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38)

来源: 2022-05-27 20:27:3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逃离豫章书院5年后,他们还在艰难上诉丨人间

步一元 人间theLivings 2022-05-27 08:05 Posted on 北京
 

 

多年来的奔波努力,无数志愿者、受害人的不辞辛苦,陷入威胁、谩骂的困境之中,却只换来那些恶魔2年多的有期徒刑,甚至不用赔偿一分钱。

 

配图 | 《少年法庭》剧照

 

 
 
 
 

 

 

江西南昌“豫章书院”涉嫌非法拘禁学生一案曾引发广泛关注。2020年7月7日,南昌市青山湖区人民法院就“豫章书院”案进行一审判决,主犯吴军豹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十个月,其他从犯分别获刑一年到两年不等。

2020年12月30日,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刑事附带民事裁定,认定原判事实不清,将此案发回南昌市青山湖区人民法院重新审判。2021年3月24日,“豫章书院”非法拘禁案被害人收到南昌市青山湖区人民法院寄送的改变管辖通知书显示,该案已改由萍乡市安源区人民法院异地审判。

我在查看相关资料和报道时,联系到豫章书院事件的亲历者贝贝,他也是案件的原告之一。和他交谈中,我更为详细地了解到他在豫章书院的经历,以及这段经历背后更多的故事。

 

 

1

 

一间不到10平的小黑屋,地板上满是脏污,没有窗户,没有空调,唯一的陈设就是角落里的便桶。外面30多度的高温,让房间里愈加潮湿闷热,空气中排泄物的恶臭也愈加强烈。

贝贝就躺在这间屋子的中央,通过门缝和送饭口透气。刚关进来时,他又骂又哭,直到眼泪流干,才彻底放弃反抗。每天1个鸡蛋、1碗浆糊状的饭,3天1桶水,贝贝在里面待了8、9天,铁门才终于打开。

贝贝颤颤巍巍地走出铁门,顺从地跟着开门人往前走,然后又领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就被带到“宿舍”——类似于工地上的铁皮房,里面挤着20多张上下铺,没有任何家具。

南昌的6月,高温让人意志疲软。贝贝怔怔地坐在床上,回忆着以前的日子,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叫豫章书院的地方。 

 

------

2014年10月,贝贝因病住院2个多月。返校后,他发现自己跟不上同学们的学习进度了,成绩不断下降。父母的责骂和惩戒也随之而来。贝贝不堪重负,向父母提出休学1年的请求。

“休学?”母亲有些惊讶。

“现在老师讲课的内容我听着很吃力,我想休学1年再重新学。”贝贝向父母解释。

“哼,你上课有在认真听吗?天天看那个手机,怎么跟得上!”父亲不赞成他的想法,“你休学在家干嘛?玩手机吗?”

贝贝将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

“你这是什么样子?给谁甩脸子,学是你想上就上,想不去就不去的吗?!”

之后,像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会上演,或大或小。贝贝不想再跟父母交流了,不久,他被诊断出抑郁症,愈发不想待在家里,时常泡在网吧——只有虚拟世界,才能让他暂时忘记烦恼。为此他没少挨父母的责骂,可依然我行我素,仿佛这是能做的唯一反抗。

2016年6月下旬,母亲说要带他去庐山旅游,放松放松心情。出去旅游,贝贝自然愿意,况且比起父亲,他和母亲的关系稍微好一点。母子俩玩了庐山,还去了滕王阁,随后母亲联系上一辆车,说是一起去宾馆。

1个多小时后,车在一处老旧的砖瓦房前停下,有人迎接着母子俩进了一旁的院子,院门和围墙建得很高。进了门,妈妈就说去旁边办手续,让贝贝和那个人在旁边的房间等着。过了好一阵,有人过来通知说手续办好了,让贝贝跟他走。

贝贝一路走,身后的人越聚越多。小门打开,是个死胡同,里面有3间带铁门的房间。身后的人猛地将贝贝往一间屋子里推,他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往外冲,可他身后的众人大喊着把他逼向墙角。一个10平左右的房间,他根本无处可躲,挣扎过程中,手机也被摔坏了。

贝贝大喊大叫:“你们这样做法律允许吗?!”

有人随便回了句:“有合同。”随后,就将贝贝按倒在地,给他戴上手铐。

大概2个小时后,贝贝才被放出来去老式的茅坑处理一下——刚才挣扎过于激烈,他失禁了。他的裤子、衣服被当场丢掉,裸身站在一群人面前擦洗。那一刻,自尊心和隐私感都荡然无存。

处理完之后,贝贝被重新关进小黑屋。

他记得那一天,2016年6月24日,自己进豫章书院的第一天。

 

 

2

 

后来,贝贝了解到,每一个刚来豫章书院的学生,都会在小黑屋关1周左右,等到整个人了无生气不再反抗时,才会被放出来接受“教育”,如果依然不服管教,就会被再次扔进去。

贝贝从小黑屋出来后正式“入学”。当时,豫章书院大概有60多名学生,任伟强是校长,负责管理书院的大小事务,在之后的日子中,贝贝经常看到他。

每天早上5点半,豫章书院的学生起床到操场集合,在巨大的孔子像面前一起读《论语》,然后一起跑步。随后,回宿舍打扫卫生,等待教官检查“内务”。

有一天,教官走到贝贝的床边,指着床上的文具盒说:“床上放一个东西,就打一下。”贝贝看着文具盒,觉得挨一下打也没什么。但教官却将文具盒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件件地数。

“总共15下。”

教官拿着戒尺,一下接着一下。宿舍里,除了戒尺与手掌相触的脆响,还有一声声忍耐的闷哼。为了减轻痛苦,贝贝把手掌伸得很直,避免打到手指上。15下打完,红肿的皮肤表面刺痛,如同针扎般。

检查完内务,就可以去食堂吃早饭了。早饭通常是馒头和榨菜,有时是一碗挂面,有时是一碗粉,如此循环。闷热的夏天,早上算是好受一些,但并不宽敞的食堂坐满了人,没多久便闷热难忍。餐盘上时不时会盘旋着几只苍蝇,手中的馒头也散发着一股酸味。

能不吃吗?能,但是也不会有别的东西吃,没有人在意你饿不饿,爱不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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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贝贝正在吃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干呕声。他循声看去,一个女生呕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手中的馒头掉在地上,馒头中露出许多黑色圆点,仔细一看,都是黑色的虫子。围观的人都停止吞咽,不少人将手中的馒头扔在桌上,也有少数看着年长些的学生,不以为然地继续吃。

贝贝停止咀嚼,他将自己的馒头掰开,果然,也有密密麻麻的小黑虫。他猛地吐了出来。四周更多的哭泣声交错响起,目睹一切的教官冷漠地看着这场 “闹剧”。

饭后,所有学生集合到操场进行体能训练——几十人站成的方队,在太阳下暴晒。

“你们这些废物!不懂得敬爱父母,不懂得尊敬师长,只想着自己,自私自利!你们的父母教不了你们,书院来教你们!站好了!”教官在一旁大声地呵斥着,这样的训话每天都会有无数遍。

烈日不遗余力地燃烧着,饥饿感开始一点点蚕食着贝贝的意识,额头不停地出汗。一瞬间,他便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不知有多久,贝贝才慢慢苏醒过来,脑海里回荡着无数问号:我错了吗?爸妈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样的地方?要是听他们的话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吗?

哗!迎面一盆水让贝贝彻底清醒过来,他挣扎着站起来,教官将盆丢在一边:“起来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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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就是老师带着学员们朗读课文,课本是吴军豹自己编的,他是豫章书院的创始人,但平时在很少能见到他。课程就像是打发时间的东西,根本没人在意。毕竟,在这里,学什么知识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学会“服从”。

有天上完课,贝贝看见吴军豹将一个小女孩从宿舍拖了出来,随后那女孩就被两名教官按倒在地。据说是因为这个女孩顶撞了吴军豹几句。

“康丽,吴军豹收养的孤儿,说是要培养成什么国学大师,其实字都不识几个。”旁边的议论声传入贝贝耳中。

“好像是生病了没请假,吴军豹就直接去宿舍抓了。”

吴军豹命人当众扒掉了康丽的裤子,他拿出“龙鞭”(一条黑色细长的钢筋)开始抽打。挥舞的“龙鞭”在空中发出“呼呼”的声响。

康丽凄厉的尖叫声瞬间回荡在整个书院里。吴军豹狠厉又恶毒的表情毫不遮掩,足足30下,他才停手,康丽早就没了动静,嫩白的皮肤变成了一片黑紫色,触目惊心。一个才10岁左右的孩子,在吴军豹眼中估计跟牲畜没有区别。

“去跪在孔子像面前,好好忏悔!”

两个教官将康丽架到孔子像前,她的下身像没了知觉一样,就那样拖在地上。

此时贝贝已经从小黑屋出来1周多了。康丽的惨状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他从那些围观的学生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许,他们待的时间太长了,恐惧已经变得麻木。

贝贝却无不刻不被恐惧折磨,可他却找不到离开的方式。

 

 

3

 

1个月后,贝贝听老师说可以给家里人写信,学校会将信件上传到官网,再把家长的留言打印出来发给学员——当然,学员没机会看到官网上的内容,更不知道信件是否会被更改,也不知道家长到底有没有留言。

贝贝知道,虽然是父母送他来了这里,但如今自己唯一可信任的人也只有他们。他字斟句酌地写下信件,里面没有“想回家、离开”这样的字眼——在书院看来,那是还没有改造成功的标志,会受到更严厉的惩戒。

“亲爱的爸妈,最近你们过得好吗?这些天在军训,觉得自己表现得挺好的。我以前有些不懂事,自控能力差,脾气暴躁,但在这我学习到了很多,也改正了很多。我一切都好,请你们放心……爱你们的儿子……”

16岁的少年从未如此向父母“袒露”过自己心声。从小到大家庭严厉的教育一直逼迫他快速成长,内心丰富的情感永远不会说出口,更不会表达。贝贝这次笨拙的尝试,希望能够感动父母,从而接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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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的南昌,热度只增不减。

“快点搬!”教官厉声呵斥,一脚踢在贝贝的腿上。

书院要新建校舍,所有的学生都被安排去搬砖和水泥袋。100多斤的水泥要搬到4楼去,贝贝从来没干过这样的重活,他甚至想,要是摔一跤被水泥砸死算了,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烈日暴晒下,没多久,汗水就浸透了衣服,粗糙的布料和扬起的灰尘粘连在皮肤上,让人浑身发腻。干了3个多小时才结束,一个烂苹果或者一块没味的冰糖就是学员们的“工钱”。

贝贝还没来得及把冰糖放进嘴里,不远处的教官便大声呼喊着:“快来几个人,这小子把自己吊门上了,过来帮忙!”

贝贝把冰糖塞衣兜里就跑了过去。那个叫钟琦的孩子被关在小黑屋里2周了,他比较高大,和教官打了好几次架,上次被罚了“龙鞭”以后,被一直关着。就在刚才,他把裤腰带挂在门上,上吊自杀了。贝贝赶过去和几个同学一起将他救了下来,看到他的手腕上已经被划得血肉模糊,黑了一片。

钟琦还没死,教官过来把他抬走了,之后的结果是什么,贝贝就不知道了。

晚上在宿舍洗衣服的时候,钟琦上吊的画面在依然在贝贝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无论怎样,钟琦算是离开这个魔窟了,而自己的信件已经交上去1周多,老师那边也没有回音。

这一刻,连日来的恐惧、失望、压抑彻底冲垮了贝贝。他什么也不顾得,抓起一旁的洗衣液就灌了下去,泛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吞了一团火一般,刺痛和灼烧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肠胃。

“你怎么……教官、教官,他吐白沫了,救命啊……”旁边的同学看见后惊呼起来。

贝贝感觉到身旁的人越聚越多,直到有人将他架走——如果自杀是唯一能离开的办法的话,他愿意一试,要是死了,也算彻底解脱了,继续待在这里,生不如死。

教官带着贝贝到了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没有人敢签字,他们也没有通知贝贝的父母。教官们拿来了桶装水和漏斗决定自行帮贝贝“洗胃”,贝贝颤抖着挣扎,教官按住他,把漏斗塞进他嘴里。

“放心,死不了的,你不是第一个!”水顺着漏斗灌进去,肚子鼓了就往外吐,吐完了再继续灌,一次又一次,开始吐的是白沫,到后面吐血了才不再灌水了。

的确,贝贝没能死得了。

这次跟着贝贝一起去医院的还有一位男老师,病后,他对贝贝很照顾。贝贝能感觉出他是个同性恋,对自己有不一般的意思。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别人对自己一丁点好,哪怕是畸形的,他也会接受。当然,也不得不“接受”。

 

 

4

 

那次自杀之后,贝贝认命了,做傻事只能伤害自己,对豫章书院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想要离开,就要学会忍耐,坚持到父母来接他的时候。豫章书院里,教官会让学员之间相互“举报”,以减轻惩罚为奖励,所以这里不会存在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情谊,只有互相戒备。贝贝几乎不再和任何人交流,教官命令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再反抗。

这样毫无生气的日子又持续了近1个月。直到一天,贝贝从食堂出来,无意间看到大门附近一个熟悉的身影。

“妈,妈!”贝贝一看清,便大叫着跑了过去。那一刻大脑还没有思考,身体便行动了。所有的坚强和冷漠在这一刻都化作泪水。

3个月的时间,贝贝瘦了20多斤,黑了不少,脸上满是疲惫。母亲看到他,顿时就哭了,母子俩隔着大门的栏杆相拥而泣,半晌说不出话来。母亲告诉贝贝,明天举行的中秋见面会上还能见面。

那天晚上,贝贝在床上一直哭,不知过了多久,哭累了才睡着。梦中他逃了出去,他告诉每一个人书院的真相,请求人们帮帮他,救救里面的人。可是没有人相信,所有人将他围起来,一起辱骂他。父母从人群中钻出来将他拉走,他看到吴军豹站在书院门口。他们又要将他送进去……

“不,不要!”

一个短暂的噩梦让他惊醒,出了一身汗。

 

------

第二天见面会上,贝贝果然见到了母亲。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到身旁监视的教官,迟迟开不了口。

“贝贝啊,怎么了?”母亲牵过他的手,心疼地问道。

“妈,我想离开这里。”一张嘴,眼泪便下来了,“我会听话的,妈,你带我走吧。”

“好。”

一旁的教官微笑着劝阻:“贝贝这孩子的治疗期还没到呢,你就放心把孩子放这,等时候到了,孩子的毛病都没了,更乖更听话。”

贝贝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他害怕母亲再次抛弃他,颤抖着摇头。

“不用了,孩子我今天就带回去了。”母亲擦掉贝贝的眼泪。

2016年9月15日,贝贝离开了豫章书院。

那位男老师在贝贝离开之前就离职了。因为这里面的生态,谁也不值得完全信任,贝贝也没跟他完全袒露心声,但贝贝想要离开的心情,那个老师估计也是知道的。后来听妈妈说,男老师给她打过电话,说了贝贝不少好话,还让她去书院看看。

 

 

5

 

回家后,贝贝一直没能睡个好觉。他缩在床上,警惕着门外的任何一点声响,提防着随时有人破门而入将他再次抓回豫章书院。最终,枕头下压了一把15厘米左右的水果刀,才让他渐渐踏实下来。

见儿子这个状态,母亲时常低声哭泣。贝贝也不知道可以和父母说什么,他尝试过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可他们都不信。

“你们被骗了,那个书院根本不是什么好学校,他们在里面虐待学生,他们打伤了好多学生。”

“贝贝,妈妈看了的,那个学校是教国学文化的,可能教学手段会比普通学校严厉一些,但……”

“不是的!”贝贝情绪很激烈,“他们拿钢筋打人,体罚,还让我们搬砖、搬水泥,吃的都是些坏掉的菜。”

“够了,我看就是把你惯坏了!”父亲厉声呵斥。

贝贝收了声,父母不相信他,只认为这不过是一个16岁的孩子胡言乱语。他知道,自己这3个月的经历,并未能让家庭关系有所缓解,他和父母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更加深邃的信任鸿沟。哪怕这次回来后,母亲比以前更关心自己,父亲也少有地不再责打自己。

既然父母不相信,那就报警吧,回到卧室,贝贝拿起电话:“我要举报南昌市青山湖区的豫章书院里虐待学生,暴力殴打致人伤残……”

话还没说完,那边便打断他:“豫章书院啊,那你亲自到警局过来报案再说吧。”电话便挂断了。听警察的语气,应该不像是第一次接到有关豫章书院举报电话。可此时的贝贝已经身处大连,与南昌相隔上千公里,他没办法独自再去南昌,家人也不愿再让他出去。

贝贝想,他只能依靠自己来反击,于是,上各大网站发帖。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他在网上发的帖子不到一天就被删除,无论写多少次都没有“水花”。

面对贝贝的警惕、戒备和精神紧张,父母似乎察觉到一些不对,他们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在心理医生的干预下,贝贝的精神情况慢慢好转。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那个人间地狱依然存在着,或许某天又会找上自己。依然还有孩子被困在里面,暴力和侵犯还在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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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6日,贝贝在网络上看到了一篇校园教育的文章,引发网友们的关注和讨论。贝贝又一次想到自己的经历,他私信了这篇文章的作者“温柔JUNZ”,成功取得了联系方式。两人聊了很久很久,直到贝贝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你愿意为自己以上的言论负法律责任,并保证句句属实吗?”

“愿意。”

2017年10月26日,一篇《中国还有多少个杨永信?》经“温柔JUNZ”用户在网络发表。文章迅速引爆了网络,一个黑暗的、充满恶臭的产业赤裸地呈现在大众面前。当天下午,豫章书院官网关闭。

27日,南昌青山湖官方宣布调查豫章书院。次日,另一名当事学生“姗尼玛大王丶”在微博上讲出了自己的经历,媒体开始介入。之后央视等各路媒体都开始跟进。

无数的网民纷纷加入到这场舆论之中,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

11月3日,央视13套的《新闻1+1》做了一期名为《“问题少年”怎能交给“问题学校”?》的节目,首次报道了豫章书院,彻底将那里的恶行曝光。这让更多的受害者站出来指证豫章书院的恶行。2017年11月8日,在《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一文发出的12天后,豫章书院在各大媒体、志愿者的曝光下,关门了,剩余的80多名学生被成功“解救”。

2017年12月7日,遭受过伤害的多名学生前往南昌联合报案多天后,豫章书院正式被立案调查。同月,其中一位报警的受害学生罗伟(第一位主动报案,并起诉豫章书院的受害人)得到回复:由于证据不足,无法逮捕,请警方补充调查。

贝贝曾想过这件事曝光或许会引起讨论,但他完全没想到会形成这样浩浩荡荡的局面。

此时的他还在读高中,同学们似乎并没有过于关注他的事,简单聊过几句后恢复如常。反倒是老师和学校领导经常约谈他,让他有些难疲于应对。晚上回家后,他还会接到各个媒体的电话,不停地将自己的遭遇一次次地讲述出来。虽然每天都很累,但是他也能体谅到记者们的辛苦,总是积极配合。在他看来,每一次曝光都是打向豫章书院的一颗子弹。

然而家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登门拜访的记者像是一次次地告诉父母“是你们错了”,所以父亲对媒体的报道十分抗拒,将媒体记者们拒之门外,甚至有一次还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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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酵后,许多义愤填膺的学生、网民都成为志愿者,帮助豫章书院的受害人们拿起法律的武器进行维权。志愿者们告诉贝贝,有一位付建律师愿意免费帮忙代理案件,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需要贝贝去到南昌报案就可以了。

“不许去,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够大了!”父母拦在贝贝面前,在他们看来,已经有其他人去做这件事了,他们17岁的儿子不能再涉险参与,息事宁人,是他们唯一想到的保护方式。

在贝贝点头同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父母肯定不会支持。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我去起诉就行了。”

“用得着你吗?还有那么多其他受害人,别人也可以做。你一个未成年去了能干嘛?”父亲语气激烈。

“那么多志愿者为我们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让豫章书院的人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们担心我的危险,可是当初送我去那儿的,不就是你们吗!”贝贝终于将心中的怨气说了出来。

他看着怒火中烧的父亲像是被一盆水浇熄了一样,疲惫、颓然地说道:“当初是我们……对不起你。”

这是父亲第一次向他道歉,贝贝有些惊讶。

“贝贝,你就听妈妈的话吧,万一你出事了,你让我们怎么办?”母亲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我去了有志愿者们帮助我,不会出事的。这次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们让我去吧。”贝贝态度也软了下来。

“贝贝,”奶奶过来拉住他的手,“我们担心你啊,南昌那么远,你要是出了问题让奶奶怎么活?你听奶奶的话,别去了,一家人安安全全的,比什么都重要。”

时光让奶奶的眼泪不再清澈,她的每一句话都在触动着贝贝。小学四年级前,父母忙工作,贝贝都是跟奶奶生活在一起的,她是贝贝童年记忆中最柔软的存在。贝贝实在不忍伤了奶奶的心,更不想这个家庭发生变故,他妥协了。

 

 

6

 

这个家庭久违地获得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贝贝自上了高中后便住校了,每周回家一次,和父母见一次面。这样的日子让他不用再过于小心翼翼地处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偶尔的交流也不会引起什么争吵。

然而,豫章书院的事早已不再是贝贝一个人的事了。最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些日日为他们努力维权的志愿者们遭遇着更艰难的困境。

2019年10月5日,“温柔JUNZ”发表文章《因为曝光豫章书院,我的朋友被他们报复到自杀》,将已关闭近2年的豫章书院再次推入公众视野。这2年里,志愿者们被人肉、威胁、恐吓甚至是死亡威胁,因为害怕被报复,他们随身携带着折叠刀。“温柔JUNZ”这篇文章提到2018年5月,子沐(最早的志愿者之一)坐在学校天台上,选择喝酒吞服药片自杀,好在这次是被救回了。

看着这些信息,贝贝十分痛苦。在他印象中,子沐一直不计回报地为他们努力着,从最早建立维权会,到联系受害学生、记者,花费了数不清的精力。然而,这样一个善良、热心的女生,却被逼上了绝路。

这一年,贝贝18岁了,他成为了法律上的具有独自承担民事权利义务和责任的成年人。而且经过1年多的时间,父母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硬。

这一次,贝贝终于成为豫章书院案件的原告之一。他投身到豫章书院案件的进程中,为了重新起诉,为了给所有的受害者、志愿者看到希望,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他南昌、大连两地跑,学业自然也被耽误了。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半途而废,如果豫章书院的事情不了结,这将会是他永远过不了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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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底,经过众人的努力,豫章书院的实际控股人吴军豹、校长任伟强等人被批准逮捕。此时,距报案已经过去3年多了。2020年7月7日,广播、电视、新闻媒体上依然不断更新着各地的疫情信息。而这一天也是豫章书院案件宣判的日子,贝贝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的“温柔JUNZ”,他刚坐飞机从广东赶过来,路途劳累让他睡着了。贝贝看着那个为了所有受害者努力的男生,也只是个20多岁的年轻人。在贝贝向他揭发之前,他们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只凭着满腔的热忱和正义感坚持了这么久。

下午3点终于开庭。

“全体起立!”没有多余的言语,法官直接开始宣读判决结果。

“豫章书院非法拘禁案经法院判决,吴军豹、任伟强、张顺、屈文宽犯非法拘禁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十个月、二年七个月、一年十个月、十一个月;驳回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诉讼请求……”

听到这个结果,贝贝很失望。多年来的奔波努力,无数志愿者、受害人的不辞辛苦,陷入威胁、谩骂的困境之中,却只换来那些恶魔2年多的有期徒刑,甚至不用赔偿一分钱。

根据起诉书来判断,这个案子在当初立案的时候,被害人方面提出“豫章书院”有4个罪名:

第一是冒充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的招摇撞骗罪,即“豫章书院”教官冒充公安机关的工作人员将孩子强行带入“豫章书院”;

第二是非法拘禁罪,即孩子进入学院后需要先被关禁闭,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待上7天;

第三是虐待被监护、被看护人罪,即“豫章书院”对该校学生实施严重体罚;

第四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但最终这4宗罪里只立了一个惩罚最轻的非法拘禁罪,理由是其他罪名证据不足。

青山湖区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上认定任伟强、吴军豹等人“有自首情节”,也是贝贝等人表示质疑的地方。律师解释说:刑法第六十七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动投案,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然而吴军豹等人的行为并不符合,他们不知道这个“自首情节”是如何出现在检察院的起诉书上。

出了法院,下起了雨。回去的车上,贝贝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在记者的提问下终于忍不住哭诉:“整整3年了,感谢所有的志愿者帮我这么多,我自己根本做不成。我知道,劝我放弃的人比劝我坚持的人多得多,我都过来了,虽然结果挺失望的。”

“这3年来这个结果值吗?”

贝贝沉默了一会儿:“不值,虽然证明了他们是有罪的,但是这个结果很不满意,3000多名的受害者,经历了那么多,(他们的刑期)还没有一些关在那的学生时间长。豫章书院这样的学校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很多的孩子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经历着痛苦,我们想豫章书院的案子能够让其他被害人们看到希望,但是……”

“太难了,我昨天跑了一天见了各种人,公检法都去了,态度都很恶劣,我真不知道怎么办。那些志愿者们天天被打电话威胁,真真实实觉得做不下去了,我很敬佩罗伟他们,可以坚持那么久……”

外面的雨声越下越大,车载音乐里放着许巍的《曾经的你》:Dilililidilililidada……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

悲情动人的歌声为这趟旅程收尾。

 

 

7

 

“豫章书院”事件发酵至今,已经有5、6年了。

罗伟是第一个向警方报案的“豫章书院”受害者,后来和贝贝、初悟一道向法院提出民事诉讼,要求“豫章书院”公开道歉。被法院驳回后,罗伟等人不服,再度提起上诉。2020年12月,一审判决提交至南昌中级人民法院,南昌中院认为原判事实不清,发回南昌市青山湖区人民法院重新审判。案件已于2021年4月移交至萍乡区人民法院,实行异地管辖。

贝贝、罗伟、温柔JUNZ等人将持续关注案件的进展,众多受害者学生也会继续上诉,等待一个公正的结果。

 

------

因为学业的原因,宣判之后,贝贝没有再继续上诉了。但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坚持不是没有意义的,每一位志愿者,每一位帮助过自己的人,都让贝贝看到希望和正义的力量。

他也渐渐走出阴霾。他喜欢上了骑行,10公里、20公里、40公里……每一次坚持都是突破自己的极限。他也喜欢上了摇滚乐,虽然不如流行音乐那样符合大众审美,但其独特、荒诞、哲思、敢于表达的精神影响着他,让他可以卸下盔甲,释放自己。

而生活也是现实的,豫章书院的事也让贝贝的学业受到影响。最终,他放弃高考,在自己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踏入了心理教育这一行业,如今一边读书一边实习。在实习的时间里,已经接触了不少的病人,疏导别人,也治愈自己。虽然每天工作到晚上9点才下班回家,但他觉得很充实。

自高中以后,贝贝就和父母分开住了。豫章书院的事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以前的他,还会幻想过能与父母和谐相处,像广告里那般温馨甜蜜。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学习更多心理学知识后,他越来越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无法改变父母,那便只能让自己接受。

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疏离又不可分割的家庭关系,偶尔简单的交流,不会引发矛盾,也不会有多余的情感负担。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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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裁员后,他们劝年轻人别去互联网大厂

人间君 在人间living 2022-05-27 00:18 Posted on 北京

 

 

 

撰文李思瑜   编辑张茜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3000多元一瓶的赫莲娜白绷带面霜用完了,杨艳打算到专柜续上。

 

在商场闲逛时,她意识到自己刚被裁,为收入骤停和未来发愁,突然舍不得买了。正巧走到屈臣氏开架前,她看到标价159元的某品牌乳液,顺手付款。

 

翌日,她准备去一家公司面试,在梳妆台前抹完乳液的脸泛起油光,“粘了吧唧的”,烦躁又失落。好不容易收拾体面,一路杀到复试后,对方听她报的每月3万元理想薪资,没再来消息。

 

去年10月,杨艳被一家To B(面向企业客户)的互联网传统企业裁员,42万年薪成为过去式。原本她认为,To C(面向消费者)互联网公司已经在走下坡路,To B兴许还有机会,没想到最后还是与其他在大厂的朋友一样遭遇被裁员。

 

高速扩张时砸钱招聘、市场遇冷时收缩裁员,已经成为大厂的生存惯性。近年来,在外部环境的急剧变化叠加疫情的影响下,不少互联网大厂纷纷裁撤边缘项目,聚焦回主营业务。

 

据网信中国统计,2021年7月至2022年3月中旬,百度、腾讯、阿里巴巴、字节跳动等12家企业总离职人数为21.68万人。或许,其中不少是被裁掉的职员。

 

裁员变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荡,影响员工的现实生活,乃至令他们对互联网的信任和崇拜崩塌。杨艳被裁后就感觉,自己“只是大型机器运行的一颗螺丝钉”。

 

他们像洗衣机里的衣服,被揉拧干了甩出来后,失去了重心和秩序。兼顾收入失控的生活,他们不断降低预期,寻找内心的自洽。

 

 

 

 

1月初的一天,正在上班的赵雪菲突然收到开会通知。她带上手机、本子和笔,跟着部门十来位同事走进大会议室,心里直犯嘀咕:这样的全员会议可不常见。

 

进会议室前,她瞥见领导在会议室外徘徊,“是不是我们的项目黄了?”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很快,领导进门,宣布“大家可能都要被裁了”,她脑袋嗡了一声,感觉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在赵雪菲的认知中,互联网大厂是个好去处,扁平、福利好、充满可能性,她几个优秀的朋友都在大厂。去年,她从国外一家知名大学毕业,就业简历无一不是投向了互联网公司。通过熟人内推、过五关斩六将的数轮面试,她才踩在春招的尾巴上如愿进入一家主营社交媒体业务的二线互联网大厂,成为部门年纪最小的00后。

 

去年底,团队还计划结合火得发紫的“元宇宙”概念大干一场,没等到施展拳脚的一天,裁员的消息却率先来了。

 

 

■ 赵雪菲开会的白板。

 

会后,赵雪菲回到工位上,一位女同事过来对她说,“那个原型先不用画了,等下一步通知。”她礼貌应允,两人心照不宣——整个部门都没了,哪还有什么下一步呢?

 

就在赵雪菲被裁十几天前,同在西二旗上班的周腾飞也收到一则“死亡通知”——业务调整沟通会的会议邀请。他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的想法是:完蛋了,肯定要裁员。两天前,游戏部门就是这么被裁掉的。

 

坊间传言称,公司将裁撤周腾飞所在的房产业务部门,猜忌和不安笼罩在每个人头上。不过,同事安慰他:不会的,几个月前,领导还说要大做。何况,团队如期完成了领导设定的几千万业务指标。

 

自我安慰很快被击碎。平安夜那天,部门三十多人悉数到场。副总裁拿了一张纸,在众人面前念道:“因为疫情和大环境的影响,公司将和在座的各位解除劳动合同……”念完后,人力总监接棒宣布:“今天下午,公司会逐个跟各位同学沟通赔偿相关事宜”。同事们坐在底下,或神情愤怒,或面容呆滞。

 

开完会,周腾飞和十几个同事一同到园区散心,在一个小广场前驻足。同事倒起苦水:“不光我们,相关的研发什么的,居然全被裁了。”一位女生嘴上说着“没什么,也是个新的开始嘛。”眼圈却红了。还有个男同事气愤地说:“早知道这样,老子他妈昨天晚上就不加班了。”

 

公司给了他们两个方案。方案A:12月底前离职,赔偿N加1,年假折算成现金;方案B:1月底离职,赔偿N,年假作废;如果AB都不选择,公司将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

 

周腾飞的领导似乎早有准备,当天选了A方案,两天内撤离,多数人则选择留下。周腾飞选择了仲裁,“现在这个环境,我去哪找工作?”周腾飞已经39岁,被裁的两个月前刚搬进新买的、位于北京昌平的房子,房贷月供1.5万元。他在大厂8年,心感委屈,“我工作这么多年,凭什么想甩就甩?”

 

以前,周腾飞经常凌晨3点惊醒,琢磨白天工作的事,不得不依赖中成药入眠。被裁那天,他反而睡得踏实,“工作中有无数糟心事,现在操心的只剩下被裁。”

 

 

■ 被裁员不久,周腾飞的朋友圈。

 

裁员的浪潮不仅席卷互联网宇宙中心西二旗,杨艳在8公里外的一个产业园也感受到了寒意。去年10月的一天早上,她刚到办公室,在微信上找领导汇报工作。领导反常地叫她去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着,领导直截了当地问:“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你每天花多少精力在上面?你在工作中有思考吗?”一连串的问题直接把杨艳问懵了,杨艳感觉到某种不确定。领导补充道:“我觉得你不适合这份工作。”

 

当天是周五,周末杨艳就到公司收拾完东西,一刻也不想多待。要好的同事知道她被裁后,帮忙打包物件,其中一个升降桌很沉,是杨艳为方便伏案添置的。工作多年,她的颈椎一向不好。

 

在此之前,杨艳从未想过遭遇裁员,更没想过那之后,她的就业难度呈几何级增长。

 

 

 

 

杨艳家在辽宁铁岭,父母常年外出务工。她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鲜少规划甚至想象未来。大四那年,同学们纷纷找好工作或决定考研时,她连一场招聘会都没去过。

 

2007年夏天,刚毕业的杨艳应同学之邀到北京旅游。正巧得知一家日企在招聘前台,就去面试,最终在群面的十几人中脱颖而出,月薪2500元。她还没正儿八经瞧过北京就上岗了,工作地点在建外SOHO。

 

那时的杨艳只觉得北京繁华,街上无数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白领,在高大的写字楼间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渴望成为其中一员。

 

杨艳穿着廉价职业装帮领导订机票、收发快递,踩着磨脚的粗高跟鞋到处跑,下班出地铁还要走15分钟才能回到偏僻的出租屋。白天贴在脚后跟的创可贴,下班后常常已经不在脚上。

 

四个月后,杨艳换了份工作。她喜欢文字,转而去给移动和联通编写微内容,积累了三年经验。后来流行飞信,她又跳槽去飞信从事内容运营,一干又是四年。

 

多年的经验积淀,工资也水涨船高。2020年她跳到大厂后,年薪42万元左右。即使没有理财习惯,日子也过得相当滋润,买几千块的护肤品轻轻松松。自从买了更昂贵的品牌鞋后,磨脚的毛病没再出现过。

 

周腾飞比杨艳晚三年到北京。他是河北人,80后,学生时代就爱鼓捣。90年代条件有限,他在小霸王学习机上自学机器语法,年纪轻轻就创建了自己的Flash网站。随着优酷等头部视频网站的诞生,高成本的Flash生存空间被挤压。

 

周腾飞放弃了创业,孤身一人从石家庄坐火车到北京,看着天空的色彩因雾霾的减少而逐渐明亮起来。彼时,电商正疯狂扩张。他从凡客起步,学到了自学接触不到的语法知识,生活充满干劲。慢慢地,周腾飞带起了一个小的研发团队。

 

有天早上,他通宵在公司上线完产品,回家后正在洗澡,一通电话打来要求他回公司改漏洞。周腾飞顾不得身上没冲干净的泡沫就出门,等再次回到家,身上的香皂泡已经干得像爽身粉。

 

凡客出现供应链问题导致公司遇到瓶颈,周腾飞顺势跳到乐蜂网,干了两年。进大厂的机会来了。

 

2014年,BAT等知名互联网公司像一台台膨胀的机器,以高薪、健全的福利和广阔的上升空间吸引无数打工人投身于此。周腾飞不记得给这家在国内的一线互联网大厂投过简历,但对方确实找上了门。他当时还有另一个机会,在一家小公司产品任职总监,岗位各方面与大厂P5不相上下。为发展前景考虑,他毅然选了大厂,“那时它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周腾飞喜欢在公司食堂吃早饭,早早来碗粥或豆腐脑,像回到家里总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自己的时候,很有归属感。

 

 

 周腾飞开车上班,路上堵成一片。

 

 

刚去那一年,公司业务红火。年底,公司年会在首都体育馆举办,CEO穿着金色的衣服在台上敲架子鼓,很多人在台下,沉浸在与有荣焉的喜悦里。那年的年终奖也给力,基本上是往年的3倍,周腾飞对未来充满希冀,即使业务调整频繁,经常熬夜加班、偶尔通宵达旦。

 

80后的周腾飞鼓捣小霸王学习机几年后,00后赵雪菲才在河南出生。高中时,全家从河南搬到北京生活。爸妈都在银行上班,家境优渥,大学直接将孩子送到美国读书,一年学费要四十多万人民币。

 

2020年,全球爆发新冠疫情,赵雪菲的学校通知居家上网课。“在哪不是上,不如回国还能省点钱。”赵雪菲果断做了决定,买了一张回国机票。在家里密集地修课,提前一年毕业了。她庆幸回来得早,因为等毕业时,留学生回国的机票动辄上万,有钱也难抢,好几个国内同学直到毕业都没能回国。

 

毕业前,赵雪菲未曾担心过就业。但即将毕业开始找工作时,她意识到进大厂无异于千军万马过桥。2021年春招,她海投了20多家互联网公司,能进入面试的不多,最后拿到Offer的公司更是少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权衡之下,她选了更感兴趣的、主打社交媒体的互联网大厂。

 

 

■ 赵雪菲园区的垃圾桶,很多员工在午间休息时在这抽烟。

 

去年10月,赵雪菲满怀希望地上班,为了不迟到基本上都是打车上班,堵车时才坐地铁。即使部门没有要求,她在晚上七八点下班后仍自觉加班。支撑着她的,是渴望早日做出成果的盼头。

 

三个人的命运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直到2021年末、2022年初,他们以另一种形式交汇了。

 

 

 

 

杨艳被裁8个月前,刚和前夫协议离婚。前夫提出每月支付2000元抚养费,收入尚可的她压根没当回事儿。被裁后,收入静止了,开支却一样没少:每月房租6000元、每月孩子乒乓球培训费3000元、不固定给父母的5000元生活费、吃的用的一样样压在杨艳身上。“N+1”的赔偿并不能带给她太多安慰。

 

工作找得也并不顺利。杨艳36岁了,大龄、离异带娃、还不是本地人,在就业市场上经常遇到“额外的关切”。面试时,她总被问“还要不要二孩”?她解释自己刚离婚,引来更多问询——为什么离婚?孩子归谁?你照顾得过来吗?面试的热情随即被浇灭大半,随之而来的是日渐垮掉的身体。有段时间,杨艳后背疼且严重失眠。医生说,这是焦虑的一种表现。

 

今年1月,北京下雪,那段时间孩子在老家父母帮带。杨艳一人在家,体温飙升到39度6,“倒杯水都费劲”。她害怕自己在家晕过去没人知道,但下意识地还考虑“要省钱”。她叫的滴滴排到70多位,不得已打120,花了四五百元。躺上车时,她已经迷迷糊糊。

 

那段时间,杨艳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身体不行,婚姻没了,事业一落千丈”。她经常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刷Boss直聘,每天将50个岗位投满,再去社交网站上浏览陌生人被裁的遭遇。“他们有老公,有收入,还有房子。一些年轻人也被裁,但他们年纪小,在我看来都没我惨。”

 

杨艳试过降低预期,到体量一两百人甚至20来人的公司,但总感不适。在大厂,她只需管产品运营的一亩三分地,但去到小公司,文案、产品宣传,甚至审核合同的工作都要做。而退回老家发展,当地5000元都算高薪,她没法接受这么大的落差。杨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人生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幸好,杨艳有位朋友在创业初期,见她离职,邀请她一起做进出口贸易。杨艳主要负责IP形象设计、自媒体运营方面。闲下来时,她也给一些公司写文案或产品宣传,慢慢忙起来,生活逐渐回到正轨。

 

 

■ 杨艳运营的秘鲁羊驼玩偶。

 

赵雪菲的经验是碎片化的。应届生被裁后首先遭遇的困境是:没法再参加校招,社招又轮不上自己。刚被裁的那些天,她总是怀疑自己的价值,甚至一度后悔回国。得知有个朋友想回国工作,她甚至劝对方:“别回来,我都被裁了。”

 

 

■ 赵雪的工位。

 

她在豆瓣上询问网友该怎么办,看着一浪打过来的裁员潮波及了太多人,居然不那么焦虑了,并决定先顺应时下的流行——“灵活就业”。

 

如今,赵雪菲经营着一家小工作室,给客户撰写留学文书,闲下来时接一些模特拍摄活动,一天600块左右。两个副业暂时托住了她,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内,赵雪菲不打算再进互联网公司了。

 

周腾飞把纸箱子抱在胸前下楼的时候,已经没有门禁卡了,只能喊住不远处一个同事帮忙刷开。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工作八年的地方再没有任何关系,心里泛起酸楚。

 

离开公司后,周腾飞的时间大段地空出来。他所住的一楼有个小院,他时不时收拾一下,盘算着该种些什么花,或者带着公司发的袋子去附近的市场买菜。同事还吐槽,那可能是公司发的最实用的东西。

 

过年期间,周腾飞将父母接来北京看病。父亲做了一个手术,丰富的医疗资源是他觉得北京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周腾飞和妻子都觉得,北京不适合生活。它太大,过一条马路这么简单的事情,“必须翻一个过街天桥或者穿过一个地下通道”才行。

 

 

■ 过年前,周腾飞在北京赶集,购置年货。

 

“但我们是来挣钱的,还能忍受。失业了,我们好像也失去了待下去的必要。”周腾飞身边不少同事因担心断社保,接受了裁员赔偿,只有他还在仲裁,“我的底气是大不了把房子卖了,不在北京待了。”

 

与此同时,周腾飞看到新闻上有那么多失业的人,决定将自己的经历拍成视频发出去,给别人安慰和启发。3月16日晚大概6点,他发出第一个视频。一刷新,就增加一万浏览量。那天晚上,他几乎没睡。第二天,点击率破百万。

 

同事找到他,“腾飞,我支持你!”在荷兰和加拿大的朋友看见了,甚至弟媳妇在老家也看见了,纷纷劝删,“还有哪个公司敢要你?”周腾飞像是赌气地回应:“本来就找不着。”

 

开始做直播后,经历相似的人聚到直播间。有个观众连麦周腾飞,请教孩子的职业规划。聊完后,观众感叹:“没想到大厂内卷那么严重”。

 

经历了猝不及防的裁员风波后,三人纷纷劝年轻人“别去互联网大厂”。杨艳和赵雪菲更决绝,有机会也不再回去。

 

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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