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55)
一个放弃治疗的老人和她的遗愿
1
小时候我住在一个类似城中村的地方,胡同入口是一人多高的垃圾堆,恶臭,夸张的时候会把胡同口堵得只容下一个人过,夏天时,绿豆蝇拼命地往人身上撞。城中村里有一个胖女人,有一天拿着韭菜盒子路过垃圾堆,怕苍蝇落在韭菜盒子上,就用手护着,对面又跑来野狗,她就用腿去踢,然后连人带韭菜盒子都扎进了垃圾堆里。
我家那时离垃圾堆不远,有一扇红色的铁门和一个小院子,我在院子里长到上幼儿园。奶奶在院子里养过乌鸡,都被狗咬死了,老叔带回来过俩弹力球,一个绿色的,一个蓝色的,我把弟弟的蓝色的扔出窗外,就再也没有找着。
红色的铁门被铰链拴着,低矮的墙上有用水泥掺着玻璃碎片的“护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十五六的大姑娘都会套马车——我一直没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后来长大些进了城里,没有垃圾如山,没有野狗横行,没有防贼的墙头玻璃碎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在上学,看到这些,我也没有多想过。
最后一次回城中村的老房子,是拆迁办给我们打电话说要量尺寸。这套房子打我小学的时候就公告要拆,如今我都工作了,才落实到量尺寸。好在垃圾堆还在那儿,让我一下想起了我家房子的具体位置。
跨过垃圾堆,一地韭菜馅仿佛历历在目。老远看见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在拆着我家的窗框和铁栅栏。没有铁栅栏和铁丝网的房子就好像没了牙齿的老人,看着不利落不整齐,房子和泥土厮磨,达成共识,然后一年一年往下陷,恰如一个人与岁月商量好了,一天一天驼起背一样。人到最后直不起腰看不到日头,蹲在墙角被太阳暴晒,房子到最后变得空旷,生起杂草,准备着归于土地。
我家的红铁门已经发锈,深插在地里的门柱被雨水冲刷得暴露无遗。门锁也不用锁门了,因为门柱叛变了,铁门也不用看家了,家也早不在了。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对我说:“这老太太,把周围拆迁的房子都拆了个遍。我们一开始还拦着点,现在也拦不住了。”
“没事儿,拆吧,不影响我们拆兑面积吧?”我问。
“老弟你跟我开玩笑?那我现在叫人把她赶走。”拆迁工作人员以为我话里有话。
“别别别,没必要,我就问问。”我连忙拦住——和我对接的这个工作人员一身的匪气,感觉分分钟就能打电话叫人。
老太太当着我的面,把我家的窗框、门框,凡是金属的东西,一点不落都拆干净了,然后用布条扎在了她的自行车上。她本来想把铁门也拆走,但是见我在看着她,就有点不好意思。
老太太朝着东南方向大喊了一声:“小兔崽子,又跑哪去了?滚出来!”
一个小孩就应声跑了出来。
“给我扶着后面,绑得不结实容易掉!”老太太对着小孩喊道——就像小时候我奶奶也这样让我扶着自行车,然后带我去卖废品一样。
我转过身,把门锁拆了下来,寻思留个念想,我估计等下次来,门应该就没了。
2
从老房子回来后大概过了半个月,正式进入三伏天,一阵一阵的热风就好像老天爷在不停喘粗气,让人不想上班。
和老师值夜班时,急诊接来一个老太太,说是有一个引流管,很长时间了,现在病人呈端坐呼吸,胸闷,呼吸困难,言语不清。
结果,不一会儿被送上来的,居然就是拆我家的老太太,她仍然是那天我见到的衣着,衣服里藏着一个塑料袋,被麻绳穿着斜挎在身上。塑料袋里是一个引流袋,引流袋发黄,里面的液体也发黄。老太太坐起来,管子里的液体就流进袋子里,躺下,液体又一股股流回身体,可躺下就呼吸困难,只得又赶紧坐起来,黄色的液体就又流了出来。
“应该有一个防逆流的截流夹啊……嘶?”
我仔细捋着管子来回找,被老师一把按住了:“别看了,估计是坏了就扔了。”
陪着来的家属是一男一女,看外貌都是中年人,男人一手乌黑的机油,女人头上是干枯的黄头发,小腹前鼓鼓囊囊的腰包里面装着一把把零钱。
“家属去做个核酸吧,你们俩只能有一个人陪护。”我跟他们说。
按照平常的套路,接下来是准备和病人家属讲“就算再严重的病人也只能有一个陪护”的说辞。但是这对男女显得很平静,男人蹲在地上摸出一包烟,手指伸进烟盒里夹出了一根,刚想点上,抬头看了看我,大概又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便把烟别在了耳朵上,沉沉埋着头,露出鼓起的隆椎。女人皱着眉,拉起男人走向电梯,一句话也不说。
“诶,做核酸的时候记得把费用交一下啊!”我对着电梯喊,但是没人回答我。
我预感很不好。
果然,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人做完核酸上来,老太太的挂号信息也没到科室系统——也就是说,那对男女没有人缴费。老太太呼呼地喘,我看了看袋子又看了看她,搭讪着问:“那俩是你什么人啊?你有手机吗?你联系他俩一下呗?”
老太太对着我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指指肚子,又指了指自己,无力地摆了摆手。邻床的老头听着她喘气,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陪护的大哥不耐烦地一直咂嘴。
到了午夜,那对男女上来了,账面上交了3500块钱——对于这样严重的病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向老师汇报:老太太喘憋胸闷,呼吸困难,近3日反复咳嗽,且难以平卧入睡,双下肢水肿,心电图st段抬高,既往有高血压,糖尿病,3个月前因不明原因胸腔引流,未复查。
“什么叫不明原因啊?你去问清楚啊。”老师质问我。
“谁也不知道啊,老太太现在说不出话,两个家属谁都不知道……”我也只能无奈地回答。
老师给她开了检查,影像学检查可见:肋膈角变钝,提示胸腔积液,右侧第4-6肋骨骨折,心影略大,BNP(脑钠肽)>100pg/ml,考虑是否存在心衰。
“这个管子得换啊,大三伏天,哪禁得起这么长时间!”老师看着单子大声说,“你去把家属叫来!”
俩人一进屋,女人就拉着一把椅子坐下了:“大夫,我俩没做核酸,不给你添麻烦,还有事儿吗,没有我俩就走了。”
“什么叫‘还有事儿吗’?你俩是这老太太什么人啊?”老师对女人的无理和放松感到诧异。
“我是她闺女,这是我老公,我俩明天都得上班呢。”女人站起来就要出门。
我一把拉住她,告诉她钱花没了,后续检查和用药还得缴费。
女人暴跳如雷,一嗓子把走廊灯喊亮了:“还不够?3500块钱这么快没了?你告诉我都干啥了?!”
老师根本不想和这种人吵,摆着手让她小点声。
男人蹲在墙边低着头,又去摸索着耳边的香烟。女人拎着他的衣领要离开,第一下竟没拎起来:“你要待在这儿呀?你明天上不上班啊?你不上班我也别上了,咱俩一起在医院靠吧!等把老太太靠死了,咱俩也喝西北风!”
女人带着男人,风风火火离开了疗区,径直往电梯间走去,没睡着的和被吵醒的病人、陪护,都出来看热闹。男人虽然三步一回头,但是没做出实际想留下来的举动。
3
第二天中午,老太太神志清醒了很多,除了不配合吸氧,就是要求出院。
“您有医保吧,还是‘贫困’啊?”知道她耳背,我提高音量去问她。
“我啥也没有,我老太太不懂,你说我有就有,说没有就算没有!”老太太满脸的混不吝。可心功能都差到一定地步了,她说一句话要喘很久,每一句话也都软弱无力。
她勉强撑着床才坐起来:“我当时在长春给人厂子里刷碗,就有一段时间感觉喘不上气,气不够用,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就去了一个什么都管的医院,给饭吃,开药做检查都不花钱,给我下了管子就不管我了。”说话时一气急就又开始倒气,一口接着一口:“我只求你帮我把管拔了,我就走,这玩意太累赘。”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明白了,她是因为怕花钱去了莆田系医院,又因为怕花钱不敢来医院换药和引流管。引流袋满了就自己放干净,如此反复,已经两个月了。我仔细查看了引流管,是“螺栓样”的,我们医院都是“宝塔样”引流接口,这种袋子也就是长春有。
“那您肯定有医保了,不然那种医院也不能收治您。”我拍拍床头卡。
老太太抬了抬手,问我:“那我拔了管能不能回家啊?我孙子在家还没人管呢。”
“看吧。”我敷衍了一句,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心里想的是:你肺里(的积液)都够养鱼了,走了也是早晚还得回来啊。
“那您肋骨是什么时候骨折的啊,是插管前还是插管后?”我问。
老太太一下惶恐了,瞪大眼睛看向我:“折了?”
“折了。”
“啊,折了,怪不得。”她长叹一口气,仿佛原谅了什么,“我以为是我老到不行了,喘气都不行了,原来是折了,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竟然龇着牙向我乐,似乎庆幸着什么:“小伙子你坐过‘线车’吗,跑线车(黑车),我不会买火车票,就只能坐跑线车,我和我孙子挤在最后一排,车一个急拐弯,我孙子抱着行李箱给我腰眼上就来了一下,我后来那几天就有点喘气困难,我寻思我快死了呢,原来是肋巴骨折了。”
她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骨折原因,面带喜色,像是老得不成样子的牛,拉不动磨盘,犁不动地,肉质又老又硬,就被放养在时光里慢慢老去。时光的每一次流逝都充满了意义,骨质开始疏松了,关节软骨越磨越薄了,耳朵不灵光了,眼睛也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了一个肿瘤,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查出来哪条血管原来是畸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脑白质越来越多,记忆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这一切都是印刻在基因里,祖先留给我们的礼物,跑多远都会送到我们手里。
老太太的引流已经形成窦道(指机体组织感染、坏死,经体表排出体外后而形成的一个开口于体表的、不与体内空腔脏器相通的潜性盲管)了,拔出引流管,再消毒,原路插回一个新引流管即可。可当她看见我拿出一包新的引流袋时,就裹紧自己的衣服,死活不让我下新管。
“小大夫你不知道,我已经三四个月没洗澡了,浑身都酸啦,你行行好,别给我插管了。”她有气无力,苦苦哀求,紧紧抓着衣服,不让我碰。
“不拔管你咋出院啊?”
“那拔了管我更不能出院了!”她还是拒绝配合。
往常碰见这种病人,大部分医生都不会管的,放任自流好了,“也不是我的命”。但是这个老太太,经过昨晚送诊的过程和跟她家属的接触,我觉得不简单——她身体这么虚弱,还每天去拆窗框卖铁,她的女儿又是如此恶劣的态度,总让我不禁琢磨起来。
下午的时候,那个女人回来了,交了3000块钱,又走了。不过她带来了一个小孩,就是我在老房子见过的,老太太的小孙子。女人给孩子做了核酸,孩子背着小书包,在奶奶面前拄着下巴。
小男孩面对满屋子的陌生人丝毫不怯,他张望着一切,每一个人都戴口罩,有的人喘着粗气,有的人不停咳痰,有的人身上插满了管子,有的人也在用自己黄色的眼球看着这个小孩子。他们也在用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比对着这个小男孩,看看自己,再看看他,然后嘴里重复着:“真好啊,多好的孩子。”
4
按理说,老太太每天是不能多喝水的,那会加重她心脏负荷。但是小孙子每天都给奶奶打水,老太太没有保温杯,水杯是孩子的,上面贴有奥特曼。
祖孙俩一天两顿饭,老太太从自己的包里一次拿出2块,一次拿5块,让孙子出去买盒饭,买回来后,盒饭里的菜都给孙子吃,自己只吃里面的白米饭——吃上几口,也就吃不下了。我们的工作餐也总有人不吃,我们偶尔就会给老太太一份,病房里的病友也会分点粥和咸菜给他们。
入院以来,老太太的咳痰明显加重。每天都有医生和护士与老太太为拔管的事争夺一番。主任在一次交班中特意说:“拒绝治疗,就让她签字赶紧走!给家属打电话交钱也不交,陪护也不来,一个小孩算咋回事儿啊,我们能害这老太太啊?”
“主任,这个家属有特殊情况,那天晚上……”
我的老师正打算为老太太解释解释,结果被主任不耐烦地怼了回来:“诶呀呀,可别一天天特殊情况、特殊情况,病房里面谁家里没点烂眼子事儿?都心疼啊,心疼得过来吗?你见得少是我见得少啊?拒绝治疗不配合,到时候还抱怨你治不好!配合就治,不配合整走!”
一时间四下寂静,无人说话。
主任说得也没什么不对,这种事情太多了。曾经有夜班医生收治过一个外卖小哥,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肠系膜多处撕裂,在没有家属签字、没交任何费用的情况下,为其做了手术。手术后第二天,小哥就吃了两桶方便面,术后第三天,看着自己的腹腔引流不解气,自己把管拔了,非得说自己能把腹腔积液尿出来。结果导致术后恢复不好,他就上卫健委把我们医院连同科室指名道姓地投诉了。
当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时,就听见不停有人在走廊里拍打声控灯。我伸脑袋看,是老太太那个小孙子,正跪坐在长椅上,看书。
我们疗区对于一个天真朝气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小,这个时候的孩子,应该属于绿地,属于天空,属于校园。老太太每天睡得神魂颠倒,孙子弱小的身形就缩在奶奶脚边,也陪着奶奶睡一觉又一觉。医院环境的压抑,却是孩童感受不到的,他能感受到的只是无聊。
我走过去,看了看这小孩的书,很诧异——几本教材,发黄发旧,还是将近20年前我上小学时的版本,有一年级的有二年级的,有数学有音乐有语文。
“你上几年级了?”我问他。
“没上过学。”孩子抬着头,用上颌牙抿着下嘴唇,满脸局促又满眼清澈。
“那你怎么不上学呢?”
“陪奶奶刷碗!”说罢,他摊开右手指给我看。在中指指根部,有一块比较硬的肉,我一开始以为是筋包,但是摸了摸,不是,就是一块茧子。
“我把碗,抵在这,然后就刷得可快了。”孩子天真无邪地向我展示着他的特长,一边说一边挥着拳头,“我左手小一点,能伸进酒杯里刷,右手就不太……”
他越比划,我就越觉得心里被抓着疼。我打断他:“那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突然被问到在自己认知外的问题总是叫人措手不及,孩子茫然地看着我,也许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别人都去上学了,自己却在和奶奶刷碗。
“那你爸妈呢?那天带你来的是你妈吗?”
我眼看着他收起拳头,攥着衣角,不再看我。一时间我觉得孩子的眼球有点闪烁了,他没再和我对视,收起书包就要回病房了。我本想帮他收拾收拾书,但是又收回了手,我看见书包最里侧有一小沓钱。
第二天的查房,主任再次对老太太重申了“配合治疗的重要性”,让我老师好好和她谈谈——所谓的“谈谈”,就是谈得拢交钱换管,谈不拢签字出院。
老太太弓着背盘着腿,额头离脚一拳远,听诊已经完全听不到呼吸音了。她不换管,只能每天给引流处的皮肤消毒,附近皮肤组织也已经溃烂。
老太太没有和我老师“谈谈”,她有气无力地点着头,签字已经签不动了,只在《拒绝治疗知情同意书》上按了个浅浅的手印。我老师快步走出病房给家属打电话,边打边摇头:“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死活不换管、治她病跟要她命一样的人,可笑,实在是可笑……”
从打完电话到晚上交班,家属始终没来。老太太可能也不知道要离开医院,她陷入了白天昏睡、晚上胡言乱语的状态。护士帮她收拾了住院和生活用品,但是谁也不敢接近她。
当天晚上我又听见了“啪啪”拍墙的声音,那个孩子跪在地上,手里的书一页一页翻得飞快。看见我在看他,他就跑过来问我几个字,我饶有兴致地告诉了他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我特想送他一两本像样的书,但是想了想,手边没有。我去主任的白大褂上拽下来了两根笔送给他,他拿着一根红笔,如获至宝,接着跪在地上写写画画。
看着孩子看书的样子,我想起来高中时候学的《送东阳马生序》:“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那个时候不理解这些古文,这一晚看见这个孩子,我才算明白点其中含义。也许宋濂小时候未必读得懂自己抄的书,他只是想把命运攥在手里,老太太的孙子也未必看得懂自己手里的书,但是他同样渴望知识。我想把这篇古文教给孩子,但是我又怕孩子不懂,也不得其要义。
我很难估计孩子的未来,有些哲思沉睡在书本里,偶然被一个孩子翻动了。可是这个孩子,翻不动自己的人生,他的未来又该由谁来翻动呢?
5
天亮以后,老太太沉沉睡去了。
“又折腾一宿,这老太太快给整走吧!”邻床陪护的家属走过我身边时,刻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把夜班早饭给了老太太的孙子,孩子小心翼翼地留了半碗粥。他警惕地看着对面床陪护的家属,又掖了掖老太太的被子。
当我还在想怎么把老太太叫醒、给她家属打电话的时候,来了一个女人,被护士拦在了门外:“我姐在里面住院呢,你们开通开通,让我进去吧。”
这女人看起来也就是40多岁的样子,长相和老太太有几分相似,手里握着一个核酸报告,两只手明显类风湿性关节畸形,看着也是劳苦出身。
小孩子出门,一看见和护士推搡的女人,喊了一声“姨奶”,就扑了过去。姨奶抱着孩子就开始哭,孩子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是气氛到了,也跟着哭。医院里最不缺哭了,人死了要哭,没钱了也要哭,手术不成功哭,成功了也可以哭一下,谁来了听见了都要看看热闹。
哭了一会儿也就不哭了,姨奶想起来了什么,掏出手机就拨电话:“你们他妈的没良心,让一个孩子陪护,你们是人吗?你们良心都没了……”
当然了,医院里也不缺少这样的骂声。
孩子的姨奶不但补交了所有费用,还给自己的姐姐多存了5000块钱,顶替孩子做陪护。但此刻病床上躺着的老太太已经认不出来人了,满嘴的胡话,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如果不说胡话,那就是漫长的昏睡,典型的二氧化碳潴留导致的精神症状。
孩子的姨奶几近疯狂的打电话和骂娘声,响彻疗区。在她的催使下,终于让我得以再次见到那个只会蹲坐墙角低头抽烟的男人和那个一脸凌厉的女人。小孩子背着书包,被姨奶生拉硬拽出了病房,推进女人的手里。
“老姨,你想想吧,我妈能一点没留吗?她但凡能给我留一点呢?我能这么对她吗?”女人一掐腰,“我家里有一个了,再养肯定是养不起了,你要能养你养吧!”
“你说这话都丧良心!我们老姐妹养十个八个都过来了,你多一个养不了?这是你亲侄子,那和亲儿子就一样的!”姨奶把孩子往前一推,孩子一个趔趄,被男人接住。
“一样?一样他奶奶个孙子!”女人想把孩子推回去,但是男人已经把书包从孩子身上拿下来,拎在了手里。
女人扯着男人的衣领又要走,但是依旧是没扯动。她冷笑一下拧着男人的胳膊:“咋?你喜欢儿子,这是你生的啊?那你俩过吧,我跟咱丫头过——还不撒手?把他书包还他!没看出来吗?他姨奶要养他,跟咱没有关系。”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男人低闷着声音耸了耸肩,女人的手也滑落下来。
“什么话?你有钱养啊?咱妈不给钱,自己留着要下崽呢。”女人扬手给了男人一巴掌,打在了男人脖子上。
男人的手终究松开了书包,今天他的手看着白净多了,但是神情还是很憔悴。书包落在地上的时候,书包带被撕扯断了,里面的书撒了出来,纷纷扬扬铺满了地面。女人迈出去的脚步又转了回来,眼睛直直看着夹在书里的红包。下一秒,孩子的姨奶也看见了。再下一秒,两个女人撕扯了起来。男人想把妻子拉开,死死地抱着女人,女人的一只胳膊逃出了男人的怀抱,死死捏着红包的一半,另一半被孩子的姨奶捏着。
在3个大人的6条腿之间,趴着那个小男孩。孩子爬过一条又一条腿,想把散落出去的书捡回来,但是有的书页被踩住了,他扯不动,有的书皮被踩了脚印,他心疼极了。姨奶终于在较量中败下阵来,脚下一滑,全身摔在了地上,胳膊无力地在空中像鞭子一样摊开,又重重落在了孩子身上。孩子终于“嗷”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攥着被撕裂的纸片和被踩碎的红笔,捂在头顶。姨奶赶紧为孩子护住头,一边用嘴吹着,一边说着:“我大孙不疼,我大孙不疼……”
在刚才两三分钟的僵持中,女人获得了最终胜利。但随着保卫科干事的到来,女人的嚣张气焰少了许多。她撕开红包,随手把十几二十块的零钱扔在了地上,打开唯一的存折,核对着数目。我看不见存折的明细,但是能看见她的表情——没有得胜的喜悦,甚至都没有那种“意料之中”的欣慰,她看了好几遍,又递给男人,男人推开她的手,又蹲在了地上。
保卫科的干事没给女人时间精细核对,一把抢回存折,就开始了“逐客令”。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依旧昏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梦一场,或者梦里嘈杂的争吵和哭泣。争吵和哭泣贯穿每个人的一生,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比喻为旷野,那么再大的声响也会在旷野里传播得无声无息。旷野里有牛羊,有草木,有冬雪春风,黑夜伴随着阵阵火焰,随着活着的人烧的纸钱,灼烧着牛羊,灼烧着草木,也灼烧着风。
“你以后去姨奶家生活好不好啊?”姨奶小声地问着孩子,“你小姑家虽然有妹妹陪你玩,但是你小姑万一对你不好呢?”
孩子不说话,似乎还想哭,直愣愣的。也许这又是一个超出他认知的问题,短短时间经历这么多,他还要消化消化。
恰恰这个时候,昏睡不醒的老太太开始苏醒并且胡言乱语,她叫嚷着要孙子过去:“要学习!要学习!学习才能以后不捡垃圾,好好学习!”
老太太边嚷,边把双手向空中挥舞,孩子跑过去想抓老太太的手,可偏偏怎么也抓不住。
“答应啊,答应啊,你跟奶奶说,你说你一定好好学习!”姨奶用自己关节畸形的手戳着孩子的后背,“你快答应,你奶奶怕你不好好学习……”
小孩子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却一句话也没说。
6
晚上刚过10点钟,我与老师闲聊,大概地幻想了一下疫情结束以后要做什么。
“我肯定是请假,把这两年没休的假请一下,至少10天不过分吧?”老师拉伸拉伸筋骨,身体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带我老婆去三亚买化妆品,带我儿子去玩玩,这小子马上高中了,也就没时间玩了。”
“现而今你还图什么呢,啥都有了,啥都不缺。”
“图我儿子啊——我得让他知道,他爸我经历过‘非典’也经历过‘新冠’,在这两次都会死人的战争里,我冲锋在一线。”老师嘿嘿一笑,“这就是我的目标了,一代代就是这么过来的。”
正聊着,护士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去看看18床吧,不太好!”
老师和我立刻跑进病房,老师只看了一眼,就安排护士做肾上腺素准备,叫家属。
“肺脑(肺性脑病,慢性支气管炎并发肺气肿、肺源性心脏病及肺功能衰竭引起的脑组织损害及脑循环障碍),很急,马上送ICU,你们家送不送?”老师瞪着双眼看着孩子姨奶,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个时候大概10点8分——此刻我也在悔恨,老太太每次暴躁兴奋过度时都会扯下自己的输液针头以及她一直不想换的引流管。氧疗,抗感染,降低二氧化碳分压,解痉平喘,控制心衰,一个都没差,但是实际上什么都于事无补。
孩子的姨奶手足无措,类风湿的手指哆嗦着划不开手机。她颤抖着拨通了一个电话,可能又觉得不太好,又挂断了。接着便开始反复确认“是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你们这病人也不听话,家属也不听话,肺脑马上就没,快点决定,去不去ICU?!去就快去交款!”说罢,老师换下手术鞋,随时准备奔向ICU。
孩子的姨奶仿佛又没了主意,不知道拨给了家里的哪位亲戚:“快点吧,大姐要不行了,救不救啊?医生说不救得死了!”
老师赶忙在边上插话:“如果再不决定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大概10点10分。孩子的姨奶挂断电话以后,决定不送ICU,不抢救,撤掉一切机器,回家。孩子大概也明白,只能看着奶奶一口气一口气地慢慢吞咽着。
“其实抢救意义不大,也没必要送ICU了。”老师偷偷对我说。
10点13分时,那个男人竟然出现了,又疯狂地砸疗区的门:“是不是出事儿了?!你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出事儿了!我带钱了!咱救命!”
孩子的姨奶哭得只觉腿软,呜咽着又对护士喊:“快送我们去ICU!”
老师赶紧给ICU打去电话,护士来回跑动着,上氧气袋,开疗区门,给各途径的门岗打电话放行。我瞥了眼时间,刚好10点14分。
我推着病床,男人在前面扶着方向,一路奔跑,后面跟着孩子的姨奶。男人喊:“你快跑到前面按电梯!”但是毕竟是老人家,跑起来的步伐缓慢又笨拙。
老太太送到ICU时是10点16分,当同事把病床接手过去时,我感觉到无比轻松。交付好病历以后,ICU的护士看见了老太太身上那根发黄的管子和周围感染的皮肤,问了句:“这管子怎么滴里当啷的?”说罢,就缓慢地拔出来了一点,一股股黄色的水立刻直流而下。
“插管!找家属签字!动脉血气分析!手腕上找不到了,从股动脉找!”ICU里的同事训练有素地抢救着。
我缓缓走出ICU,有气无力地跟那男人说:“等着ICU的大夫跟你们交代吧。”看着满头大汗的男人,手足无措的孩子和抱着孩子的姨奶,我真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10点20分,我回到疗区。
“你把咱们科的病床推回来了吗?”老师问我。
“没,直接在那个床上进行的急救。”
“你出来的时候她还没走啊?”
“走了?!”我惊愕。
“去把咱科室的病床推回来吧。”
“好。”我应承着。
10点23分,我在ICU的电梯间里找到了我们科室的病床,病床下是老太太生前穿的裤子,做血气分析的时候扒下来的,还有衣服,还有寿衣包装袋。ICU电梯间里灯光是黄色的,有一个不亮,还有一个一闪一闪的,很应景。2分钟后,我推着病床,走在10分钟前我飞速跑过的通道里。
这一夜下起了巨大的雨,医院停车场一直传来汽车的报警声,几道闪电向倒着的树杈劈了下来,医院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枝都被折断了。这一夜有多少人离开了,这一夜又有多少孩子失去了保护暴露在风雨里,又有多少孩子在雨夜里提灯读书写字?人的后半生的日子,真是全靠别人去活,拖了好几天的病没人管,但是死后5分钟就有人为你穿上准备好的寿衣。
人在临死前如果思维清晰,看见自己的境遇,恐怕比死更难受。
早交班的时候,18床已经被保洁收拾出来准备迎接下一份使命了。
护士报出“18床,肺性脑病送ICU抢救无效死亡”的时候,主任叹了口气。另一个大夫问我老师可不可以把床让出来,他有一个老患者要来检查身体,床位不够了,早就惦记18床了。
“当然可以,没什么不可以,我们后天白班,这两天也不接病人了。”老师应承着。
后记
在几个夜班以后,我大概快忘了老太太这件事了。
我到一家洗浴洗澡,那家洗浴离医院不到200米,每一个夜班以后油头垢面的清晨,我都想在池子里好好泡泡。浴池人也不少,迎来送往,甚至有很多医院领导。
刚猫进池子,我就听见一个熟悉的低闷声音。
“小五子,你小舅子是不是咱市小学班主任啊?”
“海哥我给你算着呢,等我小舅子送走这一届,正好咱大闺女上一年级,正正好好!”
“不是,你记得咱俩在汽配厂时候我那个大舅哥不?”
“记得啊,酒驾成植物人了,让你家老太太花不少钱,就死了嘛……”
“我大舅哥有一个儿子,早该上学了,你就近跟你小舅子说说吧,这两天请他吃个饭。”
“咋的了海哥,这大儿子归你管了?嫂子能同意吗?”
男人没说话,拍了拍手里的澡巾,蹲在墙头,从怀里摸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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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婆媳关系,从不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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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到底有什么好?离家那么远,不回去你早晚得后悔!”
“我才不后悔,我就是要跟他结婚!”
2010年,在我跟夏君领证前一周,我妈跟我吵了一架。从小到大,我们母女俩的关系都很亲密,没想到第一次闹得这么不愉快竟然是因为我的婚事。其实,当时我们两边的父母已经见过面,彩礼、房子、婚礼等也处于商谈阶段,但我妈对夏君始终不是很满意。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婚后要跟他定居南方,离家千里。
磨了几天,我妈见木已成舟,便气鼓鼓地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老家。临走前,她去了趟商场,回来递给我一套化妆品,让我转送给未来的婆婆。
“怎么买这么贵的?”我有些惊讶,那是她平时都舍不得用的牌子。
“你以后就在人家手心里了,送的好一点,说不定她也能对你好一点。”她整理着行李,淡淡地说。
半年后的国庆节,我和夏君在他老家举办婚礼。公公在当地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婚礼上宾客盈门,连市领导都被请来了。
席间,婆婆跟我妈拍着胸脯说:“亲家母,我很喜欢冰冰。我会像亲女儿一样待她的,你就放心吧。”我妈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没想到,在婚礼快结束时,我发现婆婆独自躲在空包间里抹眼泪。我偷偷问夏君:“你妈怎么了?刚还挺高兴的呀。”
夏君一开始不太想说,但捱不住我的追问,只好跟我讲了:“刚才我爸对一个女宾客挺热情,我妈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可能勾起以前的伤心事了吧。”
公公平时热情健谈,人很活络,爱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他常跟我们说,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挨着饿上学是常有的事,自己是靠苦读走出来的。他跟我们说起这些时,除了感慨之外,还有一种功成名就的满足感。
有次公公喝了点酒,跟我们半开玩笑地说:“我当年会跟你妈妈结婚,是因为怕娶不到老婆。”婆婆相貌平庸,身材粗矮,外表上略输公公一筹。公公的话我们小辈听着尴尬,但在一旁忙里忙外的婆婆对此却无动于衷,也许是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种调侃。
婆婆的老家在距公公家十几公里外的小山村,山上盛产红菇、竹笋,山下种着水稻,生活相对好一些。她性格强势,一副大嗓门,说话咋咋呼呼的,又急又冲,干起粗活重活来比谁都利索。当地重男轻女的观念很深,吃饭时永远是男人和客人先上桌,等女主人忙完最后一个坐下时,桌上的剩菜都冷了。婆婆常跟我们念叨,说自己“从6岁起,就从早到晚背着弟弟帮大人干活了”。
公婆两人虽都出身农村,但在那个年代都幸运地一直读到了大专毕业。公公靠肯吃苦和善交际的优势,在体制内一路升迁,还把在小县城工作的婆婆也调到了城里。
两人年轻时为了工作分居两地,人到中年才开始共同生活。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后,婆婆对公公的掌控便严格起来,垄断家里的经济大权是基本操作,从一日三餐、起居打扫等小事,到换房装修的大事,基本都是她在操持,用夏君的话来说,“我妈不在家的话,我爸连米都找不着”。
而公公除了忙工作就是忙应酬。他喜欢交际,又爱喝酒,胃还没落下毛病的那些年,每晚的酒局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夏君剥开桌上剩下的喜糖,跟我讲着当年的事:“我上大学时,听亲戚说我爸跟单位的一个小姑娘走得挺近……可能也有误会吧,但那次我爸妈差点闹到离婚。”
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夏君的原生家庭跟我家相差甚远。公婆虽看上去夫唱妇随,默契无间,但几十年婚姻中却有不少嫌隙。
这个婚礼上的小插曲,几乎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也就把它当作秘密藏在了心里。
2
我们的房子买在公婆所在城市的邻市,所以婚后我和婆婆一直都相安无事。直到2014年元旦我们去看望他们时,才发生了第一件让我不舒服的事。
因为结婚3年多没生孩子,婆婆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问孩子的事。那次回家也不例外,婆婆神色不淡定,晚上夏君还被公公叫到房间里长谈,以“生儿育女是人生责任”为主题教育了一番。
婆婆说在市医院约了熟人,要带我们去做个全面体检,“有关系,不用出钱”。到了医院,我发现只有我的单子上有“生育能力检查”这一项,夏君的单子上却没有。婆婆对我解释说:“记得刚结婚时你怀过一次孕,后来却说什么‘还没准备好’给拿掉了。我听医生说了,只要是怀过的,男方八成没问题——要不这次你就先查查吧。”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这一手,我实在是毫无防备。但人已经在医院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着实不大痛快。
没想到进了诊查室,婆婆的熟人张医生把门一关,凑近我的耳朵悄悄说:“孩子,你们小两口这几年是根本没打算要孩子吧?我本来是这样给你婆婆说的。女性做这个生育能力检查很痛苦的,你也不需要做,干嘛受这个罪?但是她一直坚持,我也抹不开面子。她可能就是太着急要孙子了,怕你们年纪大了不好生。”
其实张医生说得一点没错,我跟夏君自由惯了,二人世界过得好好的,当时是真心没考虑孩子的事。
张医生见我皱起眉头不说话,便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个检查我今天就不给你做了,出去之后,我们就跟她说做过了。不过这生孩子的事,你们以后还是上点心吧。”
当婆婆听说我的生育能力没问题后,神色复杂地嘀咕了一路:“奇怪了,怎么回事呢?”
我想起婚礼上婆婆跟我妈保证的话,心里有点怨念:如果我真的是你亲女儿,你会单独给我做这个检查吗?
这年10月,我意外怀孕了。婆婆自然是喜出望外,立马给我打了一笔营养费。整个孕期很顺利,没有什么妊娠反应,怀孕后期也不太显怀,能自己照顾自己。如此一来,婆婆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来照顾我。
偶尔打电话时,她会试探着寒暄:“需要我过去吗?”
我知道她是在客气,毕竟她还没退休,而且看公公也看得紧,便一口回绝:“不用麻烦了,妈,快生了再来就行。”
怀孕4个月时,婆婆兴高采烈地打来电话:“我给你找了个月嫂,虽然是我们这儿的人,但平时整个福建省跑。熟人家用过她,说做得特别好,你就别费心自己去找了。她可是金牌月嫂,一个月要1万出头呢。”
听她这么说,我就没再操心月嫂的事了。可等到孩子快生的时候,婆婆又告诉我:“那个月嫂下月底家里有事,说是不能走远了。冰冰啊,我看你就来我们家坐月子,家里人多也能搭把手,这有多好呀!”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着了道儿了”——如此一来,她既能每天抱上刚出生的宝宝,又不用大老远跑来我家待1个月,还可以让夏君免于受累,真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计策。
这次坐月子的经历,成了另一桩让我无法释怀的芥蒂。
婆婆把主卧让给我、孩子和月嫂住,老两口则搬到次卧睡。也许是嫌客厅的厕所太小,他们每晚还会来主卧厕所洗漱。婆婆习惯晚睡,洗澡时间基本都在十一二点,洗完后便惊天动地刷牙、洗内衣、洗厕所,把我和孩子都吵得无法休息。我忍了几天,跟婆婆提出能否换到客厅的洗手间洗澡,婆婆同意了,但晚上还是时不时闯进我的房间取东西,或用很大的嗓门说话。
夏君休完一周的产假就回去上班了,我自己带着孩子留在婆家,他们家有他们家的规矩,我不能事事都要按自己性子来,只能忍着,偶尔打电话跟他抱怨两句。夏君无奈地跟我说:“他们自己是怎么吵都能睡的,在农村都是那样,所以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些。我小时候睡觉,他们就在旁边打麻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你白天把孩子交给他们,自己多休息吧。我打电话跟我妈说,让她尽量晚上安静点。”
房间里唯一不受噪音影响的人就是月嫂。这位婆婆口中的“金牌月嫂”的最专业之处,就是“秒睡”,且一睡下就呼噜连连。她跟婆婆是同乡,按照当地风俗,每天给我煮加了土酿红酒的红菇土鸡汤,汤里一粒盐也不放。我不爱吃,婆婆总嫌我吃得少,跟我说:“这鸡是大半年前就让老家兄弟养起的,一共买了十几只,看样子你是吃不完了。我听说,张家儿媳妇月子里一天能吃1只鸡呢。”
我听医生说,酒精会随着血液进入母乳,于是坚决不让月嫂往汤里放酒。婆婆在一旁说:“我们这都这么吃,没见把小孩吃傻啊。以前女人生完孩子,都一缸一缸地喝红酒。”见我还是坚持,婆婆露出惋惜和不解的表情,把酒收回了柜子里。
在婆婆的影响下,月嫂在做饭这件事上十分尽力。她白天要给我准备6顿饭,到了晚上还定好闹钟,半夜12点多和凌晨5点分别起来,煮一大碗当归红糖炖蛋、鸡汤面线之类的宵夜,端到房间里把我叫醒:“起来吃点吧,不然夜里宝宝饿了没奶吃。”
对于北方人来说,当归炖蛋无疑是一道黑暗料理,更别提它出现在我困意最浓的深夜。生完孩子后就没睡过好觉的我,极其讨厌这碗补品。连续几天被叫醒后,我忍无可忍地对月嫂说:
“以后半夜和凌晨不要起来煮了。”
“那不太好吧,奶不够吃怎么办?而且……”
我知道她其实也不想这么折腾,只是怕被东家埋怨不够尽心尽力而已,直接打断她:“没事,我妈要是知道了,你就说是我不想吃了。”
果然,婆婆发现月嫂不煮宵夜后,显得很不乐意:“实在不行夜里就吃一顿也行,不要两顿都省了”。
于是,月嫂又开始每天12点半起来煮东西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在月嫂转身离开后,把补品全部偷偷倒掉。除此以外,我似乎也没有别的反抗方式了。
眼看坐完月子的我竟没胖起来,反而还瘦了点,婆婆对月嫂有些不满意。在月嫂快下户时,她跟我说:“冰冰,你看是不是再多待1个月?我亲自给你养养,这个月嫂做得还是不太行。”
我实在不想再住下去了,便推辞说:“我妈已经买了票要来了,这两天我肯定要回去。”
“那我们去把你妈妈接来嘛,正好月嫂走了,床空出来了。”
看她如此坚持,我没再说什么,等她一走,便给夏君打了电话,冲他发火:“好不容易才把月子坚持完,现在她又变卦了。我吃不惯你们家的饭,我没有一天能睡好,她还天天口无遮拦,嫌我‘怎么连孩子都抱不好’,一见孩子吃奶就逗弄说‘你又吃鸦片了’?晚上坐沙发上看电视无聊,就把睡得好好的孩子抱去一起看。有这样的奶奶吗?你天天在家逍遥自在,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有好好抱过带过吗?我这孩子是给谁生的?”
“早知道你这么住不惯,我不该同意他们接你去的。”夏君懊悔道,“你别管了,我去跟他们说,让他们送你和宝宝回来。”
当天晚上,我听见公公在电话里跟同事交代工作,说明天要请假开车送儿媳和孙女回家去。婆婆则在旁边默默收拾着孩子的衣物。
第二天临行前,婆婆还心有不甘:“冰冰啊,你这么急着回去,是不是不喜欢在我们家住啊?”
“得了。”公公不耐烦地打断她,“儿子不是说了,孩子得去医院打疫苗嘛!”
“我们这医院也可以吧,让刘梅安排下不就好了。”
“嗐,孩子都说了那样以后会很麻烦,你就别想一出是一出了。”
听着他们老两口拌嘴,我想,以公公的情商,应该早看出我在他家住得挺不习惯,但却不想直接戳破,让大家尴尬。
坐在车里看着高速路上的景色,我的心情也一点点明朗起来。
3
自从孩子满月以后,直到6岁上小学,婆婆没有再跟我们一起生活过。
有了孩子以后,我便开始自己接一些设计的单子在家工作。这些年里,夏君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而我要兼顾孩子,收入不太稳定。
从2016年开始,我妈每年都会过来南方住一段时间,帮我带带孩子。春节时,我们每年轮流去两边的父母家过年。偶尔孩子生病了,婆婆会过来帮忙照顾几天,等孩子病一好她就回去了。
孩子一两岁时,婆婆曾提过把孩子带回老家养,好让我一心顾事业,被我果断拒绝了。我推辞的理由,除了她在我坐月子时的不靠谱之外,还因为夏君跟我讲过一个事——在他两三岁时,有天婆婆在家做卫生,让他自己玩。见没人理他,他就自己跑出去,从村里一直跑到县城,还好被公公的熟人看到,给带了回来。等他回到家后,发现婆婆还在厨房里擦洗,根本没发现儿子跑了。
在我看来,婆婆对家人的爱,仅限于“吃饱穿暖”,缺乏心理上的关怀。
“这就是为什么在坐月子时,我在你妈妈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共情’。”我说。
这话把夏君给听笑了:“共情?那个年代在农村长大的人,字典里可没这个词。”
2021年初,有朋友告诉我,一个我心仪已久的职位又开始招聘了:“前几年你说要坐班和加班的工作都不考虑,现在孩子大了,你还是抓紧吧。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经济独立。”
“孩子是大了,但是上下学接送和午饭、午休也要有人管啊。”我说,“我想想办法吧。”
那阵子我妈的膝盖又犯了老毛病,得在家里休养。夏君也天天加班赶工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再三思量后,他决定让婆婆过来带孩子。虽然一想到要跟婆婆同住心里就有些发愁,但我更不想失去这次工作机会。于是有点担心地问他:“能行吗?以前妈不是说过,爸还没退休,她不能长期待在我们这吗?”
“我先问问看吧,最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听我表妹说,上个月家里出了点事。”夏君叹了口气,“我妈被一个网络平台的什么投资项目给骗了,关键是她自己投了钱不说,还说服几个老家的亲戚朋友也投了钱,还好数目不算特别大。我妈那么要强要面子的人,不但被骗了钱,顺带还坑了别人,心里肯定很难受。细节我也不清楚,反正到现在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
我想起前阵回去看他们时,公公抱怨说婆婆现在除了洗衣做饭,其余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着看手机,“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现在想来,多半就是跟那个诈骗项目有关。
“你的意思是,现在叫妈过来,说不定可以让她转换下心情?”
“是啊。妈已经退休一年多了,除了做家务没有别的兴趣爱好。我爸工作应酬又多,她自己在家也很无聊吧。”
果不其然,夏君一通电话打过去,婆婆一改之前的态度,当即答应下来。3月我刚一入职,她便拖着一只巨大无比的行李箱,带着塞满后备箱的老家土产,正式住进我们家了。
虽然心里有各种顾虑,但不得不说,婆婆过来以后的第一个月,我和夏君轻松了不少。不光一天4次接送孩子,连家务活也被她全包圆了。特别是厨房的事,别人不能插手,因为她做事有自己的规矩。
她对我讲:“电视上的专家说了,‘从家里抹布的清洁程度,可以看出主妇的勤劳程度’。”这句话似乎很得她的心意。我家平时用的是5层棉纱的厚抹布,脏了洗不出来我就会扔掉。但婆婆来了以后,抹布有的地方被洗得薄如蝉翼,有的地方则直接搓破了洞,但本身总能保持雪白如新。就连那块被我扔在角落擦地用的旧抹布,也奇迹般地恢复了洁净,堂而皇之地挂回墙上。
吃饭的时候,孩子说要擦嘴,婆婆直接把手边的抹布递给她。看着我惊异的眼神,她颇为自豪地说:“我洗得可干净了,每隔几天还放洗碗机里消毒呢。”
我知道那是一条被她用热水、洗洁精反复大力揉搓过的抹布,但再干净也不是用来擦嘴的东西啊。
第二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孩子不乐意地对婆婆说:“妈妈不让我用这个。”
我和婆婆两个人都挺尴尬,我装作没听见低头吃饭,婆婆不高兴地说了句“这有什么,你爸从小也这样擦”,硬是给孩子擦了。
夏君看我脸色不好,不知死活地小声说了句:“看着干净,其实里面细菌很多……”
婆婆正在气头上,使劲呛他一句:“你们用的那些帕子,细菌只怕不比这个少!”
不过,两天后我发现,她在饭桌旁的挂钩上,专门挂了一条给孩子吃饭用的新手帕。
来我家一周后,婆婆清理厨房时跟我说:“你看你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锅,摆着多占地方?有的锅还那么小,根本不能用。”
我一个一个指着跟她说:“这个是孩子的辅食锅,那些是我做烘焙用的锅——还有这个小号汤锅,平时煮两人份的汤正好。”
“汤锅那么小怎么能用?”婆婆皱眉提高声音说。
我知道她的习惯是用大号汤锅煮满满一锅汤,材料也放得很实在,全都是老家带来的土猪排骨、土鸡鸭。可我们家人少,煮那么多汤两天也喝不完。到后来,剩汤都喝腻了,只要看到婆婆拿着汤勺走过来,我们就吓得赶紧捂住碗。
“妈,又不是老家煮大锅饭,那个汤锅以前我们俩够用。”夏君在旁边说,“反正你现在也不爱用,嫌碍事你送人得了。”
婆婆一听就火了:“送人不是浪费钱?钱是大风刮来?”
从此以后,她不再跟我提锅的事,只是把它们全部摞好藏进柜子的最深处,从没用过一次。
经历过这几次不大不小的交锋后,我发现我的看法对婆婆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君跟我的态度一致。从此以后,有什么不好讲、不满意的麻烦事情,我都让夏君去说,最多是他给他妈骂一顿,反正他也习惯了。
有次,夏君有点奇怪地问我:“这事你自己去跟我妈讲不行吗?为啥一定要我说?”
“也不是不行。但你有没有发现,自从结婚以后,我跟你妈没有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
“那倒是的。”夏君点点头。
“虽然我和你妈不是一路人,但是为了你,我们能忍。至于能忍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了。”
从此以后,夏君再没有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4
2021年10月,我父母参加完亲戚的婚礼,顺路转机过来看望我们。当时,我妈的膝盖还在恢复期,虽然能自己走动,但医生说不能走远路、负重,带孩子自然也不太合适。所以,她小住了几天就回老家继续休养了。
我妈回去以后,婆婆非常不解地问我:“冰冰,你说你妈妈不会做饭,是真的吗?那她以前在这边的时候,不还得让你们做饭?”
“对,平时在家都是我爸做饭、做家务,我妈只要坐着看电视就好了。到了我们这儿,她陪孩子玩比较多,饭就我们来做。
听了我的话,婆婆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不清是嫉妒、不满还是鄙视,让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我妈当天晚上也打来电话,一开口就问:“你婆婆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以前见面的几次,她都是很利索勤快的。我这次去发现她人有点懒散,除了做饭就是躺在床上看手机。”我妈不大高兴地补充说,“而且她根本就不管孩子。”
我把婆婆被网络诈骗的事说了,我妈叹了口气:“嗐,她还不是为了给儿子多攒点才弄成这样。你跟夏君平时也多关心下她吧,我这次去,发现她真的变了。”
我虽觉得我妈有些过于敏感,但自此后,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多留心起婆婆来。
以前,洁癖是婆婆引以为豪的“优点”。她干起活来像一阵风,刷马桶时力气大到几乎能把马桶捅穿,快60岁了仍然自己爬上窗台擦窗户,踩着椅子踮着脚卸窗帘,夏君去拉都不肯下来。毫不夸张地说,被她擦洗过的厕所和厨房,每一寸不锈钢,每一块玻璃和瓷砖都闪闪发光。
她虽然长相普通,但对自己的仪表很是在意,甚至一度到了有点强迫的程度。2018年夏天,夏君老家半夜里地震,大家从睡梦里惊醒,赶紧往楼下跑,只有婆婆要先去洗脸梳头,等她弄完,才发现公公早就自己先跑了。
“那次我一个星期没理他。”每次提起这个事,婆婆都满腹怨气。
“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你呀?”公公好气又好笑地辩解,“你妈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了,命都不要也要面子。”
可我发现,原本去楼下买个菜也要化妆的婆婆,来我家之后,竟渐渐疏于保养打扮了。卫生两周勉强做一次,抹布似乎是最后的底线,但偶尔也能看见残留的污渍了。煮饭更是随意,只有夏君回家吃饭时才会炒菜,孩子说了好几次“午饭只有白面条和早晨剩的炒青菜”。
一天下午,我接到老师的电话,问我放学了怎么还没人来接孩子。我赶忙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原来婆婆躺在床上看手机,不小心忘记了时间。事后,老师告诉我:“孩子最近中午也迟到了几次,以后要早点来。”
虽然反复叮嘱过了婆婆,但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两三次。我意识到我妈的敏感不是多余的,婆婆是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她究竟怎么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身体出问题了,抑或是厌倦了离家带孩子的生活?
我不得而知,只是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了。
5
2021年12月份,我产生了辞职的念头。
孩子连续几晚睡觉时咳嗽,喉咙里有很重的痰音。我上班前跟婆婆说孩子生病了,放学要多喝点水,不能再给吃甜食了。她对我的话不太在意,随口说:“就是着凉,我都说你给她穿少了。”
我没有理会她,下班后自己煮梨汤给孩子调理。三四天后,孩子是好差不多了,但感冒传到了婆婆和夏君身上。
这下婆婆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跟我们念叨了一天鼻塞不舒服后,自己跑到药店买了一大堆消炎药、中成药,吃完还抱怨说:“这药怎么没用,我还是不舒服。”她还监督夏君也吃药。夏君觉得自己只是有点咳嗽,没什么大事不想吃,婆婆立刻沉下脸来,骂他:“你知不知道这会拖出肺炎的!”说完,又转头对我说:“我也买了小孩子的药,你拿给来来吃吧。”
她对待孙女与儿子生病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让我心里着实有些气,便板着脸硬邦邦地说:“不用了,来来生小病向来不吃药的。”
“你这孩子,我买都买了,不吃不是浪费了?”
“妈,人一感冒就吃药,抵抗力会变差的。怕浪费乱吃药,把身子吃坏了不是更浪费钱?而且身体自愈是需要时间的,世上哪有吃了就好的神药?”
婆婆张口刚想跟我辩论,我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其实,对于婆婆的这种区别对待,我是早已料到了的。还没生孩子前,有次我去夏君老家,得了感冒还引发过敏性鼻炎,一整天喷嚏鼻涕不停,婆婆却没过问过一声。后来还是公公说了一句“孩子感冒这么重,你这个妈怎么当的!”
本来我对这种事并不在意,毕竟无论是从血缘、生活习惯还是处事方式上来讲,我和婆婆都是这个家里距离最遥远的两个人。开始共同生活之后,我更琢磨出一个道理:我和婆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母亲”。她对她的儿子好,我对我的孩子好,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各自保持界限,就算有意见也关起门来说。到了早上一开门,我还要客客气气地叫声“妈”,至于感情,那确实是没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夏君进了房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刚才怼得太直接,我妈可能有点生气。刚才还她问我,‘冰冰这两天不太高兴,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住了?’”
我瞪了他一眼。夏君这个人老实是老实,但却不知道有时传话不用全盘托出。
“我说‘绝对没有’。”他赶紧说,“我妈现在就是有些神经过敏。这不,她现在又开始打视频电话教训我爸了,好像我爸这周喝酒喝得有点多……”
2020年底,公公体检检查出胃部有囊肿,做手术切除以后,医生嘱咐以后需要戒酒。可公公在饭局上没有酒是不行的,近两年把酒局从每周五六次变成每周一两次,已是尽最大的努力了。
“为什么神经过敏?我又没有说什么,我看是她自己想回去了吧!”我带着怒气说,“现在反过来说我?无所谓,大不了我辞职了,像以前一样在家干,倒省得天天担心孩子吃不好,上学迟到!”
“你别多想,肯定不会让你辞职的。你还记得上个月我小叔查出肺癌了吗?我妈是给吓着了,老是害怕生病。”
“之前孩子咳嗽时,她可没有神经过敏!”
夏君自知理亏,便无奈地低下头去:“我知道。我也不喜欢她这样,可我妈就是那样的人,而且我们现在也没得挑了,对不对?”
睡前洗漱时,我路过婆婆的房间,果然听见她在跟公公视频通话。这是婆婆每天雷打不动的环节,公公会把每天的大小行程事项——比如中午去谁家蹭饭了,晚上干什么了等一一向她汇报。
我一边刷着牙一边听着老两口聊天,当时正好说到夏君的小叔生病的事。
听见婆婆叹气:“……要不是之前出了那件事,还可以再多给点,现在再多我也没有了。”
我在洗手池里漱着口,也想起我妈。公婆同情生病的亲友,是因为害怕自己哪天也会步其后尘,我爸妈跟他们也一样,年纪也都慢慢大了,也需要我们的照顾。可现在的我连自己的小家都应顾不暇,如果将来爸妈生了病,我该怎么办呢?又抑或生病的人是我,除了夏君之外,身边还有谁会上心呢?
我的眼睛不觉胀酸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妈妈因为结婚要跟我发那么大的火。原来人总是要做了父母以后,眼光才会放到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自己不在了以后的。
“明天让儿子陪你去吗?”我没注意他们又聊了什么,只听到公公如此问了一句。
“我没告诉他们,阿哥陪我去就行。两个人上班那么忙,请假要扣很多钱。”婆婆压低声音说,似乎还调小了手机的音量,我在厕所只依稀听出她第二天在第一医院约了号。
6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就发现婆婆不在了,厨房高压锅里的粥还是热的,鸡蛋也煮好了。
“我上午去办点事,你跟小君送孩子吧,中午我会赶回来的。”婆婆在微信给我留言说。
夏君早上要开会,吃了两口饭就着急忙慌地出门了。我送完孩子,一边走去上班一边心想,难道婆婆也生了什么病?听起来必须要人陪同,是要做手术吗?她到底是有多宝贝自己的儿子,连这种事也不跟我们说?
我越想越担心,想起婆婆昨晚说的话,也不好直接去问夏君的舅舅,便给他表姐晓雯发了条信息过去。也许是因为忙,晓雯快中午才给我打来电话:“你们竟然不知道吗?我爸说姑姑得了‘甲减’,今天去医院做什么切除手术了。”
晓雯讲,前年我婆婆在老家体检时,查出“甲功六项”数值异常,医生说是典型的甲状腺功能减退,后来一直在吃药控制。来我们家后,她自己去医院做过一次复检。B超显示有几个甲状腺结节增大了不少,当时就切片做了病理,“是良性的话就做个小手术切除,防止它继续增大,是恶性的话就另说了”。
“那病理结果怎么样?”
“是良性的,所以今天才约了微创去切掉。我有几个同事也是‘甲减’,听说这个就算切了也容易复发,以后半年到一年就要复查一次。而且,它跟人的情绪关系很大,据说常年心情抑郁,整天闷闷不乐,就特别容易长。”晓雯说,“姑姑是不是最近总说没力气、做什么都没心思?你们最好多关心下她,她心情开朗了,可能病也就好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也难。姑姑这么多年一直紧盯着姑丈,可能一直都压力很大吧。”晓雯又说。
挂了电话,我跟领导请了半天假,中午回了趟家。
到家的时候,婆婆已经接了孩子回来,正大汗淋漓地在厨房里做饭,脖子上还敷着一只冰袋,用丝巾系起固定着,好不让它掉下来。
不知怎么着,这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6岁”的小女孩。她跟我女儿来来差不多大,个子却矮一头,背上绑着一两岁的弟弟,正弯着腰流着汗在田里干活。
“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之前怎么都不跟我们说?”我走过去,从她手里直接拿过菜铲,嗔怪道,“下午我不去公司了,你好好休息下吧。”
她吃惊地看着我,愣了一下:“哎呀,没什么的,你请假了?儿子……”
“我还没跟夏君说,就跟他讲了下班早点回来,别加班了。”
婆婆脸上露出些高兴的神色,拿毛巾擦了擦汗说:“就是微创手术,很小的。倒是花了好多钱。”
她见我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便也就不再隐瞒,还拿下冰袋给我看脖子上的创口:“你看看,是不是有点肿?医生说肿了会压迫气管,要赶紧去医院。”
“还行,没怎么肿。”
“那就好。”她有些放下心来,硬从我手里抢回她的菜铲,把我赶出厨房。
做了手术后的她有点虚弱,但也看得出心里放下了一桩事,有些比往日轻松的神气,菜也多炒了两个。她把一盘热气腾腾的呛炒大海虾端到桌上:“来来,冰冰,洗手过来吃饭。”
我认出那是她在直播间买的“船上急冻带籽大海虾”,一共十几斤,把冰箱一整层都塞满了。刚买来时,她精心炒了一大盘端上桌,可夏君一只也不肯吃:“妈,我只喜欢吃鲜活的虾,不爱吃冻虾。”
当时她脸上带着极度失望的样子,一遍遍地反复说:“这虾多好呀,怎么会不好吃?”看得我都觉得有点可怜了,便帮她吃掉半盘。
“冰冰,你上次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婆婆自己还没动筷,先给孩子剥了一头虾,又往我碗里夹了几只。
“好吃。”我点点头说,与她相视一笑。
我们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距离最遥远的两个人,虽然彼此都藏着各种心事与隔阂,但此时我还是从心底里感激她。
此时最好的感激方式,便是专心吃掉这盘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