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505)

来源: 2022-05-18 19:40:04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上海互联网人,让1万条求助被看见

在人间 在人间living 2022-04-20 05:23

 

 

 

撰文|傅一波   编辑|李远目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4月12日清晨6点11分,服务器的报警声从台式电脑中传出。上海春日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屋内,刚睡了3个小时的老王顾不上按开屋内灯光,直接起身,一脚踏上了光秃的木地板,连拖鞋都没踩,坐在了电脑前。

 

1个多小时后,他和几位志愿者一起处理完网站服务器存在的问题,随后在几个置顶的群里一一知会,就投入到一天的志愿工作中。

 

在这一天前,老王已经高强度工作了六天,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他在房间桌上的三台电脑间切换,处理着页面上的求助需求和代码串。自从4月6日,他上线了一个叫“我们来帮你”的上海抗疫互助平台,他的居家隔离生活就变得异常繁忙。和他一起忙碌的,还有12个上海互联网同行,以及百余名志愿者——他们中超过九成在上海生活。

 

截至4月19日,此次上海疫情累计报告确诊和无症状感染者超过30万例。最早的一批上海居民已经连续居家隔离了48天。对于这座超级城市里的2500万人,往昔视为平常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

 

 

 

 

2022年4月6日上午7点左右,“平台”的第一版诞生。

 

 

■ 平台首页

 

老王按下鼠标键,一个域名为:139.198.183.93(现已更新为:www.helpothers.cn/help/)的网站上线了,界面简洁,唯一的点缀是左上角“I Love Shanghai”的英文图标和右边“我们来帮你 上海抗疫互助”的中文字样。页面上罗列着求助需求,被打上了“极紧急”“紧急”“较急”的不同标签。“极紧急”字号最大,用醒目的红色标示,对应着重病求医用药的需求。

 

头天晚上,老王和朋友们熬了一夜,“快速落地了这个产品”。4月5日下午,老王认识了一个志愿者朋友阿易。阿易所在的志愿者团队有30多个志愿者正在为上海做远程应急服务。老王也是志愿者,他从4月1日起就在小区里帮忙组织核酸、发菜分拣、运送团购物资。两人聊起,上海市民的求助需求指数级增加,但仅凭人力流转信息效率很低。

 

这就像突然出现的一个契机,老王和朋友们在家呆着憋闷,都想为上海做点什么。他提出了一个更高效的办法——开发一个网站,让求助信息加速流转,并匹配更高效更直接的应急救助。阿易的团队可以提供志愿服务,还能对接社会资源。一个“平台”的雏形初现了。

 

老王是出生在上海的90后。他的另一个社会标签,是“大厂员工”。4年前,他辞去Google的工作,从美国回到上海,开启另一段互联网工程师的职业生涯。他熟习具有撮合功能的互联网平台的搭建和运行机制。

 

4月5号晚上9点,老王已经召集了一支13人的开发团队。都是曾经和他在工作中搭档过的伙伴,老王一招呼,伙计们迅速集结、分工。

 

老王担任架构师,负责确定产品需求,把关每个技术站上下游怎么衔接。一个伙计是产品经理,他给几个工程师分工,执行写代码。运维的伙伴做安全保障工作,负责在几个云平台上寻找需要的服务。运营和市场人员则在各大社交媒体上搜集求助信息,以供网站上线时可以直接填充。

 

深夜十一点,临时组建的团队迅速启动作业。8个小时紧张忙碌后,清晨7点,第一版网站开发完成。列表页上设置了求助发布、求助分类和地址的筛选器,准备应对推广后的批量求助信息。

 

 

平台求助页面

 
阿易和其他志愿者也在忙碌。在网站上线前3个小时,他们已经整理好了一份上海社区联系方式的统计表。他们对可能收到的求助已有预期,尤其是有过疫情志愿经历的阿易。“信息不对称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部分的独居老人和他们子女没办法及时联系到当地居委或志愿者。”网站一上线,一定会有大量此类需求会首先涌现。第一步,他们需要解决求助与救助间存在的信息差。
 
相关准备妥当后,运营和市场人员出动了。他们都在互联网公司做to C业务,知道如何做推广可以“触达”更多的求助人群和有意愿做志愿者的人群。
 
4月6日上线当天,网站访问量就超过了5万,收到求助信息258条。志愿者也增加到了80多位,他们解决了60%的求助。
 
老王的朋友圈
 
这天傍晚,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宣告了这个“平台”的诞生,并招募“愿意来参与迭代的攻城狮”。不到一个晚上,接近70个互联网工程师联系了他,其中还有在校的大学生。这让老王感觉在收简历,直到确实不需要帮忙了,他只能婉拒好意,告诉对方“真的够了”。
 
老王来不及一一回应,只从中找了几位新成员加入。他们帮忙对网站进行了适配手机页面的改造,以及最重要的,优化了求助的紧急分类。
 
 
 
平台截图
 
红色标签的“极紧急”代表着需要分秒必争的情形。被打上这个标签的求助,包括一位年长的脑中风患者,他家中的阿司匹林吃完了,亟需买到新药来预防血凝的风险。另一位71岁的无症状确诊老人,有糖尿病,急需注射胰岛素。血透需求、阳性转运等问题也在这个标签类目下。“紧急”则常对应着非处方类药物、孕妇待产等求助需求。“较急”的则主要是家中缺少物资、断电等情况。
 
随后几天,因为访问量巨大,开发团队遭遇了快速上线带来的问题。他们使用的是公有云,在最高峰时,每一分钟会有三位数量级的访问量。因为开发时间急促,他们需要做大量优化、迭代、运维、防黑客的工作。整整六天,所有人处于超负荷运转中。他们只能不断对服务器进行升级,隔一段时间,老王就要为升级追加一笔费用。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老王追踪过新冠病毒的研究,知道在国外的一些弱管控地区,奥密克戎的传播值为25-50。相比前几代病毒,它的传播速率倍数增加,在拐点到来前,封控的上海城里涌现的应急需求也是超大量级的,必须用一种更快速的信息流转和资源对接的形式。
 
平台供物资页面
 
“平台想做两件事,如果有人求助,留下信息,我们会用最快的时间,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忙。而如果有一些资源和渠道,在平台上留下,我们也用来帮助尽可能多的人。”在迭代第三版时,他们在页面上方增加了一个“供物资”的按键,这些物资信息经过整理后,将对接给相应的求助者。4月10日,有一家企业提供了成人纸尿裤的货源,这意味着“在物资难找的上海,多一个渠道,也多了一个希望”。在4月16日的最新版本中,求助者的信息被全部隐藏。保护隐私是老王一直希望完成的功能。
 
初代求助信息展示页
 
经过迭代,平台求助者的信息页面,已被隐藏
 
“大家又回到了996的工作模式中,连轴转。”为了维护网站,被隔离在各个小区的老王和伙伴们搬用了大厂的工作模式。早上经常拉早会,处理紧急状况。晚上8点,再拉个会,复盘当天工作中存在的问题。
 
 
 
 
每天,志愿者们在早会结束后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被分成三个组,一个组核实求助信息,一个组对接求助,另一个组搜集渠道资源。老王把这形容为一个信息工单系统,面对求助者发出的求助“信息流”,志愿者们要做的是跑顺通道,将救助过程前移,用相对高效的方式守住生死门。
 
志愿者可见的流程图(关于购药部分)
 
阿易和其他志愿者梳理出物资、购药、就医等各项事务的详尽处理指南,它们就类似于在互联网工作的中常用的SOP,指引志愿者们完成“需求工单”。他们画了图表做流程展示,甚至还制作了演示视频。
 
“‘平台’的最大作用是信息的对称化。”他们逐渐发现,不少患急性重症病的患者,存在就医信息的不对称,比如一些独居老人,并不知道怎么申请外出就医的通行证。老王的团队开始对接一些小区和居委会的志愿者,扩大线下志愿网络。“我们一直想办法推进落地到居委小区这样的颗粒度”,线下网络越发达,遇到特定小区求助,马上就能连接启动线下救助。
 
买胰岛素的渠道是由社区志愿者威利跑通的。威利对门的独居老人需要胰岛素,他将求助和联系方式发到了微博。老王团队搜到这个案例后,和威利联系上了。在志愿者问到可配药的医院后,威利获得老人的授权,拿着他的医保卡申请了出门证去配了药。
 
验证了配药通道的可行性后,威利当晚就加入了老王的志愿者团队,专门负责对接需要胰岛素的求助。
 
玛丽是新近加入这个信息工单系统的“信息员”。此前她不止一次在朋友圈内看到过这个网站。4月14日上午,在朋友的鼓励下,她主动加入了志愿者微信群,开始 “上岗”。玛丽已经在家封闭了一个月,看着社交媒体上不断袭来的糟糕消息,也想做点什么。
 
到了下午,她逐渐熟悉了工作流程,学会按照文档的排序挨个联系求助者。
 
志愿者话术
 

 

志愿者可见的后台信息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一个孩子的父亲告诉她,他们的三口之家在混检中样本全部呈阳性,上报4天还没安排复检,6月大的宝宝持续高烧,急需就医。阳性病例需要到指定医院就诊,但周边医院均不能收治,他们还担心如果让宝宝单独隔离会有危险。
 
玛丽本身性子就软,容易共情。听到通话中传来孩子哭声,“差点就哭出来了”,她压着哽咽的语气询问对方情况。
 
“110、120都打过了。120是已经到了家门口,但没找到合适的可以收治阳性病人的医院,又回去了。”伴随着孩子尖刺的哭声,电话那头越发焦虑。
 
玛丽的关注点放在了宝宝的发烧症状上,“孩子现在有没有可以应急的退烧药?”
 
“有好心人给我们送来了,可现在的情况,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孩子父亲说。
 
“我想要极尽可能的帮助到每一个人,可很多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只能不断的告诉他们打哪个电话,联系哪个部门”,在开始工作前,玛丽做了不少心理建设,预设了不同情况,但在实操中仍多次被推翻。从15:36分到21:19分,她一直在打电话,接触了独居老人、癌症病人、需要血透的病人、阳性要转运的待产孕妇……
 
在志愿者群内看到编号为“371”的求助信息时,她的情绪也到了顶点。
 
一位女士的母亲因脑瘤处于昏迷状态,因核酸结果呈阳,急需转院进行救治。玛丽当时正在处理另一则求助信息,等结束时,约莫过了10分钟。她去追踪“371”,只看到该条信息的处理状态被修改为“跟进中”,备注中有其他志愿者写的一段描述:“患者已去世。求助人心情沉痛,暂不需要心理辅导。”
 
有人在群里通报了案例进展,无人接话。
 
“过去认为遥远的生离死别,就发生在身边”,玛丽生出懊丧的情绪,“如果早一点看到,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我们的工作在一定程度只是在加速信息的流转。”另一个志愿者安慰她。志愿者群内以秩序化的形式流转着信息,在遇到类似无法处理的情况时,管理员会直接发出“12345、12320、12388、120”等号码,让志愿者引导求助者继续联系。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只能提供信息渠道。”遇到某些“非必要”的情况,比如孩子考试需要打印机、网线断了、缺少调味品、洗洁精……玛丽也会视情况不进行联系。
 
21:02分,有志愿者在群内求助。一名租住在上海的年轻女性,因为连日独居,产生了一些心理问题,从头天下午就通过企业邮箱连续发送一些过激言论,在微信群内骂脏话,还拉黑了在武汉的父母。公司同事害怕她失控,将求助信息发布至网站。
 
看到这样的求助,很少在群内说话的阿易连发了三条消息——快、速度、110!
 
4分钟后,有志愿者联系上了家属和警察,并汇报:现场情况已经得到控制。来不及任何讨论,所有人又继续进入下一个电话。
 
更多时候,志愿者的价值在于产生一些连接,带来一丝安慰和希望。
 
小楠在接到玛丽电话之前的情绪几近崩溃,她租住在市中心3室一厅的老公房,室友阳性,但未被转运,也没有安排复测。从4月8日开始,小楠便每天处在“可能被感染”的担忧中,“每天打很多电话,每个都说会给我回复……”。
 
玛丽尽可能安慰她,告诉她自己也时常陷入焦虑和害怕,“看着每天公布的数据,还有小区偶尔被拉走的阳性患者,我也会害怕,但没办法,我们得坚持下去,会好的”,她和小楠说。
 
 
来自求助者的感谢
 
电话挂断前,小楠说,“我真的是联系不到什么人,你们是第一个回复我的,真的感谢。”
 
“不管问题有没有解决,至少有人在关心我们。”另一个求助者在电话那头说。
 
这天晚上10点,玛丽“收工”了。她看到群管理员宣布了截至当天的统计,2263个求助信息得到更新。
 
目前已经有300多个志愿者为这个信息工单系统工作,但不少人有本职,志愿力量依然很紧张。他们上线的时间没有限制。为了避免志愿者超负荷运转,阿易要求他们每天上线时在群昵称后备注自己可以工作的时间,随后便会有相应的群管理员分配任务编号。
 
 “志愿者来自全国各地,从早到晚,没日没夜,我们在做的比起他们还是渺小了一些”,老王说。因为志愿者们十多天连轴处理信息工单积累的经验,老王和工程师们对后台的人工智能算法进行了迭代,以更精确的方式自动对求助紧急程度分类。
 
 
 
 
第二天,玛丽8点50分起了床。她没有主动在群里要任务,而是先打开群里更新的“SOP”,默默记诵。事实证明,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她很好地完成了工作。
 
志愿者所需的各类文档汇总
 
玛丽学会了将求助信息细化,要处理就医需求,就提前查好求助者地址,就近联系医院,需要预约的,记下联系方式,再拨通电话告诉求助者。“SOP”的每一条都是由像玛丽这样的年轻人自己摸索出了办法,再“沉淀”下来的,比如互联网医院可以开处方配药,再由跑腿和闪送送药。
 
威利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志愿者,他还是一个高中生。他现在的工作是教有胰岛素需求的人们怎么去配药,“胰岛素的需求老人居多,他们不会用智能手机,只能告诉子女。因为街道药店配不到,上级医院的配药号限量,所以他们的子女就会发布标注为‘极紧急’的求助信息。”他和求助者沟通,再跟社区的居委、药店沟通,必要情况下进行线下配药。志愿者们在后台看到相应的购药求助后会汇总到群里,威利会在现有的渠道内进行搜索,如果可以找到,就会告知求助者,让他们自行下单。
 
配药是经常被打上“极紧急”和“紧急”标签的一类求助。因为配送难等问题,上海的用药需求一度紧绷。
 
“平台”上线第一天,接到最多的就是关于购买药品的求助。文拉法辛、阿普唑仑片、优甲乐等一堆生僻词汇向老王涌来,“我们当时做了统计,除了胰岛素、降压药之外,文拉法辛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药品。这三类药品都有一个共同点,都需要在医院取得处方后才能进行购买。”他们线下的志愿者们尚未覆盖到每个求助的社区,但这些处方类药品的求助又很紧急。
 
这些上海互联网人利用自己的人脉,对接了头部互联网平台,其中一家有相对畅通的购药渠道。志愿者登记了求助者的用药求助,再对接买药者和那个平台的应急资源。
 
4月10日,运力导致的就医问题让老王和团队捏了把汗。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需要进行营养液和白蛋白的输液,他们联系了所有可能帮助到老人的渠道,但仍找不到车,“120的运力非常地满,医护人员也是超负荷的状态”。最后志愿者辗转联系到一位民警,完成了这个求助。
 
这位民警后来也以志愿者身份加入了“平台”。陆续又有其他民警,也自发加入进来,成为候补“运力”。那些居委会里有通行的志愿者,在关键的应急时刻,也能变成线下运力。
 
“平台”连接的网络不断张大。后台接到的“供物资”工单越来越多。每天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志愿者们会做好统计,将按照物资分类,电话核实后,放入平台的资源列表,供对接求助时使用。
 
出现频率最高的文拉法辛让老王听到了抑郁症患者的呼声。他们也对接到了相应的专业组织,有一些心理咨询的求助,就直接进行对接。不断有更专业的志愿者加入进来,包括一位在4月12日加入的心理咨询师。
 
截至4月20日,平台共收到11000余条求助,目前仍在持续增加与跟进中。
 
“我们”都是普通人,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一员。”老王甚至不知道这个平台应该叫什么名字,他们把两个logo放了上去后,就忙着没有时间再讨论。要叫“我们来帮你”也行,“我们也在向大家在传播,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在家消极的,我们可以一起很积极的去度过这件事情。”
 
4月中旬,网络上还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网站,类似的界面,相似的运行逻辑。老王和工程师们都看到了,但无暇顾及,“只要他们也在做正确的事就好”。“他们”也可以是“我们”。
 
他知道所有参与的人都有那种想做点什么的冲动。做点什么,就能消解一些消极的情绪。在“平台”的求助信息里,老王不时也能看到抱怨,甚至是愤怒,“可除了解决,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一场延续了近两年多的疫情和一个按下停格键的超级城市,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残酷一面。
 
“我们应该去面对。在互联网中,我们总是说迭代这个词。一个产品上线,开始总有残缺,就要不断地经历更多的问题,去迭代,从而变得更好。我们有义务去帮助社会,帮它迭代。我们是可以往前走的。”老王和另一个工程师交流,说感觉和上海绑定地更深了,经过这次事情,一群人一起为它战斗过,“一定程度上,真正融合在一起了”。
 
一天的工作完成后,已是凌晨。老王打开窗户,窗外是他熟悉又陌生的上海,流动的树影提醒他已近春深。4月12日后,上海渐渐有了一些复苏迹象,但“平台”上的求助信息仍在增加,还有人需要帮助。
 
“希望‘平台’早日下线。下线了,就意味着上海疫情过去了,所有人回归了正常生活。” 熬夜开发出网站的那个凌晨,他就立下了这个目标。
 
 
(应采访对象要求,老王、阿易、玛丽、小楠、威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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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的上海老人,寂静地走过春天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05-04 22:14

 

 

文 | 周航 殷盛琳

编辑 | 王姗

 

灶头间

灶头间大概二十几个平方,八九户人家共用,西边阔,东边窄,靠窗放了一排煤气灶,没有油烟机,烧饭时一团团烟雾像逃兵似的,竞相挤出木窗,日积月累,墙壁都熏得乌漆麻黑。

这里是曹家街45号,典型的上海石库门建筑,4月初辰光,弄堂里一个外地租户,核酸阳性了,照样用灶头间,四五户人家全传染开了。桂和藩听隔壁邻居说,楼下一个外地老太,平常下不了床,这回都阳性了。

桂和藩与丈夫一直没敢下楼,4月14日,他们有点感冒症状,就自己拿发的抗原检测,还是阳性了,她马上打电话通知隔壁邻居,叫他们当心点,自己也尽量少出来。

饭总归要烧的。既然隔不开,邻居跟她商量,戴个口罩,时间错错开,一户人家烧,另一户就等下,“最多拿药水喷一喷就了不起了”。

桂和藩住的老西门街道,许多人依旧生活在传统里弄,至今共用厨房甚至厕所。说起这场疫情,很多人都习惯从灶头间讲起。

有人感染了,家人照样出来做饭,邻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错峰,有消毒水的,自己用喷壶洒一下,或者用电磁炉在自己屋里做饭。六七十岁的人还会用微信通知彼此做饭时间,年岁更大的,只能靠听动静。

年轻人难免担心,“这么窄的老房子,气溶胶什么的,我们可能都不知道哪里遇到了。”90岁的桂和藩倒是不太晓得害怕的,老头胆子小,但被她带着,现在也马马虎虎了。生活跟往常区别不大,睡觉、看电视,但是烧饭次数尽量少了。

桂和藩:
上一趟用厨房,大概前天还是大前天,一只鸡烧掉了,吃到现在第三天了,还有半只,这只鸡有两斤半呢。就是上趟(居委会)发下来的鸡,三黄鸡,冷冻的。放电饭煲里厢,放点水,放点盐,放点黄酒,就可以了。阿拉现在酒也没了,老头放的是糟油,稍微有点酒味,解解腥气么当老酒也算了。
我牙齿还可以,还能吃蟹叻,好咬蟹壳,说说91岁了,我嘴里面还有22只完整的牙齿。爷叔就剩了半只(自己的牙齿)。
日子也就这么过,就是有时候,嘴巴干了,想买根黄瓜,切成片,腌糖吃,现在买不到,只好等解封了。

 

上海老房子里,共用的厨房和洗手池。讲述者供图

 

 

石库门

桂和藩和丈夫已经老了,下半年都将迎来90岁生日,用她的话说,“活得已经开始遗忘了”。比他们更老的是房子,老到他们也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

桂和藩是嫁到这的,如今大女儿都六十四岁了,丈夫在此地生活更久,10岁时,父母养不活,把他从江苏启东老家送到上海伯伯家。房间最早就是他伯伯住的,更早前的历史,桂和藩也不晓得了。

房子是木头结构,许多缝隙透风,台阶散发着霉味,走上去吱吱呀呀。外墙用清水砖,门框用花岗岩,门楣上有西洋风格的雕花,典型的石库门建筑。这些老房子诞生于19世纪东西方建筑文明的融合,如今已衰败不堪。

整条曹家街上,石库门一幢贴一幢,楼内同样用尽每一寸空间,只余一个天井采光,一条弄堂进出。在上海最市中心的黄浦区,曹家街只是老城厢风貌一角,这些繁华了上百年的古董般的街区,在疫情里成了城市软肋。

曹家街往北,隔了两条马路的黄家阙路88弄,一个名叫久安里的石库门片区,30岁的Eason形容疫情像洪水一样将他包围,“东南西北(楼栋)都出现了阳性”。为了减少接触,他们将公共晒台的竹竿取下,架在屋里两个柜子上,但最终,自己住的这幢三层房子也沦陷了,从一楼开始往上,三户人家陆续感染,包括Eason一家,还有他伯父一家。

Eason家面积算大了,40平米,父亲阳性,他们让他住在5厘米木板隔的里屋,母亲在外面睡沙发,Eason则住在阁楼。但父亲上厕所依旧要出房门,他们让他戴手套,穿围兜,每次出房间穿上,回房间消好毒,再挂上。直到4月23日,楼里发生阳性十天后,仍是阴性的住户集体坐车去浙江湖州异地隔离,阳性患者进入方舱,紧张才告一段落。

瑞金二路上的一位独居老太太则为倒垃圾发愁,她隔壁的住户确诊了3个,被拉去方舱隔离,但一位家人作为密接还住在那儿。两户人家的家门离得很近,对方的生活垃圾经常堆到老人家门口来。

老人的外孙女在网上发帖求助。据她讲,这栋楼原本有人专门负责收垃圾,现在里面有确诊病例,收垃圾的人也害怕,就不到里面来收了,让居民把垃圾放下去,他们喷点消毒水再收走。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两周。

老旧里弄物业本就薄弱,有的甚至干脆没有,居委会也显得力不从心。繁华的南京东路背后,一栋四层的老房子里,二楼一个住户测出阳性后,同住家属依旧进出,这让其他人不敢出门。专业消杀一直没能等来,一个住三楼的小伙主动站了出来,拿着喷壶从一楼喷到四楼。

桂和藩:

这栋房子,现在算阿拉两个人最大。大部分年纪都蛮大,阿拉隔壁邻居,夫妻俩60多岁,一个儿子30多岁。同个扶梯,楼下还有两家,一个爷(父亲)五十几岁,一个小姑娘只有十几岁,还有对老夫妻大概也六七十岁。

阿拉物业没的,连个居民小组长也选不出来,大概五年前老居民小组长死了以后,没人要做,全部老了呀,还有一半租的人家,流动性又特别高。

团购阿拉没有的,就有一回,邻居买了一袋荤素菜,问阿拉要伐,阿拉看蛮好,他们帮阿拉从居委买来,后来大概居委的人也(核酸)阳性了,就没有了。

阿拉自己(抗原)做出来阳性以后,我电话找居委要跟他们讲,寻来寻去寻不着,打了三只电话,还没人接,个么也算了,我就跟(社区老年食堂)送中饭的讲,叫他跟居委讲一声,也随便他传的到还是传不到。

倒垃圾么,阿拉老头总归每天还要下楼。没办法呀,又没人能帮阿拉倒。

 

上海,老人与弄堂

 

 
阿咪

屋里头的老鼠终于开始造反了。本来用老鼠纸,粘上一只,其他老鼠看见,就不敢来了。现在整个曹家街空空荡荡,老鼠纸是买不到了。夜里桂和藩看电视,一只老鼠直接从竹竿上溜过去,跑到她脚边,不怕人了。没办法,她只好把米装进米箱,牛奶藏进柜子。

刚退休时,桂和藩养过两只狸花猫。她欢喜猫,有时更甚于人。在弄堂里走一趟,能遇上几个人她不晓得,但旁边如果有只猫,一准儿能瞧见。

第一只养得贼胖,12斤多,一只爪搭在老头脚上,另一只能够到他嘴巴旁边抢鱼吃。桂和藩没给它取名字,就喊小猫,阿咪。只可惜,阿咪在曹家街待到八九年,有天自己跑下楼去,自此行踪不明。桂和藩认为它是被人家偷掉的。第二只阿咪倒没遇到过意外,平静生活了快10年,在衰老中死去。

两只阿咪先后离开曹家街后,桂和藩快要80岁,拿不准老两口和小猫哪个先走,不敢再养了。“万一养了,阿拉(我们)死掉了,两个囡儿(女儿)全不欢喜养的,叫它去做野猫,也很可怜的,索性不养了。”

老房子里不再有小猫的叫声,变得更安静。

曹家街往西大概两公里,瑞金二路,石库门老房子里的一位老太庆幸她的阿咪在身边。因为疫情管控,平时照料她生活的保姆过不来。三个女儿都在上海,离得最近的只有五六站公交距离,但也被各自封在家里。

一个月来,她独居在家,出门晒太阳的习惯暂时行不通。隔壁邻居确诊了阳性,她连阳台都不敢去。陪伴她度过这段时间的,除了偶尔打到老年机里的子女电话,只有一只猫咪,一只乌龟。

 

静修路一处老房子的内部构造 讲述者供图

 

 

四月中旬,桂和藩有两天烧到38度多,吃了一个多礼拜的连花清瘟,胃受不了,停下来,又自己做了次抗原检测,转阴了。老头还是阳性。

她身体一直不好,一咳嗽就是两三个月,“一直是半条命拖着”。老头前年查出小肠气,主动脉有个血管乒乓球那么大,年纪太大医院不敢开刀,拖到了现在。

两个人每天常吃的药,将近20种。疫情第三年了,她说思想上总归有准备的,3月中旬就去医院开了两趟药,现在常用的药倒不缺的。

但在老人聚集的里弄,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幸运。

与曹家街接壤的静修路,一个60岁的尿道癌老人,需要频繁插导尿管,因为疫情整个4月都没更换。往东走三五百米,小桃园路上,一位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平常吃十多种药,现在因为配药困难,只好药量减半撑下去。

由于缺乏隔离条件,问题有时还显得更复杂。那位患尿道癌的老人,早在3月28日就检测出阳性,这发生在她去菜场买菜3天后,女儿跟疾控中心反映了情况,对方让暂时居家隔离,但家里并没有隔离条件,在小心翼翼中等到第12天,老人自己转阴了。

更紧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老西门地铁站旁边,一个患有肾衰竭的90岁老人,连着几天没做血透,一直没法喝水,身子也浮肿起来。因为是密接,老人没法自行前往医院,只能等待120来接。

老人的楼里住着三户人家,八九个人,几乎都阳性了,包括照料老人的儿子。没做血透的第六天,孙子上午打电话给120,被告知前面排队还有50多车,过了一个小时,只前进了两三位,急得他在能找到的渠道都发出求助。终于在晚上8点,120接走了老人,儿子没法陪同,一块去的是居委安排的志愿者。透析回来第二天,老人核酸也阳性了,和儿子一同住进了定点医院,这倒让其他家人放心不少,至少不用再担心做不上血透。

 

3月31日,疫情防控下的上海老城厢

 

 
天井与窗

桂和藩和老头上一次参与核酸检测是4月5号。前段时间,天井底下又有人喊话,老头在窗户里面问,阿拉自测阳性,还要下去测么?人家说,你们年纪大了,家里待着,我们会上门的。

弄堂封掉以后,居委会送了四五趟小菜。开头他们是阴性,隔壁邻居帮他们去拿,现在不好再接触了,桂和藩也不知道发过没有,只收到过一次大礼包,现在蔬菜只剩下两个西红柿,几个洋芋艿。她耳朵不大灵光了,楼下天井里喇叭里喊的东西,送小菜也好,测核酸也好,她全听不清楚。

上海弄堂,密密匝匝的老旧房屋里居住着同样衰老的居民。封控后,他们熟悉的线下生活被切断。互联网上,年轻人的声音响亮,抢菜、团购、群聊,都被隔绝在里弄以外。生活在这里的老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古早而单一:天井、窗口,还有电视。

许多现代住宅区组织起“自治”,业主们充当志愿者,搬物资、组织测核酸乃至消杀,但在老人为主的里弄,这些都显得太过奢侈。弄堂里的几个年轻人尝试发起团购,老年人牙口不行,团肉根本没人买,最成功的一次是团购鸡蛋——老中青三代人的共同需求。

小桃园街上,那位患阿尔兹海默症的奶奶,开始还能有片刻时间认识人,后来记忆和行动能力一起失去了。现在,她的表达仅限于生理需求:饿了、需要上厕所。封控期间,家里只有一个58岁的保姆陪着,也是半个老人了。保姆弄不清楚网上的东西,也没有加入社区、楼道微信群,每天除了照料老人起居,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盯着窗口看。看到有人来发物资,或者招呼测核酸,她就赶紧跑下楼。

桂和藩也经常来到西边窗前,从那里能看到部分曹家街。以前曹家街有一个小菜场,5点半开门,夜里送菜的车一部部开进弄堂,很热闹,后来菜场没了,街口摆了几只小摊。现在街上空空荡荡,倒是经常看见穿着隔离服的人走来走去。

黄昏时分,桂和藩和老伴习惯坐沙发上,一道看电视。除了往常的《今日亚洲》、《国家记忆》、《海峡两岸》,最近的收看清单上又加了一项很要紧的节目。白天10点钟,她要准时调到上海台的《新闻综合》。每天阳性人数多少,无症状人数多少,她都要仔细记下来。

不看电视机的时候就看看书。这两天夜里,闲来无事,她开始背起秦观的词:

昨天夜里没事情做,枕头旁边摆着,拿起来背秦观的词,背着白相相(玩)。我会背交关多(很多)诗词,从前年后半年开始,脑子不来塞(不行),全忘记掉了。

平常日子我是欢喜看书的,样样看的,中外古今。我看小说是哪能个看法呢?文学发展书拿过来看,上面有哪些名家那些名著,我就挨个看,我们两个孩子我也是这么给她们看。

家里书是蛮多的,老西门新华书店关掉以前,我基本上每个月钞票全用光的,主要是买书。后来女儿嫁出去以后,到养老院去的时候,我大部分书全分给她们了。现在要买书,倒是买不到了,好像没人看了。我也不舍得卖的。

《红楼梦》我小学里就看过了。我有好几部,小的时候,哥哥给我一部,被人借走没还给我也算了,后来大概买过两部,看过靠(近)10遍总有。我欢喜史湘云,她的性格我欢喜,林黛玉,(叹气),太苦恼了,至少应该寻点开心。我是身体上半条命,经常生病,但我尽量做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不做的。

今天想看书,我就看书,想织绒线了,就织织绒线,反正看自己高兴。

 

静修路一栋老房子的木质楼梯 讲述者供图

 

 
猫眼

电视看了三四个小时,过了晚上10点,哪怕睡不着,桂和藩也要关掉了,不然影响人家睡觉。老房子隔音不好,邻居都听得到。住在静修路的一个年轻人对此深有体会,只要楼上的居民在走路,她家的天花板都在震动。她去沟通过几次,最后发现没办法,再怎么提着脚走路,还是会发出声响。

老房子里免不了因此产生些争吵,疫情封控后,邻里关系变得更微妙。豆丁住在外滩后面的老房子里,4月初,豆丁家还正常在外面烧饭,他那时还不知道,左边第三家邻居已经有了阳性。对方没有告知大家,闷头待在家里。是信息更灵通的邻居提醒了豆丁——封控期间,邻居习惯通过猫眼往外观察情况,正好看到那家人在外面烧菜。

弄堂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审视着邻居的生活。住在瑞金二路石库门的一位老人,每次都要通过猫眼,确认隔壁密接人员的门外没有垃圾,才会出门。天津路石库门的一位老人,则是通过摄像头,知道门口堆了好几天的垃圾终于被大白拿走了。

豆丁记得,在自己小时候,楼里有老人去世了,邻居们会一起坐大巴车去殡仪馆,参加集体葬礼。仪式结束,大家会一起找个饭店,吃“豆腐饭”。但这些年,老一代的人慢慢不再出门,第二代混出头的都搬了出去,再加上前几年旧改时,因为公共区域的占用问题,很多邻居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大家的关系变得冷淡许多。

一场疫情,让邻里之间添了防备,不过有时联系也更密切了。豆丁家的电闸突然坏掉了,他电话给电工,对方说,外面的商店都关着,买不到配件。他在群里抱怨了一下,说日子过不了了。邻居看到后,送来了自己的备用电闸。

 

2022年4月26日,上海正处于社会面清零攻坚关键时刻。当天上午,在黄浦区老城厢,防疫人员进行消杀工作。

 

 
上海折叠

桂和藩听马路对面邻居说,他们本来6月底就要搬离,曹家街和这片区域的其他弄堂,都会作为“老城厢历史文化风貌区”保留下来。她这侧,人们估计年底也要动起来了,但因为疫情,现在都不好说了。

里弄的人们普遍更期待旧改到来,桂和藩是个例外,她喜欢老西门这里的便当生活,“看病也便当,买东西也便当,样样全便当。脚一滑,样样东西都能买到了。”

两个囡儿早就买新房子,叫他们去住,桂和藩不高兴过去。2017年她和老头去养老院住过半年,开药不便当,而且不好带冰箱,不好带电热毯,“我要吃隔夜菜,吃不到的。”最后又搬了回来。

如今的老城厢正经历着疫情的席卷,一个女儿转述了居委书记的话,“隔壁那条弄堂,(确诊的人)几乎团灭的那种”。她的父亲作为密接,被集中转运到宁波隔离。但在4月中下旬,还有不少年轻人在网上呼救:“我爸妈70多岁有基础病,整个楼面其他人都阳了,希望尽快转运。”“有两位阳性患者需尽快转运,我家老人住在隔壁很危险!”

桂和藩也终于打算离开这片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弄堂,“便当是便当,但阿拉毕竟老了,这趟隔离,搞得阿拉两个囡儿急死人,两个囡儿讲,等隔离好之后,先把阿拉搬出去,跟她们住到一块去。否则阿拉两个老的,吊在外头,她们老担心,你讲对伐?”

在屋里头等了半个月,始终没有人上门,4月29日上午,桂和藩实在忍不住,下楼问了马路上一个穿隔离服的人,自己连续四次抗原阴性了,现在怎么办,对方说,她可以去做核酸,于是她就拎着塑料板凳,排到了曹家街做核酸的队伍里。

检测结果是阳性。老头自测也是阳性。

电话终于打来了。桂和藩告诉疾控中心,自己年纪大了,去不了方舱,希望能去医院隔离。对方说记下来了。挂掉电话,她开始收拾行李,吃的药,穿的衣服,自己抄的古诗词,还有肥皂毛巾牙刷……一只蛇皮袋,想到什么都往里扔,随时准备离开。

 

上海老城厢示意图 图片来源网络

 
桂和藩

我讲给你听呀,我旧社会新社会全晓得的,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也待过。

我老家江苏吴江县震泽镇,个辰光日本人杀人全部杀在一个中学,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去读书,学校里操场上,踢开一只死人骷,踢开一只死人骷。大部分死人骨头处理掉以后,有些死人头骨,就在草地里滚来滚去,没清理掉,所以到处都是的。

所以阿拉胆子老大的,死人头骨让我捧起来,我也敢捧的,因为我看惯了,无所谓的。

我是解放前考到上海师范学校,(19)50年毕业,解放了,我教工人夜校的,小学也教过,中学也教过,语文教过,数学也教过。后来因为慢性支气管炎,咳嗽得话也说不出,就到江南造船厂,做化学分析。阿拉老头只读到小学毕业,老早呢,是在酱油店学生意的,解放以后,就读夜校,三年功夫,拿初中高中读掉后,考进交大的。他也不是说聪明,实在苦读书,拼命读书。

1965年辰光,我差点死掉的,后肢静脉发炎,血块堵住了,(炎症)跑到心脏、肺部,送到瑞金医院,医生跟阿拉老头说,好准备后事了,还好夜班碰上个心脏专家,拿我抢救过来了。

那时候我也无所谓的,跟医生说,你们救得活就救,救不活么死了算了。

我现在是这样的,感觉冷,马上穿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感冒了。老早要么不咳嗽,一咳嗽就是两三个月。所以我一直是半条命拖着,哪晓得一拖拖了五十几年了。

我讲给你听,我思想也蛮怪的,我娘是1975死的,她的骨灰还在我橱子上面,我不给她做坟的,我不相信的。阿拉囡儿是说呀,将来怎么办,我说等我死掉了,骨灰摆到一起,一块倒掉海里算了。

91岁了,已经多活几十年。(阳性)也无所谓。你想阿拉两个90岁,也只不过感冒症状,电视机上讲(死亡病例),主要年纪大的,有其他毛病的。阿拉倒也还好。

截止5月4日,桂和藩和丈夫还留在弄堂里,她说,医院没有空床位,居委会让他们先居家隔离一周,每天会派人送饭、上门倒垃圾。

文中人物涉及到的地点:

曹家街45号/天津路195弄/黄家阙路88弄/九江路210号/瑞金二路街道/小桃园街/静修路35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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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万卡车司机,被高速困住的人生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2-04-13 22:05

 

 

疫情出现之前,中国大约有3000万卡车司机,但在《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里,这个数字变成了2000多万。疫情改变了这个行业,司机们随口就能列举出行业的变化:收入骤降、成本增加、进出口单子变少了......
 
2020年,武汉“封城”一个月后,传化慈善基金会公益研究院对2742名卡车司机展开调查,结果显示,各地“交通管制、封路”及“货源不足”是卡车司机在疫情期间面临的主要困难。此外,“外地车辆无法在卸货地卸货”和“服务区、饭店、宾馆关闭”也是棘手的问题。
 
疫情反反复复,严格的防疫程序让送货之路变得更复杂了。留下来的司机们渐渐接受了这件事:健康码、行程码、不同有效期的核酸检测记录,是和驾驶证一样重要的东西。行程码不能带星,健康码不能变黄,车门上的封条不能断开,他们还要像游戏闯关一样,在长长的高速路上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到一个可以下高速的出口。
 
但这不是闯关游戏,是他们真实的、被困住的人生。

 

 

 

 

文 | 谢婵 卢妍 李清扬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月弥

 

 

 
 
下不去的高速
 
 

两天两夜了,货车司机刘改平在河南周口附近100公里的高速公路上来回徘徊着,曾经畅通无阻的高速出入口变成了盲盒,能顺利出去的高速口,是其中的隐藏款。

 

他的车里装着口罩机,是周口的一个医药公司定的。刚过完年不久,他想趁着司机少,多赚一点钱,于是频繁地跑这条线。从深圳出发的那天是2月19日,起初一切都还是顺利的,和往常一样从南往北走,感受着气温和道路两侧植被的变化。但2月20号,深圳疫情突然爆发,等到达周口的时候,他的行程码带了星,他被困在了高速上的服务区。

 

又等了一天,医药公司的对接人终于拿来了通行证明,一同到来的还有封条,工作人员告诉他,在服务区上完厕所、吃好东西,封条贴好之后,一直到卸完货离开河南境内,都不能再下车。

 

一些司机记录过被贴封条的场景:大白隔得远远的,手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不要开窗”“不要下车”,贴上封条前,大白会从车窗外面递进来一个塑料盒,给司机方便用。

 

高速公路变成了一张网,将行程码、健康码、核酸检测中任意一个不符合要求的司机网住。服务区、高速口、国道口停满了货车,有些高速口堵的车能有两公里长。

 

等待,是被困在高速公路上的货车司机们的常态。平时往返浙江—江苏两地的范泽名被困在了杭州市绕城高速下沙服务区。他原本去苏州拉货,交警在高速口扣下了他的驾驶证,司机们形容这个过程是“签字抵押”,这是为了让司机们拉完货尽早离开苏州。

 

眼下,他又被卡在了通行证这一环,只有注册资本在1000万以上的企业才能申请通行证,他只能等着公司法人代表拿着营业执照到高速关口申请通行证,再把他“领走”。等待的时间里,范泽名通常绕着卡车走上三圈,也经常会坐在树下发呆,有时候想着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像个傻瓜一样,两眼望青天”。

 

最让司机们愤恼的是,有的地方连车也不准停,他们想要多咨询一点信息,对方立马喝止:“要么掉头,要么隔离。”更麻烦的是直接劝返,行程码成了摆设,还没等收到验证短信,就让你掉头。

 

37岁的刘博在这行干了八年,视频里的他瘦削憔悴,说话时额头的两道皱纹会随着嘴角上下起伏。4月4日,他在河北省廊坊市卸完送给当地的物资,准备开始下一段旅程,在沧州北高速口,由于他的行程码下多出了天津市和一个星号,工作人员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么集中隔离14天”。集中隔离意味着14天都没有收入,刘博想都没想,立马掉头。

 

为了省一些油钱,司机们喜欢下高速加油,一次刘改平路过湖南株洲,想下去加点油,但出口上赫然写着到过深圳的司机不能下高速,排在第二个的是上海。他拿出行程码说深圳已经摘星了,对方回应说,“政策是这样,摘星了也不行”。那些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大多数来自附近的城市和村庄,刘改平试图理解对方,“可能人太多了,每个车都要问一遍,为什么不让下,问多了就容易烦躁,他们也确实没有权力放我们下去”。他就急忙给对方赔个笑脸,“行行行,你不要凶”,然后掉头就走。

 

不能下高速,司机们往往聚集在还开着的服务区里,晚上十点以后,这些服务区都处于爆满的状态,司机们在这里休息睡觉。如果来晚了,只能再开50公里找下一个服务区。一些司机会体谅他人,如果自己睡醒了就把车开走,给后面的车让路。

 

找到一个开着的服务区并不容易。刘改平前几日从京港澳高速进入河南许昌,400公里的高速路上只有2个服务区,其他的都关了。关闭的服务区门口写着要升级改造,但却没有一点要动工的迹象。有一天夜里刘改平路过江西,那条路上原本有4个服务区,但现在只开了1个,司机们把车停在服务区进出口的匝道上挤着,更长一点的货车进不去匝道,只能停在应急车道上休息。

 

司机们聊起这些的时候总是表示理解,减少司机停留有利于疫情防控,但他们也不总是干等着,也会在群里交换消息,有时候不得不投机取巧,通常来说夜里会比白天管得松,他们就徘徊着等到夜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下高速。

 

长期在高速上停留,也会有另一种隐患。范泽名在高速上看见走蛇形的大车,他知道一定是司机疲劳驾驶了。而被困在河北的那天,刘博跑了十几个高速口,一夜没睡,还亲眼目睹一辆拉煤的货车发生追尾事故,前胎的轮子被撞瘪。他猜想这位司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找不到下高速的口,导致疲劳驾驶。他有些后怕,“一个家庭就这么破碎了”。

 

▲ 高速公路上的货车。图 /视觉中国
 

 

陌生人送来了饭菜
 
 

起初面临被困的状况,刘改平还按照网上的信息一个一个打电话,打给疫情防控部门和指挥中心,也打给发货方和收货方,但得到的回复都是“你可以掉头走,或者去别的地方,但只要卸货,就得遵守当地的防疫规定”。

 

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是,困在高速上吃饭成了困难。

 

刘改平被困在周口时,他的车上只有6包干脆面和1瓶矿泉水,他安慰自己,“反正也不敢多喝水,万一要上厕所就糟了”。从那以后,他再出车,都会备上最少三天的干粮,将需要热水的方便面换成了自热饭。

 

刘博那天眼见着沧州市服务区餐厅都已关闭,他原本以为顶多两天就能下高速,找出了囤在车上的一箱泡面,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偶尔会有好心的卡友喊他一起吃饭,他用视频记录下这些发布在快手上,配乐是“明天会更好”。

 

卡车司机们在服务区休息补给。图 /中新社

 

范泽名被困在浙江附近时,只在服务区吃了一次饭,原本两荤两素的25元套餐涨到了35元,但打开后里面只有三个素菜:西红柿炒蛋、小白菜和番薯。他没舍得再买,饿了就喝之前囤在车上的瓶装八宝粥。卸货的时候,他找货主倒了一瓶开水,水温刚好能把面泡开,这是唯一的一顿热饭。许多司机习惯背着电饭煲和米上路了,但范泽名的车当时就是买的二手的,如今也开了15年了,电压带不动电饭煲。

 

河北的刘梅在一天早起出门做核酸时发现了那些停在路边的卡车,足足有十几辆车。她的家紧靠着国道,由于沧州疫情影响,县城已经封了很久,村里没有病例,但也要每天出门做核酸。

 

她原本以为那些司机只是短暂停留歇息,但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司机们还在,第三天出门的时候,司机们依然在,有的在车里坐着刷手机、睡觉,有的站在路边抽烟。她走上前去问,才知道是省道的两头都被封锁了,不管核酸,也不管行程码,为了完成清零的任务,各个行政区划间关上了自己的大门。

 

“怪可怜的”,刘梅想。那是3月下旬的一天,河北降了温,司机们有从山东来的,有从南方来的。她不忍心,决定给司机们做点热乎的饭菜。

 

在河北省保定市博野县做食品生意的孟祥东看到司机被困的新闻时,也决定做点什么,他的父亲就是卡车司机,也曾经遇到因为疫情“走哪儿卡哪儿”的情况。博野封城的时候,孟祥东刚刚把免费送盒饭的消息通过短视频发出去,一天能接到三四百个电话。

 

他在家里做了点猪头肉,烫了点素菜,烙了大饼。“最起码让司机师傅吃个热乎饭。确实出门在外能吃到热乎饭不容易,尤其这时候。”

 

和刘梅一样,孟祥东也是把食物送到就走了,他没有一次性饭盒,找了一次性塑料袋装饼,把袋子挂在卡车的门边上或者放在油箱上,司机们也懂他的意思,等他走了再下来取,这样就能互不接触。遗憾的是,好多地方处于封控之下去不了,当天他准备了四五十份饭,送出去的不过二十来份。

 

除了食物,春天天气不稳定,气温骤降,有的师傅发来了需要被子的求助。但是孟祥东周围出现了确诊病例,他也无能为力了。

 

刘梅给那些滞留的司机送了14天饭,直到疫情好转,有一边的道路被重新打开了。第一天送饭时,司机们就执意每人给她200块钱,她说什么也不要。有一个孟祥东给送过饭的司机师傅,第二天收到了县政府送来的盒饭,特意发微信跟他说:“哥们儿,我们现在吃喝基本上解决了,今天第一顿已经吃上了。”他听完心里边挺感动的,“毕竟人家已经没事了,还能再想到我,向我表达谢意,我感觉这活没白干。”

 

▲ 受到帮助的卡车司机向孟祥东表达感谢。图 / 受访者提供


 

 
无法预料的意外
 
 

货车司机们可能从来没有想过,从一个地方拉上货物,运送到另一个地方卸货,周而复始,这样简单的工作,有一天也会变成层层通关、斗智斗勇的高难度游戏。

 

刘改平永远不知道意外会出现在哪个环节。有一次他正在卸货,所在的玉器厂突然成了确诊病例到过的地方,他和没卸完的货一起被封在了原地,必须要跟镇上的居民一起经历几轮全员核酸,才有可能离开。还有一次在广东惠州,他原先准备好的48小时核酸证明突然不作数了,卸货点要求当地的核酸,他跑了10公里,在一个镇上找到了核酸检测点,第二天核酸结果出来之后才卸了货。

 

上个月在湖南,他将车停在太子庙的服务区,准备去洗手间,但湖南健康码突然变黄了,他被拦在厕所门外。健康码变黄是件麻烦事,当地要求三天之内完成两次核酸检测才能恢复绿码离开。刘改平自己的货车不能开进市区,但所有的交通方式都要求乘客有绿码才能出行。

 

他打电话给疾控中心说自己想做核酸,对方先是让他跟司机说“不能拒载”,但司机隔着车窗见到他的黄码,一溜烟就跑了。后来,疾控同意让他开着货车进市区,“我们跟交警部门说一下,不会给你算违章的”。做完核酸后,因为专门给黄码和红码人员开设的检测点位置很偏,他又开了很久的车,才找到了一处卖热饭的,但是他也担心自己核酸结果有问题,只敢买了饭到车上吃。

 

之后他就小心翼翼想避开湖南。停留四个小时的地方会出现在行程码上,一出广东,他就开始计算哪条线路能在四个小时之内跑出湖南。现在,他干脆放弃了,在不疲劳驾驶的基础上,4小时闯过湖南太勉强了,他改成了从江西进入湖北,直接把湖南绕过去。

 

无论到哪儿,刘改平下车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做核酸。最近两个月,刘改平做了30多次核酸,最多的时候,两天做了四次,因此知道了每个地方核酸价格都不一样,郑州和湖南都是40元,四川和广东稍微便宜一点,28元就能做,湖北的最便宜,可以免费做,但要付8块钱做一次抗原检测。

 

司机们在意核酸的价格,40元一次的核酸能换成刘博的两顿饭,他们更在意为了做核酸而额外付出的那些成本。刘博有一次被困时,每隔一天就要驱车20公里前往核酸检测点,做完了再回服务区,每次算上来回的油费和过路费,要花100多块钱。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地的工厂几乎都要求24小时核酸才能进厂。陈明军是一位来自四川的卡车司机,常跑成都—广州线路,有一次他去给重庆的一个手机厂商送货,对方只要24小时核酸结果。但在当地做核酸,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进厂卸货,司机们等不起,对货车司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陈明军选择了找代驾。这是最近两年出现的新职业。司机们并不清楚代驾师傅有没有驾驶证,但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在实施一刀切措施的工厂,都有代驾师傅出现,替那些行程码带星或者等不及做核酸的司机们将车开进厂里卸货。

 

在湖南的红星市场,刘改平也见到过代驾,两三百块一趟,有些代驾只负责开车进去,“人可以走进去,也可以自己把车开出来,但就是不能自己开车进去”。他还有朋友因为找了代驾,往蔬菜台上倒车卸货时磕坏了车,最后只能自己认栽。

 

类似的办法被广泛使用。前阵子深圳疫情时,惠州对东莞和深圳来的司机原路劝返,在惠州一家物流公司工作的杨晓峰,用私家车把惠州的司机们拉到东莞与惠州交界处,去替换掉那些进入不了惠州的司机,把货车开回来。

 

货车司机们已经接受了这样窘迫的日常,就像两年前接受核酸与行程码突然变得和驾驶证同样重要。现在,大家的期待越发低了,只要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日子就还能维持下去。

 

▲ 北京新发地市场,货车司机们正在卸货。图 /视觉中国

 

 
 
“总不能不赚钱”
 
 

张炩明显感觉到,车和司机越来越少了。她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一张海报,蓝色的背景只有两个黄色大字:“求车。”

 

她是武汉人,也因为这个身份,眼下她负责调度车辆运送公益物资去上海。四米二的货车平日里的单程价格是2000元到3000元,最近一个月越来越贵,先是涨到了3500元,这几天又变成了4000元。纯商业的运输费用更贵,她问了同行,得6000元往上才能找到司机。这里面包含了司机被隔离期间的补偿。

 

在这行干了20多年,范泽名觉得货运行业近几年越来越不好赚钱了,疫情的出现更是雪上加霜。一边是不断上涨的油价——从原先的5块一升涨到8块多一升,一边是不断缩减的运费,原先一趟可以挣7000多元,现在最多只有5000元。

 

“运费便宜,就图多跑一趟多挣点钱。”陈明军说,往常从成都到广州单线挣的钱,现在一个来回也挣不了。疫情的这几年,他的消费也彻彻底底降级了,再也没有在目的地住过旅馆,服务区的饭也不舍得吃了,转而在车上备好了电饭煲和米饭,拆一包冷吃牛肉零食,焖在锅里就是一顿。

 

司机们嘴上说着除非有特别诱人的价格,都不会往中高风险地区跑了,但全国目前有225个中高风险地区,很难完全避开。他们转头又说,只需要加上几百、一千块钱就愿意去。刘改平算了算,只要一天能赚500块钱,他就愿意上路,而不是回到陕西老家打零工。

 

刘改平的微信名叫“拼命三郎”,为了多赚点钱,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了。他很想念家人,但是得知回去要隔离14天后,他犹豫了:“隔离住酒店,14天至少要4000块钱,回去再耽搁半个月,等于你不仅没赚钱还倒贴了。”他咬咬牙,“再跑几趟吧”。

  

张炩最先派去上海的那一批司机返回时是在武汉的高速口被拦下的,绿码和核酸已经不能发挥作用了,高速口专门开辟了一片停车场,货车停下来,司机被带走强制隔离14天。最近的两天,她只找到三四个司机。

 

许多张炩原先有联系的司机在这两年离开了这个行业,有些回老家开了修理厂,有些去工厂上班了。也有许多人走不掉,卡车司机多数背着沉重的债务压力,房贷和卡车车贷是主要的两座大山,他们往往要把每月收入的一半用来偿还债务。刘博去年和妻子离婚了,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孩子全靠他一个人抚养,每个月需要还13000元的车贷,3000元的房贷。关于未来的出路,他说他没有什么技能,只会开车,再怎么难也只能干这一行。

 

每次看到哪里需要司机向中高风险地区运物资的消息,刘博都会积极响应。4月12日,刘博终于可以下高速了,他接了一笔为国企送环保设备的单子,向天津驶去,他心里很清楚,这次去了之后,被困在高速的经历又会噩梦般地循环,但是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你去哪里都一样,总不能不赚钱了”。

 

▲ 工作人员为货车消杀。图 /中新社
 

留下来的司机们要靠着更多耐心才能顺利走完送货的路。刘改平原来跑完一单只需要两三天,但现在,就算是一帆风顺——没有突然变色的健康码和不被承认的核酸检测——报备审批和等核酸结果也将运送时间拉长了一倍,一个月能跑完五六单已是万幸,正常跑完一单需要一星期。

 

刘改平渐渐不怎么愿意跑河南了,最近两个月跑了7次河南,河南喜欢贴封条,去一次贴一次,高速出口立着大牌子,凡是从广东、上海、江苏、吉林来的车辆,一律贴上封条。不只是高速出口贴封条,普通的工厂也会给你封上一条。“瞅着封条怎么看都不顺眼”,但只要在河南境内,无论如何都要保证封条不能断,否则就要被隔离。

 

每次出来,他都要找一个地方把封条仔仔细细撕下来洗干净,上面的胶水沾到车上,耗费半个多小时,他也执意要洗干净。被贴了封条的车连同车主都变成了“过街老鼠”,没人敢靠近,刘改平能感受到他人异样的眼光,“我挂着宁夏的牌照,还贴着封条,人家一看,都比较害怕的”。

 

贴封条之前,工作人员会让司机们把车窗摇到合适的高度,封条将会从车门一直连结着车窗,在到达下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终点之前,再也不能动这扇门窗。怕刮风下雨,更怕封条在急速奔驰的高速公路上被吹断,大多数司机选择了把车窗摇上去,只留下一点点缝隙,用来交换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

 

摇下车窗和其他司机扯着嗓门聊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退回到了座位上,如今属于刘改平的,只有这个不到四平方米的驾驶室了,这是他仅剩的、能自己掌控的空间。

 

(文中杨晓峰为化名)

 

▲ 在车上休息的卡车司机。图 / 尹夕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