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584)

来源: 2022-11-11 07:43:29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985退学,放弃过万工资,我花7年考上清华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2-11-03 23:57 Posted on 河北

 

 

还好我赌赢了

 

 

在辽宁抚顺新宾满族自治县的一个小镇,沈添洋是少见的艺术生,更是镇上30多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清华的人。只是这一步,他走了七年。

 

从2010年到2017年,每年2、3月份,沈添洋都会前往清华美院参加升学考试。七年间,他拿到过北京师范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也进入过工作,每个月能收到上万块的工资。但这些他都放弃了,他要继续考学。

 

直到第七年,他终于考上了。假如第7次也失败了,他会一年年接着考下去。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为了考上清华,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花掉生命几乎十分之一的时间备考,这是个难以想象的选择。然而沈添洋却觉得,非常值得。

 

这是他“想要把人生活的躁动一点”的证明之一,也是一个不甘平庸的小镇青年,向那个在工地捡钢丝、在画室捡笔头的自己,交出的一份答卷。

 

以下是他的讲述:

 

 

 

七次高考

 

我第一次高考在2010年,而等到我考上清华美院,已经是2017年了。

 

我很小就有美术天赋,喜欢画画,画得也像。有一阵流行在校服上画动漫人物,班上所有人的校服都是找我画的。考高中时,我去本地一个画室学了八天,认识了一位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的老师,他是我当时能接触到的最厉害的人。他看过我的画,又问了问我的文化课成绩,说我以后可以考上清华。

 

那时我对清华压根儿没有概念,只觉得我有这个能力,那就要去最好的地方。

 

我高考那几年,填志愿的时候只能在一本、二本里分别填一所,相当于我没考上清华,就只能去读二本。第一年高考,专业课很顺利就考过了,我没犹豫,不假思索报了清华的志愿。结果文化课分数出来,470多分,比分数线大概低了20分,没考上。

 

于是我又复读一年。因为成绩好,备考画室免除了我的学费。那年的专业课也考过了,但我估计文化课分数还是不够,就改填考了专业第一的北师大。分数出来,果然比清华低3分,被北师大录取了。虽然我不甘心,但还是向现实妥协了,去北师大读书了。

 

入学一个月的时候,画室的老师打电话跟我说,有一所高中愿意给我资助,学费全免,还有两万元的奖金,问我想不想再试一次。其实解决学费、生活费的问题,我就没太多顾虑了。于是决定退学,跑了十几个办公室盖章办手续,从北京回到辽宁读高中。

 

早起背书时,在高中旁边见到云雾环绕山体的奇观

 

毕竟上一次只差了3分,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结果第三次连清华的专业课都没有过。

 

那年我21岁,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陆续去了几家艺考机构做老师,但考清华美院的梦想一直没放下,边工作边备考。但工作以后,每年留给我备考的时间最长也不到两个月,有两年我甚至毫无准备,直接上的考场,专业课成绩一次也没有过线。

 

工作到第三年,学生集训结束后,正好机构老板不做了,我就停了。那会儿我住在望京的一处地下室,一个月五六百块钱,只有三平米大,摆一张单人床,余下的空间还没床大。人闲下来就会思考理想、思考初心,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麻木下去,我决定彻底脱产备考。

 

我当时找了一家业内很有名的机构,往届有不少考上清华的。复读生有一间专门的画室,像一个大厂房,里面300多个复读生,有复读一两年的,也有比我年纪还大的。每天大家就闷头画,从早上八点半画到晚上十点半。练了4个多月,专业课终于过了清华美院的线。

 

我将迎来人生中的第七次高考。这次,我回了原来的县高中准备文化课。

 

高中校服已经改版了,改成了蓝色,而我穿的还是七年前的灰色校服。某个早自习,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有一束光照进来,映在黑板、课桌上,特别昏黄的颜色,仿佛青春片里放到回忆时才会加的滤镜。那个场景很像《夏洛特烦恼》里的桥段,我就是夏洛,穿越时空,回到了七年前的学生时代。

 

重返校园后的一次早自习,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那年高考是我最紧张的一次,当天为了节约时间学英语,中饭都没吃。考完心还悬着,没敢对答案,也没敢估分。教室里的教科书也不敢扔,都搬回家里了,生怕没考上,来年还会用到。

 

结果考了五百多分,考上了。

 

 

 

挫折和诱惑

 

这七年里,其实最打击我的是第三次高考。

 

我从北师大退学,拿了外市一所高中的奖金,又已经考过两次。钱也拿了,经验也积累了,结果我连清华的专业课考试也没通过。专业课成绩出来以后,我都没参加那年的高考,没意义了。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每天睡到中午12点,醒了也不起床做事,就坐在床上,一只手伸出被子,把桌上的电脑按开机,玩植物大战僵尸。每一关都被我翻来覆去玩了几千遍,不用动脑子,只机械地“咔咔”点击鼠标。玩到天黑了,才去画室画画,一个人画到凌晨四五点,再回去睡觉。如此循环往复过了半个多月。

 

可是生活总得过下去吧。大约5月份,我在网上搜到内蒙古的一家机构正在招人,面试、考核通过后,就过去工作了。一直带教到来年1月份,学生陆陆续续去各地校考,我也结束工作,开始准备清华的考试。但能够让我准备的时间已经很短了,两个月不到,结果再一次专业课没过线。

 

不久后,朋友介绍我去一家北京的画室,工资稍高些,刚开始九千不到,后来涨到一万多。在北京工作的两年,我还是每年都去考,但也都失败了。

 

素描练习,从一个眼睛开始推着画大卫

 

那阵子我已经进入了工作模式,和学生时的心态很不一样了,没办法静下心准备,都是到了考试当天,直接去参加。也没精力没时间。我当时当班主任,管班上70个学生,同时还要带素描、速写、色彩三门课,每天从早忙到晚,闭眼睡觉,睁眼就是学生的事。

 

加上工资又高,机构包吃住,相当于每个月一万多都是净收入。我一个小镇出来的,人生第一次有这么一大笔钱,可以供自己自由支配,诱惑非常大。那段时间我还胖了不少,经常去吃海鲜、自助餐,一度安于现状了。

 

其实仔细想想,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吗?读书、高考、上大学、找工作,这样过一辈子。我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富足的生活,按理来说就一直这样过下去,挺好的。

 

我只是缺了上大学那一环。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依旧做了同样的工作,我可能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对。但我没有,所以始终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特别是每次清华放榜,打开电脑查到自己没过线,都会有点难受。总觉得能力已经到这了,为什么总考不过呢?心里会突然有个声音,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

 

后来又有了一个契机。机构老板不做了,我也没找新的工作。我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复盘了之前那几次失败。其实艺考也有一些考试规范、套路需要练习。就算能力一般,在考前把例题反复画几十遍,短期内也会非常熟练非常深入。但我过去总是盲目自信,觉得靠自己的能力临场发挥就行。

 

2017年,清华专业课终于再一次过线

 

我意识到了问题,但还是纠结。万一这次脱产,又没考上呢?钱也没赚到,学也没上成。就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顾虑。

 

结果朋友比我坚定。她说你本来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就是应该抛开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准备一次,万一考上了呢。可能也是她推了我一把,就忽然想明白,对啊,万一呢。人生不就是由一次次选择组成的,那我就选择再赌一把呗。

 

还好是赌赢了。

 

 

 

必须是清华

 

历史上,我们那儿只出过两个清华。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30年前的人。村里传说他去参加国家机密工作,很多年都没法回家一趟,现在已经没有消息了。

 

我们那儿教育很不发达。镇上的初中入学时有六个班,等到中考,就只剩下四个班,三分之一的人都中途退学了。哪怕后来去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一年也就两三个985,历届美术生最好的成绩,也都是鲁美而已。别说考上清华的,就没人会敢想考。后来我在学校里几乎成为传说,说这个人竟然要考清华。

 

其实从北师大退学后,我就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了。你都从一所那么好的高校退学了,难道还去更差的学校吗?如果再退而求其次,就等于前面的那些努力和决心都白费了、失败了。于是后面五次高考,更加没考虑过其他学校了,只考清华。

 

2014年,我来北京的画室工作。每年我都会去清华看看,站在那个写着“清华大学”的石砖校门底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羡慕有向往,也会暗下决心“来年必须给自己整上”。

 

三年后我终于给自己整上了。那个夏天我爸妈也来了北京,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们就去校园里散步。那会儿校园并不经常对外开放,我明明是拿着通知书光明正大地进去,却还觉得像偷溜进别人家一样不适应。

 

那年清华的录取通知书

 

考上清华后,要说学习内容和学习体验,真的比北师大好特别多吗,其实也没有。我并没把清华想象成一个至高无上的艺术殿堂,我对它就没有期待和幻想。况且随着我年龄变大,目送着身边很多人上大学,我越来越明白学校能教授的知识,始终是很有限的。之所以坚持了这么多年,其实还是想争一口气,想证明自己。

 

无论是就读北师大,还是继续工作,做保守的选择都没什么不好。只是每每在我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都渴望去更好、更高的地方。总有人问普普通通不好吗?可人要不就追求卓越,要不就不追求卓越,我选择了前者,尽管一次次受挫,但我至少为之奋斗了,最后也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我倒很想问问那些甘于平凡的人,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样就很好?

 

人只活一次,我还是想活得更躁动一点。我要做鸿鹄,不做燕雀。

 

 

 
 

我从不掩饰对阶层跃升,

创造财富的渴望

 

后来我跟别人介绍我的故事,都会说你就把我当成电影里的人。电影里的主角不惜一切做成一件事,大家看了都会觉得好爽,好过瘾,但自己并不会那样去做。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件特别疯狂的事想做,但是不敢,或者不愿意付出代价。而我愿意。

 

很多不认识我的人听说我考了七次这件事,第一反应都是,那你肯定是富二代吧。其实我是农村长大的,从小住山脚下的平房,放学得砍柴喂鸡,一边烧火一边写作业。直到初二,全家上下也不过十万左右的积蓄。

 

我不否认我个性里有偏执的成分,我猜可能和我爸有关,他对我非常严厉。

 

小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做,就看电视,全天下的小孩不都看电视吗。我爸不让,我就在他回家前把电视关了,假装没看。结果他一回家就板了张脸,骂我看电视,我说没有啊,他说他关电视的时候还是中央台,现在怎么变辽宁台了?等下一次我学会把频道调回去,我爸又说他走时音量是两格,回来怎么变四格了。再下次是遥控器位置不一样了;再下次是电视机后背发热了。

 

有一次,我朋友去我家,我俩从家里离开时,我一声不吭带上门就走了。朋友问我,你爸妈不是还在家呢,不用和他们打招呼吗。他说完我一下愣住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出门,我问我爸一句妈去哪儿了,都会迎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来我出门从来不吭声。但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父母子女还可以不这样相处。

 

我可以理解,我爸成长那个年代,他接受部队的那一套,确实就会长成这样一个人。但这样长大,还是会有一点压抑。对我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我从来不会对父母提要求,也不会有求于别人。

 

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我都确信自己的判断,别人的眼光不太能影响到我。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沉迷《七龙珠》,非常想有一套漫画书。一套书大约是70元,我当时也没有零花钱,就只能有时候中午不吃饭,省两块钱,放学再去学校旁边的建筑工地,捡工人用剩下的钢筋头、废铁丝,卖给收废品的,赚那几毛钱。攒了好几个月才买下来。

 

其实要说我们家连70块都拿不出吗,怎么可能。只是以我爸那样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给我买。于是我连说都没跟他们说。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只能靠自己的双手解决问题。

 

后来我决定学美术,也是自己去找老师,想办法说服父母。每次画室大扫除,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捡地上大家丢弃的铅笔头用。直到当老师了,这个习惯都改不过来,每次学生把笔头扔了,我又捡起来丢回笔盒里。

 

2017年,我最后一次参加高考,我很清楚无论是刷题还是考试,其实都不能让我真正学到什么知识。它只是一个必要的筛选。那我就把它当成一次苦修,当成跑三千米,同样是难受痛苦,同样是我必须撑到终点,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考上清华,意味着我又一次靠自己的努力达到目的,这就很值得。期间退学、脱产、反复考了七年,哪一个决定我都没后悔过,哪怕最后没考上,我都不后悔。

 

大二时,在校园里用积雪做雕塑,还上了热搜

 

清华也确实给了我更大的平台。有一年,我的作品还在学校的一个公益基金拍卖上卖出去了,拿到了证书和奖金。其实平心而论,我知道有些其他院校的学生,他们在这个方向更精,做得比我更好,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一个平台,于是作品也不被人看见。这种时候,我就会庆幸还好我的学校是清华。

 

我从不掩饰对阶层跃升、创造财富的渴望,但如果人生有一个终极的目标,我希望自己最后能过上一种自由的、惬意的、有人性的生活。有网友给我评论,可以选择出国留学,就不用这么卷了。可我想我之所以走到现在,就是因为没得选。你说你来自少数民族自治区,爸妈一个月工资一千多,家里没一个亲戚厉害。不遵循现有的规则卷出一条生路,有很多野心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唯一害怕的是,自己有一天卷不动了,就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了,想想觉得挺恐怖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为我惋惜吧。

 

作者  铃铛  |  内容编辑  何晓山  |  微信编辑  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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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科医生的一万个生死秘密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11-06 20:41 发表于北京

 

文 | 晓涵

 

编辑 | 王一然

 

在给自己办葬礼的前一天,路桂军还一如往常的奔波忙碌,从北京飞到厦门参加生死主题的分享和研讨会,他的补觉时间都在路上——坐车和飞机的时间超过一小时,就要睡着了。而第二天雾气弥漫的、灰蒙蒙的清晨,他静静地躺在百合花、黄白橙交错的菊花的簇拥之中,白布覆身。现场视频在播放入殓师为他放松身体的片段,那一刻他想,这么多年一直在无休止地透支自己的身体,从没想过我的身体也需要放松和爱抚。

他试图模拟一场葬礼,无限接近死亡的体验。周围坐着神情肃穆、前来“悼念”的亲友,妻子和儿女轮流发表准备好的“悼词”,四位年轻人以他的口吻回顾他的一生。当妻子和女儿深深坠入情境之中,摸着他的脸颊泣不成声的时候,他决定叫停。

这是2021年的清明,路桂军给自己和亲友们上的一堂“死亡课”,随着媒体报道也被公众了解:他是清华大学长庚医院疼痛科的主任,也负责安宁疗护的工作。每一年,他都在为普及生死教育做些什么,今年的清明,他分别邀请来丧失妻子、丈夫、女友、父母的几位家属,用六支音乐连接生与死的思念。至于下一个清明,他也计划好了,大概会是一个和生死有关的电影展映会。

实际上,作为一名疼痛科的医生,从二十多年前接触癌痛患者开始,路桂军频频和死亡打交道。在治愈率为零的安宁病房,生死教育每一天都在眼前上演。

 

路桂军带领团队问候病人。讲述者供图

医生不是天生就懂得如何应对,也要一点点学会感受——他带着医生们蒙眼查房,体验因脑瘤发生颅内转移而双目失明患者的世界;参加葬礼,去听一个人的亲友如何讲述他,体会“病人”身份之外的“人”等等。以及,他说心怀真诚和热情总没错,弥留之际的病人也能轻易辨别。

治疗身体上的疼痛、延缓死亡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身体之外,社会、家庭和心理因素对人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这是路桂军的经验,即使和临终、慢性疼痛病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难免有新的状况引起他的反思。

疼痛的背后是什么?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们需要什么?那些逝者的亲友们又要如何与哀伤共处?在萧瑟的冬日即将降临之际,我们和路桂军聊了聊这些话题,试图通过他的经历窥见我们终将面对的生死世界。以下是他的讲述,部分内容结合公开资料整理。

 

 

一课:死亡

2019年的春天,我飞到南方的一座小城参加一个病人的葬礼,那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是跳楼自杀的,所有的亲友都很错愕,对他的伤痛浑然不知,葬礼上,他的夫人痛心疾首地说,前一天晚上睡觉前,他还说老婆晚安,这让我怎么心安?对于我来说,也是很打脸,因为我是做疼痛心理和生死教育的,我的病人自杀了。

清明节前,他因为隐私部位疼痛来找我寻求治疗。治疗之后,症状疼痛好转了80%,但他最后还是自杀了。后来知道是因为神经功能出问题,疼痛合并抑郁了。我回看和他的通话记录(发现了一些迹象)。4月1日,几分钟的通话中,他告诉我,“疼痛好转了,但最近总有一些不好的想法”,我没有保持太多的警觉,匆匆结束了对话。

你会发现痛苦是多维度的,一方面是沉重的疾病本身,另一方面是得病之后,人只能向别人索取而无法给予,带来了无价值感,内心失控和失序了。

这件事带给我带来很大冲击。参加他的葬礼让我更理解了他,第一次知道他是一个那么丰满的人——是单位里的支柱,得到过许多荣誉。从那以后,我都建议(我们医院安宁疗护)团队的成员去参加病人的葬礼,也会为他们写挽联,面对剩下的病人,会有更多的爱心。

疼痛科有一部分工作是在临终关怀病房,只要在北京,我每天都会去。除了查房,有些年轻大夫沟通不畅,我会再和病人聊一聊。

 

路桂军为患者做相关沟通。讲述者供图

(安宁疗护)团队有医生、护士、药师、医务社工,我们发现患者会优先选择一个人信任。可能因为医学知识差距,他看不懂化验单、检查结果,但这个大夫是否真诚,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真诚体现在细节中。比如有些病重患者起身困难,他仰视你,是会有压迫感的,我们就尽量把床升高一点;如果病人侧卧不能翻身,你需要蹲下来,眼神低于他。

尤其是很多肿瘤后期的患者七八十岁了,意识障碍的时候出现谵妄,弥留之际意识模糊了还会喊“妈妈、妈妈”。人在弥留之际,身体本来就孱弱,内心又受到很多冲击,毕竟到了暮年,父母走了,好哥们儿也没了,需要一个示弱的空间。在面对死亡那个场景时,都希望被亲人紧紧抱在怀里,我们就拉着他的手抚摸他的额头,告诉他我一直都在。

在健康时候人可能风光无限,拥有很多社会资源、政治资源、经济资源、文化资源,但在临别的时候,只有爱你和你爱的人(是最重要的)。我在2021年清明为自己办葬礼中,最触动的也是孩子们念“悼词”的时刻。

躺在那个会场中,人的听觉会变得异常灵敏,从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很容易分辨出亲人和朋友的。我听到儿子的声音:“如果我父亲办这个活动是为了提醒我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而让我有所准备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所有人:我永远不会准备好”;还有女儿的倾诉:“对我而言,爸爸就像一堵墙一样,尽管人远在千里之外,却一直给我提供着远距离的支持”。

那一瞬间,我很感动,也很舍不得他们。其实对于这个葬礼,孩子们是有点无奈的。儿子说特闹心——有个有点文化的爸爸天天给死亡方面的意见,还写过一封遗书给他们,让他非常难受。

我希望我的孩子通过接受死亡教育,能主动成长。很多青壮年罹患重病即将告别世界的时候,孩子会(被迫)变得特别成熟懂事,这种被动的成长让人心疼。

但在真正体验死亡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崩溃了。葬礼现场,女儿和妻子两双手在我脸上抚摸的时候,我叫停了拍摄记录。整理完思绪,第二天给一位现场的记者朋友发去消息:

面对生死我好像没有想象中的从容的淡定,因为我的家人一出现,我全线地崩塌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做一场引领风尚的生死高峰论坛,但没有想到,最后变成了我个人和家庭的成长。面对生死,我可能只是比平常人多了一点勇气。

 

第二课:痛苦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河北一个地方二级医院做疼痛科医生,当时这样的科室北京都很少,也没什么病人。我也困惑过疼痛到底看什么?有(别的)医生问,阑尾炎腹痛你能治吗?高血压头痛你能治吗?我一直记得开通门诊的心情,在一楼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每天门儿总是虚掩的——既担心没有病人来,来了又害怕来了病人自己治不了。

开始做临终关怀,是因为一个癌痛的病人。那个三线城市是一个肿瘤高发区,除了常见的颈椎痛、腰腿痛、腱鞘炎、慢性疼痛的病人,也有很多肿瘤后期患者来看癌痛。我接诊过一位直肠癌患者,虽然做了手术,肿瘤还是转移了。他特别疼,不能坐,也不能开车,走路像尿了裤子一样,腿就叉得老开,寝食难安。

给他处理之后疼痛明显缓解,行动也自由多了。我问他,是不是好多了?他说,路大夫你知道吗?切断过往、接受现状的痛苦,远远大于身体里边儿的疼痛。他不到50岁,是88年的东北某省高考状元,毕业之后在一个非常大的跨国公司一直做到亚洲大区的领导,经常半个半球飞,患病之后却步履维艰。

他让我意识到生命尽头的患者在躯体疼痛之外,还有如此多无法排解的痛苦,涉及到心理、社会等更深层的问题,后来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长。

 

路桂军日常走访病房。讲述者供图

有些身体疼痛完全来自于生活中负面的遭遇。曾经有一个47岁的石家庄的女士来看病,她的盆底会阴区疼了六年,那是很隐私的部位,吃了很多药都没有效果。

我问她,发病之初有没有不愉快的事,现在想起来依然放不下的?她才回忆起来,最初因为隐私部位不舒服被诊断为淋病,她满腹狐疑,这是什么病?大夫带点歧视地问,你得什么病得问自己,干了啥你不知道吗?不然就问问你的爱人。她很难受,回去翻爱人的包,发现他已经治疗半年了。两人吵了半年无法忍受,就离婚了,疼痛从此就伴随着她。

其实患者对痛苦的倾诉欲望是很强的,就看医生愿不愿意听。有些大夫看病的过程很匆忙,三五分钟,有时候两分钟,“哪儿不好?多长时间?吃过什么药?”很多话还没说(就结束了)。

我还接诊过一位从黑龙江来的女士,因为腹部疼痛,发现了胰腺肿瘤。在女儿北京的出租屋里,她支开女儿和丈夫,割了腕动脉,为了不污染孩子租的房子,还把手对准了下水道。(好在)没能成功,及时被发现。当时我问她,自杀是因为得了癌症感到绝望吗?她说是因为太疼了,一分钟都坚持不下去。

你会发现疼痛和(生命的)希望相关,一个人罹患疼痛的程度越深、时间越长,希望就越低,即便接受死亡,也无法接受疼痛。

这样的情况在安宁病房也不少见,有病人刚来的时候,疼到想安乐死,止疼之后就没有这样的念头了,他说,谁不想多看世界两眼呢?所以我们在保证生命质量的基础上,尽量延长生命的时长。

我记得当年最初在河北的医院,疼痛科只有20张床,有六张专门提供给临终关怀的癌痛患者。即使到现在,能住进安宁病房的患者已经很幸运了,有些根本都不进医院。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去年中国死了1014万人,得到安宁疗护的不到1%。

安宁疗护是刚需,但也有人会觉得,临死这一刻多花一分钱都是人财两空。这都是个人选择。不是说临终必须要住进安宁病房,不需要的人,我们也应当允许他以他的方式告别世界。“并非每一片树叶都要埋进土里边化成泥,它在水上腐化也可以。”

 

疼痛科病房里的日常。讲述者供图

 

第三课:告别

在我们的安宁病房,有一张长长的壁画,叫“生命长河”。我们在壁画上写上了所有去世病人的名字,现在已经三百多个了,像是一条光环落入浩瀚的蓝色背景中。四月份去世的一个患者女儿告诉我们,“这是我在北京见过最浪漫的地方”。

在父亲病重后,她一直在监护室、急诊科忙碌,生活里各种仓促不安,一团杂乱。某天无意中发现了这幅画,她靠近看见了上面的名字,瞬间就理解了。父亲离世之后,她也亲手把父亲的名字写入了“生命之河”。她说,“今晚我将你的名字写入这片星河,他日的星光便是你回应我思念的闪烁”,很有人情味吧?

做安宁疗护,对生命的认知是不断深入的。你会发现疼痛不光是患者个人的,也是家庭的。有家属对父母的依恋感情很深,有预期性哀伤而走不出来。后来我们也改变了态度,不需要他走出来,而是给爱一个去处。

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因为妈妈罹患肿瘤末期找到我。她在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很长时间不敢进来,觉得妈妈还在的时候来咨询生死问题,好像把妈妈的“死”(做实)了一样。妈妈带着她,在湖南一个相对偏远的地区长大,她无法接受没有母亲的生活。

我告诉她,一定要学会妈妈的一道拿手菜——香辣排骨,精确到每一个步骤,从选排骨的中排,到调料包,配菜,烹饪。这道菜就在妈妈去世之后成为了一个抓手,每次想念妈妈的时候,她就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去菜市场买一段排骨,各种配料,慢慢地炖调出那个糖色,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和妈妈交流一样。

 

路桂军参加患者的葬礼。讲述者供图

最好的告别可能是不告而别,但也有人想要好好告别。

一个月前,我们病房一位清华大学的教授邀请来所有的亲友,在清华大学的礼堂准备了一场告别晚会,名叫“假如爱有天意”。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站上舞台,大家不知道的是,大裙摆下挂着两个引流袋。前一秒她还在医院急诊打吗啡,后一秒就穿着红舞鞋,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诉说心声。

就在昨天(按讲述者日期为10月22日),我们问病房一位清华大学的教授,希望能带走什么?她的答案是一双红舞鞋和一件红色大衣。

现在的她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肿瘤转移到心脏,抽出700毫升血性积液,她还说,大夫你看,到现在我都是满腔热血。

作为医生,要一直做到的是“视死如生”。一个患者从意识障碍、到弥留之际、再到呼吸心跳骤停,最晚丧失的是听力,可能心电图已经直线了,但或许他还能听见。我们都会坐下来拉住他的手,用告慰性的语言跟患者说话。

我常常觉得对于那些患者家庭来说,(临终关怀医生)像是逝者的一件遗物。在亲人离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是场景之一。他们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会睹物思人,有的在街上偶遇还会忍不住想要躲开。

但我也应该还有功能。我遇到过一个妈妈去世的年轻人,叮嘱他,别总吃外卖,上班时间太紧张就换离单位近一点的地方住,他听完很感动,这是他妈妈以前会说的话,“我就知道,妈妈还惦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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