堵了。我们十分诧异,这本是几年前我和他女儿就踩过的坑,他怎么栽在里面,难道是平时打猎打得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专门作死去了?但联想到他曾经打算去抓鹰隼,抓鱼似乎也不算稀奇的事。
我们开车而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去那里捉鱼了,他早已去过多次,只是这次才被逮到。我以为藏民们又要说磕一千个头才能走这样的话,不料人家很文明,直截了当地报了警,叫县里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
我大概知道他要完了,张团结不经查,光贩卖湟鱼和使用气枪这个罪名也得判好几年。
这自然是两条严重的罪名。可随着审查,更严重的事情浮出水面:他不止多次,而是很多次晚上去藏区的河里用网捕鱼,然后以便宜的价格放在店里卖……就是水葬河里的那种鱼,以尸体为食的鱼。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各有各的赚头”是什么意思。
他犯了罪,不但欺骗了买鱼的顾客,也欺骗了曾经给予他帮助的朋友们。
想起来他曾经请我们吃的鱼,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出来。虽然他后来在监狱里还托人告诉我们他请我们吃过的鱼是干净的,不是从那河里捕的,但没人相信,而且没有任何解释的意义。
 
我没具体打听过张团结被判了几年,罚了多少钱,但应该是一无所有了。老家的前妻和女儿没来看过他,后来听说张阳阳考上了国内前几的大学,成为了她母亲的骄傲,张团结却是她们永远的仇人,不共戴天。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张团结二婚的那个四川女人带着儿子没有离开兰县,一直在做工等他从监狱出来,经常去看望他,似乎除了钱财,他们之间还有不浅的感情在,那或许又是另外一个角度的故事了,我无从得知。
到今年,我想张团结肯定是已经出狱了,在哪里,过怎么样的日子,无人知晓,却也不重要。
 

作者:柴柴,销售员

编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