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21)

来源: 2023-02-18 16:51:15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BIE别的|这里是盐镇,女人在给生活止血

 

写在前面:

仙市古镇位于四川自贡,历史上是运盐通道上的中转站。2021 年镇上来了个女人,成了这个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的小镇上,唯一大门紧闭的人。

关于这个女人,镇民猜测良多。她说一口自贡话,自我介绍是个作家。镇上没出过什么作家,也没几个人看书。最关键的是,一个女人既不带孩子、也不顾家庭,独自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干啥?

仙市离易小荷出生长大的自贡城区也就十几公里,她在上海工作多年,十几公里也就是从住所到虹桥机场的距离,或是从陆家嘴溜达到徐家汇的光景,可这么多年来,她对仙市一无所知。一个小镇和这四万人何以从眼皮子底下完全消失,易小荷困惑但又好奇,她决定在 2021 年回到这个“锈带”,在对世界满铺满展的疑问里,选择一个也许处在自我可及范围内的,并尝试以体验和文字作答。

2023 年易小荷出了本书,书叫《盐镇》,写仙市镇上的女人和镇里的日子,写她们与“盐”的关系,与自我的关系,和与所谓“命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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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市古镇一角

我们与盐镇的距离

2021 年夏天,易小荷创业失败了。公司账上已经没有钱,没办法再继续经营。她决定暂时离开上海。

去哪里呢?她想到十年前,在飞机上翻过一本航空杂志,里面介绍了她故乡自贡下面的一个叫仙市古镇的地方,杂志里说,古镇始建于 1400 年前的隋朝,当初自贡因盐设市, 古镇则是因盐设镇,曾是“东大道下川路”运盐的第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然而,时至今日,制盐产业早日化为云烟,自贡已经沦为一个籍籍无名的五线城市,妄论下面的小镇。

出生长大在城里的易小荷,没在小镇或村里生活过一天,自然也从没听过这个小地方。更年轻的时候,她做体育记者,对自己的定义是“世界人”, “我住过很多地方,在纽约、巴黎和上海,没什么区别。”20 来岁的光景,一个人在国外呆五年,没车没手机没朋友,很孤独,也硬着头皮过下来了。过了一些年,这位世界人突然增了一笔“何以为家”的意味。

她想到仙市镇去住一住。这里“等同于锈带”,在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四万多个乡镇里,这是其中的一个,“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从地球最大的都市回到故乡的小镇,这个跨度看似巨大,事实上盐镇和我生长的自贡市区相距不过十几公里,它是我对中国一无所知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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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的集市与书摊

她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遵照乡镇的作息生活。早上推开门,看到鸟儿衔着小小的食物,远处的釜溪河流淌着。陌生的生物似乎无处不在,比如蛇,窗户稍微开久一点,蛇就钻进家里了。隔音差,夜又静,晚上七点过后便一片漆黑,只剩下灯笼形状的路灯。隔壁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这里的沟通方式,基本靠喊,打电话比发微信好使。邻居韩三婆和其他孃孃闲聊八卦,细节她全知道。

乡镇的习惯是门全部敞开,易小荷是唯一在这里会关门的人。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这样一个几近空降、来路不明的女子,一开始在这个高度熟人社会的小地方掀起了一点波澜。她不做饭,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常常下馆子吃。有一回,她去王大孃的茶馆,一个街坊上来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打麻将?”

“不好意思我不会。”

“你不打麻将?那你每天关在家里做什么?”

“看书。”

“?”

没过多久,闲言碎语就传到耳朵里了。传言说这个既不会打麻将,竟然还会看书的神秘女人,是某高官的夫人。有鼻子有眼到,她是很有钱的,在这里有三四套房子,所以不用做家务和带孩子。易小荷无奈:“一个女人没有家庭关系,还可以过得这么自由。这是超出他们的生活经验的。”

这里没有健身房,没有咖啡馆,她唯一能做的运动就是带上瑜伽服,每天就在一整条街的麻将声里,在房间做几组帕梅拉。

“古镇的时间粘稠而缓慢,乏味得可怕。”她不止一次听闻王大孃被丈夫孙弹匠打。易小荷跟朋友讲:“所有人都知道她遭遇家暴,但是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而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想过摆脱这种生活。”她接着发了第二条消息:“但你想不到吧,她同时也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媒婆。”朋友回复易小荷:“记录下来吧,这就是你的米格尔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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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街道一角

她在镇上寻找地方志,没有。难得找到几本有关的书,里面没有任何关于女性的记录,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女性,在历史上消失了。

以前报道 NBA ,易小荷对荷尔蒙就没那么来劲。所有人都在说火箭队的吉祥物多么幽默多么会跟观众耍宝,她却跟着火箭熊走回球员通道,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看见他把头套摘下来,汗水流进眼睛里,一个精疲力尽的中年人模样,一个“小”人物。

这一次,头套揭开会是什么样呢?

一粒盐就可以把一个人放咸

小镇的男男女女是什么样的?最显而易见的是,即使囊中羞涩,茶馆酒馆麻将馆里总是不缺男人的,而灶台和水池边,总是不缺“能干又贤惠”的女人。顺带一提,“能干”一定是这里对女人最高的评价,主要是操持家庭上的价值肯定。再留心听一听街坊的动静,“有时候会理解不了,是不是被丈夫打的女人数量有点过多了?”

易小荷听王大孃说过,一个男人提着刀,追着妻子满街跑,被邻居劝了下来才没出事。也在深夜听过对面人家,男的喝多了酒,痛骂他的妻子,全是脏话,骂了一个多小时。那是个嗓门很大的女人,可她没有听到女人回过一句嘴。“那男的长期出轨,妻子想离家出走,几次都被王大孃拉了回来。”

至于王大孃自己,她每天都在忙丈夫家的棉花铺子。孙弹匠从年轻起,在外头找姘头就人尽皆知,她去捉奸,反被孙弹匠追着打,大骂她烂娼妇。而王大孃去外面办社保,耽搁点时间都急得要命,怕晚一点回家说不清楚,又要挨揍。她一辈子被家暴,丈夫是个“烂账”(四川话,混蛋的意思),永远在出轨的路上,她却那么忠心地维护着“神圣的”婚姻,劝别人不要离婚,说“要不得,一个人一定要找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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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闲不下来的仙市女人

那会赚钱的女人呢?易小荷的朋友曾庆梅,妈妈如此强势,去跟男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被拉进派出所,都不输阵,也和早年深陷赌博的丈夫打了大半辈子。即使如此,她那时候依然不敢和丈夫离婚。

“这个镇上,你可以是一个被家暴的女人,你可以是一个婚姻不幸福的女人,但是你不能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哪怕那个男的再混账,你也必须要从属一个男的。”

她写道:“在这里已婚的 254862 名女性当中,像王大孃这样的出生于 20 世纪 60 年代之前的,从未认真考虑过离婚这种选择。在过去的千年间,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都不曾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未来的时代,她们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女儿,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会无比艰难。”

走进婚姻、然后隐忍到死,变成一个难以推翻的选项。从小生长在暴力和打压中,她们所理解的“女强人”,多数时候也是简单粗暴的概念:“和男人一样”会干活,能赚钱便是了。一个不会打骂女人的男人,或许就是理想中爱人的模样。

另一个难题恐怕是避孕。乡镇的超市完全找不到避孕套。易小荷问女人们,怎么做避孕措施?回答她,都安了节育环,不光计划生育年代的女性,年轻的 80、90 后也都还在安环。还有一个方法是去卫生院领避孕套,但数量不多,而且麻烦。至于让一个男性去结扎,女人们说:“绝不可能,提都不用提,他会觉得自己被阉了。”

抖音、快手、全民 K 歌几乎席卷了这里的中年女性。她们 “抖音玩得山响”,在 K 歌软件上留下几千首歌。“她们是被动连接上这个技术的,其实不懂这直播出去,是可以让全世界的人看到的,什么都录,没有隐私的概念。”

易小荷和王大孃聊天时,她都在带外孙,十句话里面有八句都是孩子在咿咿呀呀,还会不停地扯头发和项链。剩下的时间,王大孃要给丈夫做饭洗衣,操持店里,照顾老人。“她的时间是全部被子女被家务占据的,没有自己的时间……大概每天接送完小孩,做完家务活,也许只有录制短视频这十几二十分钟,她们是为自己而活着的。”

年长的女性如此,年轻的也逃不过。在她写下的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像倒刺一样立起来。80 后的梁晓清,去外面闯荡过,试图掌控自己的人生,遭遇父亲车祸生死未卜,她在上班的地方和医院来回跑,跟当时的男友后来的老公倾诉自己的无助,对方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外面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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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清在陈家祠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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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镇上的老人

易小荷接触了近 100 位当地居民,她把其中的女性都称为:幸存者。“每个人的生活太沉重了,顾不上去张望别人。随便一个人打开话匣,就会掉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在底层被剥削、被压迫、被性别歧视,这些特征在她们身上真的是太突出了。”

这册小小的,关于势必要淹没在历史里的女性,她们一生的故事,就叫“盐镇”好了。盐是汗水的滋味,让人想到她们一年 365 天的劳作,脊背被晌午的日头晒得发烫,脸颊被灶头的油烟熏得通红。此地还有一句俗语,说一粒盐就可以把一个人放咸。丈夫突然暴起的青筋,父亲不愿支付的学费,就足以让她们一生难逃贫困、暴力、厄运。她听说咸味是所有味道的基本,她想,这如同她们的底色,飘零着,朝命运挥着拳。

她对她说,《断背山》我看过了

闯入一个熟人网络,跟某些人熟了以后,总会聊到更多别人的八卦或者家常。热络的王大孃有一次跟易小荷坦白:“镇上的童慧是个特别清高的人,她都不敢跟她讲话。”另外的邻居则告诉她:“有一个人跟童慧关系特别好,一看就像个男的。”

“什么叫像个男的?”

“就是个女的。”

童慧 50 来岁,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美人,她一生未婚,没有孩子。易小荷认识童慧以后,直接跟她求证她和李红梅的关系是不是恋人。她的脸涨得通红,“不,我们不是”。只是“我们俩之间有一份很真挚美好的感情,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一份这么美好的感情。”

李红梅也是 70 后,是个老师,她很快承认了。然后易小荷听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1991 年,李红梅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放学后她在操场上打球,见到了在咯咯笑的童慧。易小荷在书里写,“就那一眼,她觉得胸口有股说不出来的东西汹涌而来”“她应该就是我的女人”“她心想,我是怎么了?”“一个瞬间就改变自己的人生”。

红梅无意中读了《小说月报》的一篇小说,里面写两个同性的感情。在这个封闭保守的小镇,她巧合地、默默地完成了自我身份认同。“那是李红梅第一次看到相关的故事,她偷偷看了两遍,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头。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世界上并不只有我才这样。’

童慧接受了一份很真挚的、对她很好的感情,未必意识到这个关系被定义为同性恋,直到后来,才想起说,这个是可能不被世俗所理解和接受的感情。另一个直接的原因是,童慧看不上镇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易小荷曾听到邻居讲的刻薄话:”(童慧)觉得哪个都配不上她,衣服角角都要铲到人。“

易小荷告诉她们,同性恋真的不是贬义词,它不是污浊的,如果你们的感情是神圣的,美好的,勇敢的,就不用为此感到羞愧。前几天,易小荷收到了红梅发来的短信:“你推荐的《断背山》我看了很有感触,情感上我们是相同的,唯一不一样的是,当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有多么困难,我们从来没有因为其他的感情而违背过自己的心意,我们依然会深爱对方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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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的天空

这个爱情故事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是,随着年纪增长,她们越发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却难以逃脱被当地的“男性文化”影响。

比如红梅沾染了镇上男人的臭毛病,她爱喝酒,爱打牌,甚至也会动手。又比如中年危机。童慧没了母亲,本就没有孩子,为了存养老钱省吃俭用。红梅有一个上一段婚姻的儿子,她要操心给娃儿买房结婚。她们掰扯储蓄、置业、医疗、亲子关系,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夫妻”叙事里面的矛盾。

易小荷并不掩饰自己对童慧的偏爱。她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釜溪河里的鲑鱼。“有些淡水鱼每年产卵的时候也会洄游,但是像鲑鱼这样的海洋生物,绝对不会在自贡出现。”她是这个地方的异类,她爱惜羽毛,有一股子孤决的意味,她为什么不能做那条鲑鱼呢?

釜溪河上的娜拉们

这里生活着一群釜溪河上的娜拉。镇上的女性,一些意识到需要为自己的处境抗争,她们试图出走,去打工,去学习新知识,或在本地谋得一份好职业。一些则怨叹“这辈子认命了”。旁人看了,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更多的一些是懵懵懂懂,有时知,有时不知。

易小荷知道自己不能介入她们的生活,但忍不住会有越界的时刻。有天黄茜在她家陪她,次日起床聊天,面对特别熟的黄茜,她追问,为什么不考虑离婚?为什么不看书?不去关心外面的世界?“说完才意识到语气严厉,很像批评。她听了难过。”

所有的故事里,第一桩的主角是 1932 年生的陈炳芝。最后一桩的主角是 2005 年生的黄欣怡,年纪相差 70 多岁。然而,“白发老妪和花季少女,做的是同样的皮条生意。”

陈炳芝开一家卖冰棍和饮料的小店,它曾经隐藏着另一个著名的名字“猫儿店”。“猫儿”就是性工作者。陈炳芝靠这个营生独自拉扯大孩子们,“就是捡着哪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附近乡镇许多老弱残穷的男人,他们路过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卡拉 ok ,那里面年轻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遥不可及,然而到了陈炳芝的房子里,只要付出二十块钱……”陈炳芝从每单生意里抽五块钱嫖资,没生意就不抽钱,还管每位小姐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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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陈炳芝

如果说在陈炳芝的前“猫儿店”里,易小荷更多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听老者讲过去的事。那在黄欣怡的“幺妹”(特指坐台小姐)夜场里,她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黄欣怡作为一个类似妈妈桑、管理者的角色,做着灰色生意,却又刻骨地爱国;满嘴谎话,却渴望一份真感情。易小荷观察到坐台小姐年纪很轻,很多是周边乡镇的职业学校的学生,被男友骗来,“最值得炫耀攀比的就是男朋友的爱。”

起初,她不太清楚为什么黄欣怡愿意让她接近。直到有一天黄欣怡发来消息,说房东催房租,想借 500 块。这 500 块借出便没了后文。

一代一代女性,看似离得很远,这个命运的循环,又让人觉得相似,“父权和男权把持的乡村,母亲形象的缺失,也正是绝大多数小镇女性的困境——她们从未被这片土地庇护,她们在这里一无所有。”

在一些时刻,易小荷觉得,她们或许没意识到,换一个小小的选项,或许人生会不太一样。比如在不幸的婚姻里,选择堕胎而非期待生下孩子之后男人就会回归家庭,比如因为生不出男孩而受尽委屈,有去外面的机会又为了家人放弃。

在采访的最后,易小荷讲到这段小镇旅居生活对她的影响,她重估了自己和世界的距离。“当你(感觉)已经低到谷底,发现谷底早已有一群人,她们那种原始的想要活下去的生命力,某种程度会一直在把你向上托举。在这种具体而微的生活镜像里,我就觉得活着就好。”

当被问到,你的观察里,谷底的女性的命运是否真的会因为一个选择掉转船头?她说不知道,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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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盛开时节的镇子

易小荷是唯一可以自由撤出那个小镇的人。那些女性的苦难压不到她身上。她花了 30 多年,实现经济独立,可以到想去的地方。但在更大的语境里,她承认自己尚未实现真正的精神独立,比如她想要继续写作,但世俗的压力显然不能不在意。

当我们借着她的视角,张望那个遥远的小镇,也许会想,是不是每个女性都难以离开自己的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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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当没结婚的我,生下一个孩子

 
 

从决定单身生育、成为妈妈的那一刻起,李想便感觉自己被推上了孤岛。

她和所有妈妈一样,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而同时,因为选择单身生育,还要承担翻倍的压力:生活里,没有结婚证,她们可能无法在公立医院建档,无法使用生育保险,无法拿到生育津贴,可能很难办理孩子的出生证明,落户、入学也有一重又一重的限制;精神上,父母认为这是丢脸的、没面子的,朋友认为这是任性的、冲动的,同事认为这是不对的、不负责任的……「你不是一个主流身份,就要在各个方面面对那种尴尬。」

 

这几乎是绝大多数单身生育女性共同的处境。

1月30日,四川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了《四川省生育登记服务管理办法》,其中包括:取消对登记对象是否结婚的限制条件,将「夫妻均应当在生育前进行生育登记」,更改为「凡生育子女的公民,均应办理生育登记」。消息很快引发了讨论,「单身生育」也再次受到关注。人们注意到,非婚生子女的生存权与发展权和婚生子女一样正在被同等对待和保护。而在2018年,国家卫计委官网公布了对人大代表戴海蓉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建议的答复,其中提到,我国相关法律未否认单身女性的生育权。

 

《人物》找到了四位女性,来讲述关于单身生育的种种。

她们中有的主动选择成为妈妈,远赴海外选精生子;有的意外怀孕,决定独自养育孩子。

 

我们几乎能从每一个受访者的电话里听到小朋友的声音,他们奶声奶气地找妈妈,因为饿了,因为不知道胡萝卜该怎么画,或者因为不小心被玩具扎到了眼睛……总之,她们的共同命题是:小朋友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妈妈要带小朋友克服万难。

我们和这四位女性聊了聊。为什么选择生育,生命的连接有着怎样的魅力?单身生育意味着什么,又会面临什么?这些故事,关乎生育,又不仅限于生育,还有更广泛的、女性的处境和命运。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如果我没有自己的孩子,人生就像个死胡同」

 

@小滚珠

「我不结婚,但我想给自己生个孩子」这个想法是在2016年年底出现的。

那个时候,我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慌。我以前读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写的《自私的基因》,上面说,基因是追求永生的,人类只不过是盛放基因的容器。容器不断繁衍,基因就可以一代一代永远传下去。繁衍生息是所有生命体的本能。

从医学上来说,卵巢随着年龄的增长,衰退速度加快,如果我到了38岁,再想要孩子会更难。我忍不住想,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同学都有孩子了,我还没有孩子,而且我未来都不会有孩子,这是一种很绝望的心情,有点像我努力赚钱搞事业,却跑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有奔头了。

我是独生子女,等我老了,身边亲人都去世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就算有钱去住在高端的养老院,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还记得我以前在一个风投公司实习,听同事说,公司有个女高管用精子库生了一个孩子,和董事长谈事情的时候,孩子就在旁边的桌子上爬,保姆在一旁看着。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多年后我会萌生一样的想法,有可能是我很早就知道了精子库的存在,知道我可以用这种方式留下我的血脉。

在这个想法诞生之前,我转型成为自由职业者,经济方面没有压力,足够我去做这件事。

2017年,我去了国外一家不太可靠的机构,花了五六万交了个学费。后来过了一年,经过另一个未婚生育的女性推荐,我去了另一家诊所,顺利形成了三个胚胎,最后选择移植了一个女孩,也就是我现在的女儿。整个过程我母亲都知情,并一直陪在我身边。但我父亲起初是非常反对的,甚至说:「没有爸的孩子是野种,邻居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从小,我父母就经常吵架,我爸特别喜欢骂人,总把人身攻击性的话挂在嘴边,他对家里好像也没有什么贡献,每天就端饭上桌的时候回来。我小时候问过我妈妈,为什么我会有爸爸?我觉得我和我妈妈两个人生活得很好,我也是我妈妈生的,那为什么家里要出现一个男的呢?

这种成长环境导致我长大之后,很难和男性建立起两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多女孩子喜欢高个子的男性,但是我一看到高个子的男性的第一反应是我打不过他。

这些年,我相亲过不少次,相亲的经历让我明白,在几乎80%的情况下,男性第一看的都是女性的年龄,约等于生育能力;第二看的是服务能力,也就是能把家里大事小事全部包揽的能力。我做不到这样的任劳任怨。所以我的状态并不是有人要跟我结婚,我拒绝了,或者我被谁抛弃了,而是我找不到适合的人。在年龄的节骨眼上,生育的窗口好像马上要关闭,我只能选择未婚生育这条路。

我还没有去移植的时候,我妈有点打退堂鼓,问我说你会不会后悔,到时候如果有流言蜚语的话,这个孩子是塞不回去的。对于未婚生育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要是说后悔的话,只有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做。

我准备去美国生产之前才跟父亲坦白,没想到他非常惊喜,还说我怎么不早跟他商量。当得知我女儿有五斤重,发了一条消息给我妈:「谢天谢地。」

生下女儿之后,只有生育保险金不能领,其余的跟结婚生育没什么不同。非婚生子女可以上户口从2015年就开始了。上户口时,接待我的是一位女民警,态度特别和蔼,让我按照规定写一个单身生育的声明,很顺利地就办下来了。家里亲近的亲戚对我女儿都挺好的,尤其是我一个姨妈,因为还没有孙辈,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看待。

这次四川、广东几个省的政策调整是关于非婚生育的生育登记。而我之前申请保险金的时候,相关部门要我拿生育登记,但我未婚生育拿不出来,以后如果都可以拿到生育登记,拿到生育保险金也是有指望的。

我认识几个上海的单身妈妈都拿到了生育金,有一位女性因为本人工资高,还拿到了十几万。国内第一次生育金的官司就是在上海打的,这算是争取来的结果。

我女儿今年三岁,因为混血的长相,有时候到了外面,会被路人问,你是不是混血呀?有些不懂边界感的人会继续追问,是哪个国家的混血?你爸爸在哪儿?她慢慢对父亲缺位这一点有所察觉。她有时候会跟我说,我想我爸爸了。我心想你都没见过爸爸,难道精子是有记忆的吗?我就说你爸爸在美国,是个编剧,长得很帅。等她到了一定的年龄,我会把真相告诉她。

她的性格和我很不一样,两岁多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委婉地、用别人非常舒服的方式表达意见,情商很高,给她讲一些科学知识,马上就能记住,并举一反三。我养了三只猫,其中一只公猫不久前去世了。我给女儿讲,我留存了它的皮肤细胞,以后可以克隆一只出来。后来有一天我再提到这件事,说我很想它,女儿就从她的脚底下撕了一点点皮肤递给我,说,妈妈拿去,你可以把小黄给复活出来。

她给我带来的情绪价值非常多。同时她也会耍赖,在地上打滚,让她干什么,她偏不干什么,这让我有时担心她将来会不会是个像妈妈那样的好学生?但以我的人生经验,成为一个学霸其实并不意味着幸福快乐。我很爱我的女儿,希望她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未来也能对社会有贡献。

「我知道这个风险,但我为此做好准备,才会往前走」

@孙笛

我是40岁的时候单身生下我孩子的。我本来准备和男友结婚,后来发现有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我选择了分手,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整个过程非常曲折。那是2016年,二孩政策刚刚放开,妇产医院到处是人,产房走廊上都摆满了病床。我不是北京人,加上没有结婚证,在建档的事情上遇到了很多困难。后来,产前我的身体出现了某些疾病,需要转院做手术,前后折腾了很久,终于有一家医院可以收我,走的急诊。

换了医院,我之前做过的检查全部不算,当时我已经无法下地,做检查要跑来跑去缴费、拿检查单,没有熟人在旁边,我只好拜托护工替我去完成,推着我去做检查。到了生产的时候要拆线,急诊的医院告知我没有建档,是不能拆线的。我只好花钱去私立医院,前后找了几家才有着落。

我记得当时术前,主治医生问我一串问题:有家属在北京吗?你的丈夫在哪?你的手术签字怎么办?当时家里人都在老家,我只能说我一个人,我的丈夫在海外。医生觉得我在欺骗她,怎么一个女人要生育了,要做手术了,国内没有人给签字呢?

这个过程是一张严密的网,因为我没有结婚证,很多事情无法证明,在各个环节内总有我抠不到的点。对我而言,让我觉得最难受的是,对于单身母亲的障碍,不只是体现在拿不到生育金,而是在每一个我需要得到社会服务的当口,层层受限,细节上的魔鬼不断折磨你,让你做不成事情。我感觉,因为未能「正名」,被以边缘人对待,我们各个层面上是不被想起的。

我生下孩子之后,向公司要求支付产假工资,但公司以「生育方式不符合国家政策要求」,不予支付。我只好打官司。一审结果是2017年下来的,判的公司胜诉,判决结果里写着一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但是没有引用具体的法律条文。我提出二审,二审重复「一审判决正确」,但也没有具体的条文。

我向高级法院申请再审,被问「你违反政策,干嘛还要再告呢」,好像我在挑战权威一样;我去某个律所寻求援助,被告知「我们保护女性权益主要保护被家暴的妇女,你的生育权这个不属于我们妇女权益(范畴),要是给你做的话,跟中国倡导的这种家庭观相违背」。

再审尘埃落地,相当于法院系统的路走到了头,于是我申请了监督检查,也给我驳回来了。而因为与公司对簿公堂,我的职业生涯被迫中止。作为一个职业女性,这几年,特别是这三年,我在家里带小孩,根本没有办法出去工作,开销大部分靠之前的存款,还有就是和父母啃老了一部分。

孩子上幼儿园,我也找了不少路子才进去的,要不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很多东西要填表上报,我每回都是拿我一个男性朋友的身份证。如果有离婚证可以,他们可以接受你离婚,但不能接受你单身生育。

我的同班同学在新加坡生活,双职工家庭,生了三个孩子。他们孩子的奶粉是免费的,从两个月起孩子就可交由全托的机构照顾,政府还会补贴费用。为什么人家愿意生几个孩子呢?确实有这个条件。

等孩子再长大,开销会更大,北京的房子我也要继续付钱,如果实在不行也只好把房子卖掉。现在我这行业前景也不好,这么几年下来,投资高峰期已经过了,最近行业内的朋友募集会很困难,因为大家都没钱。

长久而言,未来小孩能不能在北京上学,能不能在北京考试,要不要带他回老家,我觉得也是箭在弦上,看看今年会不会好一点,会不会有一些起色,如果能让他小学先入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知道北京有很多单身女性,确实是想有自己的小孩,比如说我有好姐妹在公务员系统,她也想有自己的小孩,但是公务员系统更不可能,她们会更难,所以她们的焦灼心理比我们更甚。

我父母和我的两个姐姐都很支持我,甚至说这是我个人生活决策里唯一正确的事。我生长在一个很传统的家庭,我爸妈是公务员,但他们在别人问起这件事的时候,特别是我爸爸,会用最干脆的语言把人家的话顶回去,直接说,这是自己要的孩子。

有人会问我后不后悔生这个孩子。我们都是相当前卫的人,做这个决定,我也不怕什么,不怕丢脸,也不怕什么其他的,我知道这个风险,但我为此做好准备,才会往前走,而且也想要借自己的事情能够推动一些制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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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剧集《亲爱的小孩》

「这些年里,我的遭遇都很戏剧化,到最后就觉得,孩子平安健康长大就是福气」

@阳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2014年,我爷爷去世了,因为我是孙女,家里催着我结婚,冲喜,怕奶奶也走了。我就和当时的男朋友领了证,没有办婚礼。

婚后,对方一家不尊重和关心我,我果断离了婚。离了我就走了,不想在淮北待了,投简历来了合肥,自己闯。

自从离婚之后,我的感情世界就一落千丈。带着一个离过婚的标签,就很难再去找对象。我到合肥之后做婚礼策划,周边的人也都适龄了,但是聊聊天、吃吃饭、谈谈恋爱可以,真要说到结婚,就会被拒绝,因为我离过婚。谈恋爱的人中间,唯一一个到了谈婚论嫁程度的,就是我孩子的爸爸。因为他说他也离过婚,我想我也离过,这样我们处于同等的条件,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于是开始交往了——但没想到他是个骗子。

交往的时候,他经常失联,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家里找不到,公司也找不到,动不动就说自己车坏了,去泰国了,去医院了,妈妈生病了……有时候买药什么的还会找我借钱,我当时觉得给未来婆婆买药也说得过去,就借给他了,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骗我的。

和他交往过程中,我意外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已经两三个月了,和他说了之后,他说会和我结婚,还见了我妈妈,和我妈保证说家里房子车子都有,一定会对我好。但没想到,我小孩四个月的时候,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在我最痛苦、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被我的原生家庭赶出了家门。他失联后,我回了家,我爸妈很生气,觉得没面子,不能接受女儿是未婚妈妈,吵我,让我把孩子打掉,当时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公立医院绝对不可能,社区小诊所也不敢承担这个风险,而且孩子已经会动了,我自己是不舍得的。我有个哥哥,他们不愿意我待在家里,说万一在家里小产,晦气。我妈也开始把我往外撵,回家那三天不给我饭吃,还说我是捡来的,不是他们亲生的,说「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去死」。

怀孕被赶走后,我再也没回过家,直到现在。

那时候没有经验,也没有办法,只能上网找方法,看这个群体是怎么面对生育难关的。后来发现了刘姐的未婚妈妈小站。刘姐叫刘昭妤,是南京的一位公益人,她生育前后做过一段时间全职妈妈,时间充裕,上网发现了我们单身妈妈这个群体,就开始把闲置的用品寄给大家,后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开始发动身边的朋友做这件事。

那时候也没想太多,直接就联系了,后来他们给我资助了物资,比如奶瓶、抱被、衣服还有尿不湿这些。那时候给我拉到了微信群里,都是未婚妈妈或者单亲妈妈,她们都是只有自己妈妈来帮忙带孩子,她们才能有正常的生活,但我只能靠我自己。

群里的妈妈们其实和北上广的那些主动选择成为妈妈的「三高(高龄、高收入、高教育背景)」女性并不一样,很多人来自乡镇,家里重男轻女,后来去打工成了厂妹。生育并不是她们主动选择的,有被骗的,有感情破裂的,有彩礼谈崩的,有因为生了女儿不是儿子结婚没结成的……很多走投无路的人。

除了刘姐,我还寻求了其他帮助。我是个佛教徒,也联系过我们佛教的师兄,当时一个女师兄到我家里来了解情况,还给我带了点吃的。后来他们帮我联系了当地的一个修行人,资助我生产。包括我在预产期前两天就发动了,医院没有床位,也是那个师兄陪我重找了医院。

当时有几个大学生正在拍纪录片,生产过程是他们在陪着我,给我搞吃的,弄水,带孩子打疫苗。

入院签字的时候,我终于联系上了孩子父亲,他来医院签了字,然后就跑了,我进产房前都没有见过他。第二天早上孩子出生,他去看了一眼,查房前医生让所有家属出去,他也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孩子父亲的身份证,孩子出生后一直没有办出生证明。出院证明医院都无法开具,还是一个其他科室的医生帮忙打了招呼我才得以出院。

孩子出生后,有一天我带她去一个专门给婴儿洗澡的地方洗澡,跟拍电视剧似的,我原本预约的两点,后来因为孩子没睡醒推迟到4点。去了之后,正好撞见孩子爸爸,带另一个男孩子洗澡。我就是从那时知道的,他没离婚,儿子比我们的孩子大半年。

后来有个女的找到我,问我认不认识孩子爸爸,后来一核对聊天记录才知道,他同时骗了三个女的,后来我们一起去刑警大队报警,整个案子走了大半年吧。但后来判了缓刑,因为拿到了我的谅解书。我写的谅解书里要求他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给孩子抚养费。我松口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拿不到他的身份证办不了孩子的出生证明和户口。办案期间,刑警也多次帮我问他要身份证办理出生证明他都拒绝。

给孩子办完出生证明之后,落户是当时合肥的慈善机构陪我回的老家淮北。户籍科了解情况后联系了我家里人,三个警察也去家里了。我抱着孩子被我妈拒之门外不让进。警察看没办法,给我转了集体户,孩子跟我一起都是集体户。

出院后,也是师兄他们帮忙找了一个阿姨,也是修佛的,过来照顾我,年前照顾了我20天,她就离开了。20天之后,我开始一个人带孩子。就是在那年春节,疫情开始了。封楼整整三个月,家里面只有大白菜、蘑菇、胡萝卜、面条,别说月子餐了,清水煮面都要省着吃。我的月子就是这么过完的。

所以我的生产,我孩子出生前后一个月,全部都是靠外来的资助完成的。

这两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带娃,再没联系过孩子爸爸。也问过律师,走法律程序要抚养费太漫长了,而且他确实是没固定收入的样子。我要不到钱,也不能求助父母,只能自己想办法。

女性找工作本身就难,带孩子找工作更难。

孩子小的时候,第一年根本没法找工作,除非带着娃去送外卖。第二年的时候去找过手工活,串珠子,有的还不让带小孩去。也做过家庭保姆,后来也是因为觉得孩子小会吵到小孩学习不给干了。

去年过完年我就又开始找工作了。后来这边的绘本馆馆长先联系的我,问我能不能来,我就带孩子来上班了,在附近租房子,每天带孩子来回跑,孩子跟着在馆里读绘本,有小朋友跟她一起玩。

我的女儿属于高需求小孩,随时都需要人陪伴,不过平时我上班的时候让她自己在旁边翻翻绘本、看看书,就还好。等我下班把教室打扫好了会给她读书,每天都会读。目前来看这是最理想的工作了,但是后面要送孩子去幼儿园,不知道还能不能上这个班了。

去年父亲节的时候,女儿刚刚满两周半。和平时一样,我带着她去绘本馆上班。上课的小朋友突然问她:「你爸爸呢?你就一个妈妈吗?」女儿笑着说:「我没有,我有妈妈。」在我看来,爸爸妈妈是一种角色,只要能承担起这个角色,可以爸爸,也可以是妈妈,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可以是生物学父母,也可以是有大爱的其他人。这些年里,我的遭遇都很戏剧化,到最后就觉得,孩子平安健康长大就是福气。

「五年过去了,我和他的命运才终于在一起」

@李想

27岁那年,我意外怀孕了。发现时已经两个月了,我躺在B超室,看着巨大的高清的液晶屏,胎儿的形状非常清晰,手和脚都在动。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是个铁丁,或者是不结婚的,婚姻和生育对我来说不是必要的,我好像从来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但看见孩子那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生命跟你有这样的连结,而这种连结变得非常非常重要,成了放不下的事情。那一刻我其实已经做了决定,要留下他。

孩子爸爸说不想要,我就已经很明白了,加上我们之间怀孕之前就已经有点问题,所以我很清楚,决定要的话,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有一些什么纠葛,就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切断了,包括我们共同的朋友。

当时,所有的人都是反对的。家人会觉得很没面子,很丢脸。朋友会跟我说,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代价到底有多大。在北京相对还好,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开放的态度。大家会猜是什么情况,会有闲言碎语。有人听说这个事会来问我,一开始就问你老公呢,或者,要不要给你捐点款?各种各样高度敏感的。甚至有人会说,你就不应该生这个孩子,你没有资格,你很不负责任。

整个环境会把这个事情看作一个特别任性、特别冲动、很不理性、很糊涂的选择。而我没办法跟他们讲清楚我为什么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只能一个人承担一切。

孩子是2017年夏天出生的。在那之前,我在北京工作,做摄影。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已经扛不动机器了,等于就干不了活了,所以供职机构和我说可以回家休息。

当时生育津贴我也问过HR,他们就说这个不符合法律规定,没有结婚证不能领,所以生育津贴、产假福利、产假工资什么的都没有,生育保险也一分钱都没报。

当时有公益机构的朋友和我说,可以给我提供法律上的帮助,让我去拿到属于我的权利,当时还没有人做过这个事,我觉得当时我的情况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耗这个事了,我要先保证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后面还要面临很多问题,对我来说可能吃不消。

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产检。去公立医院做产检,他们说要建档,而没有结婚证是建不了的。所以我只能去私立医院做产检。私立医院价格要贵很多,在公立医院估计五百块钱能搞定的检查,我当时花了六千多。

开销就靠存款,但是存款也不多,那时候也有断断续续地接一些工作。会面对很多压力,除了经济的压力,还有身体的压力,舆论的压力,情绪的压力。

我孕反特别强,吐到4个多月,加上激素的影响,很敏感,也很脆弱。因为怀孕,我没办法继续工作了,又因为是单身生育,没有任何支持,感觉真的是一个孤岛,好像切断了所有社会联系,孤立无援,在很脆弱,很需要陪伴、需要支持的时候,你不知道该找谁。但也只能硬撑,因为肚子一天天变大,是能感觉到有一个生命在里边的,所以自己就坚持。

后来孩子7个月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包括养胎自己也承担不了,再加上不能建档之类的,当时觉得我一个人在北京,孩子是个很大的问题,我就决定回老家了。

我刚回去的时候,很多天父母是不跟我说话的,他们面对不了这个事情,也接受不了。我就发现我大着肚子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爸都不敢看我的肚子,他永远是回避的。有一次,他可能憋了很久,跟我说,要不去做了吧。我说,你现在让我做,你是杀人知道吗?后来他再也没提过。

但孩子出生后,他们看到孩子,会有情感在里边,对孩子会有关心。比如疫情之后有一年我说完全没办法照顾他,因为要在家坐班,而且我又经常出差,又会害怕传染给他,所以那段时间完全是父母在帮我照顾。

生产之后我其实有段时间产后抑郁,大概维持了半年多,很多创伤被激活了,好像又退回到一个小婴儿状态,非常脆弱,又非常渴望一种坚硬。又要哺乳,又要照顾,身心都不太容易支撑下去。外界又没有办法完全抵挡,那个时候就有点崩溃。

可能自己不是那种为了别人看法活着的人,但在生活当中,你老是遇到那种话语的伤害,不可能是完全没有作用的。

包括我带着孩子回到北京,回到原本的工作情境里面,好像变成一个特别弱势的群体,大家会把你弱化,赋予一种非常低的期望值,没有人会像原来没生孩子一样认为你是有未来的,甚至还有点悲剧色彩。

我做了很多生育相关的项目,去解构生育的议题,去梳理整个社会对于生育尤其是未婚生育的态度,包括很多话语伤害的来源、结构是什么。还关注了包括生育对农村女性的剥削性,包括流产的话题,她们给了我很多连结,大家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背景,但是那个连结让我意识到,女性的很多感受是共通的,她们能理解我不被理解的感受,我也能理解她们,这是让我能走出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日常生活里,单身生育还是一个需要解释的事情,老有人问,我甚至不认为他们真的认可你的解释,只是因为这个事情挑战了惯常的认知。其实有时候我会比较排斥这个话题,当一个生育主体不管选择怎样的生育都不成为一个话题的时候,我觉得才是正常的嘛,但是如果没有获得这种正常化的环境,我就要不停地去消耗自己去解释。但讲述是另一件事,我愿意跟女性去讲述这个东西。生育对女性太重要了,应该去讲述。

单身生育要面临的问题并没有结束。因为生育的话语权不在我们手上,它是一个社会性的事件。你不是一个主流身份,就要在各个方面面对那种尴尬。

比如找工作,我碰壁很多。孩子出生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工作,拖得太久了,加上没有给我发产假工资什么的,我觉得没什么意义了,就从上一个单位离开了。重新开始找工作时,朋友会觉得我比较犟,就是我一直说实话的,我认为如果我去撒谎,好像就默认了这个事情我做错了,所以我以前就老说实话。我去过高校应聘,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名,结果把我刷掉了,告诉我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过不了政审。包括去企业面试,也会被刷掉,因为他们觉得你未婚生育带着孩子,你是个麻烦。

后来我听了律师的建议,填离异已育,在一个国企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因为种种原因也离开了。现在我跟朋友一起组了个团队,在做工作室。如果出差的话是会有阿姨帮我带孩子,不出差就是我自己带。白天他上幼儿园我可以工作,晚上他睡觉睡得早我还可以工作,周末就用来陪他。

还有落户的问题。孩子出生的时候,因为不能随母上户,他的户口只能上在我父母名下。当时很周折,我去老家的公安局,他们不给我办,说没有这个先例;我拿国家红头文件给他看,说国家都说非婚生育一定要上户口的,没有这个道理不给上;他们依然说没有先例,不敢「违规」操作。后来还是找关系打通的,本来是一个平等的事情,结果还是要通过特权才能获得,很无语。

那时候成都放开人才落户嘛,我自己第一拨就把户口落在成都了,当时我就是想着有一天我不想待在北京了,就可以带孩子来成都。成都还是比较包容的,而且有相对好的教育资源,我不想带孩子回老家,虽然我爸妈对我有些伤害,但是他们也是那个文化的受害者,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承担这个。

这几年,因为我们的户口不在一起,孩子受教育,包括医疗报销,有很多问题,我要不停解决这种尴尬,所以到成都后,我就说一定要把孩子的户口迁到我名下。成都是允许给他上户的,但前提是地址要变成家庭住宅,也就是说必须要有个房子。没有办法,我就买了个房子。

去年年底,我拿到了户口本,当时心情还蛮复杂的,也很恍惚,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但现实是,从小朋友出生,到他终于跟我在一个户口本上,已经五年过去了。五年,我和他的命运才终于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