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92)

来源: 2022-04-22 21:10:45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2022年春天,上海一群名叫“团长”的人

在人间 在人间living 2022-04-19 04:58
 
 
 
撰文小买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周婷把蓝牙音箱拿到阳台上循环播放,音箱里,她对着几乎从未有过来往的小区居民喊:我们现在发起团购:蔬菜包+肉类,有需要的可以加我微信,微信号是我的手机号。

 

她又让男朋友到五楼的天台绕着小区各个方向边走边播放了一段时间。

 

周婷是湖北人,2020年曾被困于荆州老家,足不出户长达两个月。在疫情的第三年,她和男朋友困在上海,封控五天后家里只剩少量的米面、挂面和一把小白菜。他们租住在普陀区一个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小区,小区内大都是本地退休老人。为了发动大家团菜自救,她录了这段音。

 

好友申请不断涌入,她在一天内就拉起了一个约150户邻居的“一起团购群”。她也成了这个老小区的“团长”。

 

“团长”,在2022年春天的上海,被赋予了一个新的含义。当上海进入全区域静态管理状态,线下商超关闭,线上外卖平台难以下单,骑手们大多被封控在家,政府保障物资参差不齐的时刻,他们站了出来,为自己,也为小区邻里,发起团购,让大家不至于挨饿。

 

他们成长和生活于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非常熟悉互联网,并善于应用。他们担起一个团长的责任,有能力、热心肠、被信任、也被误解,看到人性的美好,也看到有些人的自私自利。

 

他们正在和这座城市共渡难关。 

 
 
 
“你只要去问上海市市民每天花时间最多的事情是什么?答案一定是看团购群。”土生土长的上海90后姑娘燕青说,开启团购模式后,这便成了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她加了13个团购群,每天无数次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团,何时开始接龙,何时应该付钱。过度的信息让人晕头转向。
 
燕青与三猫一狗同住,猫粮狗粮储备充足,独自一人消耗也很少,成为团长并非为了自己。她的隔壁住着四位影楼摄影师,平时倚赖外食,家里连锅碗瓢盆都没有。4月3日,楼里居民收到了居委发放的一包蔬菜和一块五花肉。她问他们才知道,四个大小伙子已经连吃了几天方便面。她帮他们烧了一顿红烧肉,炒了两个蔬菜,盛了一大锅米饭。四位邻居感动得不行,那是他们连日来吃的唯一一顿正经饭。然后她想,这样下去不行,一个人的储备养五个人,很快就要吃光了。
 
■ 3月底,燕青所在社区第一次收到社区送的物资。
 
她所住楼因为一位居民在外确诊,在浦东封控前已经封闭7日,到了4月5日,居民们坐不住了。她和另外三位居民决定发起大单团购,各自负责几类商品,与上海消保委、上海发布公布的团购供应商对接。她负责大米和食用油。他们从居委拉的核酸检测群尽可能地拉人,组建了团购群,起名为“云一小区自救群”。
 
 燕青团购的供应商发的朋友圈。
 
 
34岁的小汪与室友租住在浦西的老公房小区,没有小区群。每次核酸检测,都由楼长用大喇叭喊话或挨家挨户敲门通知。3月31日,他们按照政府发布的4月5日解封日期,筹备了约一周量的食材。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关注上海前一日的阳性人数,数据呈持续上升趋势。他有点着急了,想到浦东此前也没有在4月1日如期解封,他们开始缩减食物消耗量。
 
两天后,他也看到了上海消保委公众号发布的生活保障供应商渠道,于是电话联系居委会,建议居委建群。居委会说,他们实在忙不过来,无法提供帮助。小汪觉得,不能再等着别人给他一个现成的群了。他建了一个蔬菜团购群,趁着7号做核酸时一个一个向排队的邻居亮出二维码,现场拉人。
 
小汪是一位高级产品经理,他说:“一开始我们的种子用户是50人左右,后来一天半时间,人数直接从50飙升到500封顶。”团购群随后在他的经营下发展为小区的住户群,变成了整个小区的信息公示平台,居民们在里面七嘴八舌地讨论疫情,商量小区事务,后来又开展起了物物交换。
 
■ 小汪组建的团购群。
 
这是小汪在这个小区租住的第四年,在此之前,他除了隔壁人家,谁也不认识。现在,邻居们为填饱肚子而团结起来。
 
说起来是有些荒谬的,静安区的一位团长陈仲伟想象不到自己居然过上了时刻操心食物的生活。当团长花费的心思和精力是巨量的,即使打通了团购的渠道,供货商突然没货、供应商仓库检出阳性病例需要紧急叫停、团购商品临时被征用等等突发状况都会随时出现。另外,市场愈发混乱的情况下,商品和跑腿的价格已经失去了标准。他需要考虑居民的承受能力,多加比对挑选。任何一个环节都需要大量的核实和沟通。
 
在这个老龄化严重的老小区,青壮年男性人手很少,因此每到一批团购,陈仲伟总要参与搬运分发。最忙的一天,他一边在手机上跟单刷货源和外卖资源,一边帮其他团分发了三波物资。那两天上海的气温攀升上了30度,他们顶着太阳一箱箱搬运牛奶与速冻包子,在小区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四个小时,忙得没空吃午饭。
 
他的生物钟变得混乱,工作时间被打散,主要精力都花费在抢菜、保障团购与当志愿者搬运食物上。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许多现实的吃饭需求,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他的一些外国朋友,由于语言障碍、环境陌生,连续十几天无法在网上抢到一单。他于是也想办法跨区帮助他们。小区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孩,租住的房子无法做饭,已经有整整一周靠水果和零食维生。志愿者将女孩拉进团购群后,他每次订餐前总会询问一下女孩的需求。
 
 
 
 
 
陈仲伟曾经在媒体工作了很长时间,如今供职于一家公益机构。工作中练出的大量搜索、处理随机信息和应变组织的能力,在当团长时,统统派上了用场。
 
他的供应商渠道是通过多种方式搜索而来的。除了官方发布的保供商超,他会在微信群、朋友圈获取其他团长分享的供货方,也在外卖平台找到了一些暂停零售外卖,转卖大批量食品原材料的商家。另外,某些平台店铺的粉丝群聊中,其他群的二维码一被贴出就遭删除,但像他这样时常蹲守的信息猎手会在看到的一刹那保存下来。如此一来,他就加入了越来越多的群,有跑腿小哥的群,有团长群,有附近居民的群,这些群随后都成为了重要的信息来源。
 
疫情中的市场状况混乱万变,他往往可以通过搜索和沟通很快确认,哪些店开着,哪些商家有货,哪位跑腿小哥时间合适、便于合作。他甚至会非常周全地预备备用的供货和配送方案,以应对突发的变动状况。
 
小汪当团长一如他以往的工作风格,细致严谨,有条不紊,讲究逻辑和流程。例如,在通过群收款发起团购后,他会花大量时间制作一张详细表格,一一记录完成支付的住户姓名、户号、手机号和订购的套餐,按楼栋排序后倒入共享文档,再发回团购群让大家做二次确认,对于未在群内做出确认的住户,他还要再追去一个电话。再比如,他制定了完备的接货分发流程,一个楼栋安排一名志愿者,接货后分批次让志愿者下来领取所负责楼栋的物资,避免聚集,且在接货、分发、住户收货三个环节完成三次消杀。
 
■ 小汪为团购做的表格。
 
小汪的团购组织工作总是高效、准确的。仅有一次,在做肉团时,由于输入户名时误把304打成了305,一位邻居没有领到肉。小汪试图找出消失的这份肉去了哪里,他在群里问,是否有人领错或者冒领?一时间好几位群里的年轻人站出来声讨冒领物资的人,还有人主动提出,要到保安室查监控。
 
那时已是凌晨1点多,小汪还在整理另一个团的表格。他很感谢帮他说话、出主意的邻居,但群里声讨的局面又让他难受。如果不找出疏漏出现在哪里,他会感到愧疚。他在脑子里重新复盘团购的每一个流程,和另一位参与组织的志愿者核对过程,然后又将肉团数据表格与群里的付款记录进行了一次比对,最终发现了问题。他在群里为自己的失误公开道歉,解释了情况,并非常礼貌地请误领了肉的305邻居第二天将肉交给付了款的邻居。他有些忐忑。好在对方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还回了肉。
 
■ 小汪团购来的蔬菜包。
 
在成功团下两次蔬菜、一次大米和一次肉之后,小汪总结经验制作出一份团长工作流程图,在朋友圈和社交平台做了分享。他说:“我鼓励大家做团长为更多人做些事情,但成为团长承担的职责是很重的。第一你要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做团长,第二,你要想清楚你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 小汪制作的工作流程图。
 
 
 
 
 
■ 以上为小汪总结的团购工作注意事项。
 
 
起初居委会对于居民自发团购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持默许的态度。后来,居委显然看到了小汪和团长们在组织团购、管理住户群时显现的能力。有一天,居委将他们喊去开会,向他们提出为老年人采购药品的需求。
 
小汪很快理顺了思路,提出了解决方案:首先,要让家中本身有药品需求的志愿者来主导此事;第二,建立专门的药品采购群,可以帮忙将500人住户大群中有需求的人引入药品群,再从药品群号召志愿者收集药品需求汇总给居委会,由居委会提供采购渠道统一采购或由志愿者联系跑腿小哥采购。
 
某种程度上,团长们作为小区居民中的有能力又有热心肠的人,承担了许多居委会的工作。
 
 
 
 
 
小郑与男友租住在宝山的合租公寓,起初他们以多睡少吃的方式消极抵御食粮欠缺的状况。后来,他们跟着小区里一位老师开的团,买到了79元10斤的蔬菜。他们发自内心地感激,很敬佩团长义务付出的热心肠。接着,小区居民们普遍存量见底,更多自发组织的团购涌现出来。小郑又跟了好几个团,多数因商家资质不全或运输问题最终退款。
 
接连失望了几次,她打算自己开团试试。她很快就发现当团长远比想象中难。她打了无数电话,官方发布的保障渠道大多已经爆单不送,一些网购平台上的小供应商,需要非常小心地核准资质,常常很容易就能看出是二道贩子。她真是见识到了,确实有人利用疫情敛财。接连几次,她好不容易接洽好供货商,临到头又因缺货或无法配送而流产。她只好把收齐的钱又一一退回去,白费功夫不说,面对大家的失望也不好受。
 
8号,一个朋友介绍给她一家靠谱的肉类供应商,小区里此前还没有肉团,如果能拿下,对大家都是一件好事。她很快拉人组起肉团,随后又找到资源开了个蔬菜团。
 
■ 居民在群里询问团购的菜的进程。
 
 小郑借到了邻居家的老人车运输菜品。
 
在两个团的货送达之前,男友先帮同小区的另一位团长朋友接了一批货,演练了一遍小区内配送。90份菠菜送到了小区门口,他们俩自己把所有菜挨个从货车上搬下来。他没有做过消杀,但物业并不提供帮助。于是,他背起放在门口的一个装着消毒水的压力壶,学着样子把堆在地上的货物喷了一遍。随后,他们在小区里随机找到一辆货车,好说歹说把师傅拉来当志愿者,帮忙挨栋楼配送。
 
这让小郑和男友对到货后的分发担忧起来。他们没有防护和消杀物资,要在封控小区里搬货、四处走动交接,总是有感染风险的。他们向物业经理寻求帮助,后者明确告诉他们,物业人手不够,不可能帮忙处理团购物资,也没有能力组织志愿者帮忙搬运。
 
 小郑和男友团购来的肉。
 
于是12号早上,小郑和男友戴上口罩和随时会烂掉的脆弱的一次性手套,去门口接到了76份肉。他们用自己的一小瓶酒精喷在肉的包装袋上。昨天堆放在门口的一批包含鸡蛋在内的团购菜,现在纹丝不动地堆在原地。这批菜的团长在群里问了一天,还没有组织起负责配送的志愿者队伍。不知道里头的菜品是否被烈日晒坏了,也许团长要赔钱了。
 
他们借了物业的一辆拖板车,拖着肉走向一个一个取货点。他们在300人的团购群里喊了很久,能否有志愿者到路口帮忙分发,喊了很久,响应者只有两个。还有人不断在群里问:“能帮我送上来吗?”于是那批肉,他们发了三个多小时,光是在楼下等个别姗姗来迟的住户就花了一个小时。
 
 邻居在群里感谢团长的付出。
 
小郑所在小区里的许多团长,都在做过一次团购添补了自己的物资后不再开团了。只有最早开始做团购的那位老师,以做公益的态度,坚持不懈地持续为居民们开团。不过,这位原本脾气极好、特别耐心的老师,现在显而易见地越来越不愿意回复群里五花八门的问题了。“当团长的都越当脾气越大”,小郑说,“大家都开玩笑说团长还是得脾气差的来当,脾气好很容易被当成服务人员”。
 
 
 
 
西瓜在13日开了新团。他原本不打算再做团长了,但99元5斤的猪肉,这样实惠的价格让他舍不得放弃,毕竟现在肉价已经飙到40元左右一斤。他忙到深夜,突然感到委屈和烦躁。
 
这天,小区里少数物资储备丰富无需添补的居民,看到外来物资,再次向作为团长的他和负责搬运分发的志愿者发难。他们坚称外来物资可能有携带病毒的风险,怀疑团长和志愿者赚黑心钱。这样的诬陷让他愤怒。群里的志愿者也委屈,他说,“要求不高,尊重我一点就行了”。
 
他每天几乎要花将近12个小时处理团购事项。物资总是半夜送达,因此夜里常常睡不了觉,他有时甚至一天只睡一个小时。他在团购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以至于老婆也埋怨起来。
 
西瓜是做宽带业务的,疫情严峻以来,他连客户家都进不了,生意基本停滞。十几天前,老婆的同事来家中借住,几天后被确诊出阳性,转运至方舱。这么一来,西瓜和老婆都成了密接。在家里,他们自行分开生活,老婆睡床,他睡阳台,吃饭也是分开用碗的,他做饭时总是戴着口罩和手套。每次核酸总是紧张,家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氛。
 
更让他愤怒的是居委会的态度。从一开始,居委工作人员就拒绝加入居民志愿者自发组建的业主群。志愿者发起团购,试图和居委沟通,无人理会,只好通过居委的志愿者转达。居委又通过志愿者回复他,以后开团必须到居委办公室报备,他们拒绝线上沟通,并且说,“物资万一携带病毒,一切由团长负责”。
 
封控以来,小区里阳性人数不减,居委反复将感染病例与团购关联起来,强调团长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西瓜所在居委会发的通知。
 
“居委不作为,反而甩锅团长”,西瓜说,“干脆都不团了,饿了就去找居委”。西瓜和志愿者们解散了团购群。
 
同样暂停团购的还有陈仲伟。4月16日晚,小区下达通知,停止团购活动一周。
 
更多的居委会纷纷开始对团购进行管理,要求团长开团前向居委会报备,并且全权承担团购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风险。
 
一天,帮燕青搬运团购大米的志愿者将居委会出具的一份团长承诺责任书发给她看。这份承诺书完全复制了其他小区的模板,连其中一处小区名都忘了改过来。她一看立刻火冒三丈,到核酸检测群里把居委圈出来骂了一通。她说:“我们团长本来就相当于志愿者,我们完全可以不管这些事情,为什么帮大家采购物资还要我们来承担法律责任呢?明明负责物资保障的责任主体就应该是居委会,这是上海市政府新闻办明确写出来的。你们居委不管,不承担责任,反而要把风险转嫁给团长。”核酸检测群的居委工作人员气得退了群,接着,燕青也被踢出了志愿者群。在此之后,这份承诺书再也没有出现过。
 
11日,她所在小区突然确诊了两例阳性。其中一位老爷爷向居委会举报了团购。于是,居委会立刻宣布先暂停一切团购,第二天,又拉了个团长群,要求凡是组织团购必须报备,由居委安排志愿者分发物资。
 
尽管如此,小区居民们还是都很支持团购,他们总是说:“谢谢!辛苦了!”
 
 
 
当团购成了上海居民保障生活的重要渠道,不擅长使用手机,搞不清楚微信操作的老年人便一筹莫展。更多的团长与文章开头的周婷一样,想尽办法帮助社区里的老人。
 
 
周婷和男友团购来的蔬菜包。
 
在静安区,陈仲伟居住的这一带小区居民中有许多是上了年纪的上海老住户。年轻的志愿者们分布在弄堂不同区域,各自反映邻近老人面临的困境,有些老人甚至无法自己开火做饭。
 
陈仲伟在封控的第二周作为团长开了第一个团,订购的是20份盒饭。他自己留下一份,又给有困难的老人们,一家送去了一份。团购于团长而言,是靠自己的能力,既满足自家需求,又帮助其他有需求的人。陈仲伟和其他志愿者将助人的原则贯彻得很好。他们专门找居委会要来帮扶对象清单,一一与名单上的邻居确认是否有团购需求,有些不会用手机跟团的老人,便由志愿者代订。
 
小汪的邻居是一对八十几岁的老夫妻。在小汪团来第一批蔬菜后,老人敲开了他的门,礼貌地询问,可否帮他们买一份蔬菜?小汪说,没问题。在此之后,小汪团购时总会询问邻居是否需要。他会耐心地向老人解释,疫情期间的价格肯定是偏高的,但团长帮大家团购是不会加价的。
 
小汪自己组织团购时,与志愿者伙伴商量好,将分发后多出的、无人认领的物资,送给同小区的独居老人,但分发下来往往一份不多、一份不少。最后,他和其他志愿者便将自己的物资匀出一份,赠予老人。
 
徐汇区宜山路701弄小区3月29日就开始封控,没有提前通知,许多居民没有时间准备物资。居民西瓜在自己家和小区里许多居民存量见底时,逼着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如何组织团购,在各个平台寻找供货资源。此后,西瓜在一周内组织了五六次团购,数量都是一两百份。
 
其实在开过两次团之后,他家的物资已经足够了。但小区中老年人多,他不大看得了老人受苦挨饿。小区的业主群是他和其他几位志愿者自发组织起来的,聚集了小区中约三分之一的居民,其中包括各楼楼长。楼长会帮助不会用手机跟团的老人代买商品。一些老年住户的子女会将老人的需求告诉西瓜。好几位邻居说,家里老人有疾病,只能吃面食。西瓜便专门开了个面粉团,这个团的参与者几乎都是中老年人。
 
燕青曾发起了一个专门优先保障老年人的大米群。她在群里请各楼栋的人都去问问,自己隔壁邻居或同一栋楼有没有老年人,是否需要团购大米。结果真的了解到有两位老人,家里只剩两三天的大米储量。
 
不过,由于第二天居委会暂时停止了团购活动,这个团没有成团。此前,居委负责保障独居老人及80岁以上老人的生活。燕青提出,许多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面临手机操作困难的问题,都得问问。居委的人答应,他们会再统计一次老年人的需求。过了两天,街道给每户居民发放了一袋大米,她才放心。
 
“我就是看不得我们小区这么多老年人没吃的,毕竟我从小是在这里长大的,有感情。” 燕青说。
 
更多的团长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在上海生活和工作。当危机来临之时,作为社区的一分子,他们没有袖手旁观,而是积极寻找对策自救,尽管被误解,也承担了一定的防疫风险,仍然尽力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人们不会忘记,2022年春天,上海这一群名叫“团长”的人。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应采访对象要求,周婷、燕青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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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32天,上海人该如何情绪自救?

搜索下载一条 一条 2022-04-17 18:55

根据“照路明”2022年4月12-13日收集的1021份“上海居民疫情心理状态”问卷,数据显示:

近30天,上海用户搜索“心理咨询”的热度同比上升253%,
最近2周,四成上海居民呈现抑郁情绪,
66%的上海家庭物资可维持天数短于7天,
物资储备越多,人们的负面情绪越少,
上海居民的负面情绪已至两年内高点。
住在上海浦东北蔡的严艺家,
是一名从业13年的心理咨询师。
4月4月,她发出的一条短视频——
“不应该让7岁以下的阳性患儿单独隔离”,
在朋友圈等社交渠道得到众多支持的声音。
因为这次上海疫情在北蔡周边菜市场率先爆发,
在浦东、浦西封锁前,她就已居家15天,

截至发稿日,她已连续居家隔离32天。

住在浦东新区的陈良虎,
是南汇精神卫生中心的副主任医师,
曾是上海定点医院的第一批心理援助医生,
目前负责协调超负荷的核酸采样工作。
 

摄|丝绒陨

我们联系上身处疫情中心的两位,

跟他们聊了聊这些“难受”。

在心理防线塌陷后,
我们该如何处理抑郁情绪,

如何调整自己,到一个相对理性的状态?

撰文   陈薇沁 

责编   陈子文

 

 

上海大多数居民的外出,是去做核酸  摄|丝绒陨
3月中旬,北蔡农贸市场发现阳性病例,严艺家所居住的3000人住宅小区距离那里约3公里,因此成为上海第一批被封禁的小区。迄今为止,她居家已经超过32天。
深夜,某个在朋友圈里乐观开朗的朋友突然打来电话,在另一头大哭,她问:“艺家,我担心我所热爱的上海将会面目全非,而我对此做不了什么。
即使是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她也感受到了相同的压力,这关乎着她周围一些尚未得到解决的问题:
两个居家读书的孩子、明明就在同小区却不能相见的父母、两个有办公需求的成人、还有三只猫、一只仓鼠和两只乌龟……
 

 

小区内的消杀工作  摄|方磊

“周围的人都在讲一个词‘政治性抑郁’,所以什么是政治性抑郁?” 
“从2020年全球疫情蔓延,我们谈抑郁,这个词因而开始流行。其实一个人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都是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个是先天基因,第二个是家庭环境,第三个是社会文化。而政治性抑郁更多来源于社会文化的大环境。” 
“作为一个个体,你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话语权,所以被动地承受了许多精神创伤,你看着别人在受苦受难,但是你无能为力,这种内疚在心理学层面上就是一种自我攻击。”
在接下来的对谈中,一条和严艺家谈了目前95%的上海人所面对的情绪,“你说所有上海人都饿到家里只剩挂面,或者说非求医而不得,也不是。那为什么我们会如此难受?
以及更多的是,我得到了如此多消极的消息,我抑郁了,我崩溃了,最终我又将如何恢复自我,重归理性。
 

 

心理咨询师严艺家  摄 | 葛维奇

以下是一条和严艺家的对话。

Q:一条  

A:严艺家(心理咨询师,从业13年)

Q:为什么即使我自己没去方舱、家里人没真的有迫切出门的理由,我心理还是难受?

A:所有人都在经历着一种失控感,这件事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完,它也不是靠我的努力就可以解决的,我们陷入了一种困境:我们已经这么努力了,但依旧还没有达到清除疫情的目标。 
人类面对心理创伤就是三个反应:Freeze(木僵)、Fight(抗争)、 Flight(逃离)
“木僵”在心理学上对应的术语是“解离”,是指我们在一些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会仿佛体验不到自己的存在似的,身心感觉麻木,其实心理承受着创伤的冲击;
“逃离”是指很多人出现了一种逃开的心理,比如我解封了以后,就要去别的城市生活;
“抗争”分为很多类,比如说你去做团购、当团长,积极去做一些事情保护自己和周围的群体,这也是一种类型。
 

 

两位保安相互诉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大白们已经习惯于忙到深夜  摄 | 丝绒陨

Q:你提到了一种对立面,我们为什么陷入“不要约束我们”和“应该被约束”的两难境地?

A:我们都知道奥密克戎病毒的致死率没有那么吓人了,但其实它是唤起了所有人的死亡焦虑。
当人的死亡焦虑被唤起后,他一定会自动进入到一个偏执分裂的状态,何为偏执分裂?就是你在面对死亡、你要逃难的时候,你不会想着我眼前的这一个人,他既有优点也有缺点,你只会拼命跑,确保对方不会害我。你不会去保留中立的想法,你一定是很偏执地认为,他就是个坏人。
心理学上的偏执分裂其实是保护我们在极端情况下能活下来,就像是我们心理的免疫系统,类似于生理上的发烧。但这种偏执分裂衍生到我们的生活中,会出现很多阴谋论,网上也多了许多偏激的言论。比如说哪个大白,他干了什么事情,被全网认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从历史上来看,当疫情结束后,人类经常会进入一个文艺复兴的状态,我们才得以升华整合出很多新的东西来,人类文明又可以朝前走,但这是需要时间的,没有那么快。
在那到来之前,我们会经历一段漫长的偏执分裂,你说服不了我,我说服不了你。
 

 

市民集体出现“囤菜焦虑”  摄|丝绒陨

Q: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囤菜心理?

A:我们小区算是团购特别多的小区,在我团购的菜已经超过1个月的分量时,我意识到这是没有必要的。但是可能有一部分的无意识就让你觉得必须这么干,这是老祖宗把它刻在了你的基因里。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概念叫做“代际创伤”,我们的祖辈经历过一些事情,他知道面对饥荒的时候要干什么,这会写在他的基因编码里代代相传。到了我们这一辈,我们没见过先祖,也没有出现过饥荒,但一旦一个事件出现了,我立马就会下意识去做囤粮这件事。

Q:为什么我们要尤其关注老人的心理? 

A:我有一位好友,他自己在外地,可是家人都在上海,有一天就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爸妈也70多岁了,疾控说他们阳了,也拉去了方舱。我妈70多岁的老太太,哭着跟我说在方舱里缺心理医生,可见情绪有多糟糕。

 

 

我们要意识到:比年轻人更焦虑的,是老人  摄|丝绒陨
相比于我们年轻一辈,长辈经历眼下的一切是倍加困难的,这主要有三点原因。
第一,他们本来对健康问题就更加焦虑一些,对病毒本身的恐惧感要比年轻人大; 
第二,他们曾在年轻的时候经历不少困难的历史时期,当那些相似的场景重新出现在生活中时,激活了他们过去的心理反应,他们的心理机制会认为是“相似的威胁”,因此反应会更强烈;

第三,相比年轻一代有丰富的高科技资源,长辈们在抢菜此类事情上是处于劣势的,如果没有年轻人帮忙,他们可能会非常被动无望。 

Q:面对年长者,我们能用哪些方法能让他们更快乐一点? 

A:首先,少劝他们想开点,多听听他们的抱怨,附和着抱怨抱怨,就是很大的心理支持。同时可以邀请他们谈谈曾经困难时期的故事,在有小朋友的家庭中,如果小朋友可以与爷爷奶奶多聊聊年轻的时候是用怎样的方法克服困难,长辈会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找到当初的力量与勇气。
其次,劝他们放下手机,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长期对着屏幕的确对心理有消极作用。晚辈可以帮他们下载一些感兴趣的音频或者播客,因为纯听觉的输出相比视觉输出,对神经系统的压力会小很多。评书、文化类的播客时间比较长,也可以帮助他们在特殊时期消磨一些时间。
 

 

目前居住在南汇方舱的一位爷爷

每天设置一个固定的时间段打视频电话,晚辈陪着长辈一起运动一下。

如果长辈已经在方舱里,晚辈可以帮他们找到同一个方舱同一个区的年轻人帮着照应一下。虽然帮助有限,但对于老年人来说,有个近在咫尺的照应,还是会给他们的心理带来很多支持与宽慰。

Q:我们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如何放下焦虑?

A:这是句实话,成人居家办公的时候,有没有孩子决定了心理负担会不会加重,有孩子肯定是更累的。
孩子每天要上网课,听起来就是打开电脑的事情,但其实每个学校使用的上网课平台不一样,比如昨天我孩子的某位老师核酸检测出阳性,老师立刻收拾东西去了方舱,家长就必须马上帮孩子重新设置电脑,去另一个班级上课。
网课本身对于孩子来说,教育质量和教学体验是下降的。如果家长平时对孩子的学业要求比较高的话,他们就会很焦虑;还有一些孩子本身跟父母的关系没那么亲近,存在沟通障碍,那长时间待在一个空间的确有不小的麻烦。
我的建议是在居家隔离期间,对孩子放低要求。他们本身也处在一个很不容易的学习阶段,况且在人生的长河中,落后几个月并不影响他们整体的成长。同时,对孩子放低要求,也是放自己一马。
 

 

不少家长反映:孩子们面对隔离时,更加乐观  摄|丝绒陨
有时候我们也要向孩子学习,孩子真的比我们这些忧心忡忡的大人快乐很多,他们享受当下。我的两个孩子,目前一个在上两年级、一个在上五年级。做完了作业以后,他们就会一起玩耍,或者是跟邻居家的孩子隔空聊天。
他们如果今天吃到草莓,就会快乐;即使今天没有吃到想吃的东西,他们也会总有一些其它的开心事,经常笑嘻嘻的,很有感染力。
 

摄 | 丝绒陨

Q: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在面对海量的倾诉时,你采取的最有效措施是什么?

A:我觉得是去倾听,这一个个体的痛苦到底是什么?
痛苦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不同的东西,你会希望大家能表达出来,当他在说的时候,你未必能给到他解决方案,但是他会认为至少有人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在痛苦里待着。

另外有一点,我们家人朋友日常的劝解就是“你想开点”,但对于受到伤害的人来说,这句话就意味着“你没有看到我有多痛苦,你没有办法去共情我的经历,你只是希望我离开这个状态”。被看见的这部分价值是很重要的。

Q:最终,我该如何与自己和解?

A:我们国内的教育鲜少提到self-care(自我照顾),其实这段时间里它变得越来越流行,发展出许多策略,比如说呼吸冥想、正念。

感性与理性在混乱时期都挺重要的,尽管情感体验中的绝望感让我们非常难受,但是我们可以慢慢去赋予痛苦一些意义

英文里有一句话叫“take it for granted”,你认为自己所拥有的就是该得的,现在疫情打破了这种理所当然,这让很多人不得不尝试一些新的选择。
 
摄|丝绒陨
我的朋友小A在疫情期间同时经历了失业,钱的负担一下子上来了,这时候她就开始研究理财,将自己的积蓄合理利用起来。还有小B去年就从教培行业被裁员的人,他从今年开始,转型去做博主。
我一位作家朋友小C,虽然说这两天饭吃得少,但据说文字产量很高,他说悲愤出诗人,生活就是创作的养料。小D说,终于有时间把之前囤的一堆线上课,拿出来学一学。还有一个朋友小E,虽然照顾孩子很累,但近来也在照顾的过程里,弥补了之前和孩子相处时间太少的缺憾。
在当下的境遇里,能找到那些与你真心共情的人也很重要。曾经有一个实验,实验者将身心受创的小白鼠分为两批,一批单独放在笼子里疗伤,一批待在一起疗伤,结果发现在群体中的小白鼠康复的速度快了很多,一群人抱团取暖,互相治愈比一个人单独疗伤要好得多。
我并不称赞苦难,我也觉得苦难绝对不应该被称赞,但是当苦难发生的时候,愿我们都能从中建构出自己专属的意义。
 

 

生活在浦东新区的陈良虎,是南汇精神卫生中心的副主任医师。在这次上海疫情爆发的前期,他率先被派往各个核酸点进行采集工作。同样身为医护人员的妻子前往了隔离点工作,已经1个多月没有回家了。
而随着居民聚集隔离,他接收到最多的咨询变成了配药问题,如何让需要长期治疗的病人,不断供。据他了解,精卫中心正在联合居委会,让需要配药的病人把自己的配药需求交给志愿者,让志愿者代替他去线下配药。
在1个多小时的线上采访中,我们聊了关于构建对体系的信任,以及如何在消极情绪里,寻找积极的出口。

 

摄 | 丝绒陨

以下是一条与陈良虎的对话。

Q:一条

A:陈良虎(南汇精神卫生中心的副主任医师

Q:疫情期间,听说您是上海第一批进入定点医院的心理医生?

A:从这次上海疫情爆发以来,我们所有同事都是待命状态。每天凌晨2点收到任务,4点到5点出发,一直忙到晚上11点,然后第二天凌晨接到新的任务。但每一个人接到电话,都会回复说“好,没问题。”
2020年2月,我作为上海第一批心理医生,进入定点医院进行心理治疗。当时大家对于新冠疫情都处于不太理解的状态,我进去的时候心里都有点发懵。印象特别深,我们刚踏入定点医院的病房,有一个病人从病房里面冲了出来,抓住了我的衣服,他说“我要出院!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我出院。”
我就坐在那边,和他一起聊他最关心的话题。他跟我说,他们一家人是聚集感染的,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候后,两位老人都提前出院了,就剩下他一个年轻人。他就特别焦虑两个问题:第一,我是不是病情比老年人都严重?第二,我之后出院了,会不会遭到社会上的“过度关心”(也可以理解为歧视)。
他提到,住在医院的日子里,公司里的大老板亲自发email给他,关心他的生活。因为他的公司是一个很大的企业,他完全没想到会收到大老板的邮件,压力很大。 
我们聊了很久,我主要是听他的问题,给他的焦虑找到出口,这属于“解决问题”式的心理咨询。我说严重的新冠患者会出现肺部上的症状,以及发热,你感染了这么长时间,但是精神很好,能跑能跳,说明你的免疫力是可以战胜这个病毒的,你担心什么呢?
再过了好像一周,他就收到了出院的通知书,出院的时候,他来跟我告别,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比第一次见到要好很多。
 

 

摄|丝绒陨

Q:如果我有紧急情况,我应该在网上发声吗?

A:如果你真的遇到了紧急情况,家里没有米下锅,或者是遇到了医疗困难,那发帖是正确的。但你一定要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不要去夸大或者造谣。 
那你看到不公平的现象,你想去发声,这也说明了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但切记你要对自己转发的内容保证真实性,而不是人云亦云,不去煽风点火,要有自己的思考。
比如之前在微信群里疯转的“援沪医护被小区大白阻拦,要求必须完成核酸测试才能走”的视频,我在外地的亲戚也发给我看,说“你们住在上海的人怎么能这么对待我们的医生?”我仔细看了一下视频,根据服装和他们的对话判断,这一群医生应该是上海本地的。
我回复:“这些是上海本地的医护,这件事本身街道工作人员是有不妥的地方,但应该是有些不了解真相的人写了误导性的标题,引起了不必要的矛盾。”
 

摄|徐翔

Q:居家在家,如何最大程度改善我们的情绪? 

A:首先,理性获取疫情相关信息,真假难辨的消息容易激发消极情感反应,一天内不要花大量的时间在手机上,容易着急上火。
第二,鼓励适当体育锻炼,消除身心疲惫。
第三,可以借此机会,和平时沟通不足的家人朋友们,进行多次深入的交流。

第四,在如此繁忙嘈杂的大环境里,因为这次疫情,我们得到了一次暂停的机会,可以冷静下来思考,我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是否要进行调整。

疫情专项心理援助热线:

·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7*24小时的免费心理咨询服务热线:021-962525

· 上海24小时战疫心理援助专线:021-55369173

· 上海市浦东新区心理咨询中心新冠疫情心理援助热线:13072154838或通过电子邮箱· 562188033@qq.com联系

常驻心理援助热线:

· 上海生命热线:021-62798990

·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援助热线:021-12320(接通后按“5”)(08:00-22:00)

· 松江区红十字会24小时心理援助热线:4000010527

· 上海市团委电话心理咨询:021-12355(工作日09:00-21:00,双休日09:00-17:00)

· 上海教师心理援助热线:021-63036588

· 上海妇联心理关爱热线:021-12338(周一至周五 09:00-17:30)

复旦大学:

· 线上心理咨询预约:QQ 1735956351(周一至周五 08:00-18:00)

同济大学:

· 校内心理热线:021-65983723(08:00-22:00)
华东师范大学:

· 线上心理咨询预约电话:

· 中北校区:021-62233062

· 闵行校区:021-54345092

· 心理援助热线:18918464934(周一至周日 08:30-11:30,13:00-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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