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44)

来源: 2022-06-03 07:03:0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我,90后,为爱跑到乌克兰,爱情没了,战争来了

自PAI 自PAI 2022-05-30 22:39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298个真实口述故事

我是一个90后脱口秀喜剧演员,我的艺名叫好笑的林某某。四个月前,我为找回乌克兰恋人,跑到基辅。谁知道,战争比爱情来得更有震撼力,它马上让我变得荒腔走板。

2022年2月24号,我刚刚睡醒,世界就开始走样。这像不像一出荒诞剧:有一个可怜的家伙走错了地方,只为找回爱情,却自投罗网,一头扎进一场战争,而且无法掉头就走。做尽了傻事后,故事急转直下,进入惊魂时刻。基辅这座城在傻小子的冒险中扮演催化剂:你必须来,来了就走不了,走了又不得不回来,而且还得待下去。

我出生在温州瑞安,外公是朝鲜人,朝鲜战争前移居大陆,外婆是台湾人。改革开放后,外公去东北、上海做生意,在上海南京路有店面,在老家建二十多座别墅,算是当地比较有钱的人。

爷爷奶奶是体制内干部,父母做生意。家里对我没要求,散养。我成绩还好,很讨老师喜欢。无衣食之忧,顺风顺水,从小到大我没遇到过什么难事。只有一些阳光下的浪漫和感叹,真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这是我三岁时和妈妈的合影。

奶奶去苏联留过学,会讲俄语。爸爸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爷爷留下大量藏书,我贪读,读我得到的一切书。我最爱的一页是地图,想长大后闯世界,自己写本书。看港台律政剧,又憧憬过当律师,觉得做律师也挺棒。后来不知为何,对波斯有了特别的兴趣,就去找专门的书看,结交中东朋友。

 

这是我中学时喜欢看的书。

我大学读国际贸易。跟父母借一万块钱开“格子铺”——别人的东西放我这寄售,我收租金。还倒卖过电脑,发过传单,奇奇怪怪的事情做很多。别人家里要给两千生活费,我自己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十七岁就经济独立了。

2012年大学毕业后,我去派出所实习,写简报,不喜欢。就拿了两万元开奶茶店,又去试了试各种工作,吃穿不愁,却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二十岁那年,我的梦想呼之欲出。我圈子里清一色是外国人,我英语好得像母语。看了一本漫画书《我在伊朗长大》,我便很向往,干脆去伊朗。父母反对:美国和伊拉克在打仗,美国和伊朗关系很紧张。

我不顾父母反对,说去就去了。玩一个月后不想走了,我就在当地找学校读书。同学全是大牌记者,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的。为了玩去学波斯语的,只有我。三个我就能听会说波斯语了。爱聊、敢说,反正我对他们来说是外国人,有点口音挺可爱的。

 

这是2012年我在伊朗领事馆准备签证去别的国家。

学习期间,我去大马士革,跟着记者们采访叙利亚总统,我帮打灯光。还花十美元买通边境官,进了伊拉克。开车没走多远,前方一声巨响,空中升起蘑菇云,美国军车被炸了。

去了阿富汗,想看巴米扬大佛,可惜被塔利班炸没了。还去了巴基斯坦,想看古文明发祥地,可那里满目疮痍,老百姓眼睛里没光。对比强烈的是迪拜,那里纸醉金迷,全是买买买。这段放任自流的时光,自己感觉对生活把控得很有一套。我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而且会继续这样。

 

这是我2016年我在伦敦。

玩得差不多了。我被同学推荐去阿巴斯港口做英语翻译,包吃包住,每月一千八百美金,如何花得完?两年就存下三万多美金。两年后想家了,我决定回国,在宁波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这是2012年我和伊朗女朋友在伊朗。

年轻人的头等大事是谈恋爱。我之前谈过三个女朋友,土耳其的、伊朗的、俄罗斯的。每段都认真谈,每段都失败。我有点心大,每次过后我都对自己说:我还年轻,我有的是机会。

四年前,真正的奇遇来了。我在网上认识她,伊莲娜。那时她在宁波做外教,刚回乌克兰老家。起初,我没太动心。三个月后,她说她要回上海读语言。我说我去接你,她说可以,我去了,第一眼就被她迷住:疲惫,素颜,但她真的很靓。

她那么得体,又出奇的文静。不像我见过的其他金发碧眼女孩,夸张得让人受不了。我喜欢眼前这个姑娘。我每周三次去上海看她,送鲜花、煲鸡汤,晚上再开车回宁波,睡服务区,醒了去上班。我有个摄影工作室,请她来宁波做模特,拍完再让“客户”转账给她,都是我自己掏钱,她不知道。我想帮她,更想多见她几面。

 

这是2018年伊莲娜在我的摄影工作室拍模特照。

2019年,我请她去香港澳门过元旦。在澳门酒店里,她突然亲我一下,我哭了。她一直若即若离,我追得太辛苦了。回国后,我请她来宁波,她来了,终于和我在一起。我们到处玩,去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她去香港拿签证,我就跑去香港接她。

热恋一年后,我带她回家过年。她懂礼貌,会说简单汉语,父母满心欢喜给她发大红包。初一那天,她跟我全家上山祭祖,俨然一个预备好媳妇儿。

 

这是2020年我和伊莲娜

追到姑娘时,我也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我从小就喜欢美国脱口秀,一直追着看路易•C•K、乔治卡林、大卫夏培尔、克里斯洛克。我大学做过辩手,爱发表观点。脱口秀要在几分钟内把握节奏,用戏剧化转折抖出包袱,让观众笑得措手不及,这太符合我性格,我想干这行。

在饭局上巧遇宁波脱口秀俱乐部老板,立马追过去参加脱口秀剧场练习。经历过被台下观众插话、停演,我还是不断揣摩、练习,大胆上台,最后冷场变笑场,正式签约成为脱口秀演员。

第一次接商家邀请,出场费八千元。一个月给俱乐部演十场,还能接十几场商演,一年能拿一百万。白天做外贸,晚上做脱口秀。伊莲娜给我提供不少灵感,我越做越好。有时一晚上要赶不同的场,飞过去就为上台讲五分钟。半年后,我辞去外贸工作,全职做脱口秀。

 

这是2021年10月我在黄西的宁波站专场脱口秀上做嘉宾。

2020年,该谈婚论嫁了。她希望她家人来中国,或我家人去乌克兰,婚礼必须全家人都在。碰上疫情,拖到2021年10月份,耐心被磨没,她说她要回乌克兰冷静,还说母亲生病,她要回去照顾。

我送她上飞机,权当一次小别。她说她愿意回来,走不开。那我就去乌克兰找她吧。演完所有合约。我说我要去了,她没表态,随你便的意思。我想,我都去了,你不至于不见我吧。

 

这是我和伊莲娜的订婚戒指。

2022年1月7日晚上演出,8号飞乌克兰,待一星期就接她回家——我想的就这么简单。我怎么会知道,我在做一件后果极其严重,严重到差点没命的事?问题是我无法预知。银行卡没带——我一般出国只带手机,找到中国人就能换美金。行李照例很轻,—两件外套一双鞋。我当时还为自己的轻车熟路感到很得意。

她住在乌克兰南部小城秋鲁平斯克郊外,距赫尔松五公里。坐飞机十几个小时到基辅,坐火车十几个小时到赫尔松,坐大巴两个小时到乡下。该在哪下车?靠猜。打不到车,又步行一小时,到了,早上10点。到此刻为止,我的人生一直不错,我从来不孤单,即使离开家乡又远又久。然而,我在这方面的自信,就在2022年1月的那一天整个被吹散了。

快冻死了。敲门,她没开。窗帘拉开,她样子很像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问我怎么来的,没问我为什么来,窗帘拉上。我以为我可以得到一句问候,但连这个都没有。她舅舅出来和我说了一堆,我像听不见。

我在院子里大哭一场。窗帘紧闭,落幕了。我的眼泪冻住了。头顶上的云层开的开,裂的裂。这算不算是一件悲伤的事。我不知道,我太年轻。

手套落在机场,手和耳朵快冻掉。路上没人没车,连杯热茶都喝不到。我从“国际人”秒变成一个无处可去的游魂。走一小时,一个乌克兰朋友帮我叫了辆车。找个民宿住下,老板娘用英语问我为什么来乌克兰,我说了,她特别生气:我们乌克兰女孩子不是这样的,等会开车带你去她家,找她评个理!我说没必要,那只会延长我的伤心时间。

如何找到下一个住处是第一要务。基辅华人群里有人伸出援手,他说这种事情他也听说过,不意外,他叫我先不要想太多,我在乌克兰,她在乌克兰,总有机会见面。他让我先到基辅落脚,再做打算。行,我去。

 

这是我在基辅住的小区河边。

我疲惫不堪,拼车回到基辅。本来我到乌克兰就申请了一年签证,这会儿回国还要隔离,不如先在乌克兰过个年。迷茫,不知做什么。室友很仗义地带我出去玩、散心。我因此认识很多新朋友,心情慢慢好转。

春节后没几天,新朋友中有个乌克兰女孩子对我告白。她是一个歌手,读过大学,模样姣好,住在离我二十公里的地方,周末过来和我约会。用新的恋情忘掉上一段,不赖。但我心情复杂:乌克兰会不会打仗?我能待多久?这次恋情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

 

这是战争前我常去的夜店。

那几天,西方新闻一直在吹风,说俄罗斯要在2月16号攻打基辅。俄罗斯辟谣说,没有的事。普京说,在边境部署兵力是军事演习。泽连斯基说,我不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存在战争风险。

对,肯定是西方在炒作。俄罗斯在乌克兰有大量产业,乌克兰家庭几乎都有俄罗斯血统,兄弟怎么可能相残?可西方使团真的开始撤了。乌克兰最富的一百个人真的走了。泽林斯基说,你们回来吧,不会发生战争。

乌克兰朋友在社交媒体上说,我们乌克兰人不怕打仗,我们乌克兰人习惯了战争。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街上哪有一丝要打仗的迹象?

 

这是开战前的基辅独立广场。

2月22号凌晨,普京突然在电视里发表全国讲话,顿时引起乌克兰轰动。这个直播,基辅满大街酒吧都在放,所有乌克兰人都在看。有几句话让乌克兰人很不爽: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乌克兰这个国家,因为有苏联,才有乌克兰。结果乌克兰爱国情绪瞬间爆棚。

23号那天夜里,我失眠,盯着天花板。24号凌晨3点,突然听到轰隆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我家这边平时很安静,不到早上10点,不会有车过。我去窗口看,发现马路上碾过一辆辆重型大卡车,军绿色的。

凌晨6点多,头顶上有飞机低空掠过,成批,呜呜地。我迷迷糊糊,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回去睡,早上8点钟醒。华人群炸锅了:啊!已经开战了!基辅已经投降了!基辅已经被俄军占领了!市中心已经爆发激烈战斗了!俄军特种兵已经空降了!泽林斯基已经跑了!惊悚的照片和视频,轮番上阵。呃,一觉醒来,仗已经打完了?这么快!有点庆幸。

上午看西方报道:俄乌正式开战了。原来真的开战了呀!可是我不想承认。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无处可去。从此刻起,我想,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下午,乌克兰官方新闻出来了:今天早上俄罗斯越过边境入侵乌克兰。泽林斯基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宵禁,晚8点到早8点,必须待家里,晚上非必要不出行。

战争是什么?我没什么概念,只在电影里看过。怎么做?不知道,没经验。跟着感觉走,不知道会走成什么样。大使馆让我们待家里,等通知。我爸妈问我,是不是真的打仗了?我说我在现场,消息还没国内消息灵通呢。他们说,不管怎样,赶紧离开乌克兰!

 

这是我家附近被炸的居民楼。

我家离军用机场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乌克兰政府说,夜里必须熄灯。谁都不知道俄军会不会轰炸平民区。熄灯,躲到离窗最远的卫生间,坐地上,点蜡烛,吃剩饭。静默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我和我的室友们,死盯着黑暗。我听见鸟叫声,感觉好诡异。

眼前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广告牌、路灯都熄了。整条街黑的,天空黑得透明,很有舞台感,不时划过火箭弹拖曳的红光。炮声格外清晰,半个小时响一串,轰隆隆。睡不着,也不敢睡。有人提议写个遗书,现在死未免太早了吧,我才刚满30岁。应该有办法的,无论如何,我不要这样的死法。

第二天新闻说哪个地方交火了,一查,离我们很近。媒体开始和我连线,所有人在问,是不是真的打仗了?我去楼下小店买东西,发现邻居拉着行李,抱着小孩,牵着狗,纷纷往外走,脸色凝重。问:要去哪?答:去避难所,或逃离基辅。看到熟悉的邻居要离开,我心里更没底。

楼栋门口有两个大垃圾桶,扔垃圾时发现,垃圾桶是空的,第二天去,垃圾桶还是空的,我的垃圾袋还在。以前坐电梯时每次能遇到一个人,现在一个人遇不到。楼下大厅里,整排信箱都是满的,说明牛奶和报纸没人取了。我惊觉,楼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家。有种电影里闹僵尸的恐慌感。

夜里炮声依旧,夹杂着机枪扫射。我不敢开定位,看手机得躲被窝。几个室友意见不统一,到底留在这还是马上跑?最后统一了:等大使馆安排。于是继续焦虑。不敢出门,怕有地雷,怕武装人员,怕俄军,什么都怕。

 

这是开战第二天我和媒体连线讨论俄乌局势。

新闻说,那个二十层的大厦被导弹炸穿了,距离我家三公里,战争越来越近。最大的恐慌是,会不会在战争期间出现打砸抢。我不敢去看,连下楼开门的胆都没有了。政府开始给民众发枪,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嘛。从今往后,任何一个人,穿上迷彩服,端上枪,就可以随时要你命。

后来,突然宵禁延长到三十九小时。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不买些米和肉囤着,熬不过去。我悲哀地想,历史长河中,人类真没进步多少,一打仗,立马给打回原形。活着就那点事,还是为三顿饭吃不吃得饱着急。

 

这是战前我家冰箱仅存的食物。

2月26日下午两点多,我们一致决定,去超市买东西。这要穿过一条马路,步行五百米。看楼下,整条马路没人。走!一开大门,拐角冒出两个武装人员!迷彩服、黑帽,端冲锋枪,死盯我们。当时有传言,俄罗斯特种兵已经渗透到基辅,不知道这是俄罗斯人还是乌克兰人?女室友说回去吧,我说回去没东西吃,还是得去。

偷瞥一眼,他们正四处搜索,和我们一样,高度紧张。寒风呼呼吹,硬着头皮走,快到马路了。突然听到后面大呼小叫。一辆车子直接闯红灯过去,路人撒腿就跑,女人推婴儿车飞奔。我们也开始没命跑。

持枪人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向我们逼近。不知道哪得来的经验,我放低身子,跑出个S型。嘣!我头顶飞过一颗子弹。可笑,逃窜中的我竟然还能数出有五声枪响。

我回头找女室友,不幸被持枪人追上。四周突然很静,路人停下不动,树下一个乌克兰老头,若无其事。所有的眼睛盯着我们。所有的枪口对着我们——河对岸还有三个持枪人。我把两个女室友护在身后,听持枪人大声发话。说实话,我英语那么好,却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一个词:russian(俄罗斯的)?问的是你们说俄语还是你们是俄罗斯人,我判断不出来。只能赶紧答китаиц(中国人)!我就会这一个词。

抢答成功!他一摆手,走吧。女生当场吓哭,另一个脸色苍白。这下不敢去超市了,只能直接回家。我拍个视频讲枪击,顺手发网上。温州市政府、华人商会、各种脱口秀俱乐部都来联系我。口径高度一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家乡人民全力帮助你。我很感动。

 

这是我遭遇枪击那天的消息上了报纸。

也有喷子说,你为什么不回来?是不是要给祖国添麻烦?是不是要做网红?这些人抓住一切诋毁你,如果你反对他,这正符合他的利益,他就是靠这过活的。我懒得辩解。

俄罗斯让基辅平民尽快撤离,凭这一句话,足够吓死人。好几次噩梦中惊醒,梦到我这边被地毯式轰炸。有私家车的,直接带着家人就跑了。我们没车,也包不到车,撤不了。基辅的位置最尴尬,西部边境远,但只能去那。去利沃夫,再走五十公里,就能到波兰边境。听说火车免票,火车往西部开,随便挤上哪个,跟着走就行了。

3月1号,我打车去火车站,看看人多不多。站台上全是人,成千上万的人在哭。男人把女人和孩子塞进车厢。男人走不了,生离死别。他们的故乡在沦陷,我的故乡回不去。第一次感受到战争这么近。

3月2号,中国大使馆开始分批撤侨,收到表格,填好,等待。华人群都在商量,往波兰跑的,进这个群,往摩尔多瓦走的,进那个群,还有捷克群、罗马尼亚群。我们一致决定,按签证类别跟大使馆走,就各走各道。

很快,室友他们走了。仗哪天打完,见面会在哪里,不知道。有人留在基辅,没走。他们说,导弹不会炸到我们家,我们不走,不想去做难民。当时波兰、罗马尼亚、摩尔多瓦对中国公民的签证政策是,只给半个月居留。

我的新女友住河对岸。没办法见面,一直商量要不要走。方案一:她不走,去乡下躲一下。我必须走,跟使馆撤侨。结论:我们的关系以后再说。过两天,使馆通知可以带外籍配偶走。

我想着本来就是优先撤离中国人的,带上她,就多占一个位置,想来想去,不妥当。方案二:我放弃撤侨,带她自行撤离。立马有种壮士断腕的感觉。撤离的路线都规划好了,坐火车去西部。

 

这是逃难时的基辅火车站。

很快,现实就不给面子。3月5号,我、女邻居在火车站和女朋友汇合。站台上遇到一张亚裔面孔,见到同胞立马倍感亲切,上去打招呼,他一张口却说乌克兰语,是蒙古人。挤上火车就花了两个多小时。人挨人,站十二个小时。

我这个新女友和蒙古人聊起来了。他们说同一种语言,我没多想。拿手机搜酒店,全满了。到那边怎么住,不知道,先跑出来再说。

到利沃夫,志愿者安排我们住难民营。男生住一个学校的室内篮球场,打地铺。女生住五公里外另一个学校的教室。

 

这是利沃夫难民营。

第二天,女友说,她们睡不好,被子薄,冷得不行。我去华人群找,看谁能提供住宿。有个美籍华人自告奋勇,让我去他别墅住两星期,因为他看过我的脱口秀。我乐疯了,马上去接她们。

我和女朋友商量,波兰边境有二百万难民在排队,一堵就是十几公里,通关要两天,干嘛非急着去?利沃夫不打仗,有别墅住,先待在这,静观其变。女朋友坚决不同意,她被战争吓怕了,她要马上去波兰。蒙古人也说,明天去波兰。他们聊很多,我一句听不懂。

逃难的压力太大,我先喝了个酒,庆祝一下劫后余生。结果喝断片了。早上起来傻了,女朋友不见了,蒙古人也不见了。女邻居说她看着女朋友和蒙古人一起走了。我马上联系女朋友,她说她去波兰了,让我待在乌克兰,不要走,今后不再见了。最后撂下一句,你还背着我找别人。

此话刺耳,指控对象直指我,令我错愕。末了她还说,就算你来波兰,也找不到我。的确,她从哪个口岸走?她坐那趟火车?她走两个多小时了,上哪找她去?她的决绝比上一位来得还彻底。

事后回想,女邻居可能跟女朋友说我是她男朋友。怪不得女朋友不爽了。我想宣称这是一场误会,等于又进入一个死胡同。因为我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我突然明白,爱与不爱,抵不上生与死。

女邻居说,你跟我留在利沃夫吧,我说我要去波兰。女邻居又说,要不我陪你回基辅吧。回去就回去。我因为失恋整个人麻木了,不管什么炮火不炮火了。

 

这是在利沃夫离我而去的乌克兰歌手女朋友。

战争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我再次滚回基辅。平时八小时车程,这次十六小时。检查关卡特别多,截停、查证件、查行李,万一车里有炸弹呢。进城,寒风瑟瑟,整座城市跟鬼城一样,整条街空的,没人,门全关着,诡异得很。能看到的人都是军人。能看到的东西都是哨卡、防御沙袋、炮卫。

年轻人都跑了,要不当兵去了,要不躲地堡去了。超市里能看到零星几个老年人,他们倒是淡定。货架空了,买一桶水,要跑十几公里。在炮弹声中吃东西。对炮声能听习惯,不知道这是不是桩好事。

终于,4月1号,俄军宣布从基辅周边撤军。没炮声了,街上恢复到战前状态,许多中国人也回来了。基辅没死,我也活过来了。我恢复元气,到处走。

4月初,我和女邻居去西部赫梅利尼茨基待了十天,那也宵禁,但餐厅咖啡馆照样开。4月10号开车回基辅,路过布查,满眼都是被击毁的坦克、装甲车、被炸毁的超市、教堂……

 

这是布查的路上。

4月底,我自己去第聂伯,偶遇了少年时崇拜的明星,电视剧《我的娜塔莎》里的女主角,我欣喜地请她出来吃顿饭。

 

这是在第聂伯偶遇的那个乌克兰女明星。

回基辅,等待宵禁结束。全乌克兰境内空域关闭了,有飞机才能回国。从别国飞也要要待在那边一段时间,而且航班少,机票十万元一张,还可能随时被熔断。

也许支撑我留下来的是,幻想能不能重新见到伊莲娜?5月9号胜利日前,又慌了。西方媒体说,普京将有大动作,乌克兰将有大空袭,但什么都没发生。

东部仍在打仗。而基辅的路上见不到持枪人了,火车站和地铁仍有持枪武警盘查。他们见到外国人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还有外国人留在这?

前两天,宵禁又缩短了,从晚上11点到早上5点。楼里热闹很多,我又去和邻居喝酒聊天了。

 

这是现在的基辅街头。

我从战争开始就没有伊莲娜的消息。她那边打得很激烈,发过邮件,她没回。问她朋友,也没回。她应该还在赫尔松,过得好不好,不清楚,很难说。听说我们离开后,利沃夫也被炸了。蒙古人去了匈牙利,新女友去荷兰当志愿者,过得挺好,我替她高兴。女邻居去保加利亚工作了。

我的男室友去了欧洲,女室友都回到了中国。现在回想,去波兰也不错。有个基辅的朋友从波兰去了德国,现在他在德国免费住四星级酒店,吃喝不要钱,还有补贴发,可以待到8月31号。这是后来才出的难民政策。怎么说呢,谁也不能站在上帝的视角,每个人只能彼时彼刻做决定。

 

这是我经常路过的小教堂,它没被炮弹袭击,现在又开放了。

基辅的咖啡店都开了。前两天,我才敢告诉父母自己还在基辅,我很安全。我莫名其妙来找女朋友,离开家人,年都没过,有点不孝。碰上战争,算我倒霉。他们又操心起我何时成家,没办法,一到三十岁,好青年就变成了问题青年。你真惨!别人是这么说的。自己想起来会笑,怎么会这么傻,爱情这般波折。

 

咖啡厅又开放了。

钱要挣,戏要演,名要有,爱情要圆满,什么都想要,前提是得有和平。泽连斯基签署了总统令,从5月25日5点30分起将战胜状态和总动员延长九十天。我根本不拿它当一回事,现在,我的冰箱食物充足,水龙头一开水就来,我要走多远都随自己高兴,我身体强壮,我有的是时间。

每天写写脱口秀稿子,对着镜子练练。心烦时,我就上床睡它个天昏地暗。醒来可能已是全新的一个世界,我要的就是这样。而这一切,就好像是我经常演出的脱口秀,已经排练得滚瓜烂熟。

我下定决心,明年一月前我都留在基辅——在场对我很重要,因为国内没人能讲战争的段子。说实话,一个脱口秀演员能在战争环境待一年,细细打磨这些经历,放在全世界也很少见。

 

这是从我家窗口看到的凌晨四点的基辅天空。

我来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走过那么多地方,最终非要在这里驻足,在这一个仍然称作是乌克兰的地方。爱情跑了,战争来了——我在这里遭遇了两出悲剧。活下来成为我最大的喜剧。

有句话,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喜剧能把悲剧化解掉。留在这,把我的悲和喜吃透弄懂,磨性子。就像蚌一样,沙子会把它磨成珍珠。没有炮弹的天空真蓝,这个国家真美,战争快点结束吧。到时候,我会做一个个人专场,一小时全程自己讲。从这点上看,基辅是我的伤心之地,也是我的希望之城。

 

*本文由好笑的林某某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好笑的林某某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

 

 

 

好笑的林某某 口述          

小   问 撰文

呱   呱 编辑

 
-THE  END-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298个真实故事

 

 

建筑工地上最后的老人

每人作者 人物 2022-05-11 03:29 Posted on 北京
 
 
在河南老家,适龄的男性比女性多,一个女孩可以跟十几个男孩相亲,男孩没房没车,几乎没办法结婚。父亲给儿子买房,是风俗,是传统,也是规矩。城里新开的楼盘都是一百多平,两个儿子都背上40多万的房贷,每攒够几千块钱,他就转给儿子们。他在北京做建筑工人赚的钱,又流入了老家的建筑行业,他说,自己是劳动力,也是购买力,水不过是从一条河流到了另一条河。
 
 

 

 

文|徐晴 李清扬

编辑|金匝

图|徐晴(除特殊标注外)

 
 

藏起年龄

 

60岁这一年,建筑工人王兴华学会了让自己年轻10岁的方法。

 

两袋染发膏,15块;工具不用花钱,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个塑料盒,一支用过的旧牙刷。

 

染的时候,两袋染发膏各挤出来一点儿,盛在塑料盒子里,用牙刷的尾部搅匀了,再用刷头蘸上,仔细地刷到头发上。说明书上写,高温有利于上色,那就找一个塑料袋,套在头上。等待的空隙,他会帮老伴染,也套上塑料袋,两人对视,像两个太空人。半小时后,摘掉塑料袋,他们「返老还童」了。

 

大概是从50岁开始,王兴华发觉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地白了,也少了,有一天他看镜子里,发际线悄悄移到了头顶,人似乎在短短几个月里苍老,出去找活儿,别人的称呼从「大哥」变成了「大爷」,又变成「老师傅」:老师傅,多大岁数了?这活儿还能干吗?

 

之后,王兴华就知道了要染发。下雨天,找不到活儿的日子,他是去村口的理发店,连染带剪,35块钱。一个月去两次理发店,要花70块,太贵,不是办法。住在北京顺义高丽营镇下边的村子里,他每个月的房租才500块,他想着,自己给自己染,就能省下一笔钱。
 
 高丽营镇的村子里,电线杆上贴着招租的告示 
 
想年轻,光染发还不够。早上起来,刷牙、洗脸,还得涂婴儿霜——北京天气干燥,涂了东西,脸才显得油润,皱纹也会看起来少些。买染发膏的时候,他会顺手买一瓶定型啫喱,对着头发左右各喷两下,用手掌往后捋捋,也会显得精神一些。

 

王兴华还发现,人老了,体重也下降得快。他身高167厘米,四五年前还有一百二三十斤,这两年只剩下110斤。他更喜欢稍微冷一些的天气,可以多穿几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能显得强壮——强壮就是年轻。

 

每天凌晨四点半,王兴华住的村子就热闹起来,村口的劳务市场会聚集起上千人,嘈杂的声音直到上午十点都难以散去——都是和他一样,找活儿的人。劳务市场没有名字,也不会出现在地图上,是约定俗成的,它们就藏在顺义的各个村子里,除了高丽营,还有南边的「河南村」,西边的「山西村」,东马各庄、西马各庄、马坡。

 

但每个市场承担的功能又是不一样的。住在东马各庄的工人,基本都是45岁以下,他们最后会流向工厂的流水线;在高丽营,60岁左右的建筑工人是多数,一眼看过去,他们模样相似:皮肤黝黑,戴黄色安全帽,挎军绿色的包,锤子、铲子、尺子露出一角,等伸出手来,干而瘦,像骨头上包了一层蜡纸。这些老年建筑工人,是劳务市场里更低廉的存在,招工中介、工长、包工头和小老板们会环视一圈,将高的、壮的、看起来更年轻的人带走。
 
 清晨的劳务市场,大量的工人站在道路的两边等待,不时有车辆驶进,然后满载工人驶出 

 

站在这一群老人里,王兴华更有竞争力。看起来年轻,是他生活的本钱,尽管他已经60岁,但还可以拍着胸脯跟人打包票,身体好着呢,没毛病。年轻就像他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刻意露出一角的铲子,是专业的象征,是一种需要被明确展示出来的可售商品。

 

藏起年龄,并不是王兴华的本意。

 

一个月前,上海、天津、广东深圳、江苏泰州、江西南昌、湖北荆州等多地发文,对建筑企业招录和使用超龄农民工做出管理和限制。「建筑业清退超龄农民工」引发社会讨论。比如上海,明确禁止60周岁以上男性及50周岁以上女性进入施工现场从事建筑工作业。

 

实际上,根据《2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全国农民工总数是2.92亿左右,其中50岁以上农民工占比27.3%。这意味着,每4个农民工里,就有1个超过了50岁。近3亿农民工中,从事建筑行业的工人有5437万人。多位建筑行业从业者告诉《人物》,年轻人不愿意干,这一行的主力,恰恰都是50-60岁的人。

 

「清退令」一旦实施,将会影响和改变许多人的生活。这也意味着,60岁的王兴华,或许会是这个行业里最后的老人。
 
 一位老龄建筑工人提着「CHANEL」包,里面装着锤子等工具 
 
 
清退

 

「清退令」什么时候显露影响,王兴华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去年,是他最后一次在北京的大型工地上干活,当时他住在工地的宿舍里,参与高层住宅的施工,已经干了大半个月,有一天,工长突然通知大家,明天要带身份证来,超过60岁的,就不要来了。他离开那里,从此成为一名零工。

 

也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63岁的建筑工宋晓东发现,他在的工地装上了智能门禁系统,实名制考勤,能人脸识别,也能记录工地上的人员信息,包括工种、班次、时间,那些跟工地签了合同的正规工人,都可以刷身份证或刷脸进入。

 

正规工人,不包括像宋晓东这样60岁以上的,他遭到了智能系统的拦截。他也曾经「蹭」过其他人的身份信息,等别人刷了脸,紧跟在后头,「像做贼一样」溜进去,但今年,这个方法不起作用了。工长说,总有人来抽查,随便选几个人去门禁系统刷脸,有人刷不过,要重罚建筑公司。

 

今年3月,也是刚满60岁的湖北籍建筑工人彭勇为,被熟悉的包工头拒绝了——工地不要60岁以上的人。去年,他还跟随着这位包工头穿梭在四川大凉山一带,为高速公路扎钢筋,对方夸他不惹事,埋头干活,性价比高。他想再争取下这份工作,对方勉为其难地告诉他,可以来,但不能签合同,也没有保险,工资打到他家人的银行卡里——对方必须是60岁以下。

 

冯程来自河北邯郸,考过助理安全工程师的证书,以前在工地上主管安全。过去的工作轻松,在建筑工地走几圈,很多潜在的隐患就能发现。但一过60岁,他就像食物过了保质期,工地不要了,连证书也不再被承认,自动失效。他第一天去高丽营劳务市场找工作时,中介挑走了比他更年轻的,留下了他。他心里不平,「其他工作退休之后还可以返聘,我们建筑工人,到这个年龄了,咔地就刹车了」。

 

衰老除了是政策里的数字,也是事实。

 

王兴华是老花眼,需要戴眼镜,每次去找活儿,都会被中介打量一番,他要一次次许诺,你的活儿我能胜任,胜任不了,一分钱不要。但实际状况是,过了60岁,他的胆子越来越小,高处不敢去了,连二层、三层的架子都不再敢爬。他试过在外面做小工,给东北来的瓦匠师傅供砖,师傅年轻,干活儿利索,砖根本供不上,气得嗷嗷叫,直骂他。宋晓东的眼神也不太好了,砌墙时,已经看不清那根校正水平和垂直的细小线坠,砌着砌着,墙歪了,老板也是要来骂人的。
 
图源视觉中国
 
在工地上干活,到处是噪音。塔吊、铲车、搅拌机持续运转,锤子、铁锹叮叮咣咣,电钻、切割机隔一阵就发出刺耳的声响,时间长了,他们的听力都下降了,说话的嗓门也不知不觉地变大。

 

宋晓东说,人老了怕热。10年前,北京37度的高温不算什么,现在天一热,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容量两升的保温杯得随身带着,水里加一点点盐,干起活儿来出汗严重,得及时补水。

 

年轻时在建筑工地流下的汗水,带来了钱,也带来了一身伤病。胃病、腰椎间盘突出、高血压、失眠,像白发一样,紧跟着步入老年的他们。因为吃饭常年不规律,王兴华的胃有些毛病,以前一顿能吞半斤米饭,现在只能吃吃面条,喝点面糊。他床头柜的抽屉里塞满了药,一大半是降压的,剩下是催眠的。

 

人上了年纪,睡眠质量也直线下降。觉少了,打呼噜,但晚上休息不好,第二天干不动活儿。在出租屋里,王兴华和老伴把床一分为二,睡觉时头对着脚,睡出一张太极图,防止相互影响。

 

力气就在衰老、伤病中一点点流失了。王兴华曾经是架子工,敢登高,力气大,6米长的实心架子,一根一百多斤,他能扛得动。宋晓东说,就在五六年前,60厘米长、30厘米宽、24厘米高的石砖,一块有六十斤,他可以连续搬一上午不休息,但现在,用力太久,手会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

 

衰老不会放过任何人。劳务市场里的人,十个人里有八九个跟王兴华、宋晓东一样。他们把衰老、病痛藏在身后,有人问起,就说自己年轻,身体好,什么都能干。

 

但有些活儿,显然是干不了。

 

在劳务市场里,王兴华见过伸手比出2的男人,他招的是抹灰的工人,2是2毫米的意思,这是建筑工地上的施工标准,抹完墙面,干了的时候,把5尺长的尺子放上去,用红外线灯看尺子与墙面的缝隙,最大不能超过2毫米,超过了就没有工钱。在高丽营劳务市场,老年建筑工人们达不到这样的要求,男人开着空车来,又开着空车走了。

 

 

有人需要他们

 

距离高丽营劳务市场3公里的地方,一个不到8平米的房间,装着王兴华和妻子在北京的全部。

 

生活在这里,省钱是第一要义。村子深处房子的租金比村口的便宜,是个长条形的狭窄空间,厨房和卫生间在两端,人在里面转身都费劲,需要跟另外两家邻居,一个河南工人、一个安徽工人共用。大家错开时间,用三个不同的插座——各做各的饭,各出各的电费。
 
 王兴华出租屋里的厨房窄小,要和另外两家人公用 

 

妻子不在家。她出发的时间更早,凌晨三点。这一天,她找到了活儿,去一个社区做保洁,出发的时候太匆忙,床上的被子还是乱糟糟的。

 

在这个熟悉的空间里,王兴华难得地放松下来。他整理了一下房间,也顺带整理了自己的大半生。他是河南人,很年轻的时候结了婚,跟妻子生了两个儿子,抱养了一个女儿。这些年,他进厂打过工,也捡过破烂,干得最长的是建筑工,因为挣得多,50岁之前,还值壮年,一天工资300多元,不休息,一个月能挣1万。

 

他对赚钱有强烈的渴求。两个儿子都在城市里买了楼房,小儿子的首付里,有他给的10万,之后两个儿子的房贷一个月近1万,他隔三差五也得帮忙还。

 

宋晓东的际遇,和王兴华相似。他已经63岁,也是建筑工人。4月的一天,他像王兴华一样,辗转于好几个劳务市场,还是没有找到活儿。坐在路边的土地上,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他回忆起往事。18年前,他45岁,第一年来北京,住在北京西站的地下通道里,袋子垫在身下,一个晚上就这么挺过去了,后来有了点钱,才住进了一间地下室。

 

当时,他去六里桥劳务市场找活儿,同样是凌晨4点出去,瓦工、小工,什么活都干,一天干满12个小时。在北京打零工的18年,宋晓东走向衰老,这座城市逐渐壮大。2005年,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还没有建好,他去修过机场跑道,后来南边的亦庄、北边的天通苑,西边的西二旗、东边的通州,大大小小的楼盘一茬茬冒出来,他都参与过。
 
 上午九点,大量没有找到活儿的工人们还在等待着 

曾经的城市边缘被更多建筑工人建设成新的中心,他们退到中心之外。宋晓东从北四环的地下室,先搬到南法信的出租屋,又到了北法信的群租房,最终来到了顺义的村子里。

 

他现在的住所,租金已经是北京最便宜的,大约10个平方米,水、电、燃气都算上,600块出头,没有独立的洗手间,出门走100米,有一个公厕。

 

上了年纪,压力越大,赚钱是必要、必须的事。宋晓东也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在河南老家,适龄的男性比女性多,一个女孩可以跟十几个男孩相亲,男孩没房没车,几乎没办法结婚。父亲给儿子买房,是风俗,是传统,也是规矩。城里新开的楼盘都是一百多平,两个儿子都背上40多万的房贷,每攒够几千块钱,他就转给儿子们。他在北京做建筑工人赚的钱,又流入了老家的建筑行业,他说,自己是劳动力,也是购买力,水不过是从一条河流到了另一条河。

 

北京的劳务市场上,王兴华和宋晓东代表着多数老龄建筑工的样貌。他们大多来自性别比例失衡的地区,家里至少有一个儿子,身上肩负着支持下一代成家立业的重任。因此,他们也会坚持做临时工、日结工。

 

每个早晨,招工的人把他们一车拉走,输送到几十公里或上百公里外各个需要的地方,9小时的工作结束后,晚上再一车送回来。交易的规则是,老人们只打零工,干一天的活儿,拿一天的钱;中介管午饭和交通,晚上回来,下车才会结钱。

 

日结的好处在于自由。夏天回去收麦子,儿子的孩子出生了,要回老家帮忙带。家族里的婚丧嫁娶,随时有可能把他从北京抽回老家——还有人需要他们。

 

 

系统之外

 

最近几年,北京市治理建筑工地,改善了工人的工作环境。工地上有了集装箱一样的免费宿舍,还有夫妻房,有热水、电、厕所,还装了空调,每天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一天工作不会超过8个小时。更重要的是,建筑工人都上了保险,出什么意外,有保险公司兜底。

 

但这些变化,不管是王兴华还是宋晓东,还有更多的老年建筑工人们,都很难感受到。在劳务市场,他们只能找些小工地上的零活儿,老板们追求效率,午休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大家吃饭的速度要快,王兴华说:「好像没有感觉,狼吞虎咽地咽下去。」

 

有时候一天干了10小时,老板还不让走。体力跟不上,没人说歇一会儿,喝口水,再催促着赶紧干。也有些老板,表面上说,累了就歇歇,真到那时候,还没歇,赶快、赶快、赶快,已经催促起来。

 

上当和被坑还是会碰上。王兴华一一数着:招工时说不用上高,去了要上高;说干9个小时,实际干10个小时;说中午管饭,其实要自己出钱买;说给200块劳务,最后只给了180块。还有一些中介,说是日结,但总要拖上一段时间,。劳务市场的晚上,隔三差五,会有一辆警车闪着灯停在村口,来处理常见的纠纷。
 
 工人一拥而上,冲着车里的雇主争相介绍自己的工作经验  图源视觉中国

 

有一次,王兴华去一个工地干杂活,干了一会儿,老板说,吊篮上缺一个人,让他也上去,把地面上的建材吊到几十层的楼上。站在吊篮里,他不敢往下看,一整天,战战兢兢地过。最后,他只拿到杂活的工钱,220块。一个同样干杂活的长期工告诉他,自己的日薪是280块,昨天来的那一批老年工人,因为同工不同酬跟老板吵了起来,今天又换了王兴华这一批新的。

 

还有一次,一个河南老乡带王兴华上工,谈好了是挖坑栽树的活儿,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那里一看,是个建筑工地。干了,工钱亏了;不干,几十公里的路,得自己回来。北京那么大,他们不认路,最后,几个老乡咬咬牙,四处找人问,终于坐公交车摸了回来。

 

54岁的李树文,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4月的一个上午,他看着劳务市场里乌泱泱的、仍然没有找到活儿的人,叹了口气。活儿少是有理由的。最近几年,这个市场几乎饱和了,项目少,往年的4月,大工程都下来了,整个公司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但今年全是小活儿、零活。小项目是赚不到钱的,想赚一点,得找包工,把最能干的工人聚到一起,连轴转,加班赶工,用最快的速度把项目干完。

 

速度决定着李树文能否赚到钱。以瓦工举例,砌一块砖,一毛五,一个35岁的瓦匠,一天能砌6000砖,一天赚900、1000块不是难事。要是换了岁数大的,他指了指市场上的人,「不说到了60岁的,50多岁的,一天顶多砌2000砖,一天300块钱」。年纪大的工人干活慢,自己赚不到钱,也会拖累工程赚不到钱。

 

不招老人,另一个原因是,老龄工不符合规定,没法签合同,单独买保险也不好买,价格太高,不划算,干脆不买。前一阵,李树文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临时工搬东西,东西不重,也就二三十斤,但工人踩到一颗石子,人摔倒了,东西也摔坏了,他带人去医院,花了将近2000块医药费。

 

老龄工要求日结工资,也给了他很大压力,工程款有回款周期,每个月只发80%的工资,留下20%周转是经常的事。「怎么能做到每天都按时发呢?」

 

最近几年,建筑行业里流行用「突击队」,工人不愿一年或是半年才结一次工资,风险太大,也不愿意让包工头赚差价,就自己结成队伍,干短期、劳动强度大,但日薪更高的活儿,不签劳动合同,工钱日结。

 

建筑工地面临招工困难的问题,赶工程进度时,也会找「突击队」支援。突击队强度大,都是些更年轻的建筑工人,多是40-50岁,读过高中,习惯使用智能手机,掌握了有门槛的技术,他们的适应能力和抗风险能力都更强,再不济,还能去开滴滴和送外卖,有退路,而老年的建筑工人,很难加入这样的队伍。
 
图源视觉中国

 

建筑工地上的老年人,就这么成为零工、临时工。

 

李树文最终得出结论,人过了60岁,就该退休,回家,帮儿子照顾孩子。这个结论在劳务市场里引发了一场小型争吵,旁边的一位工人质问他,回家,你给退休金?李树文回答:你有地。工人生气了,伸出手指着他:三分地,吃去吧!

 

复旦大学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万广华出身农村,一直做农业相关研究,他的许多亲戚、同学是外出打工的农民。在他看来,中国有3.75亿流动人口,其中5000余万是建筑工人,这个群体的养老问题,是应该被高度关注的社会议题。

 

按照规定,一位60周岁、没有交过保险金的农民工,如果一次性补缴15年的费用4.5万元,可以每月领取438.74元养老金。这笔钱,对离开城市的建筑工人们而言,能解决一小部分的问题。万广华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进入当地城市的社会保障系统,逐渐市民化,同时针对40岁以上的人提前进行技能培训,有一技之长,才能保证日后的生存。

 

 

尊严

 

建筑工人可以在城市流动,却很少在城市定居。

 

最典型的例子是,王兴华一抽屉的处方药,跟菜籽油一样,也是从老家带来的。他的医保只能在老家使用。他最终想了一个办法,每年冬天回河南老家,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开药。在老家不用干重活,开回来的药也不吃,他把药攒起来,攒够了,再带到北京。
 
 王兴华在老家攒起来的降压药、安神药 

 

对王兴华来说,做建筑工人的日子,跟身体的疼痛一样漫长。

 

凌晨4点起床,出门找活,站上一个多小时,找到活,再坐两个小时车去工地。坐车不好受,空间狭窄,坐20分钟,腿就麻了。你的腿碰了我的,我的胳膊碰了你的,工人之间总是吵闹不休。

 

早上8点,进了工地,外套往旁边一扔,开始砸墙、扛土、搬砖、递灰,一口气干到中午12点。
 
到傍晚6点,这一天还没结束,还要再坐两个小时车回家。他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一直在高速运动,一般人受不了,都是咬着牙坚持。

 

在北京这么多年,王兴华只去过一次长城,一次天安门。长城是跟妻子一起去的,两个人提前问好路线,坐上去八达岭的公交车,他穿着一身捡来的、洗干净的校服,在长城上照了一张照片,后来成了他的微信头像,回来后,昵称也改成「长城」。天安门是他和一个远房侄子一起去的,路途太远,他不知道怎么走,也不清楚升旗是几点,坐错了地铁,耽误了时间,没赶上,到现在还是觉得可惜。

 

翻开他的手机相册,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老家的全家福,没有一张是在北京拍下的。他说,每一天都被工作填满,很难有真正的生活。

 

他也时常觉得没有尊严。上个月,他去顺义的一个别墅区打零工,一进去,三层的小楼,一亩地的庭院,让他忍不住惊呼。

 

但这样的别墅区,是没有公厕的,别墅的主人也不让工人们使用自家的卫生间,大家想上厕所,只能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像王兴华一样的男工还好说,有一位女工,憋了足足一天。

 

在这座城市,生活里总有一些突发的变故让他担忧。几天前,房东说以后用水要单独付钱,一吨一块,每个月的支出直接多出来几十块,他想着,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这个房子也住不起了。半夜睡不着,他也会想,劳务市场每天聚集那么多人,会不会哪天也被没了?那时他再去哪里找活儿?

 

他有过很多次被查身份证的经历,对他而言,身份证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只有这张小小的卡片,能够证明他是谁。他用一块红布把身份证包起来,再用一根皮筋捆上三层,放在马甲靠近心脏位置的兜里。

 

我们在高丽营村同他告别时,他郑重地拿出了身份证,像是证明,也代表一种信任。一层层拆开后,他指着上面的字说:「你看,我是1962年生人,今年60岁整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兴华、宋晓东为化名)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