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21)

来源: 2023-02-18 17:03:0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老李的白月光

2023-02-17 10:5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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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男孩

永远保持热爱

前年女儿上幼儿园,妻子李雨桐跑回娘家找户口本,意外在她爸李厚塘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破旧发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980年出版的。我很是喜欢,想拿走。

当时李厚塘不在家,丈母娘胡秀琳做主说:“你爸又不看书,你拿去得了。”

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老丈人的电话:“那书你拿去看吧。”随后还深深嘱咐一句:“别弄丢了。”事后听胡秀琳讲,李厚塘当时发现书不见了,翻箱倒柜地一通好找,听说是我拿走后,起初是老大不愿意,后来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书不要了。”

李厚塘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作者供图)李厚塘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作者供图)

李雨桐问我,是不是书里藏钱了,“或者有别的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哭笑不得,说:“我都翻两遍了,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最值钱的估计就是这本书!”

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几次翁婿间的聊天,我才得知,这本书承载了李厚塘一段短暂的爱情。

1

李厚塘1956年生人,年轻的时候在部队汽车连当兵,任务之一就是给旅长开车。旅长身体不错,就是肩膀疼,疼了十几年,一直以为是风湿,直到1977年前后,实在熬不住了,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当年打仗时肩胛骨里炸进去的两枚弹片没有取出。手术后,旅长不愿意在医院里养病,说自己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睡不着觉,所以在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时就回到了部队,不过每天还会按时回到医院打消炎针。陪他一起去的,都是李厚塘。

旅长性格豪爽,但天生一副凶相,笑起来也很凶。李厚塘觉得他每一次跟女护士打趣,都是试图用言语来表示自己是一个随和的人。在众多逗趣的话中,调侃李厚塘是旅长最拿手的。一般情况下,他看到年轻的小护士就会说:“这是我们的三等功战士,帅不帅?”这种玩笑含有某种隐晦的暗示,让人害羞却不至于得罪人,旅长百试不厌。

对于旅长的调侃,李厚塘着实有些脸红。他是在1975年拿的三等功,倒不是出色地完成了什么光荣的任务,只是因为穿上挺括的军装在旅部站门岗,受到来旅部开会的将军的夸奖,“白捡了”一个三等功。在当时,集齐两枚三等功奖章就可以申请提干。自那以后,李厚塘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弹片取出后,旅长还是落下了病根,一受凉,肩痛的毛病就会复发,严重时会疼得直冒冷汗。可旅长偏又喜欢洗冷水澡,1978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旅长刚出洗澡间,老毛病就犯了,坐在屋里用力揉捏着肩膀,脸色铁青,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李厚塘进到屋里,二话不说就要拉着他去医院,打完封闭针后,医生说还得打几个吊瓶,李厚塘就陪他在输液室里等着。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看着眼生的年轻女护士,一双浓眉大眼,娃娃脸,两只羊角辫从护士帽边沿垂到肩膀上。李厚塘盯着她不眨眼,旅长会心一笑,说道:“李厚塘,把她给我喊来打针!”

李厚塘迎着女护士跑过去。女护士的目光在一个个吊水瓶子上跳来跳去,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李厚塘走到近处刚想抬手说话,女护士却突然弯下腰去检查一个病患的手背,嘴里念叨道:“是不是鼓了啊,怎么不滴了呢?”

李厚塘把冲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像截木棍一样立在边上,等女护士忙完,他才干巴巴地说道:“旅长要打针!”

女护士莞尔一笑,顺着李厚塘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她端着旅长的手背寻找下针的位置时,旅长故伎重施,冷不丁的一句打趣话让她有些哑然,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旅长,问了一句:“什么?”

旅长觉得她有些呆,赶忙说了两个“没事没事”,掐掉了这个话头。

不知道是这个女护士技术不行,还是手脚发冷不灵活,她握着旅长皮糙肉厚的手扎了两针都没有回血。旅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哈哈,一边安慰她:“没事,没事小姑娘,放心地打。”

扎到第四针,还没成功,女护士的手就开始抖了。旅长这时候也急了,猛烈拍着座椅扶手把她臭骂一顿。这时候护士长闻声走了过来,扶着女护士的肩膀说道:“小陈,我来吧。”

护士长一针见血。旅长这下子高兴了,说:“你跟刚才的那个小姑娘说,我不是怕疼才骂她。你想想,护士扎针就跟我们战士打仗一样,你上来连放几个空枪,你想干啥!?”

李厚塘当时也觉得这个护士挺笨的,没想到自己是误会了她的才干——其实,小陈在医院里进步很快,两年时间就当上了副护士长。

 

1980年的秋天,李厚塘的部队开拔到东部沿海某城市打靶训练,那个地方盛产螃蟹。一天夜里,李厚塘被尿给憋醒了,他摸索着爬起来去上厕所。厕所建在一个塘子边上,与营房隔着十来米,李厚塘裹着军大衣,两眼迷迷瞪瞪,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拿手电一照,就看到了一只被踩成肉酱的小螃蟹。

他拿着手电四下又找了找,竟然在地上又发现好几只大个的,于是顾不上撒尿,赤着手就去抓。突然在黑暗中传出来一声厉喝,紧接着就飞过来一把鱼叉,直接插在了李厚塘的大腿根上。李厚塘疼得浑身打战,凄惨的叫声惊动了哨兵,这才把他救下了。

旅长知道这事之后,肺都气炸了,指着李厚塘的鼻子骂道:“李厚塘,你这个混球!”后来在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之后,知道错怪了李厚塘,又有些心疼起他来。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捡螃蟹”这事到养殖户那里也讲不清楚,而且集团军首长也在靶场里驻扎,这事不能闹得太大,所以就没有再追究。

李厚塘被送回军医院治疗,好在只是伤到了皮肉,没有伤到筋骨。在那段时间里,李厚塘与副护士长小陈有了进一步的接触。李厚塘给小陈讲靶场里的事,讲黄海的水真的是黄的,讲靶场里的草和芦苇秆能长到比人还高,“部队一进来,一天的时间就给突突平了”,挖战壕、修筑工事、架设炮架子,“可热闹了”。

小陈问他:“你这个腿怎么回事,怎么不讲讲?”

李厚塘觉得丢脸,不过还是讲了。

小陈听完抱怨道:“那边的人怎么这么野蛮啊。”

李厚塘又告诉她:“还有一年我们部队去那里打靶,半道上车队被拦停了。我跟着旅长下了车跑到车队前头查看,就看到路中间横了几根大木头桩子。带队的一个排长报告说:‘刚才有一伙人在这里设卡拦截车辆要过路费,一看到是部队的车子,吓得都跑了。’旅长把工兵连的人喊过来清了路障,这才过去。”

小陈一边轻声地叹气,一边偷偷地向李厚塘投来温柔的目光。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李厚塘知道了,小陈喜欢读书,她满脑子都是浪漫的事情,总是多愁善感且充满希望。几十年后我跟李厚塘在厨房里吃饭喝酒,讲到下面的话之前,他机警地先探出脑袋朝客厅里看了一眼,见胡秀琳跟李雨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才放下心来说:“我去过小陈的宿舍哩,真的很多书。你拿走的那一本,就是她给我的。”

到了1981年年底,李厚塘没有等到第二个三等功,却要因为腿伤复员了。

小陈劝李厚塘留在驻地,说凭他的本事怎么也能谋一份差事。可是李厚塘没有答应,说家里边还有父母需要照顾——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小陈,所以最终也没有接受她抛来的爱情橄榄枝。

李厚塘在临走前把那枚三等功军章送给小陈留作了纪念。他跟我说挺惋惜的,觉得那时要是没有转业,等到1985年部队全面换装“八五”式军装的时候,“兴许还会被哪个将军夸赞一番”。我觉得李厚塘惋惜的不单单是那枚三等功奖章和想象中的提干,应该还有爱情。

2

李厚塘复员后被安排到了徐运集团,开长途汽车。外出出差的时候,他经常绕道去安徽,看望一个兄弟的一家老小。

这个兄弟,李厚塘叫他“安徽兵”,在新兵连时他俩就在一个班。那时,安徽兵空有蛮力,手榴弹掷得最远,但是手脚不协调,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经常引得别人一通笑。李厚塘就在休息时间陪他一起训练,两人很快建立起深厚的战友情谊。

有一天,一个老兵从枪械库里背了十几条枪出来,两人追着看了一阵,心里都很激动。安徽兵说:“世界上最好的感情就是一起扛过枪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厚塘说“不知道”。安徽兵也说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他就是觉得好,是真的好。当时两个人就约定,“如果哪一个以后战死了,活着的那个就要照顾好对方的家人”。

新兵下连队之后,李厚塘分到了汽车连,后来又去了小车班,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少了。李厚塘得了三等功奖章之后,安徽兵羡慕不已:“真好,你的命真好。”他把李厚塘的三等功军章放在手心里,不停地赞叹,转而又说:“我复员之后就回家娶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可漂亮了。”李厚塘也同样羡慕他。

1976年春天,李厚塘的部队到西部某靶场进行军事训练,一天他在营地大门附近的清水塘边上正卖力地擦车,突然有一个精神异常的年轻人携带着自制烈性炸药朝他跑了过来。正巧安徽兵路过,他冲过来将这个年轻人拦腰放倒,救了李厚塘一命。

那以后两人更是成了过命的兄弟,都想着往后一起相互扶持,一起进步——哪知道,两年后的夏天,安徽兵偷偷跑到部队后边的水库里游泳,淹死了。

想起两人的约定,李厚塘感慨道:“你觉得是句玩笑话,但是命运已经偷偷给你拍板了。”

安徽兵死后没多久,李厚塘就去了一趟他的老家,见到了他年老体衰的父母和他的童养媳妹妹王娟。此后,李厚塘每一年休假都要过去看看,帮忙干些活,再送点钱和生活用品,以至于安徽兵的父母都误解了李厚塘的心思:“你要是有这个心思,你就把娟儿娶走吧。”

起初,李厚塘只觉得王娟可怜,并没有其他的心思。等复员回来见面的次数多了,时间一久,他对王娟也产生了好感。一年之后,两人结了婚,也算是履行了当年对安徽兵的承诺。

 

到了1986年,李厚塘的大儿子3岁,二儿子2岁,一人挣钱,四张嘴吃饭,家里的经济非常困难。雪上加霜的是,王娟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李厚塘成天在外头开长途车,在家的日子是数得着的,对妻子怀上老三的时机总觉得不对头。小区里有好事的人偷偷告诉他:“你老婆跟大李小子走得近,你得看紧点儿。”

大李小子是小区里有名的小混蛋,三十来岁了啥也不干,成天跟一帮半大小子在小区里晃荡。有一天,李厚塘出车回来,上楼的时候正巧碰到大李小子从楼上下来,两人照了个面,大李小子晃了晃脑袋,故意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李厚塘感觉不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四楼的家,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王娟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的神情。

1987年,三儿子出生了。7月初的一个晚上,李厚塘出车回来,到家里看到大儿子二儿子跪在凳子上扒拉着桌子上的剩饭菜,王娟和小儿子却不在家。

李厚塘问道:“你妈呢?”

大儿子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抱着弟弟出去了。”

李厚塘拧身下楼。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来找。走到小区中间的花园里,李厚塘看着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露出半截黑影。他放轻了脚步快速走过去,走到近处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小孩俊。”

借着月光,李厚塘看到大李小子正站在王娟的身后,帮她捏着肩膀。李厚塘僵了一下,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大脑——是杀死这个混蛋挽回尊严,还是扭头离开憋屈地活着?

李厚塘选择了后者,他将这件事压在了心底。

 

那一年的冬天,王娟拎回家一锅红烧肉,用的不是自己家里的砂锅。李厚塘问她哪里来的肉,王娟先说是自己买的,李厚塘追问在哪家店,如果是从小区外头的熟食铺买的,他去还锅去。没想到王娟又改口说是别人送给她的。

李厚塘不再追问了,他拎起盛满红烧肉的锅就下了楼,连锅带肉全扔在了一个窝棚子边上——小区里有一个憨小孩,几年前流浪来的,在小区大门内侧的水泥柱子边上搭了这个窝棚,一年四季都住在里边。

第二天一早,李厚塘出门上班时看到小憨孩的窝棚前围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里头还蹲着几个警察——小憨孩死了!那个砂锅就丢在窝棚的门口,盖子在边上躺着。李厚塘第一个反应就是:这锅红烧肉有毒!

有热闹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大李小子,李厚塘在人群里发现了他。他挤进人群,瞅了一眼地上的砂锅,随即又钻出人群,朝着大门外头走出去。

李厚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如果这锅红烧肉真的有毒,那他就是投毒的凶手了。惶惶不安了上一午,终于听到消息灵通的人过来说,小憨孩是晚上爬人家窗户偷东西摔断了腿,一路爬着回来的,晚上冻死的。

不过,小憨孩死后,大李小子也不见了踪迹。

 

1990年,王娟得了肺癌,三个儿子正是花钱的时候,李厚塘挣来的钱就跟淌水一样又淌走了。王娟说:“你到街上去买老鼠药给我吃了吧,我不想活了。”

李厚塘没吭一声,放下碗就到了农贸市场里。他买了老鼠药,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但在回来的路上却忍不住扶在树上恸哭不已。哭完,他带着愤恨的心情将老鼠药丢到了下水道,回到家里对王娟说:“你这个病治不好,我也没有钱给你治。可是我不能害你,你就在家里受着吧,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把你埋了。”

李厚塘跟我回忆这些事的时候,眼睛里泛出了泪花。我说:“爸,看来你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李厚塘咧开嘴一笑:“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俺不知道,就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人。”

在王娟的病榻前,李厚塘想起了埋藏在他心底里多年的心事,愤恨加羞愧的双重情感折磨着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老三儿是不是我的种?”

王娟没有说话。过了两天,她独自上街买来老鼠药吃了,算是给了李厚塘一个回答。

 

成了李家的女婿后,我记得有一次在李厚塘家里吃饭,他三儿子说早上起来咳血了,当时李厚塘板着脸说:“你妈是得肺癌死的,你注意点。”

老三去医院做了检查,是支气管扩张。他拿着化验单子挨个地问:“老大,你是什么血型?”又问老二:“老二,你是什么血型?”回头又自言自语:“哎?怎么就我一个人的血型跟你们不一样?”

老大就笑着骂道:“你是野生的。”

3

1991年胡秀琳嫁进李家的时候,身上怀着我老婆李雨桐——算上李雨桐,胡秀琳一共带着三个女儿。

胡秀琳比李厚塘小了近十岁,漂亮、能干。嫁进李家之后,她一开始并没有得到三个儿子的认可。那段时间,李厚塘仍然在外边跑长途汽车,胡秀琳就在家里不停地给到处闯祸的三个儿子擦屁股。

我那三个舅子,那时就像故意刁难胡秀琳似的,祸越闯越大。有一次他们把一个男孩的脑袋给打漏了,人家家长找上门要揍他们。当时他们仨躲在卧室不敢吭声,那男孩的父亲加上两个叔叔,个个壮得像头公牛一样,就在屋里对胡秀琳推推搡搡,大喊大叫。但是胡秀琳丝毫不怵,用身体挡住小卧室的门,就是不让他们进去。

那个年代的治安没现在好,打人的事经常发生,只要没出人命,警察才不会管你。如果那个时候胡秀琳没挡住那几个男人的话,三个儿子一准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自那以后,这三个儿子就变乖了。他们也许明白了有母亲的好处,也见识到了新母亲的厉害。

李雨桐上幼儿园之后,胡秀琳便跟着李厚塘出车。没过几天,精明的胡秀琳就发现南方的水果在北方卖得非常紧俏,价格也要高出好几倍。于是她就在广州一带收几箱水果用公家的汽车拉回北方来卖,很快便有水果店联系上她。

胡秀琳根据水果店老板的要求,只拉那种紧俏的、价格高的水果,出货量小,方便运输。后来也拉一些海产,还有一些服装店的老板从南方订了衣服,用李厚塘的汽车发货,然后支付一笔运费。通过胡秀琳的一通操作,李家的经济条件逐渐好了起来。

到了2000年前后,运输公司改制,各种监管都严格起来,胡秀琳的“货运”生意就此结束了。她又在小区里租了一间平房,摆了几张桌子供人家玩牌,收些茶水费。直到现在,小平房起家的棋牌室已经开到了大街上,变成了茶牌室。

李厚塘性格耿直,说话刻薄,有时候我过去玩,坐在茶牌室外头的石凳子上,他就会毫不掩饰地大声嚷嚷:“你看屋里头那些人,坐那里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他摆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然后使劲拍拍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啥也没有。”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茶牌室开在小区门口,过来玩的都是附近的熟人,也知道李厚塘的脾气,没有人跟他计较。李厚塘嘟囔了几年“让把茶牌室关了”,胡秀琳压根不搭理他。前几年李厚塘还跟我抱怨:“你知道吧,我心眼子多得很——我中间进去几趟,我就知道你妈坐在哪个位置了,我等你妈打完牌,她拍拍屁股走了,我进来打扫卫生,我数她桌洞里的牌点子,她今天输赢多少我心里就有数了——你知道吧,她都是叫人骗,就没赢过。你说开这个茶牌室有什么意思?挣的钱都叫她输进去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类似的话他说过就忘,忘了再说,我都听了好几遍了。胡秀琳也习惯了他的唠叨,一般不搭理他。不过胡秀琳讨厌听到“输”这个字,李厚塘一说她“净输”,那就不得了了,翻脸就要跟他吵。不过现在李厚塘也学乖了,这几年没再提关掉茶牌室的事。还是李雨桐说出了个中秘密:“我爸那是心眼子小,不愿意我妈跟别人玩儿。上次他听茶牌室里有个男的夸我妈漂亮,吃醋了。把我笑死了。”

开茶牌室也不是一门消停的生意。茶牌室一被人举报,民警就要上门,如果赶上“严打”时期,还要把麻将给收缴走。有一回胡秀琳去派出所交钱赎麻将,发现自己新买的那几副麻将被别人领走了,只剩下几副旧的。她气得不行,可民警又摆出一副爱要不要的样子,只好作罢。李厚塘知道胡秀琳吃了亏,跑到派出所里嚷了半天,民警答应他,等下次再收缴的时候新麻将牌给他留着,让他第一个来领。

那天李厚塘背着手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又回头冲着民警嚷道:“敢欺负我老婆,我跟你不拉倒。”坐在小区门口的几个熟人,都放声大笑。胡秀琳哭笑不得,批评李厚塘道:“也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后来她打麻将的时候又把李厚塘的傻事卖了出去:“这个李厚塘,还想再叫人来收()一次,我能让他气死!”

 

李厚塘当兵之前在农村种地,转业回来之后每年都回老家帮助父母春种秋收,身体上累出很多毛病。他一听胡秀琳在之前开茶牌室的破平房上用泡沫箱子装了很多的土,打算种一些瓜果蔬菜,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奶奶的,种一辈子的地了,现在又要我种地,我不干!”

胡秀琳说:“你懂什么,这叫休闲,享受收获的快乐。你啥都不懂,你跟人家不一样。”

李厚塘抱怨归抱怨,但是在行动上还是非常支持的。他托人在老家的养鸡场里存了些干粪,用汽车拖了两麻皮口袋回来,还没来得及跟胡秀琳显摆就被人给偷走了,气得他捶胸顿足:“放楼下一个晚上,就没有了。”

胡秀琳故意撇嘴:“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假的。”

李厚塘赌气,在小区里找了好几天,最后也没有找到。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是能看得出来他是个细心的人,也在努力做一些事情来讨好胡秀琳。

4

2021年12月,李厚塘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有一个战友过来看他,两人聊起了当兵时候的事情,聊到了他们已经去世的旅长,聊到了安徽兵,最后聊到了小陈。这个战友比李厚塘晚退伍三年,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听说小陈调到了镇江359医院。

2022年春节前夕,李厚塘问我:“你在南京上班的时候,有没有去过镇江?”

我如实回答:“没有啊,没去过。”

李厚塘想了半晌,诡异地咧开嘴一笑,不再说了。

我小声地问他:“笑什么呀?有什么事,说说啊。”

李厚塘没忍住,还是把心里的事说了,然后抬眼看我,撇了撇嘴:“要是现在去359医院打听打听,肯定也打听不到了。”

我忽然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了某些期望的东西——也许李厚塘在期待我否定他的话,“当然能打听到啦,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但是我没有说,我不该给他什么期望,毕竟,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来说,还是不要折腾为好,真去打听,说不定还会引发一场家庭战争。

“肯定找不到了。”我跟着摇了摇头。

 

几天后的春节假期,我在火车站里突然被人拍了肩膀,扭头一看,原来是高中同学老杨。老杨上学的时候就机灵,机灵劲儿没白费,现在成了律师。他刚从镇江回来,说自己多少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笼络了一些同学,打算弄个同学聚会。

老杨一张嘴油滑得不得了:“嗨,我说,你可是真难找。我托了好几个同学都没找着你!正好,在这儿碰上了。后天,XX大酒店,一早你就过来,帮哥们布置布置会场。”

聚会那天,老杨在同学会上喝得东倒西歪,他举着酒杯说道:“同学们,我老杨专打离婚官司,以后你们谁需要离婚了,先来咨询我……不吃亏。”

话音刚落,引来一阵臭骂。

然后老杨又开始讲另外一段故事:“我现在正在打一个离婚官司,60多岁的老太太,离婚!这世界真的是……真的,老太太说自己跟老头儿没有爱情,真扯淡!”

这时候场子已经热了起来,老杨也不再是讲话的主角,所有人都在讲自己的话,饭桌上吵成一片。我与老杨隔着四个同学,我紧盯着他,从他的故事里提取出了几个关键词语:“护士”“原来在部队的医院里”“姓陈”。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这时候老杨被别人勒住了脖子,耳语了几句话之后,哈哈大笑着说起了别的事情。

第二天我给老杨打电话,老杨先说没有这事,自己没说过,后来又猛抽自己的嘴,说自己酒后失言,赔笑着说:“嗨,咱们都是同学,不算泄露别人隐私吧?你又提起这事干什么?”

我把李厚塘的往事跟他说了,老杨一拍大腿:“差不多,差不多,我感觉就是她。要不我找机会问问她?”

我赶紧阻止:“别问别问。你有她的照片吗?给我发一张。”

老杨犹豫了一下,还是发给了我,一阵子坏笑:“别乱发,只能拿给你老丈人看。叫老头儿先吃一粒儿速效救心丸再看。”

我看了照片,是一个证件照,照片上的老太太端庄素净,眼睛稍稍向上抬起,似乎越过了照相机的镜头,看向天空或者是屋顶的某处。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照片拿给李厚塘看。

 

春节过后一个月,我打电话问老杨,老陈太太离婚的案子走到哪一步了。老杨轻描淡写一句:“早就离掉了。”随后又带着兴味盎然的口吻说道:“怎么着,你打算安排两个老人家见上一面吗?”

我笑道:“没有的事。不过我想问你一句,老太太近况如何?”

老杨长出一口气做出思考状:“不是很清楚。要我给你打听打听吗?”

“不用了,你忙吧。”

这件事情一直搅得我心神不安。我总感觉老陈太太的离婚与李厚塘有某种联系,如果单纯依靠理性推理,这种联系必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在有些时候就是无法相信理性,而偏偏去执念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李厚塘在跟我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我喜欢这种纯粹的爱情故事。

我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说可能会惹来麻烦。我将与老杨之间的谈话统统告诉了李雨桐,她黑着脸听完,末了说了一句:“你拉倒吧,别整出事情来了。”

我不死心:“那么大岁数了,怕什么呀?你爸还能抛妻弃子去找她吗?”

李雨桐烦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警告你啊,你别没事找事。”

我看李雨桐的忍耐度还没有到极限,就继续往下说:“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联系联系也没啥吧?”

李雨桐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有劲?是不是你也有个白月光来着?感同身受了?”

话已至此,我只好闭口不谈。

5

2022年4月初,天气忽然热了,李厚塘旧病复发,住进了医院。期间他的大儿子严厉地批评他:“爸,你再偷偷地抽烟喝酒,你的命真就保不住了!”

李厚塘脸色铁青,一声不吭。这次住院的时间有些长,一直住到了4月底。李厚塘说自己从来没有在医院里待过这么长时间,对自己的身体担心起来。周末我去看他,他的情绪不高。我在床边干坐了一会儿,想找点话题聊一聊,不觉又提到了他在部队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又说起了小陈。

我问道:“爸,你跟她发展到哪一步了?”

李厚塘咧着嘴看着我笑,好像在琢磨我这话里的意思,以权衡说话的分寸:“能有啥啊,就拉了拉手。”

我装作不相信,追问道:“真没啥?”

“真没啥,我哄你干什么。”李厚塘兴致很高,他用手撑着床沿坐起来一点,“真没有,那时候不兴那些事。”

我看到李厚塘眼睛里有东西,没接话,稍等了他一会儿。他果然又说:“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马路上散步,天很黑,这时候迎面走过来几个小流氓,他们冲着小陈乱笑,我就大声呵斥他们,然后准备战斗。后来那群小流氓被吓跑了。”

李厚塘说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小陈害怕呀,就抓我的手。”

“半夜出去的吗?”

李厚塘扬了扬脸,记忆在这里出现了偏差——部队大都不允许夜不归营,但是这个场景却又是如此真实。最终他合上嘴,点了点头:“是一个晚上。”

我猜想这大概率是李厚塘基于某个场景延伸的幻想,事实上可能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夜晚。它在李厚塘的脑海里反复演绎,以至于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如此真实的画面不可能是假的,不然李厚塘对于小陈所有的记忆都将存疑,以至于走向崩塌。

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拿出手机翻到老陈太太的照片,递给了李厚塘。李厚塘把手机送出半米远,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睛闭一下,再睁大,又慢慢眯起来,好像在调整焦距,突然就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角泛了一泛。

一分钟后,手机屏幕熄灭了,李厚塘仍保持原样端着手机——他应该看到了远比手机里多得多的画面。

这时候,李雨桐突然走了进来,看到她爸手里的手机,当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女人的直觉真准。她把手机抢在手里,三两下解开密码,带着愤恨的神情将照片删除,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晚上我在病房里陪护,折叠椅睡得难受,大半夜被咯醒了。我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打算到卫生间里抽支烟。我扭头看了一眼李厚塘,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俯下身子查看,李厚塘眼珠子一转,狡黠地一笑。

“爸,你不睡觉干嘛呢?”我奇怪地问道。

李厚塘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亮。停了几秒钟,他把眼睛一闭,说了句:“睡觉。”

周二李厚塘出院,在这两天时间里,他没再提起那张照片的事情。出院那天,一群儿女前后簇拥着,办手续的办手续,找大夫的找大夫,拎包的、拿盆的,背的背、扶的扶,好不热闹。李厚塘则是一脸的满足。

6

2022年五一小长假,我到南京参加一个老同事的婚礼。酒席结束之后我看时间还早,想着假期还剩不少,便打定主意到镇江去一趟。我搭上了长途汽车,到镇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我打电话给老杨,老杨用他擅长的大惊小怪喊道:“你怎么过来了!在哪?我开车接你去。”

知道我的来意之后,老杨嘲讽道:“死性不改。上学那会儿就数你最喜欢看言情小说,你说是不是?你真把书里的故事带到现实里来啦?没毛病吧你?”

“我可没看言情小说……”

“嗨,都一样,差不多。”老杨大臂一挥,“我办了多少离婚的案子,什么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的,走到一起三两年一磨,该玩完还是玩完。我告诉你吧,都是扯淡!什么是白月光?白月光就只能是天上的月亮,你想摸但是摸不着!也就是说她打嗝放屁磨牙骂人的事情你一概不知,这才叫美好!对了,你家老爷子看了照片之后是什么反应?”

“我不好形容当时的感受,总的来说算是没反应。”我实话实说。

“对喽,你家老爷子是个聪明人。”老杨挑了挑眉毛,“那我就想问了,你家老爷子都没反应,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辩驳道:“老杨,甭说风凉话,要是你的前女友现在眼巴巴地等你回去看她一眼,你去不去?”

老杨略一沉思:“那还真不好说。”

“那不就得了,老爷子现在儿孙满堂,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啦。即便他有什么想法,他又能办得到吗?”

“人这一辈的遗憾太多啦,老张!”老杨又开始拖长他的声调,以致使谈话达到戏剧的效果,“有人亏钱啦,有人失去亲人啦,有人没当上大官啦……我告诉你,最没用的就是爱情,最不值得遗憾的也是爱情,你相信不相信?什么爱情是生命永恒的主题,放屁!”

老杨说这些话有指桑骂槐的嫌疑。我、老杨和老杨的前妻是高中同学,他们两人一路披荆斩棘奔向幸福的顶峰,再到现在的分崩离析,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老杨净身出户,到现在经济上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

我哭笑不得:“之前你不是挺积极的吗?现在怎么又百般阻拦了?”

“我那是逗你玩呢,谁知道你来真的。”老杨点上一支烟,“我再问你,见了她之后呢?你想干嘛?”

“我不干嘛啊,什么也不干啊。”

“那你不是有毛病吗!”

 

老陈太太离婚之后就搬离了当时的住所,现在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不过老杨神通广大,用了一中午的时间就调查清楚了。我在老杨的单身公寓里等着,老杨打电话喊我下去:“走了,去丹徒区。”

开了大半个钟头,老杨把汽车停在公路的牙口边上,牙口下边有一条稍稍向下延伸的水泥路,老杨下了车,指着二十多米远处依水泥路而建的民房说道,“瞧见没有,一、二、三、四、五,第五家,那个小红瓦屋,你看,门口还有棵开白花的树。就是那家,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下了车,沿着水泥路向前走。快到红瓦屋的时候,突然看到用木头栅栏围成的小院子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应该就是老陈太太,另一个是一个小老头。我不敢看他们,把脸过分地偏向了一边——好在李厚塘不是我的亲爹,在长相上没有相似的地方,不至于被现场抓包。

他们两个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回到老杨的汽车边上,老杨笑着拍打我的肩膀:“笑死我了,你还在这一厢情愿呢,人家老太太的白月光另有其人!哈哈。”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两厢幸福,不需打扰。

从镇江回来之后,我找机会把偷拍的老陈太太的照片拿给李厚塘看。虽然只是背影,但是李厚塘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你见到她啦?”

“见到了,人家现在过得挺好的。”

“说上话没有?”

“没说话。”

李厚塘把手机递还给我,说了一句:“不用说话,说也没啥好说的。”

 

到现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再跟老杨说起这事,他呵呵一笑:“说实在的,我觉得老爷子糊涂了,四十多年人得变成啥样?他看一眼照片就认出来了?八成是逗咱俩玩呢……”末了,他还忍不住加一句:“还有啊,这老太太可不省心,受理她官司的时候可没少给我找麻烦。你想想,谁那么大岁数还瞎折腾啊,抛夫弃子!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白月光!”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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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唯一的土耳其朋友唐小强”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2-12 20:37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鸿 杨粟予

编辑 | 陶若谷

 

一定是手机弄丢了,他经常丢手机的,有一次在上海滴水湖坐船录节目,还把新买的手机掉到湖里了。在唐小强失联的89小时里,不止一人在心里这么盼着。老观众都知道,唐小强有着笨拙的一面,容易犯困,会在以为镜头没拍到他的时候,偷偷用手机处理工作——他是个大理石商人,上综艺只是副业。

2月7日一早,小欧得知他遇险的消息,开始在网上搜索阿德亚曼市的救援直播。这里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视频中可以看到挖掘机和灯光照亮的建筑残骸,流浪狗在瓦砾下穿行,唐小强被困在伊西亚斯酒店的废墟里。陆续有中国观众加入信息发布群,和许多+90开头的土耳其号码一起,等待最新的救援讯息。

许多人是因为他,才感觉到自己和那个遥远不曾踏足的土地有了联系。22岁的观众小欧关于土耳其的全部想象,都源自他在节目中的讲述。小欧第一次知道,酸奶发明自土耳其,那里的人可能比杭州人还爱喝茶,还有英文与土耳其发音相同的火鸡(turkey),其实和这个国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节目中唐小强也科普过土耳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土地经常会动,发生过很多地震。”1999年8月的7.4级地震曾造成1.3万人死亡。他讲过一种“按键床”,可以在地震时把人防护在里面,有食物和水。一名观众留言,当时还跟着弹幕笑称“一键下葬”,“直到灾难真实到来,才感受到人类是多么无措与可怜。”

此次地震发生在断裂带的交界处,威力巨大,地震专家艾哈迈德·奥文·埃尔詹在推特上说,约等于130颗原子弹持续爆炸。据当地媒体报道,唐小强所在的伊西亚斯酒店由公寓违规改建而成,改建时拆除了部分承重柱,导致建筑不够牢固,坍塌严重。因缺乏燃油及装备物资,起重机的运转经历了长时间等待,搜救进程缓慢。

 

2月7日,阿德亚曼市伊西亚斯酒店废墟救援现场。CNN直播截图。

“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离开了。”节目录了六年,唐小强已成为观众心中难以替代的面孔——家里有矿,衣食无忧,发不好中文的仄音,喜欢说烂梗,但到了介绍家乡的环节,永远是他准备的道具最充分,“发言的时候是心中有爱眼里有光的”。

大家只知道他喜欢成龙的功夫电影,因此迷上中国,18岁在父亲建议下到中国留学,在厦门读完了本科、研究生,成为商人。但是关于一个外国人,在异乡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如何面对、安放自己的生活,观众们了解得太少了。

性别议题上,他一定会让一些女性观众无语。比如主席团问,“如果带妻子来参加节目,能不能让大家夸妻子漂亮”,被他严肃拒绝。在他的原生文化里,已婚女性不能和其他男性握手,也不能以那样的方式被注视,一些观众在他去世后才意识到这些。

穆斯林朋友维特曾和他一起在厦门夜晚的街头狂奔,仅仅因为他的妻子突然想吃三明治,但临近晚上11点,只好赶在商超关门前,看能否买到想吃的那一款。那大概是在2018年,他把妻子接到厦门住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工作结束都会赶回家给妻子带饭。

在维特眼里,唐小强希望人和人的相识,首先是最里面的那部分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出生在什么地方,“不然就背负了土地所带来的一切。”疫情三年,因为外贸生意是主要收入来源,很多圈子里的人离开厦门,谋求其他营生。维特说,只有唐小强总会回来,还是做石材生意,也在这座喜欢的城市住上一阵。

唐小强对外总是自称“胡(福)建人”,他有一套闽南功夫茶茶具,也把家人接过来留学,将厦门当作第二故乡。他在湖里五缘湾生活了四五年,常去万达数码店贴手机膜,数码店老板回忆,“带着老婆孩子,人非常有礼貌”。这个社区住着很多老人孩子,社区工作人员蔡灿贤说,“唐小强太热心了,第一天来做核酸就问我们,哪里可以参加志愿服务。”

去年夏天核酸检测期间,他终于在8月17日如愿上岗,负责采样点进口的测体温、查验健康码。服务休息间隙,他会跟志愿者学说闽南话。平时看到排队人少的核酸亭,会立刻下车去做核酸,曾一天内做过三次,他告诉一个塔吉克斯坦的朋友说,“要做一个配合的老外。”

 

8月17日,唐小强在厦门核酸采样点志愿上岗。图源自@唐小QTurkey微博。

疫情三年,唐小强回国的频率不高。去年12月政策放开后,他回到土耳其家乡探访亲友。遇难前,他还曾两次往返土耳其和中国。2月初,他跟随一支43人的导游团,去阿德亚曼市实践培训。截至北京时间2月10日凌晨,导游团仅有12人被救出。在当地遇难的还有一支来自“北塞浦路斯”的女子排球队,最小的球员12岁。

这次在联系他的朋友时,很多人都会回忆起一张真诚的、直率的笑脸。菲律宾的玛丽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她和唐小强在中文考试时互传小抄,搭他的车一起去“马可波罗”参加聚会——厦门并没有叫“马可波罗”的地区,这是玛丽和唐小强朋友之间的暗号。

那时校园里的清真馆子,只有一家名叫“西北拉面”的饭店,玛丽记得唐小强和“西北拉面”的店员混得像亲人一样。他会和朋友们一起“做早餐”,尽管只是准备一些土耳其零食、橄榄、鹰嘴豆泥。在课上他也总是健谈,充满好奇,即便遇到根本不会的字词,也从不怯懦于表达。唐小强总是直接告诉玛丽,“你香水喷太多了,熏得我都要睡着了”。他也曾青涩地约会,却因为开的车太便宜而被女孩拒绝进一步交往,一度以为自己遭受的是“文化冲击”。

直率外向的性格也让他留下了作为厦门市民的一些公共印象。路遇追尾事故,他停车救人,为司机止血,拨通了急救电话;行车时看到一位心脏病发作的司机,下车询问,帮司机调整为侧卧的安全姿势。在厦门一家超市附近,看到一名男子在打一位女性,他跟着警察一起开车前往现场,他后来在综艺节目里回忆当时的场景:“超市里那么多人看到她被打,没有人去管。我心很疼。哪怕她是小偷。”

很多人都提到与他的短暂交往中感受到的和善,工作再忙也会回复粉丝发来的私信。一位粉丝几年前准备带父母去土耳其旅游,私信他咨询攻略,他一一解答,推荐去尝尝土耳其的玫瑰水。在厦门大学附近的土耳其餐厅Teroy,瑛子也认识了她的第一个外国朋友。

十年前的夏天,瑛子初中毕业和妈妈到厦门旅行,走进富万邦商场三楼,遇到正在餐厅门口揽客人的唐小强,那时他中文还没有现在流利,但会耐心介绍特色菜品,还邀请瑛子合照,再加上微信给她发照片。等瑛子要考大学的时候,已是多年以后。

她想到了这个朋友,发信息询问“厦门大学是一个怎样的学校?”没想到唐小强还记得她,认真介绍厦大的招生情况,还介绍了学校附近的美食,一家清真餐厅。

 

去唐小强的餐厅吃饭。讲述者供图

在异乡,唐小强始终是那个说着蹩脚中文、满身热忱的土耳其“少年”。陈澄是他的厦大同学,共同主持过一场中国和土耳其学生的交流晚会——唐小强带着饱满的情绪,向同学展示一种土耳其欢庆的舞蹈,“那是人们会在婚礼上共同跳的舞”。

在那个没有微信的年代,她和唐小强在活动后再没联系,但陈澄始终记得他介绍自己时的样子。“唐朝是强盛的朝代,所以我取名叫唐强。”他发音并不标准,陈澄反复确认,才知道是哪两个汉字。

唐强,是他在节目之外的现实身份。在石材生意的展会上遇到同行时,他会用这个名字,冷不丁讲几句闽南话,令客商们眼前一亮。斋月开斋聚餐的时候,他也是用这个名字,交到了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回族朋友维特,时常向他询问航空知识:“我在中国有没有可能成为一名飞行员?怎么培训?需要拿到哪些民航局执照?”

唐强有一个年少时延续至今的梦想,与商人无关。他一直向往成为一名飞行员,或是一名飞机技师。本科同学玛丽记得,他曾经非常痴迷在YouTube上看飞机落地的视频,研究其中的动力转换。

他也认真咨询过在土耳其的航空公司当飞机技师的事,但被告知要和公司签20多年合约后,唐强拒绝了这个实现梦想的机会。他告诉维特,那意味着一种漫长如一的生活。

“如果现在有两种生活,一种生活充满了跌宕起伏,让你体验过巨大的成功,也感受过痛苦的挫折;另一种生活平淡安稳,没有起伏波澜,你会选哪一个?”他曾在采访中面对这样的提问,唐强选择了前者。在他看来,人生就是应该不停遇到困难和痛苦,然后去解决它们的过程。

“我不喜欢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比如很多人都去买Michael Jordan喜欢的帽子,Lady GaGa喜欢的鞋,我不喜欢这样做。我希望有些不一样的事情来做,哪怕这种选择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也希望生活可以有一些起伏波澜,过不一样的日子。”唐强在采访中说。

维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2022年3月,他们恰巧都回到厦门。唐强说,“有空晚上我们见一面儿”,约好一起吃饭,喝杯咖啡。两个人聊起朋友、孩子、家人。唐强给维特看了他女儿的照片,提到孩子他总是感到很愧疚,也有一个父亲的压力,他希望可以非常努力地工作,又很愧疚无法给到孩子更多的陪伴。

 

维特与唐强。讲述者供图。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流露出非乐观的一面。在一期关于“死亡”主题的节目中,主持人问,如果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你会选择怎样的姿态跟世界告别?唐强说,会买最早的航班飞回土耳其,亲吻女儿,好好闻一闻她的味道,“会看着我的家人说我很爱他们,并向他们道歉,不好意思,以后不能陪你们了。”

厦门大学的小欣想起这一期忍不住悲伤。她从高中开始看《非正式会谈》,称之为“吃饭时的电子榨菜”。考上厦门大学后,2021年夏天一次偶然,在校园小路上,小欣听到有人迎面走来在讲土耳其语——当时“唐大哥”正在给家里打电话,为了不打断他,小欣录了个视频,和他告别道谢,唐强拉住她说还没有合照。

家人是他在节目中多次提到的部分。16岁没有驾照的时候,他就敢开着爷爷送的车去上学,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是因为“爷爷是当地有名的老板,所以没有人敢欺负我。”他也多次提到父亲,他曾放弃工作,照顾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丈人。

一年冬天,唐强的父亲在土耳其北部农村路遇一个砍柴老人,帮老人把柴送到家中,发现家里只有一位80多岁腿脚不便的妇人,父亲便在这里住了两天,帮他们砍柴,做饭,打扫卫生,离开前去超市为他们囤好了一个月的生活物资。唐强失联的80多个小时里,父亲一直在废墟旁等待,希望亲自接儿子回家。这是土耳其自1939年以来发生的最严重的地震,而且震后迎来严酷雨雪,情况之严峻,被称为“是一场超出了人类救援能力的自然灾害”。

唐强遇难的消息传回国内,社交平台上年轻人开始发帖,纪念这个陪伴自己生活多年的外国人——“其实你讲的那些烂梗还蛮好笑的”,“你离不开手机的,不然怎么回我的私信”,“我唯一的土耳其朋友,一路走好。”有人想起他把新买的手机掉到湖里那一次,一度看上去焦急失措,但为了不影响同伴心情,他没再过多提及丢手机的事,上岸后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出于隐私保护,文中除唐强、蔡灿贤外均为化名。部分内容引自《厦门日报》《非正式会谈:遇见温暖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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