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29)

来源: 2022-05-16 21:28:0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为了救按摩女,他葬送了职业生涯

阳光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5-16 08:21
等他醒了,人们才知道,从发现尸体到现在,他已经56个小时没合眼,为了节省时间,只吃了两顿饭,饿了就一瓶瓶地喝饮料。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41个故事—
 
 
2019年初,我和同事抓获了某起盗窃案的嫌疑人,老林。他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可就是不说负责销赃的下线在哪、叫什么名字?

因为一旦说了,以后所有的下线都不会替他销赃,这样他偷了也是白偷,换不成钱。

老林那年45岁,大半辈子都在偷,除了偷他什么都不会,这次虽然栽了,但从监狱出来后,还得指着这门“手艺”吃饭,所以他宁愿不要立功减刑,也不想断了自己以后的活路。

讯问室里的气氛愈发紧张,正在这时,所长进来了,瞪着老林的眼睛说:“既然他们搞不定你,那我叫王连成过来吧。”

老林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由红转黑,见所长走出了屋子,他赶忙扯着嗓门喊,“我说,我全说,你别乱来。”

当晚,我拿着老林的材料去找所长签字,所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看他桌子上有一盒“黄鹤楼”,正想掏一支,谁知,手指刚触到烟盒,就被他不善的眼神瞪了回来。

“两个公务员还比不上一个‘帮忙的’,你有啥X脸抽?”

我悻悻地缩着脖子。所谓“帮忙的”是指那些没有编制,却和正式民警一样工作的警员,他们大多是警校毕业,那时还没有公安联考,毕业即失业,找不上工作便来到派出所、刑警队等办案部门打工,没有工资,没有证件,不过干好了有机会转成辅警或者事业编。

王连成正是其中之一,要是拿我跟其他“帮忙的”比,我肯定早急了,可要是跟王连成比,我心里没有一丝不服气。

 
 
20107月,我通过省考,来到派出所工作,大约半个月后,辖区里一名中年女人被发现吊死在家里,她面目青紫,两眼外突,舌头被牙齿紧紧咬在外面。

法医和技术队的人勘察完现场都认定为自杀,原因有两方面,其一死者家的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现场除死者外,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脚印,第二,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符合自缢特征,同时从她的心血里验出了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成分。

正当本案要以自杀转交出去时,王连成提出质疑——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抑郁症患者自杀还需要动机?”

王连成摇了摇头,“那是指重度抑郁症患者,死者明显没达到那个程度,因为警综平台上查不到任何有关她自杀的警情,而且她身上也没有自伤、自残的痕迹。”

“那就是家庭不和。”另一名同事说,“死者的身份信息上写着已婚,家里也有男人的洗漱用品,但只有少量的使用痕迹,说明她男人经常不回来,肯定是外面有人了,况且两人没有孩子,没有牵挂,死者得知丈夫出轨,一时想不开,加上抑郁症作用,选择了自杀。”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王连成却笑出了声。适才,他给死者通讯录里的人一一打去电话,得知,死者的丈夫三年前就提出了离婚,但死者死活不同意。

随后她丈夫便从家搬走了,两个人再没联系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死者的手机里没有她丈夫的号码。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在三年前自杀?还有她丈夫已经搬走了,家里的男士用品又是从哪来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回答不上来,那名负责联络死者家属的同事更是把头越埋越低,就差钻桌子底下了。

按道理,他给死者家属打电话时应该问清楚这些情况,可他只给死者外地的姐姐一个人打了电话,除了告知死者的死讯和警方断定为自杀的依据外,其他的一概没说、没问。

后来,随着我工作经验愈发丰富,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无论是跟嫌疑人家属,还是受害人家属沟通,能少说,绝不多说,你说得越多,他问得越多,问题也就越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办法,所长只得给负责此案的法医打电话,再次确认是否为自杀?

法医吼道:“肯定是,我他x看了三十年尸体,自杀、他杀还分不清?”

最终,所里分成两派,大多数人坚信老法医的判断,其余人则谁都不支持,说两边都有理,自己也想不明白。

移交的事不得不搁置了,王连成从此三天两头往案发现场跑,一遍又一遍地勘察,连马桶后面的凹槽都翻开看了。

当地人传言——自杀的人由于寿数未尽投不了胎,魂魄会一直留在死去的地方。

很多人都劝他,尽量别去那种地方,有些事该信还得信。

可王连成不在乎,鬼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那张购物小票,上面的字都快看不清了,但下面的银行卡号依稀能辨别出前六位,是建设银行的卡,但死者的家里并没有建设银行卡。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王连成去建设银行查询死者名下是否有卡,这一查吓得所有人冒出了冷汗。

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为8月5日晚11点至凌晨1点,可8月6日下午2点,有个男孩从死者的账户里取走了10万。

由于男孩使用的不是本人的卡,加上金额巨大,银行留存了他的身份证,把男孩抓住后,往讯问室的椅子上一按,没抵抗多久,他就招了——人是他杀的。 

据嫌疑人交代,他和死者是交往了两年半的“炮友”,彼此很熟悉,原本半年前他就因为不想结婚,向死者提出了分手,但死者总来纠缠,还扬言要将两人的丑事曝光。

他想着死者无儿无女,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嫁到外地的姐姐,还不常联系,即便把她杀了也没人在乎。

于是,嫌疑人先从网上买了警校课本,看了很多刑侦类影视剧,定下来杀人手法和过程之后,再按照书上所写对着树木练习自缢特征。

案发那晚,死者照例吃下有助于睡眠的抑郁症药物,嫌疑人等了两个小时,估摸药物已经进入死者的心血,怎么叫都叫不醒时,这才动手,用一根绳子勒住死者的脖子,确认没气儿后挂到客厅的吊扇上。

清理现场的过程中,他见财起意,拿走了死者的建设银行卡,可没想到取钱还需要身份证,不交又怕引起工作人员的怀疑……

当时,所长也在讯问室里,听完这番话脸都白了,正要去找王连成,被教导员叫住了。指导员刚刚从食堂回来,看见王连成跟饿死鬼似的,把厨子刚焯好的肉一把抢过蘸着酱全吃了,完事后往休息室的床上一躺,隔着两扇门都能听到呼噜声。

王连成从前一天中午整整睡到第二天早晨,等他醒了,人们才知道,从发现尸体到现在,他已经56个小时没合眼,为了节省时间,只吃了两顿饭,饿了就一瓶瓶地喝饮料。

而且他把死者通讯录里的朋友挨个走访了一遍,顶着炎炎烈日,好几次差点虚脱,那种浑身冒汗,心跳加速,想呕却呕不出来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

可惜的是,两个月后该案移交审查起诉,由于王连成属于编外人员,卷宗上没法写他的名字,承办该案后续工作的那名民警荣获了三等功。

我开玩笑问王连成,“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早知如此,当初干嘛那么拼?”

谁知,他板起脸来说:“当警察又不是为了立功,责任,责任你懂么,既然选择了吃这碗饭,就得对得起给你饭的人。”

“反正我干不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也做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其实2015年的时候,王连成有过一次转成辅警的机会。当时政工办和人事科开会讨论了好几次他和另外几个派出所“帮忙人员”的编制问题,只等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外出学习回来后签了字就能拍板。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另外几人都转成了辅警,唯独王连成没有,他一开始很生气,后来才想明白,可能是与那件事有关——

2015年9月,一个富二代盘下了我们辖区里的一座洗浴中心,需要办理特种行业许可证才能营业。

可由于这个证审批起来相当复杂,加上排队的人又多,规定时限内不可能完成,至少半年才能办下来。

临近秋冬季节,正是洗澡的高峰期,错过这个机会损失可就大了,于是,那名富二代的父亲跟分局领导商量,能不能走“绿色通道”, 加个塞,答应事后给我们局免费修一座篮球场。

材料很快递交到王连成手里,那时他还负责特种行业的日常巡检与管理,按照规定,他验收合格后再将材料递交到分局,他既是程序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王连成核对完各项手续,要去实地看一看,没成想,这一看发现了问题——安全通道的出口设在了二楼的露台上,需要再爬一把铁梯才能到达地面。

这要是发生紧急情况,极有可能引发踩踏事件,甚至把人直接从二楼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王连成便以此为由不予通过验收,必须重新修一条符合标准的安全通道。

那名富二代急坏了,当初之所以盘下这家洗浴中心,就是图个方便,简单装修一下即可营业,如今,你让我重新修一条楼道,先不说楼层构造、资金挑费等问题,光是时间得耗费多久?

当晚,那名富二代便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去王连成家里拜访,结果东西和人都被扔了出去。

没办法,他又请父亲出面跟分局领导协商,能不能先把证办了?营业后一定补修安全通道。

意思传达下来,所长和教导员一块给王连成做工作,说了整整一下午,到头来王连成只有一句话,“我知道咱们局很需要这个篮球场,几年前就想盖,地都推平了,可一直拨不出经费,但不能因为一个篮球场就坏了规定吧。”

“这跟先领证后上炕是一个道理,反过来也可以但不合规定。”

当时,我坐在王连成身旁,他的眼神坚定又决绝,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说得领导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知道是难为情还是尴尬。

篮球场泡汤了,我记得那个洗浴中心直到第二年6月才开门,大夏天冷冷清清的,没到半年又转让了出去。

有同事说,别看王连成这事办得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其实他是怕担责,现在都是终身责任制,一旦出了问题,第一个先找他,“况且,修篮球场是给咱们局里修,又不是给他家修,那个富二代也傻,哪有往家里送东西的,街坊四邻都看着呢……”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王连成又因为打麻将把教导员的亲小姨子给抓了。

经调查,涉案赌资才三百多块,平摊到四个牌友头上,每个人连一百块都不到。

做完嫌疑人笔录,王连成就准备将卷宗上传至警综平台,移交法制部门审批,同事们赶忙把他拦了下来。

“屁大的事,吓唬吓唬就完了,你至于不?”

可王连成不容质疑地说,依照有关法规,只要是打麻将,哪怕只玩了一分钱也算赌博。

正当双方争论不休时,一个快要退休的老民警搭上了王连成的肩膀,问道:“小王,依你的工作能力,这么多年都没有转正,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太轴了,一根筋,不论大事、小事,死咬着规定不放。”

“她要是涉嫌开设赌场或者聚众赌博,是谁的小姨子都没用,我肯定支持你。”

“可她不就是打了个麻将么,顶多罚五百块钱,却要终身留下案底,说不定还会影响下一代政审,这让教导员咋跟他媳妇交代,两家原本相处得不错,以后肯定会有隔阂。”

“往远了说,万一教导员他小姨子的孩子以后要当兵,或者考公务员,笔试、面试都过了,却因为这事给耽误了,你说她该恨谁?教导员又会恨谁?”

“我不是教你开后门,而是想让你学会变通,之前局里给过你机会,不就是毁在这个臭脾气上了么?”

王连成没有回答,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眼皮慢慢垂了下去,不大会儿,他猛地吐出一口烟,神情又变得冷漠、果断,向众人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再劝我了,这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后来王连成跟我说,道理他不是不懂,可就是说服不了自己那样做,跟吃了一大块馒头噎住了似的,有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堵得慌。

还有之前洗浴中心的那件事,自己根本不是怕担责,甚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他说:“那是安全通道,危急时刻人逃生的道,也是消防员上去救人的道,要真出了事,不用纪委和督察找我,我的良心一辈子都过不去。”

 
 
2017年夏天,派出所受理了一起奇怪的警情,一个保安报警称,这里发生了强奸案。

我和王连成立马赶了过去,原来,那个保安刚才看见一个女孩身上有伤,衣衫褴褛、神情恍惚地进了小区,便好心报了警,怕我们不当回事,于是夸大了警情,可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孩住在几单元几零几户,没办法,我只得让他明天看见了那个女孩再打电话通知我们。

转天中午,保安打来电话,我和王连成迅速出发,到了当事人的家,一进门,我就感觉气氛不对,有种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听当事人的父亲说,他女儿叫陈兰,是某师范学院的大二学生,由于正值暑假,女儿在家待不住,便去了一家餐馆打工。

我们提出想见见陈兰,却被陈兰父亲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他目光闪躲,语气吞吞吐吐,一看就有问题。这时,王连成说想上个厕所,趁陈兰父亲不备,转身进了最里面那间关着门的卧室。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正躺在母亲的怀里,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身体每隔一会儿便会不受控制地抖一下。

王连成刚要开口,陈兰的父亲便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往外拖,我说:“你冷静一下,这样能解决问题吗?不相信警察,你还能相信谁?我们一定替你保密。”

可陈兰的父亲不听,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把王连成半袖上的纽扣都拽掉了两个,一下子给王连成激火了,当即便以阻碍人民警察执行公务为由将他带回了派出所。

询问室里,陈兰的父亲一言不发,我们告诉他,强奸是刑事犯罪,无论你报不报警,只要我们发现了就必须管。

他还是不吭声,索性跟我们对骂几句,也算有个回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连成再也忍不住,说了几句过火的话。

陈兰的父亲顿时瞪大了眼,泪水在里面打转,声嘶力竭地吼道:“媳妇逼我,赵刚逼我,你们他x也逼我,我他x不活了行不行。”

说罢,他便要一头往墙上撞去,万幸我们反应快,这才没出事,不过他刚才提到一个人名——赵刚,我们辖区正好有个流氓头子也叫赵刚。

此人打年轻时就是个混社会的痞子,96年严打的时候进去过一次,出狱后纠集了一批社会闲散人员,四处作恶。

由于长期酗酒、吸毒,赵刚不仅染上一身传染病,还患有多项高危疾病,随时有生命危险,拘留所、戒毒所都送不进去,这次的案子要是他干的,可就棘手了。

既然硬的行不通,王连成便买来一瓶白酒,几样小菜,违反纪律陪陈兰的父亲喝上一杯。

酒过三巡,他终于再也憋不住心里的委屈,告诉我们,就是那个流氓头子赵刚侵犯了陈兰,他是陈兰打工的那家餐厅的老板。

出事后,陈父正要报警,谁知,赵刚打来了电话,说警察也奈何不了自己,别白费功夫了,如果你不想惹麻烦就老老实实的,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王连成问,“那你和你媳妇、陈兰分别想怎么解决?”

“我坚持报警,大不了跟赵刚拼了,可她俩都不同意,我媳妇说,事情已经发生,即便抓了赵刚又有什么用?到头来坏的是闺女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嫁人?陈兰则是怕弟弟出事,要是弟弟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王连成跟受害人家属承诺,按理说,干我们这行最忌讳许诺,因为没有一起案子可以做到十拿九稳,尤其这次的案子又那么棘手,可王连成用身上的警服打包票一定会将赵刚绳之以法。

当天晚上,赵刚就被带到所里,仗着有病,态度极其嚣张,两眼一闭假装听不见。你要是问得紧了,他一会说心脏难受,一会说喘不上气,好像快要死了。除了王连成,其余人都有点害怕。

一般来说,强奸案主要从三个方面下手,第一、受害人的生物检材,也就是她体内的嫌疑人体液、指甲缝里的DNA,可陈兰极不配合,始终做不通思想工作。

第二、嫌疑人的生物检材,主要是从他的下体提取受害人的DNA,赵刚梅毒Ⅲ期,底下全烂了,就连王连成看了一眼都恶心地下不去手。

最后是目击证人、现场监控,通过研判嫌疑人的行程轨迹,能确定案发地在我们的辖区,但无法锁定具体的位置,监控自然调不出来。

24小时的留置盘问期限很快就到了,有同事提议要不再申请12个小时的传唤时间?可王连成说没必要了,之后,他便向所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直到五天后,赵刚竟然主动自首,经讯问,原来,王连成这段时间一直在跟踪他儿子,距离卡得不远不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开始赵刚没当回事,对儿子说,王连成是警察,绝对不会乱来,你放心吧。

可随着儿子愈发害怕,赵刚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这一看可把他吓坏了,王连成的眼睛跟刀子似的。

他说,那个眼神自己只在监狱里见过,以至于他特意让我们在笔录里加了一句话——怀疑王连成之前犯过大案,要求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赵刚说,自那之后他就睡不着觉了,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王连成的眼神,有时候被噩梦惊醒,后背全是汗。

“我是家里单传,又在监狱待了十几年,本以为要绝后了,没成想快四十岁有了儿子,我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赵刚说,“反正外面有他妈照顾,我放心,总之你们告诉王连成,他可以搞我,但不能搞我儿子,否则老子弄死他。”

 
 
其实,赵刚算是运气比较好的了。

我曾亲眼见过王连成把一个几进几出戒毒所的吸毒人员反绑在冬天的暖气片上,“教育”得死去活来,最后逼问出毒品的源头。

也见过,一个给女学生下套,组织卖淫的混蛋被王连成抓住后,扒掉裤子差点给阉了的画面。

所长经常对王连成说,现在和之前不同了,嫌疑人也有人权,你办案子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以教育为主,惩罚为辅,最好是通过讲法律、谈政策的方式来改变这些不法之徒,让他们打心底里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心情好的时候,王连成还应付几句,但更多的时候,他都会直接骂回去:

“放他x的屁,那帮狗东西连他x学都没上过,知道法律这两字咋写不?你让我跟他们讲法律,讲政策,谁他x跟我师父,跟我兄弟讲生命,讲珍惜?”

听老一辈的民警说,王连成的师父姓徐,是个人人挑大拇哥的好警察。

说起来,王连成小时候也是个痞子,他的命很苦,自幼丧母,父亲酗酒如命,一喝完酒就打孩子,导致王连成的性格极其叛逆,成天跟一帮小混混在一起。

老徐第一次见王连成,是在他上高二那年,当时,王连成抄起一块板砖正要往别人的头上砸去,被老徐拦了下来,他第一眼看就觉得面前这个孩子骨子里并不坏,之后多次邀请王连成到家里吃饭,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次,老徐问王连成,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王连成说,我想有个家,有爸爸妈妈。

没想到他只是随口一说,老徐却当真了,两个月后,也就是王连成生日那天,老徐让爱人做了一桌子好菜,把王连成叫到家里,对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和你婶就是你干爹、干妈,小徐就是你弟弟。

这句话深深戳中了王连成的心,饭桌上他答应回学校上学,以后再不跟那帮混混联系,可他的底子太差了,努力学了一年,最后才考二百多分,只能上我省的专科警校,毕业后,老徐又把他弄到所里帮忙。

王连成的本事大多是跟老徐学的,师徒关系十分融洽,然而,在2010年的一起系列抢劫案中,老徐牺牲了,可恨的是,捅他的那个嫌疑人是老徐多次帮助的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为了挽救他,老徐不遗余力,可他下手一点不留情,一刀直接扎进了老徐的胸膛。

三年后,小徐从警校毕业,由于是公安英烈子女,直接安排了工作,在禁毒大队做缉毒警。

可能是受父亲的感染,他的做事风格和老徐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跟那些吸毒人员谈心、讲道理,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将那些人拉上正轨。

其中有一个叫老魏的,吸了十多年毒,最后一次被送去强制戒毒时,家里年迈的母亲无人照顾,他“扑通”给小徐跪下了,此后,小徐每个月都会拿出一部分工资给他家里送去米和面。

然而,两年后老魏出狱,在宾馆吸毒时再一次被小徐抓住,为了逃避强制戒毒,他将一条腿迈出窗外,没坐稳,从楼上摔了下去,小徐扑上去救他,被一块带了下去,当场毙命。

自此,王连成就恨上了这帮不法之徒,秉承“流氓还得流氓治”的思想,他说那帮人活着是浪费国家粮食,死了还占用土地资源,就应该把骨灰都扬了,可又污染了空气。

久而久之,那个混子的圈里产生了一句话“宁见阎王,不见老王”,再难缠的嫌疑人到了王连成的手里也扛不住两个回合,甚至审讯的时候提一提王连成的名头,比立功、减刑都要管用。

直到那个叫周雪的女孩出现,我才知道王连成并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办案机器。

 
 
2018 年,在一次夜查行动中,我和王连成抓获了按摩女周雪。

派出所里,她没有抵赖,非常配合,讯问按部就班,周雪说,她幼年丧父,母亲带着她改嫁,继父是个生意人,交友不慎染上了毒瘾,经常殴打她和她母亲。

母亲的身体不好,仰仗继父养活,她卖淫的动机便是想多挣点钱,早日把母亲接到身边。

一开始我们不相信,因为之前抓获的失足女都有类似的说辞,等到笔录采完了,我们开始检查失足女们的手机。

只见周雪从一堆崭新的华为、苹果里翻出了自己的三星note2,那是2012年出的一款手机,早被淘汰了,光是开机就需要三分钟,捧在手里划拉了几下立马烫得不行。

她们这行来钱快,又都是糟蹋自己换来的钱,一般都会买一些奢侈品来犒劳自己,周雪却没有,说明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可能是因为经历相似的缘故,我发现王连成看周雪的表情有些复杂,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愤怒。

之后,周雪等人被处以十五日行政拘留,按照惯例,这些人都应该从管区里赶走。

但王连成找到所长问,其他人可以,能不能把那个叫周雪的留下?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能看着点,否则十有八九会重操旧业。

所长同意了,谁也没想到王连成会对周雪的事那么上心,等周雪出来后,不仅借给她钱,还托关系给她盘下了一家不大的门脸房开足疗店。

好在生意不错,王连成经常不定时抽查,没再发现她做违法的勾当,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然而,后来市局开展为期百天的禁毒会战,我们天天抓吸毒人员,还得预防他们吞钉、咬舌自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王连成便顾不上去抽查周雪。

就这一疏忽,治安支队把周雪的店给端了,并以涉嫌组织卖淫为由将周雪刑拘。起初王连成不知道,直到纪委的同志找上门,原来,周雪说每个月都给王连成行贿,并提供了一份转账记录。

王连成接过一看,彻底懵了,这不都是她还我的钱吗?

纪委让他拿出借钱的证据,王连成没有,当时只有他和周雪两个人在场,给的还是现金,没立字据。

无奈,纪委只得先将王连成带回去调查,虽然他没有编制,但从工作性质上来看,可以被视为公职人员。

所里顿时炸了锅,各种猜测、风凉话层出不穷,但更多的人是替王连成担忧,所长、教导员一刻不停地打电话,加上一些老民警的经验、分析,我们大致明白了周雪这样做的目的——

她一开始可能也想做正经生意,但快钱挣多了,会让人觉得几千几万来得很容易,如今每个月吃苦受累、拼死拼活才挣几千块,那种心理落差使她不由得动起了歪脑筋。

可又怕被警察抓,她便请教“高人”指点,把还钱说成行贿,这样即便被抓了,只要公安局不处理那个受贿的民警,就没法处理她。

周雪一听觉得在理,索性招一批失足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否则等还完了钱,还怎么拿王连成当挡箭牌?

大约一周后,纪委查明了真相,和我们预想的差不多,王连成被放回来,脸黑黝黝的,下巴上全是胡子的青茬,额头跟鼻子上也长了很多冒着脓头的痘痘。

所长半张着嘴,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半天没吭声,又把嘴巴闭上,教导员让王连成先回去休息,等调整好再回来上班,这时,我看见所长白了教导员一眼,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两天后王连成穿戴整齐来到所里,不知怎的,他看上去比之前56个小时不睡觉还萎靡,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在值班室的长椅上没坐一会儿就被所长叫了上去,很快楼上便传出争吵声,我们赶忙放下手头的工作往楼上冲。

王连成瞪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刺耳的吼声快要震破我的耳膜,我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哪怕是得知自己的编制泡汤了,也没如此失态过。

许久,我们从只言片语中得知,是所里要将王连成辞退,我们纷纷为王连成说好话,可所长也很无奈,这是分局的领导们开会讨论后一致决定的,不光王连成,其他派出所的帮忙人员也是如此。

说句难听的,聘请帮忙人员本身就不对,只不过前些年治安较差,警力严重不足,这才出此下策,如今随着警务制度愈发严格,有些工作甚至辅警都不能做,必须公务员干,更别提“帮忙的”了。

我们知道王连成是个好警察,可老百姓不会这么想,有些人就是故意刁难民警,还要求出示警察证,否则不予配合,这要是让他们知道王连成没有编制,不是警察,还不得翻上天去?

不知过去多久,王连成慢慢平复了心情,也知道决定已经下来,自己再怎么闹也没有用,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干完今天再离职。

所长叹了口气,那天王连成把沉积的案子该呈交的呈交,该撤销的撤销,一直忙到后半夜,之后又把当天的警情在科所队平台上一一反馈,每一条都事无巨细。

我看不下去了,劝他别跟自己过不去,警察这活不比其他政府机关,干得多,挣得少,有危险不说,还天天熬夜,离开反而是一种解脱,要不总觉得这是个旱涝保丰收的工作,到老一身病。

王连成抽着烟苦笑道:“不是我唱高调,你把它当成一份工作,我把他当成一项使命,从认老徐当干爹的那天起,我就发誓要当一名警察,尤其是干爹和小徐牺牲后,那份信念就更坚定了。”

这话我信,前些年经济大好时,常有朋友拉王连成创业,说他能力强、人脉广,不做买卖可惜了。

而且王连成的老丈人是我们辖区里的一家安保公司的老总,不缺钱,就图他这个人,认定他一辈子都会对自己的女儿好。

只要王连成想创业,分分钟都能拿出钱,可他没有,十年如一日奋斗在一线,虽然不是警察,可比我见过的所有警察,干得都要好。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一抹光亮,王连成长“啊”一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电脑屏幕上写着再无未处理警情。

他点燃一根烟,慢慢吸着,烟往上飘,他往下沉,直到烟头烫到了手指,这才醒来,临走前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以后有事就说话,别客气,只要你们还信得过我。”
 
 
作者:阳光,警察
编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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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三角,我遇到4个吸毒的小孩

黑叶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5-14
我走过去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着我说:“给钱”。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3个故事—

 

 

前 言

 
黑叶是一名在金三角支教的老师。
 

他的日常工作不止讲课,还要随身带着匕首,有时甚至是枪支,防止疯魔的毒贩靠近学校;平常拿着麻袋去镇上给学生们乞讨粮油米面,出门吃饭前还要检查有没有罂粟籽。

 

黑叶在金三角遇到许多朝生暮死的人,凶残的毒贩、不要命的赌徒、被拐卖来的少女,渐渐让他成为一个对危险气味异常熟悉的人。

 

认识黑叶,纯属偶然,他在全民故事计划上刊发过好几个故事,我们想让他将金三角的故事写下来,一是记录,二是警惕更多的人。

 

这是《哭泣金三角》系列的第5篇。

 

 
我所在的医疗队离开金三角后,我留在了儿童庇护营。这里很简陋,木屋和竹排屋加一块半亩地大的水泥操场。看到这块水泥操场,我还是挺惊讶,水泥从很远的地方运进山里,费用高而且很麻烦,当初的决策者与众不同,我暗自佩服。
 
我成了这所儿童庇护营的负责人,每天都要费尽脑筋想着,要怎样解决几十个儿童的吃穿住及上学,还得到处去找药品以应付孩子生病所需。
 
山里没有医生,大人或孩子得了病,巫师就扮演着救治病人肉体及安慰灵魂的角色。至于治病的药,除了鸦片和一些奇怪的草,还有巫师念念叨叨叨的咒语及点燃的火把。然而,几乎每个月,附近山上的几个寨子还是有人因病死亡。
 
其中妇女及儿童占多数。我还发现,山里年迈者很少,村长说很多人没到五六十岁就死了。
 
两个月后,我对附近山上的几个寨子也算熟悉。缅甸山区中的寨子都不大,十几户人家就是一个寨子;寨子大多在山顶或半山腰,被竹林与树木掩盖。一条羊肠小道就是连接山外的交通。
 
每天清晨,我站在位于半山腰的儿童庇护营向远处看,目光所及皆为浩瀚神秘的云海;云海上端偶有山峰露出,云海中有狗鸣叫,令人不仅感到与世隔绝,还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孤独感。
 
我也经常去儿童庇护营东边山脚下的傣族山寨。山脚下有一条在雨季中十余米宽的河,沿河排开一溜木头与竹子混搭的吊脚楼。
 
每当我走进傣族寨子走到一个有香蕉林的山坡,一两个或三四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总是蹲在一个歪斜的旧竹屋前也看着我。
 
几个孩子中,最大的男孩儿,可能有十二三岁,每次见到他,他的嘴里都叼着根喇叭筒状烟卷,烟又粗又长。在阳光下眯着眼,神情像个老人。
 
有一天,我又从这走过,那个大男孩蹲在一根杯口粗的竹子上,他的旁边蹲着另外三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女孩儿看上去有六七岁。他们竟每人手里拿着根烟,边看着我,边不时塞嘴里吸两口。
 
我挨个儿看着四个孩子,特别是那个最小的女孩,她虽然面黄肌瘦,但两只大眼睛却水灵灵的,在一弯长长的眼睫毛的映衬下极为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过去纯属没话找话,这么大的孩子肯定听不懂、也不会说中国话。
 
“刘水,”女孩瞪着我。
 
我照例又吃一惊,女孩说的是云南话。
 
四个孩子的眼神与其他普通孩子不一样,有种动物的野气。我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着我说:“给钱”。
 

 
过了几天,村长背了筐菜送到学校,我跟村长说起在傣族寨子看到的四个孩子。村长告诉我,那四个孩子是他们的父母从中国带过来的。
 
我问孩子的父母呢,村长说死了。我又问什么原因死的。村长指了山上,说他们在山上种谷子好多天没回家,寨子里的人上山去找,也没找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肯定是死了。
 
“他们没有亲戚吗?”村长说,他们是从中国跑到这边来的,没有亲戚。四个孩子的父母死后,寨子里的人给点米。没有办法,山里也很穷。过去这里种罂粟,现在没有了,大家都没有办法。
 
村长用手指指了个方向,说穿过傣族寨子边上的竹林,后边住着一个人,是很早以前从中国来的,他种地打猎,会给几个孩子送吃的。
 
我问村长,为什么没把他们收到儿童庇护营来。
 
村长说收了又跑了,再收了又跑。
 
“没办法。”他重复着这一句话。
 
到了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我向其他管理员交待注意事项,去寨子里唯一的小铺买了些零食。
 
之后,我便背着包去了傣族寨子。
 
走到那个歪斜的竹排屋前,没见到四个孩子,我按照村长说的方向沿河边向竹林走。穿过竹林,看到山坡上的香蕉林有两间同样歪斜的竹排屋子,刘水正坐在屋外的小凳上看着我。
 
她的手里还抓着支喇叭筒烟。
 
我走过去说:“刘水,我来看你们了。”
 
我问她,哥哥们在哪儿。刘水天真地举着烟向后边一指,说和爷爷去收笼子了。我想刘水说的“爷爷”,就是村长指的那个中国人。
 
我抓过一只木凳坐在刘水身边,从包里拿出一把零食给她。她想吃又没吃,连同其他零食一块抱在怀里。我猜她是想等几个哥哥回来再吃。
 
我问刘水为什么不去上学。她说上学就要住在学校里,那样不能回家等爸爸妈妈了。听她这么说,再看她瘦弱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
 
这几个孩子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在我和刘水东拉西扯说话时,我注意到她的头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眼晴像是困得越来越睁不开,身体也摇晃着向我倒来。
 
我赶快伸手扶住她,问刘水是困了还是病了。她嘴里喃喃地说:头晕。我抓住刘水细细的手腕摸脉跳,脉动弱而快,我认为她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赶忙从包里拿出饼干让刘水吃了。
 
刘水靠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小羊那么柔软,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枯草样的乱发中还有白胖的虱子在爬。
 
我的手触到她突出的脊椎,感到一股异常。顺着刘水的脊椎向下摸,我发现她的脊椎侧弯。
 
原来这个小女孩的身体还有残疾。
 

 
刘水躺在竹床上侧脸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
 
那个老人回来了,七十多岁、留一束灰白长发,刘水的三个哥哥在屋外宰杀捕获回来的野兔。
 
老人的腰间挎一柄刀,肩上背着一架竹制弓箭,手里还提着一把土枪。他看到我后神情如常,目光像刀锋一样在阳光下闪了闪。
 
我抱着刘水站起身,对老人恭敬地说:“我是山后那边学校的老师,特意来看看几个孩子。”
 
他点头走进屋。我抱着刘水跟着老人进去,把刘水放在竹床上,“小姑娘身体太弱,头发晕。”
 
“请坐。”他的语气冷漠。
 
同样坐在小凳上的老人从兜里掏出木烟斗,装上烟末点燃,刘水看着从竹床上下来,伸手抢过烟斗,放嘴里叭哒叭哒吸了几口。我看看刘水又看看老人,他说:“抽几口烟就把一些事忘了。
 
我有点惊讶,以我的经验,老人话中有话。
 
果然,烟雾中有麻古(冰毒)的香味。
 
老人在小凳的腿上敲空烟斗,又装上烟末点燃。他说:“年龄大的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可小孩子不知道,要忍受一辈子。太长了,难啊。”
 
我猜到老人放纵孩子们抽烟的原因,看一眼刘水说:“他们得到学校上学,起码能解决温饱。
 
“填饱这几张嘴不容易,能收过去当然好。”
 
老人问我是从中国什么地方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山东人。
 
他问我:“为什么到缅甸来当志愿者?”
 
我其实并未告诉老人自己是志愿者,但我知道他能想到我是志愿者,因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北京赴缅、还有赴越的学生都是志愿者。
 
不是志愿者,谁能到缅甸这半原始山区来?
 
我跟他说,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以前我在中国的贫困山区扶贫支教,顺着劲儿就到缅甸来了。
 
刘水坐在竹床上看我,她手指墙壁处一个竹台让我看。有一张发黄的照片镶嵌在铝罐上。
 
照片上的女生,穿着军装。
 
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应该是老人的故人。
 
此前我走访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赴缅的北京人。那些曾经的北京学生历经生死,有的在本地留下来,已经成为富豪;有的流落于深山之中。
 
我明白过来,很谨慎地说:“您到缅甸也有几十年了吧,经历了生死困苦,我给您敬礼!”随即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躹了一躬。
 
老人拦住我:“不必,我所经历的与你无关。”
 
他面容冷竣,朝我摆摆手抬脚走出屋外。
 

 
没过几天,刘水和她的两个哥哥就被我收入了儿童庇护营。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刘海,他还是坚决不离开香蕉林前那个歪斜的竹屋。
 
老人对我说就让他留下吧,平日几个孩子也是轮流在这儿值班,等他们的父母有一天回来。
 
我们几个管理员给几十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做饭、上课,还要想办法让他们高兴地玩乐。
 
刘水的两个哥哥刘江、刘河野惯了,经常溜出去,跑回他们那个歪斜的竹屋。有的管理员就会训斥哥俩,我就只好在暗中给哥俩解围。
 
这哥俩也不一般,三天两头的,不是弄回条眼镜蛇,就是弄条蜥蜴或几个刺猬回来。我问他俩用的什么办法,哥俩掏出弹弓,咧着嘴朝我笑。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蛇和蜥蜴,也都是肉,这对一年吃不到肉的孩子们来说是件好事。
 
村长见到刘水和两个哥哥又回到了儿童庇护营,脸上挺惊讶也露出不快。他说,寨子里还有更穷的孩子。我也很不高兴,儿童庇护营和学校是慈善机构开办的,收什么样的儿童进来都有标准。我听别的管理员说,村长提过几次要把他亲戚的几个孩子弄进来。这一点,我坚决不同意。
 
村长再次得到否定,突然变得很气愤,他说刘水兄妹的父母是毒贩,这种人的孩子长大了也是毒贩,“你自己看看,那么小的孩子就抽烟。”
 
村长说完,我的另一猜想得到了证实。
 
我并不忌讳这个,我只是怕,几个孩子有一天知道真相,该怎么办?他们如何接受这些。
 
到了星期天,我来到竹林后边的竹屋,见老人在屋外修他的土枪。走近了看,才看清那是支土枪是美军用的M15改装的,原来的枪管卸掉了,又接了一支更长的钢管。老人说这支枪他从十八岁用到七十多岁,像他一样老了,有时会卡住。
 
“这支枪会陪我入土长眠。”他摸着枪说。
 
在缅甸的深山中遇到的中国人,几乎都有着谜一般的身世,特别是几十年前从北京赴缅的人,他们都有共同的背景,但经历却又不同。
 
我坦诚地说,村长提到了刘水四兄妹的父母是毒贩,我想多了解一些。老人放下工具长叹一声说,“村长承诺过不提几个孩子父母的事。”
 
我问老人:“孩子们的父母真是毒贩?”
 
“你知道了,也许能保护那几个孩子。”老人说。
 
几个孩子的父母是云南人,曾经做生意挣了很多钱,后来生意垮掉,赔光了钱还负债几百万。
 
老人说,做那种生意是没有退路的。没办法,夫妻两个人就带着孩子跑到金三角这边来了。
 
“这里到处是毒品,干这种生意是无法罢手的。”
 
两年前,那俩人凑了几十斤毒品要回去。
 
走之前,夫妻俩来拜访老人,求老人一旦他俩没回来,让他帮忙照顾几个孩子一段时间;如果他俩回来了,就把老人当父母供养。“我当时想毙了那俩人。这些人早就变成鬼了。”老人骂道。
 
老人没答应。但那俩人走了后就没再回来。老人见四个孩子每天蹲在门口等他们的父母,心渐渐地软了。一天,四个孩子跪在老人门前,最小的刘水还病得不轻。“我不能看着四条生命死在我这个老人眼前,怎么着也应该是我先死吧?
 

 
 
尽管儿童庇护营是慈善机构设立的,但援助的生活物资主要是大米及基本菜金,几十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所需要,全靠我到县城去“化缘”。
 
县城里有商店、饭店,还有几家橡胶公司、矿业和农业公司,这些地方的老板对我很熟悉,见我便开玩笑说:“要饭的天使又飞来了。”他们都尽可能地给儿童庇护营一点帮助,令我很感动。
 
这次来县城,我想尽可能地多要些东西。雨季很快到来,山路泥泞,那时我就出不来了。令我高兴的是,我在香蕉种植公司要到了几袋废弃的包装纸,否则几十个孩子便后只能用树叶擦屁股。
 
在一家商店,我转弯抹角地要到了几斤糖果。
 
我想帮刘水四兄妹把“烟”戒掉。虽然我多少理解老人无视几个孩子抽烟的理由,但我认为孩子们的生命健康,比逃避现实的痛苦更重要。
 
最后我咬咬牙,把津贴中剩下的钱给老人买了个MP4,还买了块太阳能充电板:老人离世界太遥远了,他应该听听当前世界的声音。
 
之后,我又去县里的区片救援办公室耍无赖,要到了一纸箱学生用的作业本及两盒彩色粉笔,便心满意足地搭橡胶公司的货车回山里去了。
 
回到山里,我匆匆吃完饭,拿起MP4和太阳能充电板,便顺河边向老人住的竹屋走去。在香蕉林前,我见刘海正坐在一截木头上抽烟,便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给他,告诉他以后别抽烟了。
 
刘海把烟丢在地上,说要和我一块去看爷爷。
 
老人不在竹屋,刘海说,爷爷去又去看奶奶了。
 
刘海说的奶奶,肯定是骨灰罐上照片中的姑娘。
 
刘海带着我穿过竹林,一个长满白色和黄色花朵的花圃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老人正坐在一个用台头垒起的墓前沉思。
 
用石头垒的墓很精致,每块石头都被仔细打磨过,砌成一座长方形的石体,顶部呈穹形,墓碑是一块有光泽沉实的红木。这座墓至少需要二十年来修建,想到这里,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老人与墓被围在群山中沉默并宁静,淡淡的花香飘绕周围,老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肩头的骨架向上突起,像一只鹰落在这沉默。
 
我坐在花圃的外边凝视着这一幕。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儿童庇护营。
 
原因是,刘水离开了。
 
一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当我在宿舍巡查时,用手电挨个查看已熟睡的孩子们。刘水瘦弱的身体倦缩在毯子下,睡得很安静。
 
看着睡梦中的刘水,我站在她跟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心想等下次医疗队再来时,咨询一下医生,是否有可能把她送到大医院治疗。
 
早晨,管理员招呼孩子们起床。
 
我在厨房帮着给孩子们做饭。
 
管理员急匆匆跑来告诉我,刘水出事了。
 
我冲进屋子,看到刘水倦缩着身体,仍像我在夜间巡查时那样,侧躺着一动不动。我伸手轻轻拍拍她,又摇了摇她的身体,我的心慌了。
 
刘水的身体冷冰僵硬。
 
我又试了试她的呼吸,摸了脉搏,查看了瞳孔,双手支着床板,垂下头一阵茫然。
 
刘水死了。老人来接她,最后将她安葬在他的花圃中。我和老人以及刘水的三个哥哥,围坐在刘水覆盖着鲜花的坟前沉默不语,直到深夜。
 
离开时,老人喃喃说了五个字:绝望的世界。
 
十几天后,我去看望老人,他不在竹屋,但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四下环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摆放在竹台上的骨灰罐不见了。
 
我来到花圃,刘海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目光。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我指着石墓轻声问刘海:爷爷在这几天了。他说五天了。刘海示意墓尾有一块活动的石板。就这样,老人也离开了人世。

 

 

作者黑叶,支教老师
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